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景观与岑参边塞诗的空间想象
2017-02-23燕晓洋
燕晓洋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唐代诗人岑参是最重要的边塞诗人之一,曾先后从军安西和北庭,写下不少堪称丝路自然人文风光实录的边塞诗。本文侧重以文学地理学视域分析岑参笔下的丝绸之路景观,以敦煌为节点,探讨景观作用下诗人的空间体验与想象,体会丝绸之路景观赋予岑参边塞诗的别样风味。
一、《敦煌太守后庭歌》的文学地理标识作用
敦煌既是唐代丝绸之路东西两段的中转,也是汉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域外文化交流的重镇。以敦煌为节点,自然、人文景观的变换牵动着岑参视角的转移和心境的起伏,使岑参前后创作的边塞诗具有不同的内涵与风味,也使他的《敦煌太守后庭歌》具有特别的文学地理标识作用。
敦煌太守才且贤,郡中无事高枕眠。太守到来山出泉,黄沙碛里人种田。敦煌耆旧鬓皓然,愿留太守更五年。城头月出星满天,曲房置酒张锦筵。美人红妆色正鲜,侧垂高髻插金钿。醉坐藏钩红烛前,不知钩在若个边。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黄金钱,此中乐事亦已偏。*陈铁民、侯忠义《岑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7页。后文所引岑参诗,均出自此版本。对岑参诗歌进行的时空排序,依据陈、侯二人的岑诗编年,并参照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这首诗作于诗人天宝八年(749年)从军安西途经沙州敦煌时,末句的“偏”为“多”之意,“个中乐趣也够多啦”,既言藏钩之趣,表达对太守盛情款待的感谢,又传达出对沙州人民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的惊喜之情。文本中隐藏的新鲜与惊奇,表现为景观对想象的超越、景观对情感的改造、景观对认知的颠覆、景观的更新与情感的延续等四重原因。
1.景观对想象的超越。追索岑参早期长安诗作中对边塞的想象,在今存的岑参诗中,《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是他最早的边塞题材之作,天宝七年(748年),他在长安赠别出使河陇的颜真卿,由胡笳幽怨之声,写到紫髯绿眼的胡人,写到楼兰、萧关、天山、昆仑、陇山,这些丝路景观,都是虚指、泛指,侧重意在言外,没有超出传统征戍诗、送别诗的范围。而履边的真切体验,打破了岑参的期待视野,把他从无边想象中拉回生动现实,让他“眼前一亮”,入微观察,大口吞咽这份新鲜,即时记录全新丝路景观,并从《敦煌太守后庭歌》开始,出现大量的细部摹写。
2.景观对情感的改造。玩味岑参西行路途中的心情转变,脍炙人口的《逢入京使》透露出些许端倪:“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细玩诗意,除了表达思念亲人的迫切,还暗含另一番心情,即生怕不安顺,使亲朋空劳牵挂。出塞前对塞外荒凉肃杀的想象以及念家思归的情怀是一种集体无意识,比如,在经行唐人最为敏感的陇头时,岑参也发出“曾断几人肠”(《经陇头分水》)的悲慨。丝路上,过渭州,他留恋故园(《西过渭州见渭水思秦川》);过焉支山,他思念杜位(《过燕支寄杜位》);过酒泉,他回忆杜陵别业(《过酒泉忆杜陵别业》),到敦煌之前,诗人的心情一直处在低位状态。而敦煌郡是他感受到西行“乐趣”的第一站,这种乐趣来自郡内轻松热情的气氛,出自见证边塞生产生活的“在场感”,这使他暂忘旅途的疲惫与孤单。
3.景观对认知的颠覆。“太守到来山出泉,黄沙碛里人种田”,这句诗以典型事例显示太守的政绩,同时记录了诗人看到的移沙造田“奇景”,这颠覆了诗人的常识,沙漠里种庄稼,在诗人看来是一件奇事。但实际上,正是由于受干旱多沙的自然环境影响,敦煌农业的发展全资水利,建成了发达的灌溉渠网,这才能使得“山出泉”。据李正宇先生统计,敦煌干、支渠有116条之多*李正宇《唐宋时代敦煌县河渠泉泽简志》(一)(二),《敦煌研究》1988年第4期,第89-97页;1989年第1期,第54-63页。。除了广修水利,敦煌借助天然的光热和资源条件,还大力发展麻种植业和盐业*关于敦煌广泛植麻,开采池盐的概述,参见潘春辉《唐前期敦煌农业开发述略——以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为中心》,《开发研究》2006年第6期,第119-122页。。所以,岑参看到不是一条或几条山泉,而是水渠纵横、百业兴荣的景象,对这种景象的描写,他用了带有惊叹语气的因果句式,他由衷认同太守在当地的政声,借百姓之口表达赞美,用“郡中无事高枕眠”来形容太守治县理政的无忧与自得,语气中表现出盛唐人的自豪和对边防的自信。
4.景观翻新刺激情感动势的爆发。过敦煌不久,岑参来到今新疆鄯善的火焰山,写下《经火山》:
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阴阳炭,何独烧此中?我来严冬时,山下多炎风,人马尽汗流,孰知造化功!
