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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三宗室

2017-02-20李庆西

书城 2017年2期
关键词:刘表后汉书荆州

李庆西

汉末州郡拥兵割据,分裂局面由此形成。靈、献之世,宗社式微,汉室宗亲却不乏执掌部州之例,如《后汉书》诸传有刘虞、刘表、刘焉三者。《三国志》无刘虞传,除刘表、刘焉(子刘璋),另有刘备、刘繇(兄刘岱)亦为方镇;其余宗室人物不足为论,如刘晔、刘放,皆曹操近臣。《魏书·刘晔传》曰:“(刘)晔覩汉室渐微,已为支属,不欲拥兵。”刘晔大概是早已看清形势,天下已非刘姓之天下,故弃而不争。抑或,这正是陈寿叙史的一个基本点。譬如评骘刘繇,有谓:“至于扰攘之时,据万里之土,非其长也。”(繇传评曰)在陈寿看来,曹操代汉自是正道,别人拥兵据土都是瞎折腾,即使刘备“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却也“不逮魏武”(先主传评曰)。

刘备藉扫荡黄巾之机趁乱而起,终于三分天下而有其一,庶几亦为汉家天子。但陈寿称之“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乃谓起于草莽,实与诸宗室阀阅不同耳。诚然,刘备的宗室身份亦有疑义,卢弼集解举证已详,此姑不论。原先“贩履织席”的刘备出道时层级太低,跟刘焉、刘虞那些州伯大佬并无交集,《三国演义》将他们编织进刘备的故事,是一个有趣的案例。其实,刘表颇为关键,刘备与之相遇于危难之际,日后相处亦久。史家对刘表的评价是“外宽内忌,好谋无决”(《魏书》表传评曰),实际上这是一个具有多面性和许多可能性的人物。刘表死得早,不然“复兴汉室”之人也许就不是刘备了。当然只是也许。当然,历史不能假设。问题是史书之描述尚有讨论余地,对于某些历史人物亦可重新认识。而作为讲史小说,《三国演义》之叙事法则绝不同于史家的叙述,这不仅在于几多虚构成分或艺术渲染,根本区别亦在如何处理人物关系。

本文略说刘焉、刘虞、刘表,藉以考辨宗室人物与宗社命运之纠缠,亦见史家和小说家各是如何一种叙述与想象。

刘焉

《三国演义》开篇写黄巾作乱,以幽州太守刘焉出榜招募义兵,引出刘关张来投军(毛宗岗夹注曰:“一个姓刘的,引出一个姓刘的来。”)。刘焉是汉鲁恭王苗裔,号称中山靖王之后的刘备,见到刘焉就像是找到了组织。书里说:“三人参见毕,各通姓名。玄德说起宗派,刘焉大喜,遂认玄德为侄。”

此节自是小说家虚构,《三国志》只说刘备“率其属从校尉邹靖讨黄巾贼”(《蜀书·先主传》),这跟刘焉扯不上。况且,刘焉其人并未做过幽州太守。就职官而言,“幽州太守”这名头就不对。东汉地方建制为州、郡(国)、县三级,太守是郡一级长官,而幽州乃十三部州之一,其长官称州牧或刺史(光武帝建武十八年改州牧为刺史,至灵帝中平五年又改为州牧,详下)。《三国演义》往往将刺史(州牧)与太守混为一谈,如第十回曹操讨伐徐州,是将杀父之仇归咎“太守陶谦”,而之前第五回诸镇讨董卓,徐州一镇乃称“刺史陶谦”。

部州长官由刺史改为州牧,说来跟刘焉有很大关系。据《蜀书·刘二牧传》及《后汉书》本传,刘焉是由南阳太守迁入朝枢,先后担任宗正、太常(皆九卿之列,分掌宗室名籍和礼仪祭祀),从履历上看,他与剿戮黄巾的军事行动根本不沾边。不过,黄巾之乱倒是在他眼前闪现了某种政治机遇,《刘二牧传》曰:

