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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感觉

2017-02-21韦健玮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1期
关键词:底层麦子村庄

韦健玮

编完这组稿件,觉得还有些话想说。

编辑同仁大概都有过这样的感受:整天面对着成百上千的自然来稿,一篇篇地看下去,乱花迷眼却都开放着一种姿态,万千情思又都涌向一个出口,失望之余,让人不由得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直到有一天,读到这样的句子:

村庄里的人就如同村庄外的麦子,他们的双脚已经在贫瘠的土地里生根,无处可逃,时间一到就会有一把巨大的镰刀来收割他们。这个收割者很随意地把一片成熟的麦子一镰一镰地割倒,不会特意避开一两株泛青的麦子,但有时也会遗漏一两株熟透的,就如老常太太。……但我想她不会孤单太久的,收割者把一片麦子割到头,又会返身回来,把漏掉的那株割掉。

这是王善常发表在《北方文学》2016年第8期的散文长卷《村庄意象·尘土下的村庄》中的句子,倒不是说他写得如何精彩,如何深刻,而是他对事物的感觉,对语言的感觉令人心动。从编辑到主编,都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作者,于是便有了前面这一组作品的集中出现。

他把自己称作一个“写文字”的人。

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是不敢把“作者”甚至“作家”这样庄重的称号放在自己的头上,还是他对于写作有自己的界定和诉求。而事实上,他的文字确实表现出他自己的特点。

他生在乡村,尽管二十年间也从事过多种行业,但他的根仍扎在乡村。在他的散文中,他表达更多的是对乡村、对土地的依戀和热爱。

我很欣赏他的感觉,这包括他对生活、对事物的感觉以及他对语言的感觉,更欣赏的是他可以把对生活对事物的独特感觉通过自己的具有生命的语言来表达出来。这在他的散文中随处可见。

在《深秋的田野》中,他把自己整个融入土地,与蚂蚁、田鼠为朋,感受大地母亲的慈爱的胸怀。在《村庄意象》中,他深情缅怀那些已经老去的事物——养育了几代人的老井;曾看着一代代村里人出生、死亡,看着村庄一次次的衰败和繁荣的老榆树;承载过无数的人及牲畜从它身上一次次地走过,现今已经卸任的石板桥……

当然还有他的老村、老人:

白天,村庄西头的老榆树下会聚齐一堆老人,他们肩挨肩地坐在树下,都像老榆树一样老,也都像老榆树一样静默。他们彼此间很少交谈,所有的话题已经被他们翻来覆去地说过无数遍了,再也寻不到新鲜的话题;他们也都没有沉浸在回忆之中,所有的往事也已经被他们咀嚼了无数次,早已失去了味道。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脸上是刀刻斧凿般的皱纹,眼睛迷离地望着远方。时间不疾不徐地流过村庄,流到他们这里,绕了一个弯,躲了过去。他们已经坐在了时间之外,就像村庄里最后一片即将被收割的麦子,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迎接镰刀的到来。

……

村庄向南,越过一大片麦田,就到了南山坡,那里是村庄的一个倒影,村庄里死去的人都会在那里重新定居,那里是整个村庄人的最后归宿。死去的人头朝着山顶,脚冲着村庄,但他们却再也走不回村庄了。他们的躯体已经被一堆黄土压实,两脚也被冰冷的墓碑定住。

这是有温度的文字,他用自己的心去触摸、去描摹他的乡村、他的乡民,带着淡淡的乡愁。读来感受到温暖,也感受到苍凉,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意绪。说到感觉,这可能真是一个说不清的东西。很多人写了一辈子,各种各样的文字写得不少,书出得也不少,但是你在他那里就是找不到会使你的心怦然一动的东西。有的人也许刚刚开始试笔,就会令人刮目相看,因为在他那里,你可以惊喜地发现他对世俗世界和文字世界的那些非常新鲜的有别于他人的感觉,常常会令你在耳目一新的同时又有会心的一笑。从个人有限的认识来说,感觉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是绝对重要的。它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同一事物,不同的人面对它,会产生不同的认识和判断。它的产生可能是瞬间的,抓住它,可能就抓住了你认识社会认识人生的一个基准。它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是物我在一个奇妙的遇合中完美的统一。作为拥有者,完全不必担心感觉的深刻或是肤浅,感觉就是感觉,它是属于你的。也不必把感觉的准确或是偏误看得太重,只要你灵敏地感觉世界的能力在,那么感觉的准确度也会随着认知能力的提高而提高,而这才是认识世界、反映世界的最宝贵的财富,也是作为一个“写文字”的人能够写出更好文字的基础。