诗中劈头盖脸的惊叹与一系列蹿着火苗的字眼裹挟火辣辣的热风扑面而来,“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奇绝瑰丽无以复加。诗人对山的形貌特征着墨不多,特写的是当地酷热的气候。严冬蒸暑气的极大反差不仅令诗人当时叹为观止,之后他也在诗中一写再写,比如:
火山五月人行少,看君马去疾如鸟。(《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
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又如《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
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何事阴阳工,不遣雨雪来?
气候的酷热加剧了情感的沸腾,诗人对边塞景观的歌咏愈加热烈,对异域风情的亲近迅速升温,几乎像火山赤焰一样喷薄出来:“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银山碛西馆》)恨不能马上投入军中一展抱负。与到敦煌之前不舍长安的低落心理活动对比,此时的岑参斗志激昂,下笔也更加奇崛有力,“飒飒胡沙迸人面”(《银山碛西馆》),“角声一动胡天晓”(《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极具力度与速度感的“迸”字与音调曲折的上声韵字“晓”,于细节处逼真状貌,于韵律中传神摹情。形式韵律的奇崛,反映了诗人情感韵律的激荡,同时也应和了景观自然韵律的跃动,壮丽敦煌带来的惊喜继续延续下去,敦煌之后,岑参的心胸彻底打开了。
二、丝路驿馆景观与岑参的长安空间想象
岑参《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中说:“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到陇山头。”这首诗生动展现了盛唐便利的西域交通。唐代馆驿设置是西域交通便捷的重要原因。岑参两次出塞走的都是丝路东段南线,即从咸阳驿西行,沿渭水河谷,经今陕西武功、凤翔、陇县,翻越陇山,又经陇西、临洮、兰州,再翻越乌鞘岭,达武威,再过酒泉,抵敦煌。岑参经多所馆驿并留下诗篇,按所记馆驿的经行顺序略录如下:
《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温泉驿、槐里驿、娄馆、马嵬驿、望苑驿、武功驿、龙尾驿、石豬驿、凤翔驿、分水驿。
《经陇头分水》:分水驿。
《题金城临河驿楼》:金城临河驿。
《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凉州馆。
《过燕支寄杜位》:酒泉驿。
《银山碛西馆》:银山碛西馆。
《宿铁关西馆》:铁门关西馆。
表面看来,丝路馆驿只是地图上的界标,可以勾连出诗人的行迹,然而同时,它一端连接着功名,一端连接着故园,画出盛唐诗人人生的出发地与目的地。敦煌以东,最大的心理地标是诗中的故国、故园和家,由帝京长安领衔,涵盖汉民族周、秦、汉故地,指向大唐江山,诗人的地理归属和文化认同感一直牵滞着他的脚步。敦煌以东的馆驿,诗人行迹颇多,陇山悲歌的别离主题、金城思隐的隐居主题、夜宴欢饮的娱乐主题,都可以在唐前或同时代诗歌中找到回应。在这些地方吟诗,诗人的寂寞悲怀可以借由馆墙题壁、驿馆聚会、驿使传递等方式向亲友倾诉,不仅获得一定消解,还有隔代知音,异代不同时的个人寂寞在馆驿中获得精神共鸣。
敦煌以西沙碛纵横,馆驿密度就小了:“塞驿远如点,边烽互相望”(《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广袤距离的疏远感甚至让诗人产生怯意:“塞迥心常怯,乡遥梦亦迷。”(《宿铁关西馆》)这种孤身在外的胆怯刺激诗人不断回首望长安,于是,在铁关驿等处的数首诗歌在内容上便趋于一致了,那就是对长安的空间想象。这形成独特的“文化怀乡”主题。
对长安的空间想象首先在于方位。一路西行,天涯游子之感不时逼来:
铁关天西涯,极目少行客。(《题铁门关楼》)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碛中作》)
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过碛》)
句句写身在天西涯,愈行愈西,而东方的长安却愈行愈远。当终于到达安西时,诗人的目光极转回东,写“东望望长安”(《忆长安曲二章寄庞漼》),仅八句五言诗就五次直呼“长安”;又写“朝来喜东风”(《安西馆中思长安》),只是因为“风从帝乡来”,想要地近长安,只能“遥凭长房术,为缩天山东”,距离凭借浪漫的空间想象而无限缩短;想象不能冲淡他的思念,诗人甚至在无意识的梦中虚拟地实现空间骤换:“新诗吟未足,昨夜梦东还。”(《敬酬李判官使院即事见呈》)
对长安的空间想象其次在于风物。诗人在相对平静的环境中回忆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京中场景,如《早发焉耆怀终南别业》《河西春暮忆秦中》等,回忆他在长安熟悉的住所,联想渭北的气候。现实空间拉开了思念的距离,孤单远行客只能在对长安方位、风物的想象中得到暂时的安慰。
三、高山大漠景观空间与岑参边塞诗的民族史意义
