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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鸟

2017-02-21王善常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1期
关键词:保利媳妇

王善常

今天很特殊,傍晚的公路边人声嘈杂,不像往日那么宁静。

他稳稳当当地坐在电线杆的顶端,就像对面电线上的那只血鸟一样悠闲。电线杆顶端的截面不过碗口那么粗,但他却坐得比沙发还要舒服。这应该是他一生都未曾经历过的轻松时刻,不但肚子不再胀疼了,而且浑身还轻飘飘的,说不出的惬意。

隔着十几米宽的公路,那只血鸟用一双阴鸷的红眼睛盯着他。这是一只罕见的大鸟,长着一张人脸,浑身的羽毛像血一样妖艳,有鹰隼一样的爪和喙,弯曲、尖锐,闪着尖刀的锋芒。

电线杆有三层楼那么高。他能看见远处村庄上空暗红的炊烟,也能看见村庄后面一大片暗红的庄稼地。庄稼已经收完,有三头牛在地里昂头站着,不吃草,脑袋冲着将要落山的太阳,身上也是暗红的颜色。他惊喜地发现,这一刻所有的景物在他眼里都是那么地清晰。他甚至看到了牛肚子上趴着的一只红眼瞎蠓,刚喝饱牛血,一失足掉到了尘土里。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又大又红,像是天空的伤口,可以看见里面殷红的血肉。两只麻雀从远处的村庄扑棱着翅膀向他飞来,穿过他的胸膛和肚子,停在了他身旁的一根电线上,歪着脑袋梳理着暗红的羽毛。

在夕阳里,一切都是暗红色的,就如马路中间那一大摊快要凝固的血。

下面的人越聚越多,围成了一个大圈子,像在马路上支起了一口大鍋。锅里的水沸腾着,翻着兴奋的水花。人们都抻长了脖子向圈里看,像一群饥饿的人在等待着锅里煮着的肥肉。一个满脸污垢的孩子转着圈子,可人挤人如一堵墙,连风都无法穿过。他被肉香诱惑着,急得直搓手。不得已趴在了地上,像小狗崽一样,从大人的腿间钻了进去。他笑了笑,这群人他认识不少,多数都是和他一个村庄的。就连刚才钻进去的那个孩子他都熟悉,是前街李锁柱的老儿子,特别淘气。

一直还没见儿子保利的影儿,难道他还没得到信儿?他有些着急,又向圈里看去。一个人用极度夸张的姿势躺在路面上,身体扭曲着;脑袋塌了一块,耳朵下的路面粘着一坨白色的浆体,像吃剩下的豆腐脑;一条胳膊显然是贴着肩膀断了,扭到身后;身旁是一大摊暗红的血液,已经快要凝固了,表面覆着一层闪着蓝光的薄膜,几十只绿豆蝇在上面嗡嗡地乱飞。怎么没把肚子撞开花?他有些失望,要不就能看看肝上是不是有瘤子了。如果有,就证明真是肝癌,要是没有,兴许就是别的啥病。

还有人源源不断地从村庄里奔来。这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没有人愿意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村庄太过沉闷,就像村庄南面臭水沟里的死水一样,早应该丢进一块大石头激荡一下了。他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为这壮举。

一个老女人挤了进去。他一愣,身子一晃,险些跌下去,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是土根娘。

土根娘走到尸体旁,蹲下来,盯着那张变了形的脸细瞅,又伸手赶走了两只趴在上面的苍蝇。看了一会儿,她摘下了围在脑袋上的灰色头巾,抖去上面的灰尘和草末,轻轻地盖在了那张脸上,然后两手拄着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站得十分吃力,似乎那张脸对她施加了莫大的引力。站直了身子,她掉头往外走。人群自动给她闪出了一条通道,被挡住的风乘机钻了进去,掀动着头巾的一角。

