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白鹿原》比喻修辞与关中地域文化
2017-02-21韩佳蔚
韩佳蔚
摘 要: 《白鹿原》最突出的成就“在于将关中文化渗透进了作品的方方面面”,它对关中方言的运用不仅“极大地丰富了小说语言的语言资源”,而且“增强了小说语言的艺术表现力”。《白鹿原》中比喻修辞的喻体选择折射出关中地区的乡村生活风景、民间风俗细节、男耕女织生产方式、传统观念与文化心理。考察《白鹿原》的比喻修辞及其蕴涵的关中地域文化,对解读整部作品内容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 《白鹿原》 關中方言 比喻修辞 地域文化
《白鹿原》代表着上世纪90年代“小说艺术所达到的最高水平”,即使将它置于“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的大格局里考量,无论就其思想内容还是审美境界而言,都有其独特的、无可取代的地位”[1]3。如果从地域文化视角观察,就可窥见“这一意蕴丰富、气势恢宏的巨著最突出的成就在于将关中文化渗透进了作品的方方面面”[2]100,尤其是作者对关中方言的运用使小说散发出独特的艺术光辉。方言是地域文化的载体,也是地域文化整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考察《白鹿原》不能忽略对其所用方言及其文化意蕴的阐发。本文尝试解读小说里关中方言比喻修辞之典型案例及其折射的关中地域文化。
一、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喻体折射的男尊女卑观念
主人公白嘉轩一生娶过七房妻,先娶的六位妻子都很快离奇死去。第五房妻卫氏死后,白嘉轩心灰意冷,但母亲白赵氏为儿子续弦的决心铁定。白赵氏说:“甭摆出那个阴阳丧气的架式!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3]10白嘉轩五次订婚和娶妻“花费的粮食棉花骡子和银元合计起来顶得小半个家”[3]9,但自古以来传宗接代、续接香火的观念在人们心中坚如磐石,因此他必须续娶妻室。当第六位妻子胡氏死后,白赵氏“仍然坚持胡氏不过也是一张破旧了的糊窗纸,撕了就应该尽快重新糊上一张完好的”[3]14,并为儿子续娶了第七房妻仙草。
值得注意的是,白赵氏在不断地为儿子续娶妻室时总是将女人看做“糊窗纸”,死去的儿媳被视为“破旧了的糊窗纸”,将儿子“丧妻再娶”比喻为窗户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
比喻是“借与甲事物本质不同而又有相似之处的乙事物打比方来说明甲事物的一种辞格”[4]226。在比喻中要说明的甲事物是“女人”、“死去的女人”、“丧妻再娶”,用来说明甲事物的乙事物是“糊窗纸”、破了烂了揭掉了的“糊窗纸”、“撕了就应该尽快重新糊上一张完好的”。“女人”与“糊窗纸”、“死去的女人”与破了烂了揭掉了的“糊窗纸”、“丧妻再娶”与“撕了就应该尽快重新糊上一张完好的”之间“本质不同”但有“相似处”,女人命贱如“糊窗纸”,死去的女人如同被撕掉的“破旧了的糊窗纸”,男子“丧妻再娶”就像“糊窗纸”破旧了就该撕掉换新。
这则反复运用、花样翻新的比喻修辞真实地反映了旧时代妇女命运极为卑贱的残酷事实。白赵氏如此看待死去的儿媳虽有勉励儿子果断地弃旧图新、迎娶新妻、为家族续接香火的作用,但事实上小说对喻体的选择精确而贴切,折射了在宗法制度下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传宗接代思想,深刻揭示了传统观念的残酷无情。由此可见,对《白鹿原》修辞现象及其承载的文化意蕴的分析对解读整部作品内容有重要意义。
二、蝙蝠像结串的蒜瓣——喻体呈现的乡村生活风景
白鹿书院是白嘉轩的姐夫、圣人朱先生传道授业的处所。小说第二章写道,朱先生初到白鹿书院,看到“院子长满了荒草,蝙蝠在大梁上像蒜辫一样结串儿垂吊下来”。作者为了凸显此处的荒芜,用比喻修辞描写蝙蝠成串悬吊在屋梁上的景象。
关中盛产大蒜,通常是蒜瓣连带着茎干一起收获。大蒜的茎干细长而柔韧,把连带着蒜头的茎干像编发辫一样编结起来,蒜瓣就整齐美观地排列在辫子两边。编结好的蒜瓣辫子往往好几尺长,被悬挂在屋檐下、墙壁上,形成关中农村院落随处可见的特有风景。作者以蒜瓣辫子比喻在废弃的旧房里蝙蝠们“结串垂吊下来”的情形,喻体选择特别贴切。
喻体选择的基本原则,首先是与本体事物“本质不同”但有“相似处”,其次要充分考虑人们对喻体所指事物的“熟知性”,以便根据熟知的乙事物推知并不熟知的甲事物。陈忠实选择在关中农家院落随处可见、“结串儿垂吊”在屋檐下、墙壁上的“蒜瓣辫子”,比喻在房屋大梁上“结串儿垂吊下来”的众多蝙蝠。因“蒜瓣辫子”是关中人至为“熟知”的事物,读者通过对已知事物的联想,便可感知蝙蝠密集地悬垂在屋梁上的具体情形。文学语言源自生活,文学创作中比喻修辞对喻体的选择总是与生活环境息息相关。陈忠实作为土生土长的关中人,选取关中农村人们熟知的事物“蒜瓣辫子”为喻体,对作为本体事物的蝙蝠进行了生动形象的描写。
三、用乐曲比喻纺车声——喻体承载的男耕女织文化
