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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贺诗歌的诡谲意象看中唐险怪诗派之流变

2017-02-23徐紫云

关键词:诗派孟郊李贺

林 媚,徐紫云

(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李贺作为中唐时期险怪诗派的代表作家,以27岁之英年,成为中唐诗坛中的翘楚。在近年来央视热播的中华诗词大会上,李贺之诗出现频率仅次于李白、杜甫、王维、苏轼,其后世影响可见一斑。钱钟书曾特意撰文评价李贺,毛泽东诗词中多次引用李贺之诗,这足见李贺之诗在当代仍有广泛的传播意义和研究意义。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全唐诗广选新注集评》中则收录李贺诗歌80首,该书共收唐代652位诗人8444篇作品,中唐时期收入最多的是韩愈作品,共计100首,在其余诗人中,孟郊61首,柳宗元70首。从选录数量上也可看出,李贺在中唐诗坛的地位仅次于韩愈。关于李贺诗歌中所体现出的生命意识历来被作为乱世中文士抗争的典范,李贺其诗为我们真实地再现了唐诗在大盛之后平沙落雁似的翩翩起舞,其石破天惊之语正如他诗中所描绘的那样,震彻宇宙。

一、 诡谲意象

“诡”之本义为形声字,从言,危声。一般指通过不真实的或不实际的某种事物或意象来对客观事实进行反映和描绘。《说文解字》解释:“诡,违也。”是指违反常理之怪异言行。《庄子·齐物论》说:“其名为吊诡。”《淮南子·本经》说:“诡文回波。”清代全祖望《梅花岭记》记载:“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脱,实未尝死。”以上文献所列均为诡之本义,此外,诡亦有引申义,可引申为欺诈、违反、责备、隐蔽之义。本文所谈及“诡”字为其本义,指代奇异之辞,多与谲字同义。

“谲” 之本义亦为形声字,从言,橘声。一般指欺骗、欺诈之意。《说文解字》中解释:谲,权诈也。《论语·宪问篇》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这里的谲指的就是诡诈之意。《广雅》说:“谲,欺也。”可见,最早之谲多用于为人邦交之策略,后被文人使用,多引申为怪异之词。本文所谈及我们这里谈的“谲”非为本义欺诈,而是其引申义,多与诡字同义。

这里的“诡谲”意象不是指代具体的某一意象,如屈原之香草美人,陶渊明之酒菊,李杜之明月,而是泛指利用“诡谲”之怪异,利用其不同寻常之意表达不同寻常之感的诸多意象的总称。中唐险怪诗派的显著特征即是用“奇”“异”“险”“怪”之词表达诗人不平则鸣之感,这种不平指代内心情感的跌宕起伏,感情色彩之喜怒哀乐都可烘托而出,并非权作抑郁之词。鉴于特定的历史环境,社会由大盛之后渐趋落寞,政治环境的隐晦多变,文人由斗志昂扬、奋发有为转而思虑过重,有志难伸,决定了中唐诗人往往乐于运用超乎常理的意象来表达感情及思想,这就为“诡谲”意象的产生积淀了深厚的土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意象的蓬勃运用,扩大了文学的抒情功能,使唐诗创作在艺术手法的选取和使用上越来越成熟。

二、李贺及其诗歌成就

《全唐诗》共900卷,其中共存李贺之诗为五卷,分别为390卷,存诗60首,391卷存诗55首,392卷存诗56首,393卷存诗52首,外集一卷存诗23首,以上是关于李贺存诗卷册数量统计,也是现今我们研究李贺诗歌的基本素材。世人皆称唐代诗人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王维为“诗佛”,李贺为“诗鬼”。李贺能与这三位诗人一道被后人如此提起,一方面由于李贺英年早逝,另一方面,是因为李贺之诗多采用诡谲意象、鬼异之词,因此被世人称李贺为“鬼才”。众所周知,李白以弱冠之年登上诗坛,于花甲之年病逝,享寿62年,《全唐诗》所存其诗为900余首;杜甫青年时期漫游齐鲁之地到卒于外乡,《全唐诗》所存其诗为1400余首,其中三分之二的作品皆是杜甫晚年漂泊西南期间所作。而李贺以戚戚之身,从出道到离世短短之期,却为后世留下240余首诗歌,这在唐代历史上也是罕见的。试想,如李贺也能如李杜等人年寿稍长,中唐险怪诗坛则必是又一番图景。

