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关于《诗经》相关问题的评述
——以《汉文学史纲要》为视角
2017-02-23孙雪梅
孙雪梅
(大连海洋大学 应用技术学院,辽宁 大连 116300)
《汉文学史纲要》是鲁迅1926年在厦门大学担任中国文学史课程教师时编写的,原题为《中国文学史略》;1927年,鲁迅在广州中山大学讲授同一课程时该讲义再次被使用,并改名为《古代汉文学史纲要》。遗憾的是,此书在鲁迅生前未正式出版(鲁迅于1936年仙逝,该书于1938年才正式出版,并编入《鲁迅全集》)。全书共分十篇,其中第二篇中讲述的是《尚书》和《诗经》,鲁迅关于《诗经》的认识可见此书。
一、 关于《诗经》的产生
大多数学者认为《诗经》所录诗歌时间为公元前11世纪到公元前6世纪,版本在公元前6世纪左右确定,一般认为在孔子出生之前《诗经》已经产生。据《左传》记载:
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墉》《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1](P866)
该段历史记载了吴公子季札于鲁国观礼一事,乐工先后为他歌唱了《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豳风》《秦风》《魏风》《陈风》《唐风》《郐风》《小雅》《大雅》《颂》中的曲目,我们今天看到的十五国风当中,只有《曹风》这里没有提到,而雅、颂都有提及。且叙述顺序,跟《毛诗》基本一致。本段历史记载的是鲁襄公29年发生的事,即公元前544年,彼时孔子已出生,吴公子季札来到鲁国这一年,孔子刚满三岁,从这段历史可以看出,在孔子出生之前,《诗经》已经基本定稿,“诗三百”“风雅颂”等说法已经形成,历史上关于孔子“删诗”的疑案便不攻自破。在袁行霈版《中国文学史》和章培恒版《中国文学史》中,基本认定《诗经》中最早的作品产生自公元前11世纪,截止时间为公元前6世纪。游国恩版的《中国文学史》并没有具体指定时间,只说诗经共收入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的诗歌,更早一点的文学史,如郑振铎和钱基博所编,并没有提到《诗经》的产生时间,只是在文学的发凡部分提及《诗经》,着墨不多,观点讳莫如深。中国当代研究《诗经》的前辈夏传才所著的《诗经讲座》中认为《诗经》的全部作品产生于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之间,尤其是他具体提到《诗经》中较早的作品《周颂》制作于公元前1058年以后的七八十年的时间[2](P41)。这里尤其要指出,夏传才作为中国当代研究《诗经》最权威的学者,在其代表作《诗经讲座》中特意提到鲁迅对于《诗经》名称的说法,跟胡适等人不同,这足见鲁迅关于《诗经》的很多认识是非常可信的。鲁迅认为,《诗经》是中国现存的最古的诗选[3](P135)。
关于这一问题,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
自商至周,诗乃圆备,存于今者三百五篇,称为《诗经》,其先虽遭秦火,而人所讽诵,不独在竹帛,故最完。司马迁始以为“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仁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然唐孔颖达已疑其言;宋郑樵则谓诗皆商周人作,孔子得于鲁太师,编而录之。朱嘉于诗,其意常与郑樵合,亦曰:“人言夫子删访,看来只是采得许多诗,夫子不曾删去,只是刊定而已。”[4](P9)
可见,在鲁迅看来,《诗经》中最早的作品来源于商代,这个观点在鲁迅后面的阐述中也有提及。鲁迅认为秦始皇焚书坑儒并未伤及《诗经》皮毛,只因其经典性早已达到口口相传之地步。在这里,鲁迅引用司马迁的相关论述,是对《诗经》社会功用的极大肯定,关于孔子删诗一说,鲁迅持否定态度,认为不足信。孔子在《论语》中提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这说明,在孔子之前的时代,《诗三百》之说已经定型,并不是由孔子首先提出来的。在这里,鲁迅并未提出《诗经》具体的产生之间,但在后面论述《诗经》六义时,提到颂篇中的《商颂》,这说明鲁迅也认为《诗经》中最早的历史可追述至商代,比周朝还要早,这一观点为后世大多数学者所接受继承。
二、 关于《诗经》“六义”与“四始”
《汉文学史纲要》记载:
