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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深处的存在
——论方方的小说《风景》

2017-02-23邵天泽

关键词:境遇方方二哥

邵天泽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作品以贫穷落后的河南棚子为背景,讲述了一户普通人家蝼蚁般的生活。在作品中,方方用冷峻的笔法,将底层人民地狱般的生存境遇和各样的生存状态原原本本地还原出来。一个不足十三平方米的板壁屋子下,挤着大大小小十一口人,几张草垫席子,一个破木桌子,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艰苦的生存环境迫使他们终日奔波、忙碌,美好的生存图景驱使他们的情绪每天在恐惧、焦虑、抑郁中撕扯,对于他们来说,丰腴的理想总是遥不可及,活着才是最大的目的。与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不同,《风景》中没有引导读者阅读的作家情感,更没有对现实润饰的写作企图,而是冷淡地描绘中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普通百姓的原生态生活,不仅为我们赤裸裸地叙述了一段悲惨的故事,还为我们残酷地展现,当生存的意义被现实境遇消解得体无完肤之时,也只剩下真实严酷的躯壳,考验着在生存本能中挣扎的每一个人。

一、生存本身的艰难与荒诞

《风景》是以贫穷的“河南棚子”作为生存布景来构建叙事的,但与以往文学作品利用普通全知视角的叙事方式不同,方方另辟蹊径,首次尝试借用“夭折儿”小八的局外视角展开叙述,极其朴素而又深刻地讲述了一家十一口日复一日的吃喝拉撒、殴斗谩骂的生存状态,以极端强化的方式为我们还原了一个赤裸裸的生存本相,冲击力更大,真实性更强。

在作品中,父亲粗俗凶悍,母亲风骚愚昧,七男二女的人口压力使得这个本就贫穷而又缺少温暖的家庭雪上加霜,一间十三平方米的板壁屋子和一个窗边的小盒子就是他们在这荒乱世界之中仅有的全部。经济水平落后,人口压力骤增,在更迭的社会环境和狭小的生存空间下,他们艰难摸索,找寻出路。大哥早早辍学,到码头上起了夜班,二哥和三哥靠偷煤度日,就连还是个孩子的七哥也被粗暴地要求着去捡烂菜叶和藕来充饥,他们衣食不保,终日奔波,生命的基本欲望根本无法得到满足,他们在生的极限里艰难存活,也在死的威胁中挣扎蹉跎。在作品中,小八的声音贯穿始终。尤其在结尾处,作者更是通过小八之口:“父亲母亲已经非常非常苍老了,非常非常憔悴了,非常非常软弱了,三个的脚步在告诉朋友,他累极了累极了。”[1](P152)一语道出了底层百姓疲于应付最基本的生活压力的艰难。“我宁静地看着我的哥哥姐姐们生活和成长。我对他们那个世界感到由衷的不寒而栗”[1](P153),这是小八看尽一家人劳苦挣扎的蹉跎风景后在暗箱之中发出的由衷的感悟,也是方方在摒弃了以往意识形态内容的遮蔽,对民间世界的真实还原。

方方用冷峻的笔法,向我们描绘了一幅触目惊心的生存景象,以看似荒诞的叙述模式写出一个家庭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艰辛与凄惶。她用艰苦的生存环境影射了现代社会的残酷,她将众相毕现的底层生存图景微缩于一家之中,而展现的却是一个时期乃至整个社会底层人民生存的最真实的图景[2](P26)。

二、认知偏差的作用力

就在这微缩、艰难、丑态毕露的世界图景中,生存在其中的人却各自活出不同的人生。究其原因,离不开人们对世界的不同认知。认知积极、正面,便活得通透、睿智。然而认知一旦出现偏差,往往就会给人们带来反向的作用力,这种作用力不仅在人物的言行上有所体现,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和决定了人物各自的命运遭际。

(一)认知暴力

暴力是《风景》中的关键词之一。作品中所叙述的暴力事件,如孩子间的打架斗殴、夫妻间的语言谩骂数不胜数,方方更是在作品中成功地塑造了父亲,这个暴力人物典型。而父亲之所以最终成为暴力的代名词,正是源于他对暴力的错误认知。父亲的父亲因为充当了暴力事件中的牺牲品,死于一场毫无价值的械斗。可父亲并没有就此反思,不但不以为然,反而引以为傲地接过武力的扁担,成为放射暴力的机器。在父亲看来,暴力不应当被禁止,相反,他将暴力作为他艰难生活中的调剂品和他向别人炫耀光辉战绩的工具,他把生活的剩余精力全都消耗在一场又一场的械斗中,打骂孩子、家暴妻子,对于他来说,暴力给他带来的快感是欢乐的。他经常大肆宣扬他战斗的光辉历史,甚至对于二哥想要学习知识的欲望与反对暴力的想法大加鞭挞,他希望他的孩子也能像他一样地接过他在码头打下的天下,他在暴力中迷失了自我,也在生活中堕落了一生。