(刘)焉覩灵帝政治衰缺,王室多故,乃建言曰:“刺史、太守,货赂为官,割剥百姓,以致离叛。可选清名重臣,以为牧伯,镇安方夏。”

按汉代官制,刺史是监察官,属中央派驻的巡视员,品秩低于郡守。以察吏监临郡国之事,乃汉代特制,武帝置十三部州,遣刺史“周行郡国,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汉书·百官公卿表》颜注引《汉官典职仪》),其初只是划定巡察范围。至成帝时改刺史为州牧,各州才成为实际上的行政大区。所以,刺史与州牧相比其权较轻,后者才是握有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刘焉建言恢复州牧,乃有所图谋,意在南方交阯(交州,约今两广至越南中部)。如果躲避战祸、另谋发展,交阯或许是不错的选择。然而,侍中董扶却撺掇刘焉去益州,有谓:“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董扶是研究图谶的大师,这话吓不死宝宝却激活了帝胄血脉的躁妄之念,于是刘焉将目标转向益州。

说来也巧,其时益州刺史郤俭“赋敛烦扰,谣言远闻”,朝廷正欲治罪,加之并州、凉州乱象迭生,几位刺史连连被杀,整顿部州已迫在眉睫。在这种情况下,刘焉所谓“清名重臣,以为牧伯”的建议被朝廷采纳,他本人也如愿以偿被派往益州—“出为监军使者,领益州牧”。当然,同时选任州牧的不止刘焉一人,裴注引《续汉书》曰:“是时用刘虞为幽州,刘焉为益州,刘表为荆州,贾琮为冀州,虞等皆海内清名之士,或从列卿尚书以选为牧伯,各以本秩居任。”

从中平五年(188)入蜀,到兴平元年(194)病卒,作为“清名重臣”的刘焉经营益州六七年,实在乏善可陈。他莅任之前,蜀地已是闹得天翻地覆,有马相、赵祗等以黄巾之号起事,纠合万余之众,旬月之间攻破蜀郡、广汉、犍为三郡。刺史郤俭被杀,幸赖益州从事贾龙率军抗击叛逆,刘焉到来之际战事已消歇,史书说法是“州界清净”。刘焉治蜀,手段无非是恩威并重:一手是“抚纳离叛,务行宽惠”,并大量收纳荆、雍移民。《华阳国志》卷五曰:“时南阳、三辅民数万家,避地入蜀,(刘)焉恣饶之,引为党与,号‘东州士。”(《后汉书》《英雄记》皆称“东州兵”)另一手就是杀人立威,不知找了什么借口,杀掉州中豪门王咸、李权等十余人。这使得蜀中官员、缙绅大为惊恐。当初平乱迎焉的贾龙发觉这位新上司“阴图异计”,联结犍为太守任岐讨伐刘焉,结果被刘焉用“东州兵”(一说羌人)翦灭。

还有一手,更令人匪夷所思,刘焉让世号“米贼”的张鲁去占领汉中,擅命其“督义司马”。其实,张鲁的天师道跟黄巾军的太平道是同气连枝的关系,本身亦是“逆贼”一路,可刘焉并不忌讳这些。传称张鲁“断绝谷阁,杀害汉使”,显然是刘焉的意思。当时天下大乱,州牧、太守各自经营独立王国,亦未足为奇。可是,刘焉怎么跟张鲁搞到一起,诸史语焉未详。《刘二牧传》云:“张鲁母始以鬼道,又有少容,常往来(刘)焉家。”《后汉书》本传亦称:“沛人张鲁,母有姿色,兼挟鬼道,往来焉家。”皆寥寥数语,而闪烁其辞,“少容”“姿色”与“鬼道”,不啻暗示刘焉鬼迷心窍,惑溺其中。

张鲁攻打汉中时,刘焉派遣别部司马张修率兵策应。张修亦是教中巫人,可是拿下汉中,张鲁却杀了张某,收编其部队,将汉中占为自家地盘。张鲁后来归降曹操,刘焉死后其子刘璋继任州牧,汉中早已是肘腋之患。以后刘备入蜀,就是刘璋请来讨伐张鲁,不想到头来鸠占鹊巢,里里外外都拱手让与刘备了。

