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契斯:革命种子的考古学

2017-02-20张念

书城 2017年2期
关键词:政治

张念

写什么作为一种道德判断

每次读契斯的小说,都让读变得不可能,因为他总会击溃我的读,尽管阅读是我的职业行为之一种。我面前的书成了冰镐,如卡夫卡说的那样,冰镐砸碎的是理性思考的冰海。于是干脆绕开读的困难,我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想象他的写:他正在写的处境,这个壮硕英俊的犹太男人的写是如何发生的?

契斯总是在写一些不可写的事物,那些令人惊骇的事情,跃出了人的一般的有限意识,甚至包括认知范围。他写激情澎湃的革命人,在一页纸的尺幅之内就成了活死人、折磨、酷刑、革命的变态杀手、背叛……一页接着一页扑面而来。

是的,二十世纪灾难深重,许多恶行被一遍又一遍地说起。在历史的、社会的、政治的维度上,人们一起协同思考和判断,一起指出:这是令人发指的恶,那什么是恶,恶是不完善的表现,奥古斯丁说,那么不完善从何而来?正是最后的这个问题,在二十世纪的极端经验中还必须添加一个前提:和变态杀人狂不同的是,这次,极端变态的行动者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正是思考过才决定如此行动,并相信有个完美的救赎计划让世界变得更好,正是基于对纯粹善好的欲求才产生了令人惊骇的行为。当“变态杀人狂”同样也有阿伦特所说的“精神生活”,即他们也意愿,意愿更好的世界;他们也思考,有一套意识形态支持;他们也判断,现存的世界是不合理的……那么,这样一来,在知性层面,让作家的写就变得不那么轻而易举了。

因此,在我们对作品进行审美判断的时候,作家的判断是如何发生的?恶行本身没有深度,除了残暴还是残暴,但对于热衷于书写恶行的作家来说,除了像交通警示牌一样让人们注意,此路段事故高发请谨慎驾驶之外,文学写作的责任和义务还包括什么?恶行如此醒目并以最大的强度刺激人的官能,恶行没有深度但有广度,恶行并不单调。

于是,契斯宁可从这些可思可说的、经由理性排列的认知扭过头去,就像委拉斯凯兹的《宫娥》,画布背转身躯,我们什么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是画家独自面对他才能看见的画布。

所以,作家深处的情状是“独自”,和史学家独自面对无穷无尽的过去不一样的是,后者极力让所有的过去,躺在浩瀚史料中的过去开口说话,并且能够让人们听见,关键是还能听懂,所以法国史学家米什莱才说,他们是死者的祭司,祭司的工作要赋予一切以意义。契斯的小说素材同样来自档案馆冰冷的资料,他不是祭司,他更像史诗吟唱者,不是吟唱英雄的事迹,更何况英雄也残暴。小说家的难度在于如何再现模拟行为,不管是心理行为还是外部行为,让逝去的行为重新在语言之中再发生一次—首先在作家的头脑中展开,然后在读者的头脑中展开,这就是康德说的人具备这样一种先验能力,这能力在文学之中得到练习和加强。而针对行为的评判不是文学写作的任务,文学工作的独立性在于仅仅依傍语言自身,在智识悖论之外回溯性地把发生的一切再上演一遍。

文学语言不承担认知功能,一个表象连着另一个表象,没有概念协助,或者与概念若即若离,每个词都保持住了其稳定的表象能力。契斯其实是在书写中进行一种雕塑活动,具体造型没有实存对象,这时作家和读者一起想象和回味这些冰冷的雕塑,看的直接性被想象的直接性取代,在想象之中,我们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了。

因此,契斯最擅长动用最具造型感的词汇,在《达维多维奇之墓》中,一下就把大清洗审讯的画面现场推到读者面前,在词和词的奇异组合之中,以期让读者自己找到“大清洗”这个概念的标准图式。没有什么典型性人物,所谓的文学典型是既有概念的产物,契斯要呈现的是某个动作和行为的典型图式,清晰精准,一种几何学意义上的精准,在引发新概念的诞生。

关于罪行柱和功勋柱的比例以及色差,我们在历史书里有更多的领会,而文学在不需要任何观念协作的情况下,独自地坐在写的荒漠上,揣测和想象就开始发生了。一般地说一部作品是好是坏,意见总是不统一,但康德说这种不统一仅仅是经验层面的,他把对审美判断力的贞信放到了先验的位置上,就是说总有一个一般的共通感,将这些意见统一起来,这个一般的共通感他称为先验想象力。想象力仅仅是审美判断成为可能的条件,是写作飞行的翅膀,那么动力引擎在哪里?