他坐在高处,看见她吃力地向远处走。马路仿佛铺满了棉花,她每走一步,脚都会深深地陷下去。她半灰半白的头发在夕阳下像一簇火苗,随着晚风飘舞,而她就像一根瘦弱的火柴杆。也许是因为没了头巾,灰尘迷了她的眼,她每走两步就会抬手向脸上抹一下。

他的心揪在了一起,鼻子像被人揍了一拳,酸溜溜的。两粒浑浊的老泪飘了下来,还没落地,就被风吹散在了如血的暮色里。对面那只血鸟扇了一下翅膀,作势欲飞,却又收了回来,歪着脑袋,继续盯着他。

他扛着一把铁锨从南山回来,正午的阳光罩在身上,像给他穿了一件肥厚的棉袄。细密的汗珠子被挤出来,一颗挨着一颗,镶在他额头上的皱纹里。肋下胀痛得厉害,疼得他直不起腰。他低着头,看到一双脚在尘土里拖拖拉拉地向前移动,越瞧越陌生,总怀疑那是另一个人的。

忽然又有一双脚出现在了他的眼里。他吓了一跳,猛抬头,眼前模模糊糊地立着一个人影,细看,是土根娘。

“我老远就看见你走过来,头不抬眼不睁的,掉了魂?”她退后一步,像是怕吓到他。

“你咋在这儿?”他心有余悸,感觉胸膛里像揣了只蛤蟆,正在下上左右不安分地乱跳。

“你去给嫂子上坟去了吧?今个正好是周年。”她没有回答他,倒反问起他来。

“嗯。”他说,眼睛不敢看向她。

“嫂子这辈子没少受苦,现在也算是把苦吃到头了。”她依旧站在那儿,他没法向前走,不得不像一根橛子一样楔在了土里。

他不说话,老婆桂芝的影子在眼前晃。桂芝命比黄连还苦,跟着自己确实没少受罪。

那年他二十三岁,原本和土根娘已经私定了终身,但土根娘的爹却死活不同意,原因是他家穷得叮当响,怕闺女跟了他受罪。他后来就娶了桂芝,而倔强的土根娘却一直未婚,直到三十多了,才草草地嫁给了土根爹。

桂芝是个孤儿,三岁时爹娘就都被煤烟子呛死了。她先是跟着守了大半辈子寡的奶奶过,后来奶奶死了,又跟着老叔过。在老叔家的时候,她经常受到虐待,吃不像吃,穿不像穿。好歹长到了二十,就被她老叔老婶当作包袱扔给了他,换回去了两麻袋小麦。娶桂芝的第二年就遇到了灾年,他俩吃糠咽菜,勉强活了过来。那一年桂芝瘦得像一张纸,却又怀了孕,转年就生下了儿子保利。生完保利,桂芝只剩了一副骨架撑着一张皮,轻得像一缕烟,似乎随时都会飘走。再后来熬过了灾年,但他们的生活却并没有因此好到哪儿去。

前几年,桂芝忽然就得了一种怪病,浑身使不出一丁点劲,到后来竟然瘫在了炕上,吃一口饭吐半口饭,喝一口水吐半口水。他背着她四处寻医问药,偏方吃了几箩筐,但病情却依旧不见好转。去年五月节刚过,眼瞅着桂芝就不行了,一连几天水米不打牙,尽说胡话。到最后一天,她忽然就清醒了,想要喝一碗鸡蛋糕。他慌忙去做了一碗,但桂芝却只勉强吃了一小口,就再也吃不下了。他知道桂芝到了限,快死了,心里像灌了铅,一直往下沉。那天晚上,桂芝总觉得脚冷,说像是插在了冰窟窿里。他掉转了身子,把她的双脚抱在了怀里。她轻声说:“我要死了。”他不吭声。她又说:“我倒不担心保利,虽然他过得紧巴,还受媳妇的气,可我也知道你帮不上他啥。”他还不吭声,眼泪在眼圈里转。她歇了一会儿,又说:“我就担心你,你一辈子窝窝囊囊的,怕你以后一个人不好过。”他说:“我能过,你别操心了。”她接着说:“我知道你年轻的时候和土根娘好,土根爹都死了十年了,她一直没找,估摸着是在等你。”她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等我死了,你就和她一块儿过吧,她能心疼你。”他没回答,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打湿了她的脚。但她感觉不到,一直说冷。那晚他紧紧地抱着她的脚,直到她整个身子都冰凉了也没撒手,一直抱到天明。