本来刘焉谋求益州,是要伺机称帝,《三国志》《后汉书》都说到刘焉在蜀中造作舆服“僭拟至尊”的事儿。荆州牧刘表讥抨刘焉,搬出“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典故,将刘焉比作名声僭孔的子夏(《通鉴》胡三省注:“表盖言焉在蜀僭,疑使蜀人疑为天子也。”)。可是,刘焉的天子梦终而未能成真。他羁留长安的两个儿子被董卓所杀,而屋漏偏遇连阴雨,悲痛之际又是“天火烧城,车具荡尽”,一气之下痈疽发背而亡。

整个儿看来,刘焉的故事极具谶纬色彩,所谓“益州分野有天子气”,后来果真应验,却是刘备做了皇帝(也是“一个姓刘的,引出一个姓刘的来”)。焉、璋父子经营蜀地二十余年,是给另一位姓刘的预留地盘而已。或许,这就是《三国演义》用刘焉引入刘备的叙事动机。

刘虞

《三国演义》第二回,刘备又遇上了姓刘的恩主,就是刘虞。此人乃光武帝一脉,东海恭王之后。灵帝末年,渔阳张举、张纯造反,刘虞出为幽州牧,率刘备等前往征讨。此前刘关张因鞭笞督邮逃离安喜县,投靠代州刘恢(此为小说虚构,同名历史人物乃西汉赵共王,高祖第五子),是刘恢将刘备三人推荐给刘虞。渔阳平寇之后,刘虞表奏刘备大功,朝廷赦免鞭督邮之罪,乃有咸鱼翻身之日。

刘虞其人,《三国志》无传,大概陈寿认为此人无关大局。《三国演义》将他拽进来,也只是一带而过,但刘虞的贤良形象给刘备做了很好的铺垫。刘虞剿灭张举、张纯之事见《后汉书》本传,其中并未说到刘备(按:刘备参与讨张,仅见《先主传》裴注引鱼豢《典略》数语,显然跟刘虞没有直接关系)。刘虞此番主政幽州,可谓临危受命。其实早在黄巾作乱之前,他就担任过幽州刺史,本传称其“为政仁爱,念利民物”。幽州地处边陲,刘虞绥抚有方,守境安民,政绩卓荦。有曰:“民夷感其德化,自鲜卑、乌桓、夫馀、秽貊之辈,皆随时朝贡,无敢扰边者,百姓歌悦之。”

作为刘家人的宗室长者,刘虞最为史家称道的是没有政治野心。初平元年(190)董卓挟献帝迁都长安,翌年袁绍与冀州刺史韩馥试图另立刘虞为帝,以与董卓对抗。袁、韩派人去劝说刘虞,却被断然拒绝。本传云:

(刘虞)厉色叱之曰:“今天下崩乱,主上蒙尘,吾被重恩,未能清雪国耻。诸君各据州郡,宜共戮力,尽心王室,而反造逆谋,以相垢误邪!”固拒之。

此事亦见《魏书》武纪、袁传。在刘虞的意识中,皇权与国体无论如何不容颠覆(即使献帝只是年仅十岁的孩子,且被董卓挟持),袁绍、韩馥另立朝廷的企图无疑是“反造逆谋”。置身君君臣臣的堂庑之上,如此一根筋的政治伦理真是粹然而质朴。然而,局面已是“天下崩乱”,各据州郡的军政大佬都在蠢蠢欲动,都变着法儿做大做强,不是挟天子以号令天下,就是自己想做皇帝。即便以承续汉统、靖匡王室相标榜的刘备亦早已看清形势,诚如王夫之所谓:先主之志,无非“乘时以自王而已矣”(《读通鉴论》卷十)。相形之下,刘虞怎么说也是一个另类。