先于写作发生的是什么?写既然也是一种行动,独自的行动,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把写作与道德联系起来。非如此不可,必须写,如果不写,主体有关自我的感受就会摇晃,因此,道德的绝对律令在此就在存在论层面显现出来了。

按黑格尔的定义,伦理世界是直向运动的自我意识,客观精神的显现,社会历史自身不会撤返回忆和细查,就是说事情往往总是这样发生了,要么符合人意要么违背人意;而与之相对的道德世界恰恰可以反向运动,自我意识可以撤返,可以反思,就文学而言可以借助想象力重现已经发生的一切。通过写作,创造了一个可以谈论、观察与品评的对象,即作品。作品的实在性与物质世界的实在性不同的是,后者是无言的,不可能产生交流和对话,除非将之符号化,与之相对的就是所有写作的属性即虚构的实在性。运思行为包括想象、回忆、感觉和理解,其运思序列是:当人们需要达成认知性结论的时候,必须借助历史学家的写,更多的时候人们在理解的环节急于求成或者争论不休;当人们需要动用心智之眼观看細查的时候,让想象力变得饱满,让回忆更清晰,让感觉强度得到提升的时候,结论性的知性判断就放在了次要的位置,在此显得突出的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在反向运动的道德世界,自我意识重新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对象和某种客观性,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可以为思维提供其概念性场景、画面或者人物,让陈旧的、已经过了保质期的概念周转不灵。

题材决定论不是这里所说的道德判断,契斯也不会像其他作家那样,去塑造某类炫目的个别性人物,来抵抗伦理世界即社会历史不可逆转的直向运动,契斯的做法恰恰相反,他的人物积极投身于这些如自然风暴或者自然灾害般的历史之中,人物塑造的个别性不是他主要的工作,他将词和句子当作颜料、线条和阴影,为了与人的记忆活动相匹配—重启感官把不在场的事物放到我们面前,他只提供画面,于是通过这些画面的切换,写与读就获得了不同于理性的自身的逻辑,它们叠置互现,相互渗透缠卷,是地质学的空间逻辑,而非前后相继的时间逻辑。

写,非如此不可,这大概是契斯在为自己的写作行为立法。

一颗种子就是一个动作

一八七七年七月的某个清晨,乔利举枪自尽。围绕这个动作,杰出的前南斯拉夫小说家契斯开始着手这样一项工作:如何掀开哲学和文学、概念和想象之间的厚重帷幕,让二十世纪的“谋反”无意识,在一张称为“文学”的躺椅上,开始呢喃和自言自语。这张被称作文学的椅子之于契斯,就像绵延这纯一介质之于柏格森一样,语言、观念、梦魇、幻觉、想象、行动、意志,全部聚集在一起,构成理性认知的魅影图式来到读者面前。

乔利是契斯小说《国王与傻瓜之书》中的一个人物,生活在十九世纪拿破仑三世治下的法国,当时活跃的智识氛围和严酷的政治现状,经由他优异的直觉,捕捉到有些陌生但凶猛的力量正在向人们袭来。他喜欢思考,鄙视暴政,为了宣告自己的判断,写了一本书叫《马基雅维利和孟德斯鸠在阴间的对话》(以下简称《对话》)。拿破仑三世的警犬们嗅出了书中无政府主义的危险气味—大概是马基雅维利的话所特有的刺激性,让孟德斯鸠黯然失色,书被警察当局查封和销毁,乔利被判处监禁十五年,且众叛亲离。他想既然不能通过书对这个世界有所矫正,那他就自己来承担责任。一八七七年七月的某个清晨,乔利举枪自尽。

