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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无闲草(外一篇)

2017-02-21刘梅花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1期

刘梅花

四明的乡野,多是青砖黛瓦的小院,连院墙也没有。大唐年间,路不拾遗,筑墙廓也没什么用处。世上的穷,不是人穷,是心穷。唐人倒也不是顶有钱的,只是心里富足罢了。几粒石头垒的一截矮墙,为的是种了紫藤,让花朵在矮墙上开遍,看着赏心悦目。

有一户人家,院子宽阔,倒是围了篱笆墙。依恃着篱笆,栽种了红蓝花,正长得浓密黑绿。花朵绕墙而开,红得一灿明,直耀眼睛哩。五六岁的陈藏器穿着短袄,脑后拖着一根细碎的小辫,拎着篮子采摘花朵,偶尔回头咯咯地笑。也有杂草掺其中,开出来细碎的白花朵,稀疏地弥散在草丛里,平添了几分妩媚。

母亲在宽广洁净的院子里捣蓝,石臼里堆满带露水的花朵。她瘦弱而枯黄,发髻松松垂着,使得身上深红的衣衫有了凄凉哀艳的感觉。屋檐下横七竖八丢着瓦罐啦、木杆啦、篮啦什么的家什,就像被大风胡乱吹了一顿似的。捣熟的红蓝花,倾倒在清水缸里,用水淘。她的手臂也是细弱无力,和伶仃的身材很般配。陈藏器跑过来,把新采的花朵递给母亲看,母亲苍白的脸上绽了暖和的笑。

布袋里淘过的红蓝花,使劲儿绞去黄汁,又放在石臼里捣。陈藏器已经从屋子里提出来一小桶酸粟米泔水,其实他比门槛也高不了多少。母亲把捣好的花汁浸泡在粟米泔水里淘过,绞袋去汁,拿到院子里的大石头上,覆盖了一层青蒿子,苫严实了。捂上一宿,隔天,母亲就把这些红蓝花捏成薄饼,晒干收起来。

藏器的父亲是“铃医”,整天走村串巷行医,摇铃招徕病家,人称走乡药郎。有时走得远,就借宿寺庙。幸好,唐朝的寺院是顶多的,随处可投宿。红蓝花捣晒的饼,就是拿来入药的。

父亲在薄暮时分归来,脚步沉沉的,解下肩挑的药囊及药葫芦。他玄色的麻布袍子有些敝旧,被太阳晒得褪了颜色。肩上搭着一袭石青的外褂,落了薄薄一层黄尘,平添着一路风尘的疲惫。藏器手执拂尘,侍立在一边,模样儿清秀可人。父亲问一声,汤头可曾背诵?藏器点点头。又问,方药可曾温习,藏器又点点头,递过来拂尘。转身又去捧了茶过来,极为伶俐识眼色。

藏器才八岁,就跟着父辈们在大野里采药了。下了一夜的大雨,有矮小的藤木被风雨吹倒在地,看上去枝桠凌乱。青绿的叶子打落在草地上,花瓣们也在溪水里打着旋儿飘走,颇有些伤感。藏器的鞋履上沾满了泥水,行走甚为不便,但仍然紧紧跟着大家。父亲说,医家呢,必须要辨识百草,不能有谬误,事关人命之事,哪里能粗糙啊。他点点头,一味味的草药牢牢记下。藏器话语少,但聪明绝顶,对许多相似的药草过目不忘,绝不会出错。每逢有人称赞藏器将来必成大器,父亲就淡然一笑,但眉梢的喜悦是醇浓的。

破晓时分,母亲把雕花的窗子挑开,石蓝的天光在敞开的窗口格外清亮。携着花香的清风遽然扑进来,从藏器的脸上拂过,带着露水的痕迹。帷帐不很旧损,一袭暗红的色泽,绣了老绿的水苏。旧了的屏风上,画着几串连翘,挂在深褐色的枯枝上,色泽衰褪。母亲围了黑绿的围裙,慢慢洒扫庭院,不断咳嗽着,她已经疾病缠身好久了,父亲配百方而无策,总不见好转。藏器呆呆趴在窗栏上,看着父亲在屋檐下鞠了身,忙着在红泥小火炉上熬药。清风吹乱他的头发,吹乱他赤褐色的衣袍。