耐人寻味的是,《三国演义》写袁绍主盟十八镇诸侯讨伐董卓,写袁绍如何夺了韩馥的冀州,却只字不提当初袁绍和韩馥拥立刘虞之事。何以隐而不彰?大概是不愿申明刘虞的政治伦理,因为想做皇帝的都是“逆谋”,这便碍了刘备的事儿。刘虞标树甚高,完全排斥宗室人物“乘时以自王”的选项,若是以他这类人物为标杆,刘备的使命就失去合法性了,其野心亦即不能为言语叙述所伪饰。关于刘备“匡扶汉室”之使命,《三国演义》采用了一种巧妙的模糊叙述:一方面强调刘备为皇家救难扶灾的赤胆忠心,譬如参与衣带诏密谋之类;另一方面,则表现其自成霸业之抱负,如“煮酒论英雄”之韬光养晦,寄身刘表处“髀肉复生”之感慨,“隆中对”听诸葛亮说天下大势……都是这个意思。诸葛亮所谓“大业可成,汉室可兴”,强调的是刘备“帝室之胄”的身份,从而描绘了一幅总揽天下英雄、瞻望百姓箪食壶浆之图景。这是要解救献帝于危难,还是以宗室身份取代汉家天子?这事情好像不容你细想。

刘虞倒是一心要解救献帝,派义士田畴私行入长安,与献帝联络。本传有谓:“献帝既思东归,见(田)畴等大悦。”于是遣侍中刘和(刘虞之子)潜出武关,试图到刘虞这儿搬兵救驾。不料,刘虞属下公孙瓒暗中勾结袁术,将刘和扣为人质,还夺走刘虞奉迎献帝的人马。这前前后后是一个颇为曲折的故事,却未见于《三国演义》。公孙瓒本是刘备的“发小”,在小说里是被赞许和寄予同情的人物。可是在史家笔下,公孙瓒完全是穷兵黩武、凶残暴戾的硬派角色,与刘虞之宽厚为政大相径庭。道不同不相为谋,时间一久,两人闹掰了。初平四年(193),积忿不已的刘虞终于起兵攻伐,其十万大军竟不敌刁蛮善战的公孙瓒,最后兵败身亡被斩首于市。

《后汉书》传末论曰:“刘虞守道慕名,以忠厚自牧。美哉乎,季汉之名宗子也!”显然,这样的人物置于当日天下纷争之情境,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刘虞派往长安的田畴亦不似汉末三国人物,更像是战国时的侠客。《魏書》本传称其“好读书,善击剑”,有勇有谋,性格狷介,袁绍父子和曹操屡次征辟不就,一生躲避仕宦之途。

有一件事很蹊跷,似乎刘虞也有伪饰的一面。本传谓:“初,(刘)虞以俭素为操,冠敝不改,乃就补其穿。及遇害,(公孙)瓒兵搜其内,而妻妾服罗纨,盛绮饰,时人以此疑之。”也许,你可以说人都有两面性。也许,这事情本身或是史家记述亦可怀疑。

刘表

一直四处奔窜的刘备,跑到刘表这儿才算喘了口气。《三国演义》第三十一回,刘备离开袁绍,会合汝南刘辟,想趁虚攻打许昌。但曹操赢得官渡之役即挥师南下,将刘备打得狼狈不堪。刘备欲投荆州,尚不知人家是否收留他(“但恐不容耳”),可孙乾跑去一说,刘表大喜曰:“玄德,吾弟也,久欲相会而不可得。今肯惠顾,实为幸甚。”(按:刘焉认刘备为侄,刘表称之吾弟,这辈分不知如何安排。刘表长刘备十九岁,以年岁而论实是两代人。)刘表以儒雅著称,喜欢结交天下名士,所以刘备在荆州颇受优待。

刘表亦鲁恭王之后,早年与张俭等人陷党锢之祸,党禁解除后辟为大将军何进掾佐。初平元年(190),孙坚杀荆州刺史王叡,翌年刘表出閤接任刺史。据《三国志》裴注引司马彪《战略》和《后汉书》本传,当时江南“宗贼大盛”,又有袁术屯兵鲁阳(今河南鲁山),刘表未能往州治汉寿赴任,只身到了宜城(今属湖北),延揽蒯越、蔡瑁等人出谋划策。蒯越有一个颇具哲理的说法:“理平者先仁义,理乱者先权谋。”刘表心领神会,于是邀集宗部大佬五十五人(《后汉书》谓十五人)开会议事,竟然把这些老大全都杀了。如此一来,“江南悉平”。但看此事,这人就是个狠角色。