《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七·列传第八十七·李贺》记载:

李贺,字长吉,宗室郑王之后。父名晋肃,以是不应进士,韩愈为之作《讳辨》,贺竟不就试。手笔敏捷,尤长于歌篇。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其乐府词数十篇,至于云韶乐工,无不讽诵。补太常寺协律郎,卒,时年二十四。

关于李贺的记载,《旧唐书》中着墨不多,但寥寥数语却将李贺的才华气节、诗歌风格一应道出。从中我们可以知晓,李贺本是唐宗室后裔,因避父亲名讳,故不能应科举考试。其人自视甚高,但又家境贫寒,从年辈看,李贺比孟郊晚生39年,比韩愈晚生22年。但其出生成名较早。少年时代即“以长短之制名动京华”(王定保《唐摭言》)[1](P267),从时间上来看,李贺属于中唐时期作家,从其诗风上来看,当将其归于险怪诗派。

三、 诡谲意象在李贺诗歌中的体现

短短二十七年的生命,却被李贺赋予火一样的热情,终以其卓荦的才情赋予诗歌新的创作意义,虽然无法与盛唐时期高奏凯歌,天子荣光相提并论,但他那浓郁的感伤情调、幽僻诡谲的个性特征,也足以令我们深谙中唐诗人的冷落心境,这是一种真实的历史再现。这种心境与大历诗人不同,大历十才子将诗歌重点放到追求淡远的情致方面,而李贺之诗追求的是生命的超越纵横;与韩孟又有不同,韩孟追求的是粗猛冷峭,而李贺追求的则是凄艳诡激。这种诡激往往体现在李贺对诡谲意象的塑造上。纵观李贺所存诗歌240余首,其中着墨最多的便是“老”“鱼”“鬼”“死”之意象,其他诡谲意象如冷、病、血、玉等也有涉及,但涉及诗歌数量不多,在此不做过多阐释。

第一,“老”的意象。这一意象在李贺所作诗歌当中,共使用32次,是其诗歌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意象。“老”之本意从人从毛从匕,寓意陈旧、无用。在中唐诗人中,使用这一诗歌意象的作家并不多,在此前时代用此意象的诗人也少之又少,但在李贺诗中却非常习惯用“老”字,如著名的《金铜仙人辞汉歌》:

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 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这是一首乐府诗,朱自清在《李贺年谱》中推测,本诗大约创作于唐元和八年(813年)[2],乃李贺因病辞官,由京赴洛,途中所写。金铜仙人本是汉武帝晚年因迷信神仙所筑,原立于长安宫中,传说魏明帝时欲将其置于前殿,仙人临载,竟潸然泪下时,李贺有感于此事,联想其自己的身世经历,故寄其悲于金铜仙人。“天若有情天亦老”乃是全诗的诗眼,“老”则是全诗之魂,意在表达作者远离京城,怀才不遇之悲,一个“老”字预示着人世之老,身世之老,并非指代年岁长,而是指衰弱、衰落之意。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司马光在《诗话》中评价:李长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奇绝无对,空前绝后。毛泽东最喜唐代三李,即李白、李商隐、李贺,其中对此句尤为钟爱,他著名的《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便引用了这句诗。

