蛮荒:萧红小说的心灵镜像
2017-02-23车红梅
车 红 梅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蛮荒:萧红小说的心灵镜像
车 红 梅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萧红作品的文学史意义在于多维度呈现了蛮荒景象。荒凉的场景成为她小说的重要特征。萧红对人性荒寒进行隐喻性批判,笔下的民俗世界具有丰富的审美内涵,从呼兰农村生存的艰难到悦神娱人的精神文化生活,揭示了人粗俗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她的作品无不浸润着对故乡的爱与无奈,这既是她灵魂和生命的牵系,又是无法重返的家园。呼兰河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图景,天荒、地荒、人荒,无处不荒。萧红创作的深远意义在于其超越了地域性,展现了来自社会历史、地域文化和性别等因素造成的生命痛苦,具有人类文化的精神底蕴。
萧红;蛮荒;心灵镜像
文学是社会意识形态,属于一种社会现象,文学又是精神现象,是作家精神和情感的产物。萧红以北方女子率真的书写,成为中国现代文坛中一个独异的作家。萧红作品的文学史意义在于它多维度的呈现了蛮荒景象。她说:“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是过去,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一个题材必须要跟作者的情感熟悉起来,或者跟作者起着一种思恋的情绪。”[1]萧红始终以毫不矫饰的写作,以人类的目光透视着历史和现实,执著于聚焦个体的感受。通过荒凉的自然与人性的荒芜,舒缓展开小说的心灵镜像,蛮荒是萧红小说流溢出的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意味。
一、地荒:荒凉之境冷硬气
萧红笔下呈现出空旷、荒凉、边地化的地理特征,荒凉的地域环境伴生着人的寂寞感。她用纤细的情感、多彩的文字描绘出了地域的荒凉,成为萧红小说的重要特征,荒山、旷野、麦场、菜圃、屠场、乱坟岗子等都有着独特的指向,成为作品中必不可少的元素,荒凉的场景本身也就有了深刻独特的象征意味。再加上萧红似乎乐于写雾,雾气笼罩下的一切了无生气,这恰好映衬出地域的荒凉,在雾的掌控下,一切都变得更加荒芜悲凉,万物充满肃杀之气。而即使是自家的院子也充满荒凉:“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2](P62)蛮荒辽阔构成的生存环境流泻而出,短篇小说《旷野的呼喊》写尽了风的威势,风在横扫一切,在施暴。肆虐的大风中,受伤的人在痛苦地呼号,人的心境悲冷、死寂。大风中房顶没有麻雀,田间不见人影,大路上不见车马和行人,没有一家烟囱冒烟。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湮没在大风里,一切都变得异常可怕,天空好像一张土黄色的大牛皮,天地刚好吹倒转了个。陈公公走出家门去寻找被日本人抓走的儿子,大风和黑夜吞噬了他,周围都是黑滚滚的,他无助与绝望地摸索在黑夜的大风中。
萧红不但写了环境的阔大和死寂,还写尽了它的严寒。北大荒的冬天向来以奇冷著称,萧红有许多处对寒冷的描写,她借助这一自然景色传达的是一种特定的情感。《呼兰河传》一开头就展现出一派北国严冬的乡土味儿,大地变得愈加空旷寂寥。这分明是对地域景象的空间展览: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人的手被冻裂了”,“盛豆腐的方木盘冻在地上了”, 冰雪把卖馒头的老头的脚底封满,水缸被冻裂,井被冻住,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脚爪像被火烧着一样。加重荒冷氛围的是暴风雪,暴风雪把人家的房子封住,早晨推不开门……天气不仅奇寒,还有大风雪,天地混沌,带着洪荒的原始情调,那寒冷空旷本身就自然透出了一种荒凉感。萧红在描写地域环境和塑造人物时,传递出一种声色共融的蛮荒意识,在这寒冷的地带,人烟稀少,“这里是什么也看不见,远望出去是一片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有凭了认路的人的记忆才知道是走向了什么方向。”[3](P239)这是作为一种极具地域性特征的空间存在,北中国最偏远荒寒所在。最广大的荒原,地理位置偏远闭塞,严酷的自然环境不适宜人居住,这些具有地域特点的场景突出了蛮荒的特征。而从人物的生存环境上看,无疑带有隐喻意味。