想到这里,他鼻子有些发酸,假装掉头去看远处一个白亮亮的土丘,同时伸手去拭额头上的汗珠,捎带着抹掉了眼角的两滴眼泪。山丘上盘旋着一只血红的大鸟,忽高忽低,像一簇火苗在土丘上跳舞。

“咋总跟着我?”擦完了泪,他暗自嘀咕了一声。

“你说啥?”土根娘问。

他用下巴向远处的土丘比了比,可血鸟已经飞走了,那上面只有白亮亮的阳光,刺着他的眼睛。

“你这阵子瘦了不少,脸也焦黄的,可得小心着点。”她不再关心空旷的土丘,盯着他的脸瞅。

“没事,八成是前一阵子收地累的吧!”

“你还没想好?再等咱俩就真成棺材瓤子了。”土根娘又问。

他的两片嘴唇粘在了一起,上面布满了灰色的裂纹,像干旱的土地。等了好一会儿,他才费力地张开嘴:“怕是不成了。”

“咋?孩子不同意?”

他没说话,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想说的话又黏又稠,卡在了嗓子眼里。又站了几秒,他从土里拔出脚,艰难地绕过了土根娘,慢慢地向前走。她站着没动,好久才转过身来,看见他已经走远了。阳光哗啦啦地向下淌,将埋在黄土下的苦味沖刷出来,飘了满天。他佝偻着身子,越走越小,慢慢地融进了一大片黄土中,像一粒尘土。

日头像一大滴黏稠的血,越凝越重,天空好像要托不动了,慢慢地向大地那边沉了下去。天边凌乱的云彩染着浓浓淡淡的红色,如医院里一块块刚擦完伤口的药棉,被丢得随处都是。

血鸟耐心地盯着他,不时地晃晃脑袋。他坐在电线杆上,渐渐地烦躁起来。儿子保利还没来,全村人都差不多到场了,可他为啥还不见影?他抻长了脖子,向村庄的方向望过去。在夕阳下,一条条暗红色的屋脊紧紧地挤在一起,他看了好半天,才在一棵老榆树下找到自己的家,屋瓦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暮色。这屋瓦是他十年前铺上去的,每一块都应该留着他粗糙的指纹。那之前屋顶是一堆烂羊草,长着一层斑驳的青苔,一下雨就绿莹莹的。

他看见两块瓦片从中间断成了两截。原来漏雨的地方是这儿,大概是保利掏烟囱的时候不小心踩断的。该告诉保利换两片新瓦了,要不越漏越严重,屋里的泥棚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漏塌下来。他这样想着,不免笑了笑,满嘴的苦味,该怎么告诉儿子呢?

保利和自己一样,一辈子窝窝囊囊,也没上过多少学,见不得世面,要是不出去干活的话,一般情况下都是猫在家里。兴许他在吃晚饭吧?才没得到信儿,别人也不去告诉他一声,就只顾着自己看热闹。他对村里人充满了不满,于是运足了目力,凝神向房子里看去。屋里十分昏暗,还没点灯。保利静默地坐在饭桌旁,正拿着一块馍要塞到嘴里,手却忽然停在了半空,扭头向他看来。他心头一酸,暗暗地喊了声我的儿。但保利听不到他的呼唤,又转回头去,埋头把那块馍塞到嘴里,嚼了几口,又一梗脖子,咽了下去。他看见保利的喉结艰难地蠕动了一下,眼泪跟着哗哗地流了下来。