这个人物仅仅在几页紙的范围里出现了一下,但正是他的闪现,一个瞬间,一粒不被觉察的小火星儿,一个动作和一个点,恰好和历史时间的横轴线撞击和交汇,谋反无意识在统治者的禁令中显示出来。《对话》被彻底销毁,按照唯物主义者的观点,他们成了泥土中的分子,分子和分子一点点聚合运动,重新长成了革命的高原。

现在,乔利的故事在契斯的手中变成了弗洛伊德式的意识原型,乔利的故事对应于俄狄浦斯情结。这个当初看起来非常简单的平衡意识—逃避厄运也好,反抗命运也好—自行裂变,在保皇派、神父、反犹主义者、邮递员、出租车司机、厨子、工人、无政府主义者和欧洲那些苍老帝国的间谍手中被传递、改写和置换,于是这篇小说就针对谋反之书的考证和有关谋反之书的历史,在一种悲剧式的必然性中展开了。

乔利的《对话》就这样被抄袭改写扭曲成了另外一本书,名叫《谋反,欧洲社会崩溃之根源》(以下简称《谋反》),主要针对敌视基督的犹太人。书中宣称,这股邪恶势力现在不仅是欧洲内部的敌人,还是整个文明秩序的破坏者,那怎么在人群中辨识出这个敌人呢?引蛇出洞。对于这项政治任务最擅长的就是一个叫拉奇科夫斯基的人,沙俄特务的头目,他专注于让人们担心发生的事立刻发生,他到处制造爆炸案,然后再以破案为由头,抓捕、关押、流放国内外的政治嫌疑犯,谋反无意识的恐惧症似乎得到了疗愈。这项精神分析的临床疗法被运用于实际的行动,扑灭火星的最佳方法是让大火燃烧一遍,但在弗洛伊德医生那里,仅仅只限于他诊所里小小的舒适的躺椅。

一个行动完全超出了它当初所能设想的结果,对此,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以及《摩西与一神教》中分析道,弑父行动产生了两个结果,一个是律法—禁令的颁布,一个就是阉割所带来的无意识切口。服从与抵抗是心理戏剧的一个对子,前者带来文明与秩序,后者与革命、改变和创造相关。而弗洛伊德自己正是理论革命的实践者,他在晚年更加关注“文明及其缺憾”的心理根源,让他不能释怀的是这样一个发现,在《摩西与一神教》最后,他写道:不是太初有道,而是太初有为。这是他对欧洲文明兴衰之困局的忠告。对于今天的人们,也许更能理解这句话的分量。

当然,作为理性主义者的弗洛伊德对于“有为”的肯定性断言有个附加说明,他期望这个论断在他的后继者那里,还需结合社会内容审慎论证。弗洛伊德在世的时间段正好和契斯这篇小说的时间段重合,就是说精神分析诊所里所发生的,与在诊所之外所发生的具有某种对应关系,文明因其缺憾拖曳着疯癫的影子,幸亏有文学,文学所登记在册的形象不受精神分析记录必须保密的行业规定所约束。

《对话》的写作动机与其结果背道而驰,正如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前者诉求的是民众中那些理智磊落的耳朵,以期对时政与时局保持清醒的认识;后者一再声明书中的话,是说给新君主听的,这君主成熟练达并以意大利统一为志业,他要着手的是一项充满危险、困难重重的新事业,他的行为仅仅是政治性的开创性的。一粒种子怎么能选择土壤呢?一个戏剧性的反应却是《对话》被君主听进去,非常刺耳;《君主论》被民众听到,以乔利为引子,被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们改写成《谋反》。《谋反》之书套用了马基雅维利式的句子,其内容包括谋反者的独白和惧怕谋反者的点评,同时被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听到,于是产生了一个完整的政治效果:谋反和镇压谋反。人们被书中那些马基雅维利式的戏剧语言迷倒,从而彻底遗忘了孟德斯鸠的审慎和推理。当初乔利就认为,他太理智晦涩,法国民众不会对他感兴趣,于是他要给晦涩添加调料和色彩,请出马基雅维利。而马基雅维利的奇异判断,即政治与道德无涉,政治思想史认为是现代政治的里程碑;但文学家却让我们看见现代政治里程碑之下,埋葬着无数现代政治的“神-牲人”(homo sacer)。