人心与人性的荒芜是蛮野的成长环境造就的。人们的日常生活已经被荒凉的地域环境深深地影响和塑造着。在这阴冷、荒凉、坚硬之地,上演着一个个披枷带锁的生命悲剧。萧红融自己的主观情感于荒凉景观中,用女性的敏感揭示荒凉之地的冷硬气。在偏远、荒凉的北中国,自然环境十分严酷,再加上地主阶级沉重的剥削和土匪的横行,这里的人们经常处于吃不饱穿不暖的艰难生存困境中,透着凝重与悲凉气。人们就这样如同动物一样过活,糊里糊涂地忙着生和死。 萧红以满蕴着乡土气息的作品展现地域文化事象,对边地的自然景观和社会的书写,成就了独特的荒凉之像。
二、人荒:日常习俗的悦神娱人
地域环境决定了人们生产和生活方式,对应的风俗民情、地域民族性格、心理及精神状态也有差别。萧红对她书写的人性荒寒进行隐喻性批判,她远离故乡去观照那些如蝼蚁一般在岁月中自生自灭的小人物,他们短暂而卑微的生命本身就是人性荒寒、人生悲凉的见证。守旧愚昧的农民进行娱人娱神活动,依赖鬼神形象自安自慰。他们的生活只有在节日来临时才有些生气,萧红将节日祭祀活动中的原始崇拜抽空,把活动转化为调节单调日常生活的功利需求。因此,放河灯、野台子戏、庙会成为一种世俗化的节日活动,在歌舞、仪式等娱乐形式中,特定的民俗审美文化元素作为一种鲜活的地方性文化形态,展现了人的生命状态。人们爱热闹,争相看为冤魂怨鬼托生而放的河灯,“把街道跑得冒了烟了”,看似是全民大狂欢,实际是上演相亲、订亲的闹剧;媒人、双方父母相看或者只有男家“偷看”女家,还有喝酒作乐的就随便给女儿许了人家;野台子戏是为了求雨后的还愿而设。狂欢的背后其实反映出人们内心的荒凉,尤其是女性的生存悲歌。四月十八的娘娘庙会也与鬼神相关,但人们拜神是为自己寻求行为的合法性和自慰。塑泥像的人把娘娘塑得很温顺,而把老爷塑得凶猛可怕。 “所以男人打老婆的时候便说:‘娘娘还得怕老爷打呢?何况你一个长舌妇!’”,“可见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2](P140)逛庙会这种看似是娱神的仪式,其实质是娱人的功利性需求。男人找到打老婆的合法性,女人知道了被打的合理性。
萧红借生活场面的流动,传达出惆怅情绪。扎彩铺的兴旺体现人本能上对鬼神和死亡极度恐惧,他们定期为鬼神做些虔诚的供奉,还适当地“贿赂”,扎彩铺里阴间的金碧辉煌让活人相信,死去的鬼保佑他们,继续供奉鬼神以求活得心安。这些无不衬托出生者精神的空虚和无助。一次次喧嚣热闹过后,凄凉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唱大戏谢神,放河灯送鬼投生,赶庙会拜神,人们表现了极大的虔诚与兴致。他们把贫穷、疾病、灾荒、瘟疫和死亡等悲惨的生活境遇都视为神鬼作祟,所以祖祖辈辈都敬神鬼。在这人鬼交织的盛宴中,有更为深邃的隐喻,麻木和愚昧是他们悲剧的原因。人们生活是那样的单调贫乏,他们只是按照千百年传下来的习惯刻板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把一切都归结为命,既然命该如此,那自然就没有非分之想了。他们破费财物,请神敬鬼。于是一幕幕闹剧与悲剧上演着。
荒凉情感渗入萧红的《呼兰河传》。在第四章的第二、三、四、五节开头分别写到:“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我家是荒凉的”;第六章的第十二节:“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萧红用这种单纯重复的语句,回环往复地展现那些沉重的、不堪直面的生存之痛,她的寂寞是深远的。“我家的荒凉”隐喻呼兰河整个社会的荒凉。 十二岁的小团圆媳妇刚进婆家就招来了邻居的非议:“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十二岁会长得那么高”,这些都不符合传统社会对于媳妇所要求的低眉顺眼、害羞隐忍等标准。婆婆疯狂的规矩她:吊在大梁上皮鞭狠抽,用烧红的烙铁烙脚心,跳大神、吃偏方、抽帖、洗热水澡、驱鬼等,婆婆的作为得到舆论支持。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折磨中结束了。婆婆在整个悲剧中既是元凶,又是受害者。她本是耍耍婆婆做派,没想到却害死儿媳。她满腹委屈:哪家的媳妇不受气,打她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这看似是婆婆非常无奈的举措,实则是一份供词,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所受到的非人虐待而死的真实记录。婆婆对于钱非常吝啬是出名的,为了几十吊钱,她在田上爬半月二十天,一粒一粒地捡拾黄豆粒,手被豆秧扎了,肿得像冬瓜似的都舍不得买二两花红。因为心疼订儿媳妇花的钱,她不惜血本,花钱跳大神赶鬼、用偏方、抽帖画符、烧“替身”等办法去救治小团圆媳妇。她是在异常艰难的生活中省吃俭用过来的,从经济利益上衡量,儿媳妇的命根本抵不上一块豆腐、一个鸡蛋,担心虐待儿媳妇遭报应,她用大笔钱贿赂真人。