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拟话本小说早衰原因探析
2017-02-23聂春艳
聂春艳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110)
清代顺治、康熙两朝近八十年,拟话本小说仍然保持着明末以来继续发展的势头,拟话本小说集大量出现,但经过短暂的繁荣后,至雍正时期拟话本小说则成衰落之势。
清代拟话本小说何以早衰?对于这个问题已有不同方面的探讨,涉及拟话本小说体制成熟定型以致艺术创新空间狭小;创作主体原因,包括作者心态的变化,拟话本小说的世俗性质与文人精神龃龉不合;接受者锐减,包括拟话本小说的雅化逐渐失去市民读者群,文言小说的复兴吸引文人读者群;清王朝政治文化政策的干预等。本文则从拟话本小说自身的创作弊端及其形成的思想文化背景予以探讨。
一
清代拟话本小说早衰,与其创作弊端密切相关,诸如社会功用性的创作目的、因果报应的情节模式、议论说教成风,阐扬某种理念而编造虚假的故事情节等,从而导致小说文体特征、文学性审美功能的缺失。清代拟话本小说作者大多以小说进行劝惩和教化,达到解决社会现实问题的社会功用性创作目的,如清初《醉醒石》《珍珠舶》作者皆强调其创作目的是“醒世”“针世砭俗”。吴山谐野道人指出,《照世杯》的创作意图,是以伦理教化警醒世道人心。李渔的创作宗旨是:“于劝惩无不助。”[1](P1)紫髯道士指出《豆棚闲话》的创作用意是:“警戒世人处”“殊有关乎世道也。”[2](P114)雍正、康熙、乾隆时期的作者基本上也秉持上述创作目的。如雍正四年的《二刻醒世恒言》具有明确的“有俾于斯世”“成风化之美”[3](P782)的创作目的。乾隆初年的《五色石》《八洞天》,明确宣称欲以笔代石(女娲补天之五色石)补“天道之缺”(天道即伦理道德),达到父慈子孝,妻和妾顺、仆忠婢从的“别有洞天”的理想境界。刊行于乾隆五十七年的杜纲的《娱目醒心编》,其主旨在于“醒心”,起到引人忠孝节义之路的作用。
与上述社会功用性创作目的相关的是,清初至清中叶不少拟话本小说形成善恶果报的情节结构模式,且议论说教成风,甚至按照主观意图编造故事情节。如《珍珠舶》卷二,以因果报应结构全篇,宣扬“修德”可功名有成,反之则身败名裂。士子金宣发愤读书谨守道德,不为美色所动,而高中进士,且娶宦族之女为妻,实现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士子人生理想。另一士子张佑,由于重色失德,天神遂夺张佑之进士于金宣。再如《八洞天》卷六《明家训》,写无锡人晏敖与妻子方氏,忤逆、偷盗、品行恶劣、教子无方,晏敖遂遭家破人亡恶报,晏敖与其子奇郎先后系狱身亡,敖妻方氏溺水而亡,家中田地房产尽皆变卖。与晏敖一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晏敖之兄晏子开及其子晏述仁孝有礼,因孝悌而得好报,晏述中进士,娶贤妻,家道兴隆,后嗣有继,可见,天理昭然,善恶分明,报应不爽。
明末拟话本小说《西湖二集》中已出现大段议论,但尚未形成风气。清代前期拟话本小说则议论成风,这些议论或为政论式的,直接点明批判社会弊端的题旨,或为说教式,进行劝惩教化。这种议论说教与上述因果报应的情节结构有着大致相同思想意蕴和创作目的。如《醉醒石》的题材内容广泛反映社会生活,思想价值和艺术表现等方面,在清代初拟话本小说中乃属上乘之作,但鲁迅先生指其:“垂教诫,好评议,则尤甚于《西湖二集》”[4](P152),已显示议论说教之弊。《警寤钟》亦然,如卷二《陌路施恩反有终》,颂梁上君子之德,主人公大盗云里手的侠义精神,自有其感人之处,而作者大发议论,劝惩教化,不无喧宾夺主之嫌。李渔作为拟话本小说大家,作品故事情节新奇,颇为引人入胜,成为其创作特色,而且作品中也不乏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但每一篇作品,在开篇处或结尾处几乎都有一大段议论说教的文字,未免清代前期拟话本小说议论说教之通病。