马基雅维利不会出现在哲学史之中,马基雅维利也像契斯的乔利一样,仅仅闪现了一下。因此《君主论》就某种意义而言,应该归于文学经典,马基雅维利对政治人的意志力和判断力,以及与这两者相关的心理活动更感兴趣,而权力则是政治人所有激情的表象。这本宣称彻底切断政治和道德关系的现代之作,反而在读者心里激起了最强烈的道德激情,必须采取行动,不论是正向的防御行动还是负向的摧毁行动。这样一来,古典主义的道德政治就迁移到现代性的政治道德—前者只关心统治的智慧或者统治术,每个迁移的瞬间,被空间直觉所捕捉,视觉化的权力欲望覆盖了所有的人,这包括革命者和反革命者。

太初有为,创造新世界的斗争就这样获得了一个新的平面,法与不法的旧平面被抛弃了,在这个新的平面上,谋反无意识被《谋反》之书的作者/读者表象为两种状态:一、从统治者的视角来看,国家有两种敌人,即外部和内部的。外部冲突表现为战争,并不需要顾及行为原则或者道德秩序;而针对内部的敌人,就是那些试图谋反的不法之徒,你难道也需要顾及道德原则吗?二、从被统治者的视角来看,既然国家统治的原则是对上帝权力的篡夺,那么国家仅剩下意志的化身,一个冒充普遍性的意志必然受到另一个特殊意志的抵抗,革命就是人民手中的权利,革命和道德无关,否定性的判断也是一种道德回应,至少是与道德建立起的某种关系。政治斗争一旦展开,双方都抛弃了法即国家诞生的正当性,这敌对的双方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人意识之内的斗争,维持秩序和摧毁秩序都以不法或非道德的方式展开了。

看起来契斯在写《谋反》之书的文献考,但在小说中,我们发现书有了自己的生命,这生命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占据,以何种方式占据就意味着以何种方式行动,一本原意是预防谋反的警世之作也合乎逻辑地成了一篇“谋反宣言”,而这宣言随即构成了行动中的一个始源性环节。

法与不法是现代政治的形式化表征,法的系统性和完备性,向人们宣示世间所有冲突与矛盾都可以纳入其轨道,并得到妥善的解决,因此在康德那里,法是道德最完美的抽象的外部形式。这样一来,意识的杂多就被纯化了,谋反行为肯定不合法,当然也是最不道德的行为。只有在观念史的线索上,我们才有理由说马基雅维利是现代政治的开端。开端处,仅仅是一个行动,与普世化的规范与规则无关,马基雅维利在乎的是如何行动,至于为秩序制定规范,这是行动完成之后的事情,留给了其后的权利哲学或法哲学的体系化和完备性。但在观念史之外,是行动着的人们或者人们的行动,《君主论》像朵奇异之花,不是君主反而是人民嗅到了某种力量的芬芳,只需把马基雅维利的“新君主”置换成“党”或者“人民”就可以了,而缔造新世界的工作就无可避免地落到了革命者手中。

谋反/革命,一个幻觉的未来

任何政治行动都包含创造和救赎,其前提是总有人对现实不滿。那么何谓不满,不满的根源是什么?社会历史层面的解释仅仅满足于建立起事实性的因果链,比如饥荒、暴政、经济崩溃,但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却说,革命往往发生在生活舒适的经济繁荣时期。那么,何谓不满,价值虚无?这究竟是一个实存论的问题还是本体论的问题?

关于价值虚无的起源故事,契斯在其寓言式的小说或叙事诗《西门·马古》中,塑造了这样一个概念性的人物:西门是基督教异端诺斯替教派(灵知主义)的始祖,他宣称“天国是谎言”,人们就问了,你从哪里来的?你的家乡在何方?他大手一挥,指向“半个地平线以外的村庄”。人们发现,这个布道者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其他的布道者都是成群结队而来,唯独西门单枪匹马、孑然一身。人们刚刚听完彼得和保罗的演说,尽管饥馑、瘟疫、穷苦、灾祸、洪水犹在,但还是认为使徒们的话可以让自己好好享用一年了,而这个西门竟斗胆宣称自己也能上天入地,并且邀约众人现场观看。于是这个短篇就有了上下两个版本。