丝绸之路进入敦煌以西,就到了汉文化与域外文化交叉混融的焦点地带。由于气候变化和民族征战等原因,少数民族聚落时常迁移,连绵山脉与广袤大漠就成塞外风光的自然地标,像“天山东”“昆仑西”“金山西”“火山东”“白山(指天山)南”“赤山(指火山)北”“碛西头”等用高山大漠标示方位的词语常出现在岑参的边塞诗中。岑参诗除了再现此域横空出世的昆仑、天山、金山(今阿尔泰山),也写到热海(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盐泽(今新疆罗布泊)等魅力独具的神奇湖泊,有莫贺延碛(今新疆哈密伊勒呼玛沙漠,又称哈顺戈壁)、沙陀碛(今新疆准噶尔盆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图伦碛(今新疆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等无边无际的沙漠,既有终年极雪的冰谷,也有终年酷热的大火山。
岑参笔下的高山大漠所构成的景观空间,有浑然一体的特点,比如《寄宇文判官》:“终日风与雪,连天沙复山。”又如《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苍茫之景映衬着着荒凉苦寒的塞外生活: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没有参照物,于是“黄沙碛里客行迷”(《过碛》);气候干燥酷热饮水匮乏,于是“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单调的军旅生活也让他求取功名的心态发生转变:“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没。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日没贺延碛作》)自己有了步履维艰的切身体验,岑参对高山大漠景观的描绘,就不仅仅是想抒发宏伟壮阔的赞叹了,他开始关注生存在高山大漠艰苦环境中的边疆民族,诗中关于胡儿、胡乐、胡马等边疆风俗的描写和赞美也日渐增多,完全不同于以往边塞诗敌视异族的傲慢心态。
1.热情歌颂西北民族与恶劣自然环境做斗争、展现个体与民族生命力的积极乐观心态。岑参诗中不仅写自然景观,还写居住此间的人民,如“阴山胡儿”“花门老翁”“花门将军”“叶河藩王”等。生存在地形多样、气候复杂的自然地理环境中的大漠各族人民,他们极具韧性的生命力深深地感染到岑参。这集中体现在他对胡舞激情洋溢的描绘上,“……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曼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回裙转袖若飞雪,左旋右旋生旋风。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世人学舞只是舞,姿态岂能得如此!”(《田使君美人如莲花舞北旋歌》)舞蹈既是人本体生命力的展示,也是对自然风物的应和。岑参把胡乐胡舞与西域高山大漠景观融为一体,乐声的转变让他联想起花门山,联想起白草胡沙,此时诗人的空间想象,已经熔铸于丝绸之路高山大漠的壮美景观中,他把一场胡舞描绘得摄人心魄、惊天动地,甚至认为胡舞倾尽天下,比汉舞还要精彩,这说明他已经被深深地触动了。
2.关注丝路沿途各民族语言沟通的情形,并表现出对汉族语言文化地位的高度自信:
蕃书文字别,胡俗语言殊。 (《轮台即事》)
座参殊俗语,乐杂异方声。(《奉陪封大夫宴》)
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蕃王能汉语。(《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
三句诗恰好显示出三个层次:第一层,语言沟通也有地域差异,有些地方还有语言文字的疏别;第二层,在西域的官方语言交流中并非只存在一种通行语,同一场合有多种语言混用的情况;第三层,“能汉语”这种表述暗示着对己方语言处于较高地位的自豪心理。
3.表达各民族和平友好交往的愿望。岑参曾在多首诗中明白写到“军中无事”,虽然偶尔表现出功名难立的苦恼,但他也很享受这些空闲时间带给他的精神放松与愉悦。他常参加当地同僚的宴饮或饯别活动,对“浑炙犂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的西域美食十分受用,对“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玉门关盖将军歌》)等西域特产尤为偏爱。民族间的文化交流从未停止,团结和睦是人心所向,岑参的边塞诗道出西部边疆民族渴望安定的共同心声。
综上所述,岑参边塞诗中所体现的对长安空间想象的文化怀乡心理以及空间想象向高山大漠转移的开放包容心态,都具有增进身份认同、倡导和谐共融的民族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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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健超.汉唐两京及丝绸之路历史地理论集[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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