但李渔对“明道”不是那么认真,常以个人化的游戏笔墨和生活经验之谈,解构其议论说教中的儒家伦理观念,这使李渔的小说对社会功用性创作目的有所疏离。而康熙、雍正时期及此后的拟话本小说的议论风气愈演愈烈,作者唯恐读者不明白其创作用意,喋喋不休发表议论,点明主旨。如《今觉楼》乃《雨花香》第一种,正文内容有两千余字,篇首有两百余字的议论,篇末附《惺斋十乐》的议论文字长达近千字,议论说教文字约占作品一半的篇幅,而议论内容既无思想价值,亦无审美意趣。
一
按照主观意图编造虚假的故事情节,在有些清代拟话本小说中颇为明显,诸如梦中双目复明、鬼女产子、男性忠仆两乳流出乳汁、太监长出胡须等,不一而足,这些都是为了达到阐扬某种伦理道德观念的主观意图而设置的。
清代拟话本小说中许多因果报应的故事形成大致相似的情节结构,给人以雷同之感,使小说失去艺术创作的独特性;议论说教成风有违拟话本小说寓教于乐的传统,以形象感人的小说文体特征;胡乱编造情节则违背了小说的创作规律和审美功能。而这显然与拟话本小说的社会功用性创作目的密切相关。其实,中国古代小说的社会功用性创作目的,并非始自清代,就白话短篇小说而言,宋元话本也将“语必关风”作为创作目的,明代拟话本小说大家冯梦龙以“喻世”“警世”“醒世”标榜其创作目的,这也是明代大多数拟话本小说作者所认同的。因果报应的思想观念、故事情节在文学作品特别是在小说中的反映,由来已久。早期小说的果报主题和故事情节,主要是与神道设教联系在一起的。但这一情形在宋以后的白话小说中发生变化,由神道施报发展为人道回报。这种人道回报的主题和故事情节,体现于个人的不同善恶行为,将会导致与之相应的好坏不同的果报,反过来果报还具有借助宗教思想,达到惩恶扬善的社会现实作用。而且由于个人行为和社会现实生活的联系,因此,使果报主题和故事情节蕴含更为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就清代前期白话短篇小说而言,尤其是以伦理道德题材内容规范世风人心的许多作品,则反映了更为强烈的现实功利性和道德化的创作倾向。其因果报应的情节结构模式中善恶果报是与儒家伦理道德联系在一起的。这种情节结构在有些作品中虽亦不乏一定的现实内容,但总体上看,大多为因文设事,有些作品出于宣传儒家思想理念的目的,甚至人为编造果报的情节内容,给人以虚假的感觉,这显示了过分的现实功利性和道德化的创作目的,给小说创作带来的不利影响。而以儒家伦理道德观念为善恶标准,形成大致相似的善恶果报的情节结构,又给人以雷同之感,使小说失去艺术创作的独特性,和拟话本小说吸引观众的文体特征。
一
清代拟话本小说创作何以形成上述创作弊端?除了前所述及的原因,还与清代实学思潮及其重道轻文思想倾向有关。清代实学思潮的主体思想是儒家有用于世的思想观念,其重要的思想特征是经世致用,所谓经世致用,就是强调留心世务(世务即当世之务),有用于世,也即关注社会现实,解决社会问题。经世致用文学观所强调的关注社会现实、强调文以载道的思想倾向,与清代实学思潮的“救世”“明道”的思想倾向是一致的,前者是后者的重要组成部分。清代实学思潮及其经世致用文学观盛行于清前期,其影响也波及清中叶。
清初三大思想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均倡导经世致用文学观。顾炎武认为,如果文学作品不关乎“六经之旨”“当世之务”[5](P91)就毫无意义。黄宗羲承认诗歌乃“从性情而出”,但诗歌所表现的性情,要关乎治乱兴衰,才具有现实意义和社会价值。王夫之也强调诗歌的社会意义和功用,认为诗歌所表达的感情有“贞”“淫”道德内涵的不同,即便是悲怨之情,也有“盛世”和“乱世”的区别。清初理学名臣汤斌亦云:“窃谓学者为文,必内本于道德,而外足以经世,始不徒为空言,可以法今而传后。否则,词采绚烂,如春花柔脆,随风飘扬,转眼萧索,何足贵也。”[6](P105)也即为文必有益天下,不作无关世道、无益天下的文章。