胡七跑哪去了呢?他记得刚撞完人的时候他气急败坏地下车了。别是跑了吧?他更加着急,站起身来,踩着电线向前走。一根筷子粗的电线,他却像在平地上走着一样稳当,电线连轻微的晃动都没有。那两只麻雀还趴在那里,他的脚从它们身上扫过,却丝毫没有惊扰到它们。

走到能看见车头的部位,他停了下来。那个像方向盘似的银色小标牌歪在了机盖子上,一侧的大灯也撞坏了,掉了一地的碎片。他高兴起来,骂了句:“狗娘养的,活该!”目光向上移了移,透过风挡玻璃,他看见胡七正坐在车里,翘着一条腿在打电话。他放了心,于是支棱起耳朵想听听他在给谁打电话。

“你们能不能快点来?我的车开得好好的,偏偏从道边冲出一个老傻逼,被我撞死了。”胡七冲着电话嚷,脑袋晃来晃去,脖子上的金链子也跟着晃来晃去,像盘了一条金色的长虫。

“龟孙子,还嘴硬!”他站在高处向车里的胡七吐了一口浓痰,没吐中,痰刚一脱口就化成了一缕浊气。“妈了个逼,今天活该你倒霉。这叫恶有恶报!”他接着骂,他这一辈子也没这么痛快淋漓地骂过人,这让他心里无比地舒坦。

胡七是镇上出了名的大款,专在城里搞建筑,但却心狠手黑,臭名远扬,经常无缘无故地拖欠工人的工资。前年保利跟着他在城里流血流汗地干了一整年,本来说好了年末一起算工资的,可等到年末保利找他要钱的时候,他却借口没钱一直拖到了现在。后来到年根的时候保利又去了他家一趟,本指望好说好商量能要回点钱,够过年就行,谁承想不但一分没要回来,还被他打了个大嘴巴。保利的脸肿了十几天,从大年三十一直肿到正月十五。

“那一年的工钱老子也不要了,狗娘养的,看这回你往哪跑?”他忍不住仰天大笑。对面那只血鸟听见他的笑声,也跟着扬起了头,嘎嘎地叫了两声。声音冰冷,像鬼魂的冷笑。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厉声喝道:“你跟着凑啥热闹,滚开!”那血鸟没滚,眼睛里反倒是迸射出了两道血光,直向他的面门射来。他慌忙一躲,吓出了一身冷汗。

躺在偏屋的木床上,他的右手沿着肋骨梢子使劲地向下抠,里面硬邦邦的,像放了一块石头。最近两个月他肋骨下总是胀疼,一疼就出一身冷汗,吃一口饭都顶得慌,身子也越来越瘦,脸焦黄,像贴着一张黄纸。这八成是肝癌,没两天活头了,他想。

费力地坐起身来,他伸手在桌子上摸起了一联止痛片,抠出了两片,想了想,又抠出了两片。四片药并排卧在他粗糙的手心里,闪着青白的荧光。把药片塞到嘴里,他又去拿桌上的水杯。水杯飘轻,他晃了晃,一滴水也没有。他隔着窗子向外看去,儿媳妇正在数落着保利。他张张嘴,想招呼儿子给他倒一杯水,但运了半天劲,却只发出一串低沉干涩的呜呜声,像停水后的自来水管子。

靠在床上,他慢慢地咀嚼着药片。满嘴苍白的苦味直向上冲,他的鼻子发酸,眼里溢出了两滴混浊的泪,挂在眼角。

保利媳妇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在小院子里四处乱窜,像谁在挥舞着一根极细的钢丝。

“看你那熊色,窝囊废,真是你爹的种。”

“小点声吧。”保利向偏屋看了一眼,“我看我爹这阵子好像有病了。”

“有病就有病,都这么大岁数了,可别浪费钱去治了。”保利媳妇气鼓鼓的,又说:“你看俺娘家那村朱六子的爹多有正事,一辈子给儿子置了那么大的家产不说,这眼看到寿了,又被汽车撞死了,死了又给儿子弄了二十万。我真后悔,当初咋就嫌人家长得丑。”

“你净说没用的话。”儿子苦着脸说。

“啥有用?你说啥有用?这年头就钱有用,可你能挣来么?”