她对宗教既虔诚又怨愤,对鬼神既畏惧又狐疑,她烧“替身”的时候,见看热闹的人这么少,后悔花了一百多吊钱给“替身”穿上真衣裳,悔恨得忘了念一套祷神告鬼的词句。她认同封建宗法社会的传统习惯,她和弟妹在婆婆面前努力争着做勤劳、孝敬、节俭的好儿媳;她的儿子并不是长孙,使得她与弟妹就暗自较量。她没有儿媳妇指使,看了弟妹温顺的儿媳妇她很眼气,所以早早接小团圆媳妇进门。婆婆身份是她炫耀的资本,她要求儿媳妇像她一样恭顺,可儿媳妇没得到她和周围人的认可。她被压抑的欲望、被逼迫的委屈都发泄到儿媳妇身上。尽管花去五千多吊钱,还是人财两空,她的心被痛苦和怨恨攫取了,哭瞎了眼睛。类似的悲剧在呼兰河系列中不乏其例。
萧红注重对家乡呼兰河的风俗画描写,这与她关注民间最普遍的生活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构成了呼兰河的社会风俗,而人荒之灾充斥其间。“萧红的乡土小说中也有对乡村愚昧习俗的批判,……她善于从日常平凡的生活中揭示惊心动魄的东西,惊人真实地描绘出传统历史惰力的可怕。”[4](P52)王大姑娘本是人见人夸的兴家立业的好手,她爱上会拉胡琴、唱唱本的热爱生活的穷磨倌冯歪嘴子,成为磨倌的老婆后,她遭到周围人的围攻耻笑和残忍的虐杀,她先前的优点全变成了缺点。人们莫名地兴奋,有给她做论的,做传的,还有写日记的,更有无聊的人在冯歪嘴子门下靠偷听打探消息,探访员们最喜欢造谣生事:一会儿说冯歪嘴子上吊死了,一会儿说孩子冻死了,拖家带口到冯歪嘴子门前参观。王大姑娘在艰辛的生活和周遭的冷酷无情中日渐憔悴,难产而死。人们还恶毒地说她将要成为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游魂。爱凑热闹的举动后隐藏着人们无所事事的空虚和嗜血的畸形狂热。
萧红截取婚丧嫁娶典型的生活画面,展现日常生活中的风俗和人的精神世界。“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很难意识到民俗的规范力量,因此也就不会对其加以反抗。民俗对人的控制是一种‘软控’,但却是一种最有力的深层控制。”[5](P29)萧红从民间立场出发,大篇幅地书写荒凉的农民生活,尤其是历史积习的封建迷信。民间婚丧习俗带着浓厚的地域风情色彩,《呼兰河传》呈现了婚俗文化的陋习,男女还没见过面, 父母就决定了他们的婚事。只有有钱人家才有资格的“指腹为亲”更可悲:此后男家穷了,女家必须嫁过去,否则她就会背上把谁家给“妨”穷了又不嫁了的罪名;嫁了,妯娌说她嫌贫爱富,百般侮辱她;丈夫不喜欢她,公公婆婆虐待她;女子受不住侮辱,求救于娘家,当年“指腹为亲”的母亲说:“这都是你的命,你好好地耐着吧!”[2](P208)哭告无门的女子有跳井的、上吊的。最可悲的是,死后婆家还要给她修节妇坊,只写“温文尔雅,孝顺公婆”,她成为“三从四德”的殉葬品。如果女家穷了,男家可以不娶,女方只有认命。无论世事怎样变化,最终的受害者都是女子。封建道德要求女性“从一而终”,再嫁的寡妇要被加上罪名,还要殃及女儿,《小城三月》中翠姨因为是再嫁寡妇的女儿,这像魔咒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棒杀着无辜的她。她不能反抗母亲定的婚事,将爱葬在心底死去。这是粗砺的生存真相,揭示了人粗俗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婚俗描写融入了萧红触及身世的生命体验,悲剧性的感叹加深了对人荒之地的批判力度。
三、 情荒:无法重返的家园
萧红二十岁逃离了无情的父亲,她说自己没有故乡。但自从离开家乡呼兰,乡愁一直是她挥之不去的情愫:“家乡这个观念,在我本不甚切的,但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就心慌了!虽然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了。”萧红对故乡的情感是复杂的:逃离故乡后,家园变得越来越遥远,她一直在无根的漂泊,尤其是在香港时期,她饱尝人世艰辛,渴望皈依家园。《呼兰河传》有双重结构,表层是写呼兰河的生活场景,深层是呈现作家的情感心理。作品无不浸润着她内心深处对故乡的爱与无奈,这是她灵魂和生命的牵系。萧红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大家庭里,没有得到过父母之爱,祖母曾故意等她“犯错误”用针扎她的手指,唯一带给她温暖和爱的是祖父。家里的后花园是她童年的乐园,慈爱的祖父是她的玩伴,这成为她一生一世的回想。历尽人世的沧桑与悲凉,依然年轻的萧红写道: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2](P140)
