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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行

2017-02-17刘杏良

长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欧阳

刘杏良

1

我被欧阳冲从背后突然掐住脖子时,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便是遭遇了歹徒袭击。我本能地挣扎并反抗着,给他的手臂和脖子上留下了几条深红的血印子。

事后,欧阳冲抚摸着自己“累累伤痕”龇牙咧嘴说:“我既不劫财又不劫色,真抓呀你?”我说:“没想到是你‘老枪(上大学时欧阳冲的绰号),如果想到,我不把你脑袋拧下来!”欧阳冲讥讽我胆小如鼠,说我刚才傻乎乎的样子难看极了,说着又动起手脚,非要摸摸我的裤裆湿了没有。

真没想到时隔二十多年会在这儿偶遇欧阳冲。北京七月的阳光强劲,下午两三点钟最热。欧阳冲已是挥汗如雨,乳白色的鸭舌帽和浅绿色的T恤衫现出片片黯黑。他发现不远处有个冷饮吧,拉了我便走。

我知道这地方不是随便坐的,就叫了两杯冰镇纯净水,递一杯给欧阳冲。他接也接了,却满脸怨气,“这么多年不见,你就拿这玩意招待我?”我掏出张百元大钞拍在吧台上,“上啤酒!”欧阳冲则趴在桌子上,震颤着两个肩膀“哧哧”怪笑,“还是激将法管用。”

这家伙还是上大学时的脾气,凡事非他占上风才行。刚入学那会儿大家都想家,躺在床上说自己家乡的好。欧阳冲也说,说他来自大都市(其实是市郊村),楼高街阔、车水马龙。有同学来自太行山区,爷爷是当年威震敌胆的游击队长,亲手击毙日伪军十数人。欧阳冲说:“那算什么?我爷爷是驰名中外的铁道游击队参谋长(当时应没有这职位),带领弟兄们活捉鬼子一个连。”

严格说,我跟欧阳冲不是同类型人,相对他的大事张扬以及锋芒毕露,我则显得愚钝和木讷。但这却并不影响我俩兄弟般的关系,上学期间我俩一直真情互助,高度互信。

然而临近毕业,我俩关系却出现危机,我对他不仅恶语相加,甚至还粗暴地施以拳脚。现在想起来还挺懊悔,觉得自己当时做得太过,既然是同学挚友,凡事就应该多些包容。

欧阳冲就红了眼圈:“这么说你终于肯原谅我了?”我说:“生气归生气,可我从来就没记你仇。这么说吧,如果当初不是你提前离校,我俩早就重归于好了。”

欧阳冲突然转身,朝吧台充满激情地甩出几张大票:“老板,炒几样小菜,再弄个糖醋鲤鱼,要活的啊!”我拦住欧阳冲:“谢谢你还记得我爱吃糖醋鲤鱼。但冷饮吧不是饭店,上哪给你偷鱼去?”欧阳冲悄声说:“世界上最宝贵的是钱,只要有了钱,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说着,又朝吧台高喊:“麻烦快点啊!”

吧台的人跟我们年龄差不多,但他头发稀疏,缺颗门牙,说话跑风漏气:“放心吧!你们两个老同学一个河北一个山东,久别二十多年重逢,值得庆贺啊!”说完,高兴地去了。

神了!我大惑不解地望着欧阳冲:“他是怎么知道的?”

欧阳冲还在激动中,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问我刚才说原谅他的话可是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我俩什么关系,想不原谅行吗!我告诉欧阳冲,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再说我跟他急!欧阳冲说他听我的。

于是便喝酒,便说别的,说我们上学时的趣事,也说光阴荏苒,浑然不觉老之将至。我问他这些年音信全无,到底“死”哪去了?欧阳冲叹息说一言难尽,以后慢慢再给我说吧。我说:“你我今日不期而遇,不知‘以后是猴年马月!”欧阳冲诡秘地笑着说:“也未见得,兴许我俩再不分开呢!”说着便哼起小曲:“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欧阳冲爱唱但五音不全,而且翻来覆去就这一句,难听得让人想吐。若让他接着再唱,他便红了脸说:“后面的词记不住。”欧阳冲就这毛病,嘴闲不住,或边说边唱,或连说带唱,常常在话音未落之际,急不可耐地来它一小嗓。四年同窗,室友们饱受他的噪音之苦。

我突然想起:“还没问你来北京干吗呢?”

“正要问你呢!”

我知道拗不过他,刚要告诉他又被他扬手止住。“等等,还是我给你算卦吧!”欧阳冲眯细了眼睛,摇头晃脑突然大叫:“哎呀,不得了啊,你这是要去内蒙发财呀,弄电视剧对不对?如果我算得不错,与你同行的应该还有一位啊!”

对着呢!我诧异得要晕,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而不答,却问我知道那位是谁吗?我说不知道,只通过一次电话,是这个剧的总编剧李老师先期动身前,告诉我他手机号码的。我们约定了见面时间和地点,今晚一起乘车去呼市。

“是乘坐K218次吗?晚上八点发车,下午六点在站前广场旗杆底下集合。”欧阳冲语速极快,“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头戴乳白色鸭舌帽,身穿浅绿色T恤衫?”欧阳冲指了指自己,又掏出张名片给我。我看了一眼惊呼:“一级编剧!”欧阳冲学赵本山小品腔调,“相当于高级知识分子。”

我又惊又喜,照准他的肩膀就是一拳,“太巧了!原来那位就是你呀!”又问他怎么知道是我,欧阳冲说:“你行色匆匆直奔旗杆底下,而后又左顾右盼,频繁抬腕看表。如果不是赴约等人,谁会在连个阴凉都没有的地方晒贼呀?”