荆州地处四方通衢,亦四战之地。刘表以远交近攻为守境之策,一方面结交冀州的袁绍,一方面防拒南阳的袁术、孙坚。后来李傕、郭汜攻入长安,刘表遣使奉贡,被任命为镇南将军、荆州牧。再后来,曹操迎天子至许昌,刘表照样遣使奉贡。他手下一个叫邓羲(又作邓义〔義〕)的官员反对如此两头观望,刘表却道:“内不失贡职,外不背盟主,此天下之大义也。”(裴注引《汉晋春秋》)及至曹操与袁绍相持于官渡,又有韩嵩、刘先等亟劝依附曹操,他依然不肯选边站队。《三国志》将此描述为一种谋而不决的性格,亦谓其多疑之心。可是,凡此种种,恰恰说明此公身段很灵活,绝非头脑冬烘。

刘表不肯归顺曹操,总有人不爽。建安三年(198),长沙太守张羡率零陵、桂阳三郡叛乱,乃因郡人桓阶策反,为曹操夺取荆州作内应(《魏书·桓阶传》)。刘表对外用兵相当谨慎,剿灭内乱下手却忒狠,结果这一事件反倒成了刘表控制荆州的一个转折点。五年,刘表平定长沙、零陵、桂阳三郡,真正掌握了荆州全境。《后汉书》本传云:

于是开土遂广,南接五领,北据汉川,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初,荆州人情好扰,加四方骇震,寇贼相扇,处处麋沸。(刘)表招诱有方,威怀兼洽,其奸猾宿贼更为效用,万里肃清,大小咸悦而服之。关西、兖、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表安慰赈赡,皆得资全。遂起立学校,博求儒术,綦母〔毋〕闓、宋忠等撰立五经章句,谓之后定。爱民养士,从容自保。

《三国志》表传亦称“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蔚然一方大邦。刘表经营荆州,自然不能没有开物成务、奋发蹈厉的实干精神。他出身阀阅,却不是刘璋那种继承父业的牧二代,更不是坐享其成的“闇弱”主公,从最初翦灭江南诸郡大小宗部,直到将荆州完整地掌控在自己手里,其间尽有守疆拓土的胆略与手段,可想不乏一番艰辛曲折。然而,《三国志》的传述却相当偏颇,其要点则是描述刘表的另一面:心存疑忌,不能用善。荆州这块肥肉未献与曹操,竟归咎于刘表的昏庸与人格缺陷。

至于《三国演义》里边的刘表,更是“虚名无实”的庸辈(这是曹操煮酒论英雄的评语)。第三十三回,曹操与诸将商议西击乌桓,曹洪担心刘表派刘备趁虚袭击许都,而谋士郭嘉认为刘表不足虑:“刘表座谈客耳,自知才不足以御刘备,重任之则恐不能制,轻任之则备不为用。”这话出自《魏书·郭嘉传》,而表传又谓:“刘备奔表,表厚待之,然不能用。”这都是说刘表没有胸襟也没有眼光。其实,郭嘉的说法大有问题,既然将刘备看得那么透,轻里重里拿捏得那么准,这哪是“座谈客”的心思?可是,“座谈客”三字偏是成了盖棺论定的调子,小说家搜罗史传中这些贬损刘表的细节,更将此公刻画成“虚名自爱,文而无用”(毛宗岗回评)的草包形象。

刘表接纳刘备而置之不用,说是“外宽内忌”也对,但这何尝不是一种手腕。之前曹操收留刘备亦是这个套路,虽以豫州牧、左将军等官爵笼络,却将之羁束于许昌。后来袁术经徐州欲与袁绍会合,曹操让刘备去阻击,程昱、郭嘉极言“刘备不可纵”(语见武纪)。曹操稍有疏忽,刘备就如鱼入海了,而刘表则始终将刘备攥在自己手里。