《诗》有六义:一曰风,二曰赋 ,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风雅颂以性质言:风者,闾巷之情诗;雅者,朝廷之乐歌;颂,宗庙之乐歌也。是为《诗》之三经……赋者直抒其情;比者借物言志;兴者托物兴辞也。是为《诗》之三纬。风以《关维》始,雅有大小,小雅以《鹿鸣》始,大雅以《文王》始,颂以《清庙》始,是为四始。[4](P10)
在这里,鲁迅肯定了《诗经》六义的说法,并提出国风乃闾巷情诗,雅乃朝廷正乐,颂乃是宗庙之歌。关于国风的说法,认为是闾巷情诗,也是一种非常中肯的说法。古代称“闾”多指群居之意,所谓二十五家为一闾,闾巷这里代指民间闹市,关于“情诗”的说法也是有据可考,《诗经》中包括十五国风,其中关于爱情和婚姻主题的有60余篇,比重超过国风总数的三分之一,超过《诗经》篇章总数的五分之一,再加上一些隐约主题的篇章可能也涉及爱情方面的内容,这充分说明《诗经》中的情诗确实如鲁迅所说,乃国风中的主要内容。夏传才的《诗经讲座》中将《诗经》分类为开国史诗、祭祀诗和农事诗、政治美颂和讽喻诗、战争和家国诗、宴饮诗、贵族生活风情诗、怨刺诗、征夫思乡诗、思妇念远诗、婚姻诗、相思诗、情诗之欢乐和波澜诗、弃妇诗等,显然,这一分法非常细致,比很多文学史中的分法还要精准具体,可以说基本涵盖《诗经》能包含到的所有主题,从以上分法可看出,关于婚姻爱情主题的诗歌,被夏传才细化为五六种,这也充分说明,情诗确实是国风中主要表达的内容之一。闾巷情诗与朝廷乐歌相对而出,构成《诗经》雅俗共赏的双重特性。
关于《诗经》四始,鲁迅提到的篇目为《关雎》《鹿鸣》《文王》《清庙》,这四篇诗歌的排序都是在各自所在部分的第一位,即《关雎》为国风中的第一篇,《鹿鸣》为小雅中的第一篇,《文王》为大雅中的第一篇,《清庙》为颂中的第一篇。这种说法最早出自《史记·孔子世家》是鲁诗的观点,鲁诗在毛诗之前产生,因其来自鲁国,又因孔子曾对《诗经》起到过刊定作用,还因鲁诗中有很多观点可与左传互补印证,因此学者认为在毛诗产生之前,鲁诗中关于《诗经》的观点最为可信,也最被推崇,因此,在这里,鲁迅引用了这种观点。显然和毛诗中“四始”说法不一,孔颖达给《毛诗》作疏时解释,毛诗认为:《大明》在亥,水始 ; 《四牡》在寅 ,木始 ; 《嘉鱼》在巳 ,火始 ;《鸿雁》在申,金始。显然,这是一种根据阴阳五行与谶纬神学结合的说法,没有实际意义。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也没有提及这种说法,这代表了民国时期学者对于《诗经》的基本认知。
三、关于《诗经》的内容
提到作品,鲁迅认为历代所推崇之《毛诗》不可信,其他三家诗及后世人所为《诗经》撰著立说,也不足信,原因在于年代久远,很多意义已难知晓当初原义,因《商颂》中的内容,有部分可与《尚书》同考,故而鲁迅引之。《商颂》共五篇,前三篇《那》《烈祖》《玄鸟》为祭祀商朝祖先的乐歌,不分章,在周朝之前,故可与《尚书》呼应。鲁迅所引正是《商颂》中的名篇《玄鸟》,而后两篇《长发》和《殷武》则是歌颂商朝武丁伐荆楚的故事,产生时间较晚,且意旨是有争议的作品,因此鲁迅没有引。《玄鸟》一篇讲的是商朝始祖神奇降生及其后人如何兴商之事,意在说明商朝建立乃是天命之事,其始祖契之母吞燕卵生契,这也体现了原始社会人们“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社会现实。
接下来,鲁迅在二雅部分,先是引用《小雅·采薇》篇,后又引用《大雅·瞻卬》,而且鲁迅给予二雅中的作品高度评价: 至于二雅,则或美或刺,较足见作者之情,非如颂诗,大率叹美[4](P11)。显然,鲁迅认为《诗经》中雅的价值远比颂要高得多,说颂多为“大率叹美”之词。意思是颂中的篇章多是歌功颂德,美化先祖之作,亦可说多是阿谀奉承之词,东汉著名学者王充认为,颂诗就是歌功颂德的产物,满足统治者政治需要而作。二雅则不同,尤其小雅,虽为朝廷正乐,但却能直面现实,当然我们应该看到,二雅作者和颂作者出身不同,社会地位有异,决定了他们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不同,这也是时势使然。鲁迅认为,二雅传递了作者的真情实感,因此应该给予肯定。有学者认为,文学曾经走过一条由“言者无罪”到“言论自由”的道路,《诗经》中对现实的直接反映和美刺,恰恰反映这种倾向。