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神(外一篇)
2017-02-17铁扬
铁扬
神 鞭
一位远门爷爷叫老早,老早爷会调教牲口,调教犟牲口。谁家买了犟牲口不事调教,就去请老早爷。
老早爷身材不高,且有驼背,一个肩膀低于另一个肩膀,走路也显出踮脚。牲口主人来请老早爷,说明来意,老早爷只说一声“走”,便见他歪着肩膀踮着脚来到犟牲口面前。牲口好像已意识到要受老早爷的管教一样,便格外卖力表演它们的倔强,时而用后脚站起抬起前蹄,时而龇牙咧嘴、朝天鸣叫。老早爷朝它们发出“要安生”的号令,它们也自是不管,这时老早爷早已握住了备下的鞭子,然后将鞭子抡圆朝着牲口的一个什么地方猛抽下去,鞭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奇迹发生了,犟牲口“咕咚”一声跪于地下,细看时眼睛中还淌着泪花,围观者拍手惊叹起来。老早爷身后总要跟些围观者的。
事后有人问老早爷对牲口使了什么法术。老早爷说:“是穴位上的事,人有穴位,牲口也有,一样。”
我常看见人体穴位图,黑点和连线密密麻麻,表示着穴位的位置和名称。但西医科的解剖学里并无穴位之说,而中医科针灸学里,扎的就是穴位。“穴”有多大,米粒?黄豆?核桃?这又是一个谜。
不管“穴”有多大,老早爷击中的的确是穴位,不然犟牲口为什么会跪下掉泪?
神 医
那年我十一岁,不幸染上疟疾,久治不愈,用遍中西医各种良方:奎宁、槟榔,均无效果。乡人常见我带着一张蜡黄的脸、拖着一双疲惫的腿脚行于街中。
有位远门奶奶叫曾子,她会给临盆女人接生,会用土法治病。我们称她为“曾子奶”。
曾子奶常叼一杆半长不短的烟袋,立于门前。她服饰整洁,头发用棉籽油抿过,乌黑发亮。一天她见我就说:“过来吧,我给你治治,好好个孩子看可怜的。”我踌躇着走过去,半推半就跟曾子奶走入她家中去接受她的施治。这时,她先从一个什么地方够出一个甜瓜大的小瓷罐,从中倒出几粒种子模样的东西,再就着案板将其捣碎,然后拿起一根做针线的钢针,在我脖后猛刺数针,又把捣碎的东西敷上,用膏药贴住,拍拍我的背说:“走吧孩子,你好了。”
我好了,真好了,疟疾对我的缠磨真的消失了。
曾子奶并不隐瞒自己的手艺,她对我的家人说:“七粒白胡椒,扎七针,就这点事,不难。”原来曾子奶从罐中倒出的是胡椒。
曾子奶是位寡妇,先前的丈夫叫黄鼬。黄鼬为八路军送信带路,职务叫“交通”。有一次日本人来抓他,他钻入自家的地窖,被日本人点火熏死在地窖中。曾子奶为人豁达,事后并没有为此痛不欲生而把自己毁掉,只说:“谁让他叫黄鼬,应了验。”
原来家乡有熏黄鼬之举,黄鼬也叫黄鼠狼。冬天黄鼠狼便钻入田野之洞穴中,乡人在洞口点火,将其熏死,掘出取其皮毛。三九天黄鼠狼的皮毛最珍贵,国画家用的紫毫毛笔就是黄鼠狼尾巴上的毛做的。
也许黄鼬爷走后,曾子奶为排遣寂寞才研究医术的吧,她常说:“送走一个黄鼬,我又迎来多少‘新人哪。”她说的是她亲手从母亲体中接出的新生命。我不也是在她手下起死回生的吗?村中死于疟疾的儿童少年并不少见。
神 梦
老三奶奶是位虔诚的基督教徒,三句话不离“主”:“主说过”“主的意思”“听主的吧”……
老三奶奶体形干瘦,但嗓音洪亮,能唱上百首詩歌,唱时歌声能冲上云霄,传遍我们那个三百户人家的村子:“万有主宰可怜世上人……”“只有一位真神就是我救主……”
一次我从省城所在单位请假回家,乘三小时火车、一小时汽车,步行六里到村口,见老三奶奶正坐于村口的柳树下,我走上去问:“老三奶奶,你等人啊?”老三奶奶说:“等人,等你。”我说:“你知道我今天回来?”老三奶奶说:“知道,托梦了。”
“谁给你托的梦?”