其实,刘表抨击刘焉僭拟,自己并非没有“乘时以自王”之念。《魏书》表传裴注引《先贤行状》所述“郊祀天地”之事,并非空穴来风。《后汉书·孔融传》说的很明白:“是时荆州牧刘表不供职贡(按:此与《汉晋春秋》所言相悖),多行僭伪,遂乃郊祀天地,拟斥乘舆。诏书班下其事。”幸而孔融以国体大局为由,力谏“宜且讳之”,才未被究劾。又,《晋书·刘弘传》亦谓刘表曾命人作“天子合乐”,更欲当庭演奏云云。当然,刘表最终未能称帝,大抵是时机不成熟,此中自有审时度势的斟量。

刘备投靠荆州在建安六年,至十三年,曹操遽然南下,刘表却病死。刘备在荆州安安稳稳待了八年,这下又要跑路。因为刘表的少子刘琮继任荆州之主,很快就举州降曹。《三国志》《后汉书》都说到刘表立嗣不当,以至琦、琮二子“遂为仇隙”。然而,《三国演义》却写刘表病中两次嘱咐死后让刘备自领荆州(几乎复制陶谦三让徐州的故事),而刘备一再辞让,最后立下“令玄德辅佐长子刘琦为荆州之主”的遗嘱。这些情节,包括蔡夫人与蔡瑁等伪造遗嘱让刘琮继位,完全不见于三国、后汉诸史。小说家叙述何以与史家满拧,自是各有叙事立场。陈寿是以刘表之无能反衬曹操之英明,而罗贯中要藉托孤之事为刘备背书。

《三国演义》将帝胄血统作为刘备承祧汉室的合法性,只是汉室宗亲不止刘备一人,这就要举述刘表之无所作为,刘璋之昏聩闇弱。相比之下,只有刘备才能拯救汉室,才是复兴大业之唯一希望。先主不出,如苍生何?这是小说家的叙事逻辑。

顺便说说刘表之死,《魏书》表传只说是“病死”,《后汉书》表传则透露,其病况跟刘焉一样,亦是“疽发背卒”。他们都是鲁恭王一脉,莫非有着相同的家族病史?

余论

汉代自平息吴、楚七国之乱后,进而抑损诸侯,顾炎武以为由此导致“中外殚微,本末俱弱”,是为西汉覆亡之根由;而反观“光武中兴,实赖诸刘之力”,乃谓宗室诸侯系乎国运。其说见《日知录》卷九“宗室”条。顾氏生逢鼎革之世,哀叹明亡于宗室不振,极赞汉初与唐代之制—“皆以宗亲与庶姓参用”。又谓:“灵、献之世,荆表、益焉,各专方鎮,而昭烈乘之,以称帝于蜀,若颠木之有由蘖。其与宋之二王航海奔亡,一败而不振者,不可同年而语矣。”此以遗民心态将宗室作为救亡之希望,未是正理,只能说是一种情感寄托。

再者,拿“光武中兴”说事儿,有些罔顾事实。刘秀与兄刘縯趁赤眉之乱起事,所率舂陵子弟固然多有刘姓宗人,却并未得益于“荆表、益焉”那样的方镇势力。反倒是,刘玄、刘婴、刘盆子,还有刘永,这些刘姓宗亲被各种势力拥立或自立为天子,一个个都在给刘秀添堵。既是帝胄之脉,歪瓜裂枣似乎都有御宇天下的合法性。

《后汉书》縯传曰:沘水之役大破莽军后,“诸将会议立刘氏以从人望,豪杰咸归于伯升(按:刘縯字)”。但刘縯认为此非善计,有谓:“闻南阳立宗室,恐赤眉复有所立,如此,必将内争。今王莽未灭,而宗室相攻,是疑天下而自损权,非所以破莽也。”刘縯所言“宗室相攻”极有预见性,不惟当世,汉末亦是。刘焉、刘表若不是“疽发背卒”死得早,刘备何以“乘时以自王”,怎么说也得互相掐个你死我活。

二○一六年十一月八日初稿,十二月十二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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