短短的几句话,萧红用了七个“祖父”,直到“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重复”性的叙述犹如一首无限感伤的诗,丝丝入扣地重复着寂寞和忧思,传达出一种直抵灵魂的痛。萧红反复强调“我”对祖父刻骨铭心的思念,一层一层地逼近生命的深处。只有在祖父那,她才能远离“冰冷和憎恶”,这成为她短暂一生的精神给养。祖父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快快长大吧!长大就好了。”如今萧红是“长大”了,可是没有“好”。最为可悲的是,当初作为叛逆者出逃时,除了祖父,她不想再与故乡有什么牵系。可是,老主人没了,曾经的小主人与家园的血缘纽带彻底割断了,处于孤寂与苦闷的萧红只能通过文字吟唱着独在异乡的那种无可名状的哀伤。对于此生再也无法复返家园的萧红来说,这饱含深情的字里行间蕴藏着一种心灵的慰藉。
后花园的小黄瓜、大倭瓜、蜻蜓、蚂蚱成为她一生最美的记忆。或许物是人非、年年依旧,或许因为老主人和小主人的缺席,后花园早已荒凉。但它们曾经在小主人的记忆里比人类更纯净地、自由地生长,可人的生老病死却都不如动植物一样有生气,他们在一种相对停滞的环境中麻木而被动地忍受生活所有的苦难和悲哀。在经年累月的日常生活化了的生存环境中,人们没有丝毫的尊严和自由可言。生气勃勃的后花园滋养了萧红的率真性格。她对植物的人化描写显然承袭了土著人对自然生灵的信仰。自然被视为一个巨大的生命场,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的,生命在最低的形态也有着不可亵渎的尊严。最高形态的人并不是这个场中最为重要的存在,这种对于自然的崇拜凝结为民众特有的集体意识,影响了萧红的社会理想表现形态和文学创作审美意识。萧红以儿童的天性感受、亲近大自然,并与自然对话,作品中总有一位调皮、活泼而又敏感、诗意的抒情主人公。动植物都被赋予了人的感情而带着迷人的声响和姿态,成为有生命的自由的个体。极富主观情感色彩的词“愿意”,给无生命的自然以生命的情感律动。景物描写不仅体现为具体的生存状态与人情,它同时也意味着一种人化价值上的终极关怀,萧红将后花园视为情感和精神寄托之所,于是,她笔下的一切都有了生命的暗示,像极富生气的田园诗。
萧红的文字表现了对生命创造和复活的强烈感受和欲望。那些黄瓜的小细蔓代表的更是生的坚韧与执著,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无数这样的丝子,隐含着一种生命的激情,一种含蓄而又难奈的执拗,情感丰盈地描写“表达了生生不已的大自然的基本气质和变化,表达了人类性格中仍然留存着的动物性冲动,表达了人从其特有的使其成为造物主宰的精神禀赋中所得到的欢快”[6](P384),“怀着恐惧的心理”是一种奔放的激情衍生出的担忧意识。正是这些处于生命黄金时期的疯长的欲望,隐喻着冯歪嘴子和王大姑娘的两情相悦的爱恋,而严冬一到,万物肃杀,他们的爱情也遭受到世俗的摧残。这是萧红生存景况的隐喻,她逃婚出走北平,生活再艰难也拒绝父亲家的豢养,后被开除族籍。她忍受饥饿、疾病折磨流浪天涯,此生谁料,心在故园,身老香江,埋骨异乡。奈何望乡情殇,后花园的草木已经不认得那个绕老主人膝下的小主人了。
萧红的作品具有非常浓郁的地方色彩。她通过日常民俗描画出农民身上所体现出的复杂性,这种在表现地域性特质时冷静的处理方式,凝结着作家的生活体验,显示出萧红在文学建构中从容的态度。地域性在萧红的文学世界里是一种完整意义的符号,因为萧红不具备思想家的气质,更没有真正生命意义上的哲学造诣,她只是凭借着对苦难生活渗入灵魂的体验,达到思想上对形而上的认知。这种生命意义上的哲学是与灵魂冲突、绝叫后的彻悟和悲悯共同构成的。她对生老病死的平静讲述,承载着深厚的人道主义与悲悯情怀。这是远离故土又贫病交加的萧红写作的动力所在。呼兰河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图景,作品中天荒、地荒、人荒,无处不荒。萧红的“呼兰河系列”不仅展示了寒地的荒原景象,还展示了生命的荒凉。在漂泊中,萧红的思想灌注了现代意识,这种意识驱使她对乡土人生进行远距离的重新审视与反顾,对故乡的历史、现状和未来具有深沉的忧患。时空隔离,念及故园生活的真实与浮躁,沉淀下那些点点滴滴的往事,萧红靠着乡土本身所支撑的经验,通过远距离的回望选择与艺术和审美的过滤,用民俗这种鲜活的地方性文化范型破解地域文化密码。