虽然我们不得不说《诗经》时代还并非文学自觉真正到来的时代,但应该看到,《诗经》中出现了大量反映现实主义体裁的作品,那些农事、战争、婚姻爱情主题的诗歌,确实也是当时社会现实的反映,就比如鲁迅提到的这首《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家靡室,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鲁迅讲义中评价它“怨诽而不乱,温柔敦厚之言”[4](P11),不仅如此,鲁迅在自己的小说《故事新编》中还以《采薇》命名写了一个故事,当然《故事新编》中讲述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这段历史,鲁迅对于这种历史上已经定性的忠臣形象,给予全新的价值判断,对所谓的“骨气、忠诚”进行个性化的解读,用自己的怀疑、否定的眼光剥落了伯夷、叔齐身上神圣的光环。这正体现出鲁迅一直秉持的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精神。而以《采薇》命名这篇故事,足见鲁迅对这首诗的喜爱。《诗经·采薇》为我们讲述的是一个离乡战士对战争的厌倦与控诉,作者可能为下层士兵。通过“靡室靡家,不遑启居,载饥载渴”等悲凉的场景来衬托战争的残酷,暗示了对发动战争者的上层统治阶级的不满,而最后一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悲凉场景也成为永远的乡愁,在2017年中国诗词大会中出现了这句,当时被专家点评为《诗经》中的经典之作,“这种因战不能早还家,还家已白头的旅人情怀”也成为令无数网友潸然泪下的历史伤痕。鲁迅极为推崇此诗,认为它是温柔敦厚之言。虽然是表达了对战争的不满,但是语言还是比较含蓄的,没有直抒胸臆,而是从侧面描写,通过当事人的情感角度来体会对战争的感受。
那么,二雅中除了温柔敦厚之言,还有激切昂力之言。鲁迅认为《诗经·瞻卬》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瞻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瘳!……天何以刺?何神不富?舍尔介狄,维予胥忌。不吊不祥,威仪不类。人之云亡,邦国殄瘁!
这首诗篇幅要比《采薇》长,共分七个章节,首章、三章、尾章每章十句,余四章每章八句。同《采薇》一样,也采用比、兴手法,但是在语言和内容上,相比《采薇》便尖锐激烈得多,作者在诗中直接讽刺和痛斥了周幽王乱政亡国之过,他昏庸荒淫,斥逐贤良,败坏纪纲,倒行逆施,以致民怨沸腾,国运濒危。该诗言辞凄楚激越,抒发了诗人疾恶如仇的愤慨。鲁迅选取这两首诗作为对比,既体现了雅正之乐的本义,也实践了孔子诗可以兴观群怨的社会功用。
关于国风,鲁迅认为其词较平易,抒情性更加分明。接下来,他举了《召南·野有死麕》《郑风·溱洧》《唐风·山有枢》这三首诗,从三个不同的角度阐释了国风之与其他之不同,进一步证明了《诗经》的排序,首推国风,次雅、次颂,进一步印证了民间关于《诗经》的朴素认知,即“三颂不如二雅,二雅不如国风”。可见,这一说法存在一定合理性。
四、关于《诗经》产生之地点
鲁迅认为《诗经》全部产生自黄河流域,属于中原地区的乐歌,从地域上来看,均出自北方,不外乎今日之山东、山西、河南、陕西这四省,与我们今日认为诗经的产生区域大致相同。在这一章讲义的结尾处,鲁迅认为《诗经》中郑声不可取,有淫乱之嫌,并提及嵇康的《声无哀乐论》中的观点做引证。
五、结语
众所周知,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的先驱者,一生著述甚多,主要以小说、散文和杂文为主,很多脍炙人口的小说都被选入中学和高中语文教材,如《故乡》《社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孔乙己》《祝福》等,对于这些作品,人们都是耳熟能详的。然而事实上,鲁迅在古典文学领域也造诣颇深,其《汉文学史纲要》《中国小说史略》《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等作品至今仍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值得后人品读。
[1]李梦生.左传译注: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夏传才.诗经讲座[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3]鲁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鲁迅.汉文学史纲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