版本一:西门的确飞上了天,地上的彼得惊吓得不停揉搓自己的眼睛,众人一片惊呼,之后基于重力原因,西门砸在地上粉身碎骨;西门唯一的追随者,他的情人索菲亚,索菲亚是妓女,妓女动情地说道:即使他坠落了,他还是胜利了,胜利地证明了凡人的世界就是堕落,就是地狱。

版本二:西门的确让人们把他埋入墓穴,此前西门还跟彼得辩论,论辩的焦点集中在技艺和仁慈。彼得的神有行奇迹的技艺,更重要的是不仅仅是技艺,彼得一再强调是仁慈,技艺不是目的;而西门的观点是技艺仅仅是技艺,一场有关信仰基础的辩论,在形而上的幕布前展开。三天后,人们从地里挖出西门,准确地说是一堆腐肉。忠贞的索菲亚又说:看呀,这不正好验明了他的教义吗?凡人的生命是易朽的。

启示与理智的冲突,知识论与神论,这重大的现代性主题,如此精练地在文学造像的行为中显示出来,像素描一样清晰地嵌入文学想象的平面之中。最杰出的观念史家沃格林在其著作《没有约束的现代性》中,直截了当地列出了诺斯替主义(知识论,诺斯替是knowledge的音译)信徒名单,这包括:孔德、韦伯、胡塞尔、马克思。沃格林指出孔德的实证主义和利他主义,吸引并塑造了成千上万西方人的思想,而“利他”则是神—爱的世俗版本,但唯一不同的是超验—形上的幕布在理性主义的时代早已被扯掉了,但这并不能直接推导出价值虚无。

实证主义有另一套价值观,就是说意义是在历史进步的过程中获得的,一个幻觉的未来依然主导着神的孩子们,或者说人类。对此,只有文学能够给我们提供历史画面的叠置或者说历史意识的蒙太奇:在基督教幕布前的行动者马古看起来像一个可恶的小丑;启蒙之后,在知识信仰的幕布前,马古成了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那么历史进步的价值旨归,如何能够像宗教那样建立起与个人之间的坚实关系,其中的冲突表现为:基督教的神不愿意牺牲掉任何一个孩子,人子之死已为众人的堕落作了偿还,而灵知主义的历史观深信,人类自身的拯救必须通过自身的行动来完成,因为世界一如既往的糟糕,并且个体的完善是通过集体性的行动来完成的。

当然,关于进步,政治经济学和技术革命保全了人的性命之忧,而契斯小说关注的对象是与政治经济学中的商业行为并行的另一种拯救行动,政治革命或人的改造。技术进步如此笨拙缓慢,人间的罪恶以及痛苦有增无减。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主义者憎恨的是关系、建制、制度、商品交换行为等等。

阿伦特在《康德政治哲学讲稿》里提到,哲学家们其实不关心政治,或者像康德那样,在《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中,心不在焉地把这人间的事物草率应付之。和黑格尔不同的是,康德是诚实的。个人的完善优先于历史想象及其进步,在启蒙的热烈氛围中,康德扔出道德律,简单易懂,遵此,人人可成圣。这样一来,众人之事或者说政治事务岂不多余了?而黑格尔,这位图宾根神学院的高材生,正如沃格林所说的那样:他把基督的逻辑(救赎)与人的逻各斯等同起来,历史才具有了完备的意义。作为这位大哲的学生,犹太人马克思一方面决绝地宣称彻底告别哲学,另一方面写下了“第十一论纲”中那句著名的宣言:哲学必须改造世界。因此,启蒙的戏剧性在于:在表象之外,永恒性、确定性和普世性,支撑起启蒙哲学家们对真理的激情,原则化的真理,有目的有效用的世俗化的真理—知识,然而,在有效的真理面前,政治现象而不是政治知识该如何得到澄清?