第四章写道:怀孕的妻子仙草在纺线车前纺线,母亲在里屋炕上摇转着纺车。“两架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沉稳和谐的气氛弥漫到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白嘉轩沉浸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里,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胀起来”[3]37。
小说描写农家的纺线场景,运用独具匠心的比喻修辞形容纺车的声音。比喻的本体是两架纺车发出的“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的“嗡嗡吱吱的声音”,喻体是“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纺车声”与“乐曲”“本质不同”且风马牛不相及,但在此情此景下二者被联系在一起。经历了六次丧妻之祸的白嘉轩此时又娶妻、将生子,硬朗的母亲和来自山里、刚学会纺织的妻子的两架纺车正交织和鸣,“演奏”着农家对人丁兴旺、家业兴隆美好生活向往的乐曲。
关中地区自古以来是农耕区域,重农固本、男耕女织是传统乡村生产结构的基本形态。两架纺车交织和鸣的声音在庄稼汉白嘉轩心中升华为让他满足和喜悦的音乐。“乐曲”前的修饰语体现着人物对“纺车声”的心灵感悟,“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既契合耕织文化的悠久历史又凸显其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命活力。比喻的美妙就在于喻体选择不仅折射了特定的社会背景与历史文化,而且融合了特殊生活经历在人物心里积淀的独特感受。
四、跷尿骚——凝固在喻体中的关中风俗
第四章写白嘉轩和鹿子霖为买李家寡妇的六分水地而产生纠纷。鹿子霖对父亲鹿泰桓说:“这是白嘉轩给我跷尿骚哩!”鹿泰桓希望自己在世时“儿子起码可以成为白嘉轩的一個对手”,所以说“不能让对方跷腿从头上跷了尿骚”[3]48!
“跷尿骚”是关中方言的常见说法。“跷”指抬腿向前走步或者用单腿由侧面从蹲坐的某人身上或某物上面迈过。乡村风俗,孩童戏耍,若一个蹲在地上,调皮的一个便会趁机从侧面用单腿从他头上迈过,蹲着的一个因身处对方胯下、闻了对方的尿骚味而感到蒙羞。“跷尿骚”原本指在玩耍中对他人的一种戏谑性动作,用于比喻则泛指让人蒙受欺凌,如同被人从头顶上“跷了个尿骚”而感到蒙羞。
“跷尿骚”从具体动作的含义引申而指抽象意念的让人蒙羞之义,便由短语转化为词,是“比喻造词”。“比喻造词,是指在原有的语言材料的基础上,运用比喻的方式构造新词”[5]18。“比喻造词”是汉语重要的构词方式,如“走后门”、“浪潮”、“穿小鞋”、“背黑锅”、“挖墙脚”、“插杠子”都属于“比喻造词”。“跷尿骚”也是“用比喻的修辞法所造的词语”[6]97,它直接以喻体代本体,形成一种固定说法。
在语言三要素中词汇系统更多地承载了文化信息。“词汇是人类思维的结晶,也是文化的‘活化石。一个词的产生,既能反映社会生活的现实与变化,也能见出人类思维的方式”[6]97。“跷尿骚”一词的产生和普遍运用,记忆了关中乡村风俗的一个细节,也印证了关中人在修辞表达上所具有的丰富联想力。
比喻是人类使用最广泛的辞格,但“比喻不只是修辞技巧”[7]27,比喻的运用、喻体的选择,受诸多文化因素影响,反映社会群体所处自然环境与生活场域的特点,折射历史背景、社会风俗与文化心理。《白鹿原》作为一种“地域文化立场的书写与言说”,深受地域文化的浸润而呈现出“浓烈的地方色彩”,特别是它对关中方言的运用不仅“极大地丰富了小说语言的语言资源”,而且“增强了小说语言的艺术表现力”[8]42。因此,在社会迅速发展、生活巨变与“推普”的时代,《白鹿原》作为关中方言与关中地域文化的宝藏,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参考文献:
[1]何西来.《白鹿原》评论集·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周循.《白鹿原》的关中文化特色探析[J].西安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
[3]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4]倪宝元.大学修辞[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4.
[5]胡中文.试析比喻构造汉语新词语[J].语文研究,1999(4).
[6]吴礼权.比喻造词与中国人的思维特点[J].复旦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
[7]叶舒宪.比喻的文化价值和人生意义[J].民间文化论坛,2004(4).
[8]孙德喜.地域文化立场的书写与言说[J].扬州大学学报,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