又如《残丝曲》中的“垂杨叶老莺哺儿,残丝欲断黄蜂归”,《四月》中的“金塘闲水摇碧漪,老景沉重无惊飞,堕红残萼暗参差”,《南园十三首》中的“桥头长老相哀念,因遗戎韬一卷书”“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舍南有竹堪书字,老去溪头作钓翁”,《老夫采玉歌》中的“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拂舞歌辞》中的“东方日不破,天光无老时”,《仁和里杂叙皇甫湜》中的“那知坚都相草草,客枕幽单看春老”都使用“老”的意象,“老”在这里除本意外,亦有衰老、苍老、垂老之意,已不单单指代年纪大,更形容一种心态之老、心情之衰。另一首《梦天》中的“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其中的老兔指代的是月宫中的玉兔,这是一种神话的说法。将道家思想、浪漫主义精神融合到诗歌创作中本就是李贺诗歌常用的手法。

第二,“鱼”的意象。在传统文化解读中,“鱼”往往被赋予“富足”之意,中国瓷器中的“鱼藻纹”“鱼戏图”,充分说明了这一意象往往代表了人们对未来美好的憧憬,自古以来,鱼为祈福之祥物。在道教中,“鱼”的形象常常被赋予神化色彩。如《山海经》中《大荒西经》有记载“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生,风道北来,天极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相传颛顼死时将自己附身于将要变成鱼的蛇体中,最终得以复生。可见,“鱼”之意象历来被作为神物为人们所写。

在李贺诗中,共使用“鱼”的意象20余处,使用频率仅次于“老”字,这种“鱼”的意象被大量使用的同时,又被异化为新的内容。如其名篇《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白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坤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老鱼跳波瘦蛟舞”一句,短短七个字,为我们营造的并不是常理上理解的龙腾鱼跃之景,而是某种带有奇幻色彩的神话世界。在这种独特的想象里,蛟龙瘦削但依旧飞舞。鱼龙虽老,但并非老态龙钟,跳动间令人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生命质感。显然,李贺在诗中用“老鱼”以自喻,暗含自己对生命的期盼,同时用这种物象类似通感的手法来描绘琴音,暗示弹者技法之高妙,这种以侧面烘托正面的手法被李贺运用得炉火纯青,令人拍案叫绝。而“鱼”意象之内涵在他的笔下,得到一次升华,被赋予人的生命力和张力,这句暗指李凭弹箜篌指法之妙。

再如,《还自会稽歌》中的“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迍贱”,《咏怀二首》中的“不见清溪鱼,饮水得自宜”,《追和柳浑》中的“朱楼通水陌,沙暖一双鱼”,《大堤曲》中的“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古悠悠行》中的“海沙变成石,鱼沫吹秦桥”,《罗浮山父与葛篇》中的“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宫娃歌》中的“愿君光阴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送秦光禄北征》中的“虎鞟先蒙马,鱼肠且断犀”,《钓鱼》中的“菱丝萦独茧,蒲米蛰双鱼”,《江南弄》中的“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北中寒》中的“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江楼曲》中的“楼前流水江陵道,鲤鱼风起芙蓉老”都引用“鱼”之意象,综合以上诗意,“鱼”于诗中除了本义以外,还暗指名利富贵、高洁之士、夫妻,可见,“鱼”之意象在李贺笔下,已不仅仅代表富贵、富足之意,而是用于体现人物品格,这种意象并不是直接表达,而是隐晦地发挥它的抒情功能,即诡谲手法。

第三, “鬼”的意象。《说文解字》记载:“鬼,人所归为鬼。”《礼记》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可见,“鬼”历来被作为人死后之魂,虽属封建迷信说法,但却被经常使用,文学中使用“鬼”这一意象,既遵循其本意,又将其引申为“隐秘不测”“机警”“慧黠”,人们常常形容人力所无法达到之境界为鬼斧神工。李贺诗中“鬼”之意象也出现10次之多。如《春坊正字剑子歌》: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

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鹈淬花白鹇尾。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

