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世界幽微的叙述之舟
——孔广钊小说的叙事艺术
2017-02-23孙葳
孙 葳
(海南大学 人文传播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孔广钊是黑龙江青年作家中相当早熟的一位,他早期的作品即已显示出现实观察视角的独到和叙事技巧的娴熟,而21世纪初完成的长篇则充分显示出他对叙事艺术形式探索的浓厚兴趣。他的小说写作历程时间跨度比较大,从20世纪90年代初的早期短篇《英雄复出》以及教育题材小说《李天穹》等,到充满先锋实验意味的长篇《和我一起荡秋千》以及有着历史人物原型的中篇《关于鲁平》,再到多年沉潜之后正在进行的长篇系列小说《太平,太平》,这之间过去了二十多年。更重要的,在很多人的主观感受中,对于这个特殊的剧烈变迁中的社会阶段,人们对时间的感知被拉长到远远超过实际的物理时长。社会结构及其问题架构的转换如此跌宕起伏,所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历史沧桑感油然而生,人未老而心已苍老,这大概是很多经历过大时代的人所共有的感知经验。孔广钊的小说创作之旅正与这样一个历史时段相伴而生,他不同阶段的小说,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都呈现出与时代演进互文的特征,而他不断调适的叙述姿态和对叙事形式的自觉探索,在一定程度上也暗合了当代小说叙事艺术阶段性演进的文学史特征。在这个意义上,孔广钊算得上是对现实和叙事艺术本身有着双重自觉的作家,也正因为这双重自觉,他才能在对现实审慎思考和对叙事形式严肃探索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在孔广钊的小说作品中,有一类更突出体现了他对现实的冷静观察和审慎反思。这种观察和思考的深度不同于一般的现实主义,虽然孔广钊的小说看起来很接地气,取材多是周遭世界中我们并不陌生的日常人事,比如《弹簧秤》和《李苍穹》,作品塑造的人物及其命运虽不多见,但也是现实中的某种逻辑使然。但孔广钊并没有止步于社会问题的揭示,而是力图通过对现实中边缘处这些人事的冷叙事,揭示乖谬世界中人的吊诡命运,象征意味又是很明显的。中篇《关于鲁平》,人物原型是特定历史时期哈尔滨中学教师杨志周,但小说并非以线性叙事进行简单的历史勾陈,而是通过对历史事件的解构,在揭示历史的叙事属性的同时,以多重叙述声音的网状交织,既交代人物多样的性格面向和多种命运的可能,从而使人物最终得以摆脱二元对立的是非判断。实际上,在这里叙事形式与对世界的思考判断建立起某种对应关系,尽管其中仍不乏叙事人对人物的情感观照,但显然,那些“情感的一瞥”已经只能隐身于为历史和命运所建立的特定叙事结构这一“客观对应物”之中,在更大意义上趋向形上的反思。
这种形式化的反思在长篇《和我一起荡秋千》里被演绎到极致,作品中几个青年人通过对记忆的回访试图把握各自要寻求的真相,但在多重视角的叙述中,又不得不发现对真相的追寻只能一次次在语言的不可靠中被延宕。小说充分地展示了这个“能指不断漂浮”的过程,但在孔广钊这里,这一过程并非毫无意义,实际上,每一个人向记忆的回溯似乎都被一种隐约的力量所吸引,看似各具情态,实则远远地划出类似的运动轨迹。这个隐约力量的来源,也许是小说中几未谋面的那位叫作蒙克的大学同窗,有那么些瞬间,蒙克在他人的叙述中体现为一种自由意志与庸俗现实的较量,但与其说他是待追认的真实,不如说就像表现主义画家蒙克的绘画作品《呐喊》那样,表现的只是一种夹杂着莫名恐惧的发自生命深处的强烈情绪。小说叙事的多声部形式在这里再一次与作者精神成长期的困惑、向往等情绪相互对应,小说形式本身已经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真实,比故事中待追求的真实更为真实,也更为可靠。
不经意的话,我们通常会在当代文学中先锋文学潮流回落的视野中理解孔广钊近作的变化。系列小说《太平,太平》等作品再次把笔触伸向一个现实中存在的社会空间,在人物塑造、情节设置等叙述方式上也更多带有现实主义的色调。但我们发现,作者的这种叙述姿态的调适,一方面是对精神成长期形而上学冲动的告别,另一方面又把对形式的自觉带回到对日常的理解中。小说把日常苦难和时代问题的对照、反衬、缠绕的关系,人性的危机与社会结构性矛盾之间的互渗过程通过主要人物的行动集中呈现出来,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社会历史中的黑暗因素是怎么一点一点渗透进人性深处的,从而与一般的直接谈论社会结构性问题的小说区别开来。在动辄展示某种现实立场的当下,这种自我沉潜到地方知识空间中把握社会人事复杂性的态度,确属难能可贵。正是因此,我们有理由期待孔广钊的这部力作会带给我们一个充满烟火气息又不落俗套的叙述空间,为我们揭示出这个世界诸多被忽略、被遗忘的幽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