保利不吱声了。

他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挂在眼角的两滴眼泪流了下来,一直流到了嘴里,比药片还苦。是我对不起孩子,没把他供出农村,也没给他置下啥家产,这老了老了还要给他们添麻烦,成了累赘。他自责着,心越揪越紧。

保利打小就没享过福,一生下来就浑身发紫,连喘气都困难,好悬没被扔到南河沟喂野狗。后来好容易活了下来,桂芝却没有奶给他吃,是苞米面粥把他养大的。保利脑瓜好使,自己本来希望能好好供他读书,好从此改变命运,可谁知道那时家里却一直穷,只能让他上到小学毕业就下来了。其实那年保利已经考上了中学,而且成绩还是全公社第二。是我不让保利继续念书的,为此还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保利别看那时只有十三岁,却已经十分懂事了,他哭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自己扛着锄头跟着我下了地,成了生产队里的小半拉子。

保利二十六岁的时候才勉强说上媳妇。他本来性格就懦弱,还摊上个蛮不讲理的女人,所以就成天受气。结婚的第三年有了孙子建文,建文白胖胖的招人稀罕,也正是有了建文,他两口子的关系才缓和了些。但不知道为啥,老天偏找我家这样的欺负。他想,眼泪哗哗地流。建文活蹦乱跳地长到五岁的时候,却忽然就得了病,本以为是感冒发烧,就在卫生院抓了点药,可谁知那病却越来越严重,保利两口子抱着他去了好几个大医院也没治好,最后还是死掉了,为此家里还拉了好多的饥荒。

他的眼泪不住地流,用手抹了又出,淌了满脸,润湿了一道道皱纹。

他仰坐在木床上,流了好多的泪,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院子里通红一片。忽然他就听到了那只血鸟的叫声,趴在玻璃上向外一瞅,在那棵老榆树上,血鸟正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

“我知道你不是啥好鸟,你成天跟着我是索命来了。”他艰难地走出偏屋,在院子里随手抄起一把锄头。

“狗娘养的,就欺负苦命人,你给我下来,看我不砸烂你!”他怒不可遏,一手拄着锄头,一手指着血鸟,破口大骂。血鸟抖抖翅膀,眼睛里全是幸灾乐祸的笑。

“咋了?爹。”保利忙从屋里出来。

他继续指着血鸟。

保利向树上看了一会儿,转头说:“爹,明天我领你去卫生院瞧瞧吧。”

他在破木床上躺了一上午,又躺了一下午。保利去城里的工地了。他中午没去上屋吃晌饭,保利媳妇也没来叫他。太阳偏西的时候他默默地起了床,在一个木箱子里翻出了一套蓝呢子制服,慢慢地穿上,仔细地系好每一颗纽扣。穿完衣服,他又在床下的纸箱里拿出了一双大半新的皮鞋,套在脚上。想了想,他又把皮鞋脱了下来,保利的脚和他的脚一般大,这双皮鞋应该留给他穿。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走出了家门。家家都开始做饭了,村子里到处都是炊烟味。经过土根家门口时,他站住了脚,向院子里张望。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两只芦花母鸡在土里刨食,一条花狗卧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他,房山头的烟囱里冒着稀薄的烟。她应该是在做饭呢。他站了好一会儿,盼着土根娘能出来倒泔水,或是去菜园子里拔一棵葱。但土根娘一直没出来,他叹了口气,继续往村外走。

在村口,他正好碰到保利骑着自行车从城里回来。

“爹,快吃饭了,你还干啥去?”保利下了车子,抬起手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他的头发也白不少了,像秋霜打过的茅草。

“不吃了,不饿,溜达一圈。”他直勾勾地瞅着保利,想把他的脸牢牢地装进眼睛。

“那我先回了,你也早点回去。”保利骑上了车子。

他站在那里,瞅着保利的背影。保利弓着腰,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蹬着车子,慢慢地拐进了村子。他的脸上痒痒的,举手擦了一把,湿漉漉的。