藏器走出屋门,接过父亲手里的活儿,熟练地熬药,炙炒几味常用药。母亲爱怜地说,你才十岁呀,怎么像个老中医似的,已经能熬药下药了。说完扑哧笑了一声,摸摸他的额头。

实际上,藏器早已经学习方剂,能将各种本草植物入药治病。父亲白天出诊去了,邻居们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来求医,藏器开了方子,均悉数痊愈,药效还不错呢。

过了三四年,藏器的医术大有长进,不过,全家都高兴不起来。母亲的病势愈加沉重,百医无效,卧床不起。不要说捣练生丝,捣晒红蓝花,连药都喝不下去了。暮秋的时候,总是连绵的阴雨,天气总也不晴,屋子里弥漫着阴潮气儿和厚重的药味儿。急风裹挟着细雨,一阵一阵扑打在窗棂上。红蓝花早都谢下枝头凋零了,连蓝草都开始枯黄,不怎么绿了。梧桐的枝子上,树叶稀疏,空中还零零星星飘落着半黄半绿的叶子。天色早早黑下来,庭院里的草木都黑沉沉地拖着一团影子杵着。

掌灯时分,院子里骤然来了很多的乡邻,都悲着脸,急急忙忙的样子。父亲的脸色也慌乱起来,迈出门槛时不留神踢翻了屋檐下的铜盆,那个铜盆就叮铃咣啷一下子滚到院子里去了,很粗狂的样子。这样的气氛颇让人哀伤惊慌,心里头一阵紧过一阵。这世上,草木枯谢藤蔓枯萎的时候,都有余香残留,给红尘留下一丝最后的牵念。而母亲的离去,却留下树木破裂的锐疼,教人不能接受,一生遗憾。

多年后,藏器声名鹊起,不仅是官员,更是赫赫有名的大唐名医,医术精湛得不得了。大堂里挤满了病家,简直门庭若市。而治好了疾病回头来感恩他的人,或携子叩首致谢,或响鞭不绝于耳,屋外金匾林立,室内锦旗无数。他撰写了《本草拾遗》十卷,其“茶为万病之药”论述中提出“本草茶疗”概念,疗效甚好。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病家散去,一天的喧嚣散去之后,他独坐书案,内心依然隐隐地疼。当年立志学医,是拼着一股子劲儿,想快快长大医好母亲的疾病。可是,等他成为一代名医之时,母亲又在哪里?

时光千重之后,我读藏器,读到他丧母之痛,想起一首流传在我们藏区的歌谣,想来,藏器的心情大概亦是如此吧:

对有恩的马儿要知道报答,你如果没有步行走路,你就不知道马的恩情,你步行走路才知道了马,马儿却在哪儿呢?

对有恩的犏乳牛要知道报答,你如果没有喝过淡茶,你就不知道犏乳牛的恩情,你喝过淡茶才知道了犏乳牛, 犏乳牛却在哪儿呢?

对有恩的父母要知道报答。你如果还没有接近暮年,你就不知道父母的恩情,你如果到了暮年才想起父母,父母亲却在哪儿呢?

这世上,有时候是这样的,你明明懂得报答,拼命追赶着长大,可是,亲人却还是等不及你,被疾病带走。历史上名医都有相同的际遇,葛洪,王好古,刘完素, 張从正,李东垣,朱丹溪……他们都失去亲人,因为悲痛,所以发奋,立誓研习本草,以表丧亲之痛,解万民疾患。只有失去过,才知道活着是何等值得珍惜。只有刻骨的疼痛,才知道医术精湛是何等地不容易。他们都以著述和医德传世,大概和年幼的疼痛有关系。

唐朝的深夜,月光皎洁。门户敞开着,凉风吹拂。走廊里的蒲草席子光洁清凉,弟子们都睡了,忙了一天,多么累。陈藏器还在灯下著书,矮矮的卷耳几案上,一壶百草茶已经凉了。而他的官职是县尉,不是医家。他端坐蒲草席上,二蓝的衣裳,面子略略有些紫色,里子是深深的枯茶色。幽暗的灯光照在衣裳上,色泽依然闪亮,松垮垮地垂在草席上。紫檀木的扇子半开着,散落在几案旁边。书房门首,是唐玄宗赐封他“茶疗鼻祖”的匾额。帘子稍稍卷起来,中堂挂着一幅狂草:山间无闲草。一串长长的藤花,供养在青瓷花瓶里,清水浅下去一截。夜那么地静,只有狼毫水墨在青白的纸上游走,一丝轻微之极的声音,沙沙,沙沙沙。