现象不可认知但可在无概念依傍的情形下予以描述,这个艰难的任务非文学家莫属了,《达维多维奇之墓》正是这样一种写作的冒险。人们不知道达维多维奇来自何方,这个冷酷、意志坚定的革命者有十几个化名,像幽灵一样游荡在欧洲大陆的各个角落。最奇异的是,“革命”一词契斯很少使用,也无革命故事可写,达维多维奇总在各个时间节点—空间中闪现,他无处不在,比如:起义军舰的甲板、人民功臣的高级住所、大清洗的审讯室、法庭、码头工人罢工现场、亡命途中结冰的小河、童年的肉铺,他是大锅炉旁技术熟练的司炉工、巴黎上流社会豪宴中迷人的王子,等等。他是任何人,在艰辛、苦难和空虚中煎熬的诸个个体,但他分明只是一个人,在大清洗的审讯室里,让审讯官抓狂的坚不可摧的抽象意志。

抽象意志仅仅是概念,但达维多维奇肯定在人世间存在过,契斯写道,在审讯官面前,他是“一团谜,未知生物”,这个谜一般的存在还在喘气,但躯体已经被折磨得空空如也,他意识到他已经死了。而与此相对的是审讯官的意志,明确的清晰的,充满现实目的、肯定性和无穷的力量感。

审讯官的意志力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知识不多,也不懂犯人的那套理论,他简单平庸,因此也充满力量。这是一个意志和另一个意志的较量,极刑不是目的,审讯官费杜金感觉到这是他平庸一生的光辉时刻,他要为自己的传记写下一个完美的结尾,必须让达维多维奇认罪!

整个审讯在围绕着欲望—虚无空转了,人可以活成概念性的存在,反之概念性的存在也可以寄居于血肉之躯,行走在大地之上。某个瞬间,达维多维奇甚至像历史人物杜哈林一样想过,如果是某个更高的权威要求我承认罪行,配合一个更高级的政治行动,那我愿意奉献上自己的意志,去承认一桩根本没有发生过的贪污行为。但作为唯物主义者,他发现,这个更高权威并没有显形。

眼前唯一真实的是费杜金,费杜金每天往审讯室送进一个青年,要挟达维多维奇,你认罪,青年免死,否则……这样三个青年死在审讯室。

实证主义总喜欢结果评估,结果是没有谁赢得这场审讯:达维多维奇没有认罪,他根本就没有贪污过行动经费,没有的事;但他认错了,这里他作了一个概念的偷换—毕竟是有知识的人,他拿另外一桩事,即一次爆炸行动来认错,而不是认罪,犯罪是就违背真理而言,尤其对于这样的“老革命”来说。由于意识上的疏忽,这次本应维护工人利益的爆炸行动却被孟什维克利用了,这个小错,不是罪。达维多维奇被从轻处置,送去劳动改造。但他反而感到失望,为真理去死,这是他的目的和生命意义。他最终还是把自己交给了真理的火焰,纵身跳进劳改营巨大的铸铁锅炉之中。

生命可杀可祭,这是具有浓厚神学背景的政治哲学家阿甘本探讨的主题。这个可杀可祭的生命,受更高权威更高正义的支配,杀与祭正是这个更高权威的特权。阿甘本从古罗马的政治、法律和习俗文献中发现,并从现代政治法理逻辑的有限性角度,来论证可杀可祭导致了“国王的两个身体”—终有一死的国王被臣民们埋葬两次,一次是肉身(body,尸体),一次是蜡像,祭祀主要针对蜡像身体。然而,正如契斯从文学的角度所勘察的,当《君主论》这篇宣言落到人民手中的时候,国王的身体被人民的身体取代,现代政治的“神-牲人”,像达维多维奇在审讯室所展示的一样,他没有臣民,没有追随者,独自完成了这可杀可祭的庄严而悲怆的政治仪式。

生命和自然百科全书

文献在契斯的手中,被当作自然百科全书来运用,使得他的政治观和文学观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老歌德曾在一首讽喻诗中写道:懂得科学和艺术,你才能理解宗教,这个观点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最后部分,即“绝对知识”的篇章中,有完美的演绎和论证。