他继续走,慢慢出了村庄,上了村南的公路。那只血鸟蹲在公路边的电线上,似乎正在等他,看见他上了公路,血鸟一展翅膀飞了起来。他佝偻着身子,跟在血鸟的后面,又走了一段,来到了离村子一里多地远的十字路口附近。

他有些累了,坐在了公路边,肚子胀痛得厉害。公路上车来车往,带起一阵阵灰尘,扑在他的脸上。胡七的车应该快回来了。他几乎每天傍晚都要来这儿溜达一会儿,所以知道胡七经常是在这时候开车从城里回到镇上。难道今天他有啥事不回来了?还是早回家了?他想,同时暗下决心,就是今天等不到他,明天也会接着来等。我死也不能便宜了这个王八蛋!他紧紧地咬着后槽牙。

他今天想了一天,决定要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不想拖累保利,也不想病到最后遭那些不是人遭的罪。那天保利媳妇的话提醒了他。他决定选择让汽车撞死自己,据说汽車撞死一个人要赔偿几十万块钱呢,就算我为保利做的最后一点贡献吧。可他也想过,这样做其实是在坑人,平白无故让人家司机摊上人命官司,他觉得这是在作损。最后他就想起了胡七,这龟孙子几乎每晚都要回镇上。于是,他就下了决心,要让胡七倒这个大霉,这叫恶有恶报。

坐在公路边,他耐心地等着。那只血鸟蹲在对面的电线上不时地叫两声,像是不耐烦了,在催促他。

终于,他看见远处开过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应该是那个狗娘养的。他站了起来。车开得飞快,离他越来越近,他已经看到了车头上那个像方向盘似的小标牌。真是这个龟孙子。他慢慢地向路中间挪了两步。

车越来越近了,还有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叫了一声:“保利,爹找你娘去了。”然后怒目圆睁,冲着天空大喝一声:“我操你妈——”同时把全身的力气都运到了两条腿上,猛地跑向路中间,又对着胡七的小轿车猛地一扑。

“嗵”的一声。他感觉自己像树叶一样飞了起来,在天空中划出了美丽的弧线。整个天空都是妖艳的红色,身边飞舞着无数片花瓣,空气里充满了奇异的花香。原来死是这么令人愉快,不但没有一丝疼痛,而且浑身还如同沐浴在春雨中一样舒服。在这一刻,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是那么地放松,每一个毛孔也都是那么地舒坦。他飞呀飞,浑身充满了从没体会过的快感,以至于他想:这样飞下去多好,总也不要落下去。

血鸟嘎嘎地怪叫着,扑扇着翅膀,像是在欢呼。

有警笛声从远处传来,像一根丝线,牵着近百个大小不同的脑袋,齐刷刷地转了过去。这样的角度,夕阳正好照在了他们的脸上,使他们满面紫红,如同刚刚饮了一大碗烈酒。他打了一个激灵,也跟着转头去看。两辆警车闪着刺目的警灯开了过来,是管交通的警察。

围观的人群自动后撤,给警察让出了足够大的场地。两个警察开始用皮尺来回地量马路。一个警察走到尸体旁,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副白手套,套在手上,然后揭掉了土根娘的围巾。没有了遮挡,几只苍蝇一拥而上,落在了脸上,开始兴奋地舔舐上面已经干涸的血迹。揭掉了围巾,那个警察又把手套摘了下来,一甩手丢到了一边,开始用照相机啪啪地给地上的尸体和胡七的小轿车拍照。看见手套,两个孩子一起奔过去争抢,一个大些的孩子抢到了,套在手上,小点的孩子十分懊丧。

胡七已经下了车,正在比比划划地和一个警察说话,情绪十分激动。他没有去细听,因为他看见了保利,正跌跌撞撞地向这里跑来,后面跟着他的媳妇。

跑到尸体跟前,保利蹲了下来。他在高处看不见保利的脸,只能看见他的肩膀一耸一耸地动。保利还穿着白天干活时的布衫,后背上印着一大片干涸的汗渍,头发凌乱不堪,早该剪头了。看着儿子,他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出来,嘴里不住地呼喊着:我的儿,我的儿。

有女人的争吵声,他把眼睛从保利的身上挪开,看见儿媳妇正在同警察喊叫。

“这人下午还好好的呢,现在咋就被撞死了呢?你们可得给俺们老百姓主持公道啊!”