蒲葵叶的牛车

山不深,亦不是顶高的,动人之处是野树挺多。矮着的山,其实清幽得很。斜雨一落,满山谷的藤树花草都清亮亮的。这边是野椴花满枝,那边是牡荆在枝头拆开一两朵,连大风子也要一路撒开花骨朵哩。远处雾蒙蒙的,弥漫着极深的水气。近处,是藤条编织的小桥,砍了桐树粗枝大叶支撑了骨架。走上去虽荡悠着,却又韧性十足,也挺结实的。

一辆牛车泊在藤桥边的苦楝树下,也蒙了一层细雨,水漉漉的。车厢上遍插新鲜的蒲葵叶,枝叶呈现出一种清冽的黄绿色,那样透彻纯粹。这山野里蒲葵叶牛车啊,多么风雅的好呢,巨大的叶子上繁露欲滴,连枝上的佛焰苞都粉嘟嘟的,教人怜惜。泊在雨中,有一份清闲劲儿。

忽而风吹来,浅红的花瓣纷纷沾在黄绿的蒲葵叶子上,美得令人目眩神迷。随着风一起来的,还有通直郎寇宗。他身上蓝草捣练过的长袍上也濡染了水气,使得蓝色愈加深沉厚重,那样地风流优雅。藤条小桥轻轻晃悠,他把蓝袍子的长下摆提起来,掖在腰带里,扶了扶背后的药篓,慢慢走过小桥来。苦楝树下的牛闻见一缕草药的清芳自桥边飘渺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蹄子欢悦地刨了几下地皮。

不用扬鞭,牛自然知道回药庐的路。老牛拖着蒲葵叶的牛车在石板路上慢吞吞地行走,路边的青草蹿起几高,藤花们也似乎是倏然竖起来的,支棱着花朵,颜色深深浅浅,明艳艳的,医官寇宗挑起深褐色的葛草车篷帘,淡淡看着一路花花草草。

药庐也不是很远,就在山脚下。老牛走到篱笆前,停住蹄子,伸长脖子够槐树上繁琐的枝叶,悠然咀嚼起来。两个童儿说说笑笑,在一畦草红花地边,采摘稀疏的盛开者。另有弟子把采来的防风啦、艾草啦、独活啦都扎成小束,遍挂在屋檐下,木杆上。屋后的野橘树伸过来长长的枝叶,拂掠在他的脸上,一颤一颤。

雨也停了,太阳的光束从云层里扎出来,触伸在院子里。溲疏的篱笆,矮矮的,被疯长的草药挤得歪歪斜斜。寇宗坐在药庐门槛上,换了短葛衫,手中陶壶里的百草清茶,正在冒着白气儿。膝上一枚蒲葵叶的扇子,扇面绘了水墨山水,扇角处一丛虎眼树上,花红得几乎要破裂了。他采来的草药,平摊在筛子里,晾晒着,散发着幽淡的草木气息。

药庐是地道的草庐,挺简朴的。砍来的桑木做了骨架,藤条斜斜编织了面墙。至于后墙,是黄杨木削成薄薄的木板钉的。隔墙呢,是老葵叶削去葵骨后编织的。屋顶则是一束一束的茅草,捣练柔软了,陡陡地覆盖在屋顶上,层层摞摞密不透风,亦不漏雨。荆三棱编织的帘子,编出野牡丹的图样来,紫草染了色,深浅不一,清清爽爽的草木色泽,赏心悦目之极。天晴就卷起来,任清风穿堂而过,自有一种田舍意蕴。院子里还有老葵扎的搭篷,篷下的木杆上晾晒着各种草药,都干透了,人走过去,磕碰在肩上簌簌响着。

弟子还年轻,因为忙碌,衣衫倒是有些潦草,头巾也歪斜到一侧去了,回头叫了一声师父。一张口,声音里透着水颤音,鼻音有点重。一边忙乎着手里的活儿,一边用云遮月的嗓子问,先生,您是医官通直郎,负责收买药材和辨认药材就行了,为啥亲自来山里采药哩?