(二)认知死亡

除了暴力,死亡也是《风景》中的关键词之一。作品中不乏对死亡的冷淡叙述,如被恶性事件致死的爷爷、被火车碾死的够够、被刺激而对生活无望,选择自杀的杨氏父母,以及饱受现实摧残,自杀解脱的二哥等。这其中,二哥的死亡给了三哥尤为致命的冲击,甚至改变了他的命运。在兄弟几人的情感中,当属二哥与三哥最为要好,身材高壮的三哥总是对二哥积极拥护,服从有加,对三哥来说,二哥就像是他的信仰般重要。可当他敬仰的二哥因为爱情的背叛与现实的压力而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后,他开始痛恨女人,厌恶现实。他完全不能体会二哥的痛苦,更不能理解二哥临走前的那句:“这不是死,是爱。”[1](P87)他反而坚定地认为二哥的死亡都是拜那可恶的女人所赐。认知的偏差使三哥迷狂,固执又极端的想法让他开始变得暴力,甚至让他将自己桎梏在一个痛恨女人的围城中。

错误的认知偏差使他们不自觉地顺从了命运的安排,这让他们在自然而然地屈从与堕落所处生存境况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他人渴求知识、追求幸福和向往美好的权利,他们就像提线木偶般被某种不可知又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这力量使他们迷失在生活的旋涡里。

三、个体存在的挣扎与彷徨

在这股力量异乎强大的生活旋涡里,孩子们如野草般放任自流地生长,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努力生活。

(一)金钱与享乐的现实脚步

在为数不多的文字叙述中,我们还是捕捉到这对从小就是个坏种,打架、骂人、偷盗甚至在还是孩童的时候,就一起粗暴地轮奸一个女孩的双胞胎兄弟——五哥和六哥。这对双胞胎兄弟从小就一直在父亲的鞭打与母亲的蛮横中强硬地活着,七分钟一次的火车、不间断的争吵声、不计其数的拳头是兄弟俩童年的主要记忆。童年留给他们最多的便是投机取巧、察言观色的性格。成年之后,他们双双做了倒插门女婿。改革开放以来,商品经济的大潮给他们的生活带来转机,使他们也摇身一变成功地成为个体户中的一员。一夜暴富的喜悦冲昏了五哥和六哥的头脑,翻身成主人的疯狂心理促使他们走向极端。吃喝嫖赌,纵欲狂欢,他们开始尽情地享受着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也终迷失在欲望游乐场里。

在生活的重压与生存的艰难下,人的廉价生命力全部都消耗在自然本能的宣泄上。在五哥和六哥成功后的生活状态中,物质层面的需要已远远超过精神层面的需要。当生活匮乏得只剩下自然本能,他们毫无疑问地将金钱作为改变生活境遇的直接手段,纵欲挥霍,乐享其中,双双积极地迈出了现实的脚步。

(二)追寻与抗争的悲凉坚守

在作品中,有这样一个人始终与全家人格格不入,他就是二哥。天性善良的二哥因为对杨朦的出手相助而结识了杨朗一家,从此也开启了他生活的全新方向。在杨家感受到温暖和谐、文静质朴、民主平等的二哥深深地被这里的一切所吸引,他不禁感叹这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美好善良的角落。他开始渴望知识,羞于偷煤这种偷盗之事,他喝起了咖啡,收起了脏话,甚至愈发地憧憬着自己的梦想图景。可是方方曾说:“我总觉得,过程在有些人生活中是美丽而又幸运的,但在更多人生活中却发射着残酷的光芒。”[3](P5)“文化大革命”粉碎了二哥一切的梦想。在遭下放的日子里,为了爱情的他一次次地放弃回城的机会,可换来的却是杨朗无情的背叛。理想与爱情的双重破碎使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存意识与生命价值,“死是不是进入到了生命的更高一个层次呢?”[4](P97)他这样思考后,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放弃这个荒诞陆离、人性扭曲的世界。

二哥是悲剧的,在他咽气之前那一声清晰的“不是死,是爱”,便是二哥用生命在践行着对于高尚爱情的悲凉追寻。

(三)屈从与堕落的荒诞体悟

除了二哥以外,一家人之中发生质变的人还有七哥。尽管七哥也曾渴望与粗俗的生存背景决裂,但与二哥不同,七哥从小就受尽毒打和凌辱,伤口上长满长蛆,兄弟姐妹们也依旧置之不理,桌上的烂菜烂叶都是弱小的他捡回来的,可父亲母亲却不会给他夹一饭一筷。他生如蝼蚁,卑微地活在黑暗潮湿的床板底,父亲的粗暴,母亲的漠视,大小香对他的嘲骂,够够的逝去,这些童年的经历都在他的心里悄然埋下了恶的种子,也使他的生存欲望无与伦比地强烈。