清代实学思潮以儒家有用于世的思想为主体的经世致用精神,具有鼎革易代历史反思的鲜明的时代特色。除了时代原因,清代实学思潮及其经世致用文学观,还与明清时期儒家思想的世俗化、实用化有关。儒学本身就具有政治、社会实用功能的思想理论,这成为儒学实用化的思想理论根源。由宋至清,儒家德治、礼制的思路的转变,就是由自上而下转变为自下而上,正如有学者指出:“如果说早期儒家更重视自上而下地推行礼乐政治制度的话,那么宋明儒则更重视自下而上地社会层面的推行。”[7](P307)也即将儒学思想观念、礼仪制度推广到民间社会,应用于日常生活,儒学强化现实生活的伦理性的实用功能,在社会生活中普及化、世俗化。清代实学思想及其经世致用文学观,关注社会现实,解决社会问题,与明清时期儒学的世俗化、实用化思想倾向一脉相承。
文学包括小说是作家对社会生活的能动反映,明清时期儒学的世俗化、实用化,使儒学广泛影响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这种社会现实又通过小说加以反映。而所谓对社会生活的能动反映,是儒学作为社会主流价值体系,潜在地支配着文学所观照的社会生活,也为小说作者反映社会生活提供了评价准则。明清小说特别是白话小说的通俗属性、传播功能,为广大普通民众所喜闻乐见,是其接受主流价值观和社会规范的最主要渠道,因此,就被许多小说作者当作对民众进行教化、宣传儒家思想的有力工具。明清时期小说创作尤其是白话小说创作,在儒学世俗化、实用化影响下,小说作者大多有以儒家思想教化民众的创作意图,达到解决社会现实问题的社会功用性创作目的,而清代实学思潮及其经世致用文学观,重道轻文的思想倾向,尤为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对于拟话本小说过分的现实功利性和道德化的创作目的,无疑具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清代前期至清中叶白话小说包括拟话本小说乃至其他文学体裁,都或多或少受到时代思想文化潮流实学思潮及其经世致用文学观的影响,而与现实生活最为贴近的白话小说包括拟话本小说受其影响尤甚。在清代实学思潮及其经世致用文学观的影响下,清代拟话本小说以经世致用文学观所倡导“救世”“明道”为宗旨,以“救世”“醒世”“劝世”为创作目的,注重反映社会现实干预社会现实,具有现实批判精神,这使清代前期大多数拟话本小说的题材内容具有丰厚的现实含量,并具有较高的思想认识价值。这也是清代前期拟话本小说创作繁荣一时的重要原因。但不容忽视的是,由上述经世致用文学观的表述,不难看出有其重道轻文的思想倾向。从清代拟话本小说的创作弊端可以看出,清代拟话本小说作者忽视小说的文体特性、艺术特征、审美功能以及娱乐功能,过分夸大小说的社会功能,将小说沦为宣扬某种理念的工具,因而导致拟话本小说的早衰。
[1]李渔.十二楼[M].杜维沫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2]艾衲居士.豆棚闲话[M].王秀梅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0.
[3]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中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4]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汤斌.汤子遗书:卷四[M].段自成,等点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7]蒙培元.国学举要:儒卷[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