几乎所有优异的头脑在关注现代性问题的时候,都对知识论产生了或明或暗的警惕,就是说,当现代人关注原则而遗忘本体,醉心于规律而忽略本质,遵从规范而又被其扼住自由的时候,启蒙逻辑的解放初衷就受到了背叛。文学是一门有关细节的思维练习,一如科学研究专注于精细的推论,当然包括实验室里如履薄冰的运算、设计和小心翼翼的身体动作,更为关键的是在经历了上百次失败之后,仍不放弃对结果的期待。在科学和艺术之中,意志—生命在场,而非隐没在商品交换、制度执行的背后,成了被它们所拖曳的长长阴影。

《死亡百科全书》中契斯关心的其实是“生命百科全书”,或者如启蒙之前的知识行动,不是对真知而是对自然的丰富神奇以及多样性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而通過语言筑造的百科全书就成了自然的表象。小说主人公在一个档案室里,读到了有关父亲一生的百科全书式的记录。这记录源自摩门教徒们的一个自发的行动—仪式,任何人的一生都可以被记录。是记录,像博物学家记录一个物种那样,事无巨细地记录着,记录本身是无休无止的,生命一样的绵延不息。

这样人类浩瀚如星辰的知识,关于自然、关于社会、关于人自身的知识交织成生命百科全书,其中没有哪一样知识占据着主导地位。正如《死亡百科全书》所记录的那样,父亲一生的任何瞬间都是平等的,都被记录下来了。

柏格森说,生命是虚无织布上的纹理,而虚无正是这样的纯粹介质,叫绵延。“有”的出现,正是绵延虚空中的点,而点的无限性被尼采称为本质的多元性。如果以空间中的点来计量,而不是以时间中的线来思考,那么点与点的联系逼迫思维直面偶然性,这偶然性通过直觉判断或者“悟”来领会。对此,契斯给出的文学示范就贯穿在他的这篇小说之中。

当生命形象只在空间性的画面感中被展示的时候,画面与画面构成了自身的语法,主人公承认自己的记录和档案馆原件是有出入的,但他尽量遵循原件的样貌说出一些,或者描画出来。契斯写道,当他只能在小说中写下一个地名的时候,而原件记录却是好几大段。物质的、心理的、观念的、道德的、情绪的结伴而来,那么事物的关联性,基于被记录事物的邻近性、相似性以及感通性,就建立起了自身的合理性。

当父亲还在为同事的告密怒不可遏的时候,接下来,回到家,一坛酸菜和副食品供应票据,就将他的怒火浇灭了;前一段记录父亲结婚了,战友们打响来福枪为他庆祝,接下来,一九四四年,还是枪声,他已在贝尔格莱德街上参战,德国人的血柱喷在居民楼的墙上;战后,父亲刚刚从他父亲的葬礼上回来,凌晨四点赶去黑市为家里弄张桌子,回来就和一个斯大林路线支持者发生了口角。一九六九年,他开始秃顶,对一切都产生不满,抱怨一切,抱怨大海抱怨阳台的鲜花,那太布尔乔亚,咒骂电视咒骂看电视娱乐着的儿孙们……这位革命者接下来就是无尽地抱怨直至生命—记录结束。

所有可见的都是可思的,这是文学的属性,同样也是科学的宗旨。善与恶,宏大历史和日常经验,平常稀松与极端惨烈在此没有分明的界限,而是两者之间的各种复合关系在绘制和生成人的形象。生命图谱沿着编码和解码的双重轨道,伸展着变化着……

正如契斯所说,他在记录中丈量每个点—瞬间的高度,这就是科学精神,是科学的也是艺术的。每个瞬间都发生寂静的无声暴力,人承受并传达和转义这些瞬间,从而增强了空间时间的感知力。现代之后,当外部结构性的势力增强,相应地,生命体验也在文学语言内部被极限化了。这体验发生在针对结果的定量定性分析之前,在概念之前,个体经验的结构是否能够帮助人们在社会结构中去建造另外的可能性?这正是政治创造与政治伦理对文学经验的期待和邀约。

猜你喜欢

政治
办公室政治
第1课夏商周政治制度教案
大胆讲政治 善于讲政治
把牢政治“方向盘”
政治机关必须突出政治建设
纽约两名历史老师因“不讲政治”被开除
讲政治要防止几个误区
严明党的政治纪律和政治规矩
政治法律
影像政治与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