“请你冷静点,我们会秉公执法的。”警察说。

“谁撞的?谁撞的?”保利媳妇又四下张望了一圈,嘴里依旧高声喊着。

“我撞的,咋的!”胡七向前迈了一步,眼珠子瞪着保利媳妇。

“你——”保利媳妇退了一步,接着又壮起胆子,喊道:“我不管谁撞的,要不给俺五十万的赔偿,这事就不算完。”

“你他妈做梦呢吧?”胡七用手指着保利媳妇的鼻子。“我还要找你们要赔偿呢,我好几十万的车都被撞坏了。”

保利媳妇还要说什么,被警察一摆手制止住了。

“请死者家属过来。”警察说。保利站了起来。

“根据我们的现场勘查,加上来之前对监控录像的分析,”警察说,同时抬手指向不远处半空中的一个横杆。他站在高处,顺着警察的手望了过去,看见横杆上并排趴着一排罐头盒样的铁家伙。“监控?”他嘀咕了一声,原来这就是监控,听说这玩意能把路上的一切都录下来。他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又转过头来,凝神细听警察后面的话。

“我们做出如下判定,机动车属于正常行驶,行人有严重违反交通法规故意冲撞机动车的行为。因此,行人要负全责,机动车免责。”

“操!穷疯了,还想讹我点钱!”听完交警的话,胡七撇着嘴说,满脸得意。

“啊?你的意思是他撞死人就白撞了,一分钱也不给俺们?”保利媳妇目瞪口呆。同时目瞪口呆的还有站在电线上的他。听了这话,他腿一软,险些一头栽下去。

警察点了点头。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这世上还有撞死人不赔钱的理!”保利媳妇疯了一样冲着警察喊。

“好了,你们可以料理后事了,如果还有什么异议的话可以去我们局里咨询。”说完,警察向警车走去。

“那我车的维修费谁出?”胡七追上了警察,问。

“这点钱你还没有么?”警察冷冷地说了一句,上了车。

“妈了个逼,今天真他妈的倒霉。”胡七骂骂咧咧地也上了自己的车。

警车和胡七的车都走了,看热闹的人也都渐渐地消失了踪影,就如一场精彩的露天电影已经放完,只留下了空寂的场地。太阳早已落到了山后面,满世界都是黏稠的青黑色,像陈旧的血迹。他坐在电线杆上,脸上覆着厚厚的一层夜色,一动不动,目光呆滞。

土根娘领着土根来了,土根还拉着一辆平板车。土根娘从车上取下了一张灰白的床单子,铺在地上,又抻平了四角。保利和土根蹲了下來。保利轻轻地将那条扭在身后的胳膊转回了原位,又把尸体身上的呢子制服整理了几下,他默不作声,眼泪噼里啪啦地向下掉。整理完毕,他俩架着尸体,小心地抬到了床单上,又把床单的另一半折过来,盖在了上面,然后就一起抬上了平板车。

夜降临了,土根在前面拉着平板车慢慢地往村庄的方向走。保利垂着头,一手扶着车辕子,走在板车的一侧。土根娘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在地上捡起了一只黄胶鞋,拎在手里,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看向板车上的尸体,全被包在了床单子里,只露出两只脚,一只穿着鞋,另一只光着脚丫,正随着板车的走动,一左一右地晃着。

“嘎嘎”,血鸟叫了两声,腾空而起,飞向了天边。他眼前一黑,大头朝下栽了下去,脑袋还没着地,整个人就化成了一缕青烟,散在了青黑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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