挼丝团金悬□□,神光欲截蓝田玉。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这也是一首乐府诗,春坊正字隶属于左春坊,指唐太子宫中掌校经史文字的官员,先辈这里是前辈。李贺正面写宝剑锋利,锐不可当,无奈为文官所持,实为明珠暗投,借指自己不遇知己,心中尽是苦闷之情。这里的“鬼”确为本意,指代的是人死后之魂。

此外,如《南山田中行》中的“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感讽五首》其三中的“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罗浮山父与葛篇》中的“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白虎行》中的“鲸鱼张鬣海波沸,耕人半作征人鬼”,《汉唐姬饮酒歌》中的“玉堂歌声寝,芳林烟树隔。云阳台上歌,鬼哭复何益”,《秋来》中的“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些诗中都使用“鬼”的意象,鬼或为本意,或为引申义,诗人都赋予它新的表现方式,从词义角度看,扩充了词义,丰富了内容。

第四, “死”的意象。《说文解字》说:“死,民之卒事也。”《列子》说:“死者,人之终也。”从一般意义上讲,死代表着生命的终结。如果在诗歌中使用,往往有着特定的意义。由于“死”本身带有一种悲剧色彩,因此即便是在险怪诗派的代表作家韩愈和孟郊的诗中,也不被常用。李贺则反其道而行之,在诗歌中频繁地运用此意象,正因为如此,他的诗歌才被称为诡谲之词,如《九月》:

离宫散萤天似水,竹黄池冷芙蓉死。月缀金铺光脉脉,凉苑虚庭空淡白。

露花飞飞风草草,翠锦斓斑满层道。鸡人罢唱晓珑璁,鸦啼金井下疏桐。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作者为我们描绘了一片悲凉之景。“芙蓉死”一句深深道出离宫散尽之后的凄清之感,耐人寻味。此外,李贺在《二月》《浩歌》《帝子歌》《湘妃》《雁门太守行》《贾公闾贵婿曲》《白虎行》中也多次使用“死”之意象。这种对生活场景的选取是李贺诡谲意象的重要体现。

四、 李贺之诡谲对中唐险怪诗派的突破及对后世影响

中唐险怪诗派由韩愈开创,以“不平则鸣”和“笔补造化”作为自己的诗歌创作理论,所谓不平是指内心情感的波动之气,要勇于抒发。所谓笔补是指既要有创造性的诗思,又要对物象进行主观裁夺。用李贺的话来说,就是“笔补造化天无功”(《高轩过》)。这就需要诗人对待所选取之物象进行主观化的巧夺天工的描绘。

从这一层面讲,韩愈主要注重的是诗歌意境险怪的营造和烘托,他一再说:“研文较幽玄,呼博骋雄快”(《雨中寄孟刑部几道联句》);“雕刻文刀利,搜求智网恢”(《咏雪赠张籍》);“规模背时利,文字觑天巧”(《答孟郊》)。可见,他写诗注重的是一种“幽玄”意境,遣词造句都要力避流俗,觑寻“天巧”,韩愈还屡屡强调写作要“能自树立,不因循”(《答刘正夫书》),要大胆创新,“勇往无不敢”(《送无本师归范阳》)[1](P262)。这就使得韩愈的诗风充斥着一种横绝豪迈之感,有一种强烈的英雄主义情结,诗歌注重力透纸背,造境险怪,脱于流俗,这里既有对杜甫诗歌笔力的继承,也有对李白夸张手法的运用,用非常意象表达寻常之事,用险峻之词抒发个人胸中澎湃之情,进而将这种不平之情化作诗中难以抑制的激愤之力,是韩诗的一大特点。