再看这三篇小说。

三篇小说情节都很简单,甚至都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应该说小说创作比起散文来更难,它要有人物,有故事,要表达的东西必须要通过人和事来表达。从这一点来说,善常的小说相对散文来说就要失去一些优势,因为感觉他更长于叙述。

但是,讲好故事只是短篇小说的一个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标准。“好故事”为小说的艺术性提供了进一步升华的可能和基础,重要的还在于作家要以独特的方式去感受和理解生活。不但要讲出一个好故事,还要通过这故事说出别人没说过或者没这样说的话。

在这三篇小说里,善常并没有为故事本身花费太多的精力,故事的结果也许很惨烈,但过程很简单。他更注意的是在环境渲染和人物心理刻画上。仅举一例,三篇小说都写到太阳: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又大又红,像是天空的伤口,可以看见里面殷红的血肉……

在夕阳里,一切都是暗红色的,就如马路中间那一大摊快要凝固的血。

                                  ——《血鸟》

日头像一张刚出锅的油饼,金灿灿地贴在窗玻璃上。哑巴筋了筋鼻子,他闻到了阳光油汪汪的香味,从窗缝间挤进来,在他的脑袋上乱飞,像找不到窝的一群蜂子。

——《饿痨》

太阳扑通一声掉到了山那边,溅起了一大片火焰,烧遍了整个山林。漫山遍野都是红灿灿的寂寞,密不通风,无边无际。

                                  ——《无处可逃》

如果你读过了小说,了解了人物的故事,就不难体会这样的描写对人物心理及事件的发生发展所产生的对应。其他如《无处可逃》中逃犯对寂寞孤独的逃无可逃,《饿痨》中哑巴对饥饿的恐惧和对食物的渴求,《血鸟》中保利爹在贫穷与病痛中的挣扎选择,都极尽渲染刻画,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特定心理,给人物的行为提供了坚实的依托。

从故事角度看,三篇小说似乎都走了一个惨烈极端的路子,逃犯的十几年独居深山,哑巴吃肉撑死,保利爹撞车自杀,这都造成一种情感上的残酷。从这样的叙述中我们能感到作者对苦难的声诉,从这种声诉中作者传达出他对现实的强烈批判精神。但作者并没有止于声诉,更重要的是他试图通过这一系列的残酷,来呼唤悲悯,呼唤温暖。正像作者自己所说:“文字是应该具有温度和亮度的,最好是能温暖他人、照亮他人;如果不能,那至少也要温暖自己,照亮自己。”

三篇小说中的人物,都是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作者本人至今也生活在农村,人们倒是可以轻松地把这些作品纳入到底层写作的大旗之下。关于底层文学,历来有诸多观点,也有诸多的争论,比如底层文学是否需要知识分子代言问题。曾有人提出这样的观点:“纯粹的底层经验仅仅是一种本质主义的幻觉,底层经验的成功表述往往来自知识分子与底层的对话。”“无法发出声音的底层,沉默的底层最需要被表述。”其实,如果我们有更多的像善常这样“写文字”的人的自己的思考,是否可以说,他们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述自己的境况与欲求,而不需要其他任何人为他们代言或者“被表述”。他在信中曾说过这样的话:“我熟悉农村的生活,也熟悉农民工的生活,我想以后我可能一直会写农村,农民,农民工这样的题材,因为我太熟悉了。我要深入到农民和农民工的内心世界里,去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和命运。”这是真正的底层写作,比起似乎已被收编的王十月之类的人来说可能更有价值。

善常現在算是刚刚开始他的创作道路,尽管他的创作还有弱点,结构故事的技巧还需成熟,但是技巧成熟的作家并不少见,而有良好的感觉天赋的“写文字”的人却很少。而这一点,正是我们关注他、期待他的最重要的理由。

责任编辑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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