“主。”
“主托的梦?”
“主差遣天使,天使奓着两个白翅膀忽闪忽闪,说,‘三今天回来。你看准不准?”
我小名叫三。
又过了一年,我又请假回家,又见老三奶奶坐于村口柳树下,我便直截了当问:“老三奶奶,又托梦了?”老三奶奶说:“又托梦了,这次主差遣的是先知,先知也是一身白,对着我的耳朵说,‘你应到村西柳树下等三,他必将到来。你看灵验不灵验?”
对于主托梦给老三奶奶之事,我曾抱有怀疑,但一切又显得是那么真实,因为我每次回乡,事先没有任何信息传于村中。
又过了两年,我请假回家,柳树下没有了老三奶奶,我早得知她已卧床不起。我到她家中去看她,刚走进院门,就听见老三奶奶在屋内喊(她的声音依然洪亮):“是三吧?你看灵验不灵验,主又递说我了。”
正是夏天,我见老三奶奶用被单裹着精瘦的身体,紧闭双眼,重复着刚才的话:“你看灵验不灵验?主又差先知递说我,‘他必将到来。”
我的从医
战争年代,有投笔从戎之说,有弃农从军之说,对于一个十几岁从军的少年来说,凡此形容都不确切,他尚无手握笔杆的历史,也不事农事,但他从戎了。这是十四岁的我。时在一九四八年,解放战争最后一年,我是一名卫生兵,所属序列是冀中十一军分区的一个县级后方医院。这类医院分布于冀中各县,它们规模小也无固定院址。我院有院长一人兼内科医师,外科医师一人,中医医师一人,司药一人,调剂一人,卫生员一人,厨师一人。我任职“调剂”。这是一个不完整的编制,于是,一个人常干起几个人的工作。就我而言,在配置完我的软膏、酊剂,煮完我的脱脂棉后,就顶一个外科医生使唤了。为伤员处理伤口,为男女患者打针,自不必说,有时我还要面对我不该面对的“场景”,比如,近距离去面对一位成年女性的私处(医学称“外阴部”)。
不该面对的面对
盛夏一日,一位年轻母亲抱着一位血肉模糊的男孩,跑进我院,她自己双腿也被鲜血染红。她称孩子在玩弄日本遗留下的手雷时被炸。当时她正在灶前生火,孩子蹲在一旁,结果孩子被炸掉一只脚,她自己也伤及大腿内侧。医生将男孩安置于“手术台”,全院所有人员围过去,准备为男孩施治。为母亲施治的任务就分配于我了。院长呼着我的名字喊:“你,你去处理他娘,去耳房。红汞、纱条、双氧水、探针、止血钳……记住了。”他叮嘱我把必备的药品和器械备齐。我带着一个云雾似的脑袋把任务接受下来。
我们驻扎在一处民房,正房为诊室,只木床一张,即为手术台。耳房是堆放杂物的一个小间,房内有一块用青砖支起的门板,板上堆些杂物。
我将女人扶入耳房,推开门板上的杂物,让其仰面躺下,只见她大腿内侧已被血染,那么处理伤势前首先要把裤子去下,“去”就是“扒”。扒女人的裤子平常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行为,但我是一名医生。当我将她那条被血染的裤子去下后,该暴露的伤势和不该暴露的私处就一起暴露在眼前。我有些恐惧,像是受了惊吓,我战栗着。我恐惧的不是她的伤势,各种伤势我见过不少,而是“那里”,是女人的“那里”,它是那么真实,又使我那么猝不及防。而她“那里”面对的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
下面的事是我要努力克服自己的恐惧为女人探明伤势,按照一位外科医生的方式,为她处理伤口。原来在她大腿内侧有伤口二十几处,所幸未及私处。日本的手雷形似甜瓜,表面铸有菱形方块以增加杀伤之力。我先用探针探明每个伤口的深度,那伤口深者已及股骨,浅者也有寸许。我用探针探明碎片的位置,再用钳子将碎片钳出,以双氧水把伤口洗净,塞入红汞、纱条,再用敷料将伤口封死。就这样我在两个小时后完成了一位外科医生所该完成的一切。两个小时里女人只是紧闭双眼忍着疼痛,一直无话。当手术完成她猛然跃下门板双手紧捂私处向外跑去,她要去找儿子。