萧红是背叛了地主之家成为流浪者的,她经常要忍受贫穷和疾病的困扰,即使后来有了稿费收入,战乱和疾病的痛苦仍然缠绕着她。这种体验让她觉得自己不配用悲悯的眼光观照她笔下的人物。贫病交加和无尽的乡愁流溢其间,她自觉地以底层人的眼光写人物,“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呢!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7](P186~189)。从人生存的角度来打量这个世界,萧红传达了自己这个无根漂泊者的生命感受。她以独异的个人化写作,展现来自社会历史、地域文化和性别等因素造成的生命痛苦。她的“呼兰河系列”拓展了现代文学表现的地域边界,书写了复杂、丰富性的灵魂景观。萧红对生命悲悯的人道主义关切,不仅是一己之思,还与人类精神息息相通,这是在她生命将尽时最为真实的心灵投射与镜像。
[1]萧 红.现实文艺活动与《七月》[J].七月,1938,(15).
[2]萧 红.生死场·呼兰河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3]萧 红.呼兰河传[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4]黄晓娟.雪中芭蕉:萧红创作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5]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6](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6.
[7]聂绀弩.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序《萧红选集》[J].新文学史料,1981,(1).
SavageryandWildAHeartMirrorofXiaohong'sNovels
CHE Hong-m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Mudanjiang Normal University, Mudanjiang 157011, China)
The significance of Xiao Hong's works in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lies in the multidimensional presentation of desolate scene of the Great Northern Wilderness. The folklore world in Xiao Hong's novel has rich aesthetic connotations. From the hardships of rural life in Hulan to the spiritual and cultural life of human beings, the vulgar living state and spiritual state are revealed. Xiao Hong'novels are all soaked in the love and helpless for the hometown, and it is the bond of her soul and life and the home which she can never come back. Hulan River became the picture with symbolic meaning: the sky, the land, the famine, there can not be more shortage. The profound significance of Xiao Hong's creation lies in her transcendence of regionalism, showing the suffering of life from social, historical, regional, cultural and gender factors, which has the spiritual essence of human culture.
Xiao Hong's novels; savagery and wild; the mirror of heart
I206.6
ADOI10.3969/j.issn.1671-1653.2017.03.011
1671-1653(2017)03-0073-05
2017-06-24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15ZWB03);黑龙江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17ZWD270)
车红梅(1971-),女,黑龙江牡丹江人,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