“文化大革命”带走了二哥的爱情与生活的全部,可却把七哥从破乱残败的家中彻底解脱出来。下乡的七哥阴差阳错地被保送到北京大学,在那里他结识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苏北佬,“干那些能够改变你的命运的事情,不要选择手段和方式”[1](P106)。正是这番话,让七哥重新确认了自己的生存哲学与生存意义。为了自己的仕途,他放弃了自己相爱多年的恋人,甘愿与没有生育能力的大龄女人结婚,几十年来,他终于住上了温暖舒适的床板;几十年来,终于可以美味饱餐,不再受他人的指责;几十年来,终于可以冷眼拒绝对他极尽谄媚的大香小香;几十年来,他终于成功地赢得了每一个人的顶礼膜拜。

七哥的生存哲学是极端的,他对生存本身的体悟更是荒诞的。在当时那个物欲横流、人性缺失、生产水平极度落后的时代,七哥在粗俗、卑贱的生存环境中艰难诞生,又终在鄙视、报复的变态心理中迷失自己。他是命运积极的改造者,却没能超越生存本身,而终沦为生存境遇中的奴隶。

四、理性文明的残存与消逝

在如此艰难的底层人民的生存图景中,作家方方除了突出描绘了个体在疲于应付生活压力的自然表现以外,还着重描述了精神层面上的人性与良知与生存层面上的本能与欲望相斗争的过程。在困厄机械的日常生活里,尽管破败贫穷,物欲横流,但细细读来,精神层面的理性文明在作品中仍有不少体现。

够够分给七哥的藕,使七哥感动备至;牛棚里的独眼老头对七哥的照顾,使七哥无比温暖;正因为二哥对七哥的疼惜与关爱,使七哥没有想要放弃自己;还有与大哥通奸,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仍然声声切切地唤着大哥名字的白妻;就连平时暴力宿醉的父亲也在紧要关头,被人性本善的本能所触动,听见杨朦父母双双失踪之后,急忙地踢醒躺在地上睡觉的孩子们出去帮忙一起找人。这些善良美好的良知与人性在繁重的生存压力下艰难地存在着,在贫穷破败的日子里,不时地温暖人心,点亮希望,留存美好,也渐渐地成为一家人心底尚未冰封的美丽风景。

然而王富仁指出:“生存的意志基本是人的价值尺度,感性的东西,温暖的东西,被生存意志压抑下去了,人与人的关系没有了那么多温情脉脉的东西,一切的欲望都赤裸裸的表现在外部。”[5](P245)河南棚子中贫穷的生存境遇不仅消解了人们的精神追求,还一步步地瓦解了人们心底最后残存的美好与灿烂。面对生活乐观积极的够够惨遭车碾,早早逝去;在“文化大革命”中,杨家夫妇不堪摧残,双双跳河自杀;渴求知识,向往光明,为爱坚守却遭到背叛的二哥最终选择了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些仅存的理想与美好在现实残酷的境遇下都被一一打败,理性文明渐渐消逝,生活本身失去应有的意义,存在的个体也终走向生命的虚无与精神的虚妄。

五、结语

与底层人民劳苦挣扎的生存境遇一样,在那个被政治权力话语和知识分子精英话语遮蔽的民间世界中,方方以其独特敏锐的知识分子情怀,用悲悯清醒的笔法真真切切地还原了平凡百姓们的生存本相。可以说,《风景》的出现,不仅推翻了以往寻根文学虚幻创作的美学追求,更重要的是,它还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文学经验,并开启了零度写作的创作热潮。《风景》使我们明确,当生存的意义被现实处境无情消解时,作家方方不再执着追问生活的意义,而是将关注点转移到关注人的生存处境、生存方式及生存中逐渐消逝着的人性与良知上,她着重地描述了生命个体在生存境遇之下的自由选择与艰难生活,用笔尖刻画出一个又一个,或卑琐丑陋或病态荒诞或萎靡杂乱或挣扎弥坚的百态人生。这是一家十几口的悲剧性体验,也是独属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风景一片。

[1]方方.风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叶立文.为自己的内心写作——方方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1(1).

[3]方方.我写《过程》[J].中篇小说选刊,1998(6).

[4]方方.祖父在父亲心中[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

[5]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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