寇宗没有回答,悠闲地喝着百草茶,目光看着远方。一种叫声奇异的鸟儿啼叫着飞过来,空谷里撒下几粒鸟鸣,令人心里清凉而感动。它落在门前的槐树上,尾巴太长啦,简直像插上去的,五彩斑斓,好看得很哩。树枝虽然看上去也是顶一般的,不怎么打眼,但是鸟儿落上去,长长的枝条高低弹动着,有些行云流水的韵律,这就多了份儿诗意,颇有赏头。

而山坡上的艾草们,叶色青嫩,却又微微透出几许青白,似乎覆盖了一层细细的绒毛,在似有似无之间,难以捉摸的好看。至于高大的金樱子树,枯细的枝头开着白色的花,像蔷薇一样,颤抖抖的,白得几乎耀眼哩。腹部一圈黑的山雀栖隐花荫,不啼,脑袋一捣一捣啄食露珠。山石榴的枝叶委实浓密,叶子绿得那样深浓,几乎渗出黑来,黑绿黑绿的,教人觉得这绿,多么端庄厚重。也许过不多久,石榴就蹦蹦跳跳从叶子后面蹿出来,咧嘴直笑。

两个小童儿从篱笆边奔逐过来,嬉笑着打闹,手里攥着新摘的红花。青绿的衣裳时时隐在草木的黄绿色里,有时可辨有时不可辨,像两朵会跑的树叶。寇宗喝净陶壶里的茶水,召唤童儿说,日头当空照,正好摘红花呢。若是等花们都散了,岂不可惜?他柔婉的大宋雅音,在花枝招展的院子里格外清澈。可是,童儿们却不怎么理他。他们静下来,坐在屋檐下的青石头上,收拾脚上的鞋履,小腿上绷缠好青布带子,低声叽叽咕咕说什么。

寇宗慢慢修理着采药的药篓,像个樵夫,哪里能看出来是医家呢。山路上远远地响起车马的喧嚣声,打破了空谷里的寂静,大概是来求医的病人吧。不过,也许是来赏花的人,也说不定呢。这幽谷之中,遇上的都是宿世的缘分,花草,树木,石头,流水,山鸟,还有路上的车马。人这一辈子,就是一场奇遇。该遇上谁,皆有定数,繁复而不乱。

药庐的窗户上,竟然伸过来一串细长的花枝,嫩黄中略略透着绿,色泽清冽,偶尔风吹枝条颤动一下,愈加呈现出寂静来。宗手执葵扇,沉思着,蒲扇微微晃动。

弟子采摘了一大把青黄的翘摇,茎叶柔婉,缀满深红色的繁花。一边走近灶火煮饭,一边又咕哝说,野蔬下饭,也就是先生您啊。别的官员,哪一个不是鱼肉满桌呢。寇宗微微一笑,张口还是大宋雅音。他说,我身为医官、医家,若不亲自进山采药,辨其状,闻其味,怎么可恃者药也?医者必识药性之良毒,辨方宜之早晚,不可真伪相乱,新陈相错……

几百重的时光过去了。明朝,时珍采药,偶然路过宗的药庐,心里莫名突然一暖。茅庐依然还是旧年的模样,似乎时空里的故人还在帘内读书识药,手摇葵扇。连树下拴过牛的槐树都在呢,只是不知道蒲葵叶的牛车去了哪里。他对着药庐长揖一拜,心里念叨说:先生,我路过山野遇见您,真是宿世的缘分。您撰写的《本草衍义》二十卷我都阅读过了,参考事实,核其情理。援引辨证,发明良多,连金元大医家东垣、丹溪诸公,都亦尊倍之,我怎有不崇敬之理啊。

一声鸟叫清脆地从树梢传来,山谷里愈加寂静。学问深时意气平,时珍懂得这寂静。走远了,仍然回头看那茅廬,觉得有着超绝尘世之美。

宗说,花木百草皆有佛性,因着心怀慈悲,才下落凡尘间。每一味草药,都是尊贵的。一株草,一粒实,一颗子,一攒花,都能成为治病救命和养生的好药。草木一辈子,能做多大的事,心中自有数,从不妄活。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