与韩愈相比,孟郊之险怪诗少了韩愈的雄力笔锋,多了许多踏尽天涯士不遇的沦落之感,这样的经历使得孟郊无法完成韩愈式的豪迈,一生饱受饥饿、疾病、羁旅、冷落、失子、衰老之痛楚的他,不得不走上幽僻冷涩的诗歌之路,接踵而来的生活磨难,最终形成孟诗“苦吟”之风格。他的诗歌中为我们创作了大量充满幽僻、清冷、苦涩的意象,如“日短觉易老,夜长知至寒”(《商州客舍》)、“天色寒青苍,北风叫枯桑”(《苦寒吟》),这两首诗均以“寒”字为中心,极力突出诗人的内心感受。苏轼评价孟郊、贾岛为“郊寒岛瘦”,就是这个道理。此外,“吟虫”“秋露”“秋月”“秋草”“冷露”“峭风”等意象被孟郊组合使用,渲染出浓郁的凄冷寒寂、幽僻萧索的氛围,强烈地刺激着“孤骨”病老,使他生发出无可底止的哀痛[1](P264)。

李贺之诡谲之词和韩孟都有不同,他独辟蹊径地使用大量与生活场景更加相关的意象,将生老病死这些世人常忽视的意象作为自己创作的出发点,从鬼神奇遇之途融入自己的感伤情绪,从鱼龙之潜在形成自己的幽僻怪诞,显然,这与韩愈的粗豪、孟郊的苦吟又有不同,这是李贺对主体心灵的全力开掘,是对自己特殊身世经历的真实再现,作为唐宗室后裔的李贺饱受流离,一生不得志,年仅27岁便溘然离世,这就更加增添了险怪诗派的悲剧色彩,从而将这一诗派的美学高度上升一个层次。从韩愈到孟郊,再到李贺,诗歌表达方式越来越诡激,用词的生活化程度越来越浓厚,中唐险怪诗派在李贺手里又完成一次历史的洗礼。

关于李贺的诡谲之词,后世褒贬不一。宋人李纲、陆游、戴复古等对其诗持批评态度,他们认为其诗牛鬼蛇神太甚,不益深读;而宋祁、严羽、姜夔、刘克庄等人则持赞赏态度。刘克庄认为:“长吉歌行,新意语险,自有苍生以来所绝无者。”严羽对李贺诗歌也是推崇备至,并称其辞为“李长吉体”,这一说法被后世沿用至今。元人对李贺之诗则纷纷效仿,譬如杨维桢、李孝光、刘将孙等人所作之诗深受其影响。到了明代,由于宋明理学的不断僵化,大多数尊崇儒学正统思想的文人对李贺持批判态度。陆时庸评价李贺是“不入于大道的诗妖”,他在《唐诗镜》中说“世传李贺为诗中之鬼,非也,鬼之能诗文者多也,其言清而哀,贺乃魔耳,魔能眯闷迷人”。大文豪王世贞对李贺诗也极力否定,批评家杨慎则认为李贺诗“病入膏肓不可救药”。有清以来,文人对李贺诗歌的评价逐渐丰满起来。清代文人既不像元人那样极力赞扬,也不像明人那样完全否定。他们认为“李长吉体”是一种新的诗歌模式,值得重视。

近代人对李贺评价较高,尤其是毛泽东在创作诗歌时,最喜用李贺诗中名句,如《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此诗中的“一唱雄鸡天下白”便直接引用李贺《致酒行》中“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再如前文所提毛泽东所作《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直接引用了李贺在《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诗句。

中唐时期,社会局势突变,加之在李白、杜甫等人的巨大光环的影响下,诗人创作受到来自各方面前所未有之压力,清人蘅塘居士选《唐诗三百首》,李贺诗不入,这使得当世之人对李贺诗歌知之甚少。事实上,李贺作为中唐险怪诗派的代表作家,突破了韩愈和孟郊直抒胸臆的框架,将“不平则鸣”之绪发挥至“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这既是对前人的超越,也是中唐诗人在生命意识上的一次深刻洗礼,直到今天仍然值得我们回味。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2]朱自清.李贺年谱[J].清华大学学报,19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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