当然,母子的一切都得到了合理的处理,也包括了女人的裤子。但我们没有病房,没有条件供他们住院,母亲忍着自己的疼痛背儿子离开医院,之后的日子需来换药。
我为女人换药多次,直到她的多处伤口痊愈。
经过多次不敢面对的面对,我也渐渐少了些恐惧多了几分冷静,以及冷静中的心悸。
每当她在接受我的治疗时,都是紧闭双眼,和我似无展开的话题。只在最后一次治疗时,我除去她身上的敷料后,她从门板跃下,整理好自己,对我说:“臊煞我。只当你什么也没看见吧。行呗?”我说:“行。”我整理着手下的器具,头也不敢抬。女人又说:“我这也是废话,看就看见吧,你也是个大小伙子了,知道点事了。”
我想,或许我真是个大小伙子了,知道点事了。不然,为什么一次次面对我不该面对的东西的时候,渐渐少了先前的恐惧,有时还用生理解剖的图例和“那里”做些对比。
女人还在刻意整理自己的衣衫,一次次把裤腿抻直,面朝我很是站了一会,又说:“看就看见吧,也是该着的。”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羞涩。
我的缝合术
冬天午夜,有乡人急来医院求助,称有家人被害,生命垂危。院内外科医师因事在外,院长就叫醒了正在熟睡的我,我接受了任務,骑上院内唯一一辆“富士”牌自行车,在黑夜中沿一条土路颠簸前进,来到一个离驻地十多里的村子。村人把我领进一个农家,并告我遇害者是该村农会主席。
当地经过“土改”后常有流亡外地的歹人组织回乡报复,该组织称“还乡团”。这位农会主席就是遭还乡团的报复。
我走进遇害人房中,见遇害人平躺在炕上,他的头低垂于炕沿以下,脖子上有明显的刀伤,脖颈差不多已断裂,惨不忍睹,生命已奄奄一息。
处理这种伤口要做临时缝合,有条件后再做正式缝合手术。但我的出诊包里只有一瓶红汞和几块简单的敷料,于是便急中生智向他家人要来做鞋用的针线,下的手去,粗针大线地把切断了的部分连接起来,又信手撕下他的棉被一角扎紧伤口,请他家人卸下门板,随我连夜把他抬进医院。天亮时,医师对他做了正式缝合手术。这位主席保住了性命,他伤愈后,歪着脖子对我说:“多亏了你的技术强,要不是你这两下子,我早见阎王了。”院长听见他的话说:“咱不见阎王,万不得已时咱见的是马克思。”这位主席说:“对、对,咱见马克思。”
他没有去见马克思,也许是靠了我大胆妄为,粗针大线,不是技术的技术。
有一个形容词叫“硬着头皮”,还有一个是“头发竖起来”,现在想想我在处理当时眼前的场面时,一定是先有头发竖起来,然后是硬着头皮的。
真有猫头鹰
我帮外科医师把一位伤员的腿锯下来,这在医学上叫高位截肢。处理这条和身体分离之后的腿,当时唯一的方式是抬出去掩埋。这种埋腿(有时是埋胳膊,有时是埋身上的其他“零件”)的活儿大半要由我完成。
又是一条腿摆在了面前,我先用一片苇席将它包好,天黑时才开始我的埋腿行动。
村外数里有个乱坟岗。我叫来一位同志,一人一头把腿扛上肩,手提锨和镐,一路跌撞着来到目的地,开始我们的挖坑埋腿行动。天上下弦月发着惨淡的光亮,四周安静无比,只有我们挖坑的锨镐声。突然传来一阵鸟的鸣叫,这便是猫头鹰了。
原来,只有猫头鹰的出现才完整了目前的氛围,不然就像一出上演的剧目缺了必要的伴奏。
猫头鹰的叫是瘆人的,它直捣人的灵魂,使你觉得日子“败兴”,就像真有世界末日。
我听见过这鸟的鸣叫,才相信世间真有猫头鹰,不然我还以为猫头鹰只是传说。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