我说:“你真是费尽心机呀!”又收住笑告诉他:“影视剧对我来说,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剧本创作不懂,不是谦虚是真不懂,来前还担心被人家中途退场呢!这下好了,有你这个一级编剧我就放心了。你可得多多提携、不吝赐教呀!”

欧阳冲突然变了声色:“怎么说话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可是我的亲哥呀,不提携我亲哥,那还是人吗?”

我轻轻抽自己两个小嘴巴,“让你胡说!”

就都笑了。

正笑着,吧台老板回来了,果真端回了炒菜和鱼。

“鱼不错,还真是活的!”欧阳沖大声称赞,又悄声告诉我鉴别方法,“活鱼做出来眼珠外凸,乳白色,死鱼不是。当然,用奶油或牙膏作假,神仙也看不出来。”

我说:“不会吧。老板看上去热情好客,人应该不错。”

“不错个屁!他是外表谦恭、内里藏奸。”欧阳冲说,“老家伙原是一个区的住建局长,因受贿被老婆举报坐了牢,七年呐!”

“哦,原来你们认识。”

“萍水相逢。”不待我插话欧阳冲又说,“不是给你吹牛,随便从广场上拉住一位,我能说出他的前世今生。就说他吧,”欧阳冲努嘴点着身旁一个年轻人,“他身世凄凉,自幼被双亲送了人,做了别人家的养子,从此灾难连连。在外他被人欺侮,在家养父母不把他当人看,逼他小畜生似的干活,却不给饱饭吃……不信你去问他。”

这么神!我虽然不相信却故意逗他:“给我也算个呗!”

“算过了。”欧阳冲说,“你在旗杆底下晒贼的时候算的,这么多年不见,你依然守时守信,说明没被铜臭腐蚀了,跟上学时的那个‘傻帽(我上大学时的绰号)毫无二致,傻不拉叽的一点没变!”

“变什么变!”我感叹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话不是这样说的。”欧阳冲表情严肃说,“在利益面前人都是要变的,真诚会变得虚假,善良会变得丑恶。同学关系也不例外,纯情会变得复杂,诚信会变得欺诈。社会本质如此,国民劣根性如此。人们虽然深恶痛绝,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徒发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万千感慨!”

“有道理。”欧阳冲的话我有些认同。其实,我这次去内蒙并非真为名利,而是另有原因。前些天,市作协要填补一个副主席空缺,我是不二人选,可报到市委宣传部立刻被打回来。原因我后来才知道,一个和我最要好的同事,用手机录下并告发我背后妄议宣传部领导。领导认真了。

我告诉欧阳冲:“当不当副主席其实并不重要,我是气不过这些人的卑劣品质,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正好有朋友问我有没有兴趣弄电视剧,去内蒙古。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当然答应,”欧阳冲又开玩笑,“三全其美的好事嘛!既弄了电视剧,又密会了老情人任春婕,名利色全收。要我也答应。”

我故作镇定:“怎么又扯到任春婕了?”

欧阳冲步步紧逼:“真人面前就别说假话了!”

欧阳冲真是厉害。他说得没错,我之所以那么快答应,的确是因为任春婕,我想找她。不知道为什么,任春婕和欧阳冲最近老是在我的梦中出现,还是上学时的情景,醒来却怅然落寞,有种欲罢不能的相见冲动。也许,这就是思念吧。

有人对近年热络的同学聚会颇有微词,说都是出于各自的利益目的。我却不以为然,在当下真情和信任缺失,而谎言和欺骗随处可见的生存状态下,人们活得很无奈,重温旧时纯洁的同学情谊,寻求精神寄托,这种“利益目的”有错吗?

“言过其实。”欧阳冲说,“我还是那句话,在利益面前,兄弟可以反目,父子都能成仇,夫妻会分道扬镳,同学情谊算个屁,与利益相比一文不值。”

我说:“你这家伙言必称‘利益,太极端了吧!居然连春婕我们三个都‘利益了。我们三个虽然只是同学,可情谊却胜过兄弟姐妹,你不承认?”

欧阳冲说:“此同学非彼同学,任春婕人未必纯洁。”

2

欧阳冲这样说任春婕令我不快,上学时他不是这样说的。

上学那会儿他说任春婕人就是纯洁,人美心也美。那些“冰雪聪明、古道热肠”之类的溢美之词差不多都让他说尽了。还说造物主偏心,不该把人的优点集中在任春婕一个人身上。那时欧阳冲毫不掩饰,每说起任春婕,便口若悬河、激情四射、手舞足蹈、眼冒金光。

室友们猜测,欧阳冲和任春婕的恋情,已然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棒打不散了。作为欧阳冲无话不谈的挚友,我曾私下问他是不是真的?進展如何?欧阳冲得意地说:“还能有假!至于进展嘛……”他神秘地笑着说:“我只能这样告诉你,任春婕左乳房底下有颗黑痣,黄豆大小。”

我由衷地祝福欧阳冲:“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之后不久,便有室友报出猛料:“什么呀?欧阳冲与任春婕根本没那回事!”他言之凿凿说任春婕的闺蜜亲口告诉他,一个时期以来,任春婕对欧阳冲所有暗示与表白从不做回应,始终以不温不火的态度淡然处之。由此可见,他们之间的所谓恋情,纯粹是欧阳冲一厢情愿。

“真的吗?”晚上一起散步时我问欧阳冲。欧阳冲对此不置可否,却突然咬牙跺脚发狠,“妈妈的,老子偏就不信这个邪,这辈子我还非她不娶了!等着瞧吧,搞不定任春婕,我‘欧阳两个字倒过来写!”并扬言要对任春婕展开猛烈的“秋季攻势”,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然而,半个学期过去了,欧阳冲战绩好像不佳。之后大家发现,平时爱说爱笑的欧阳冲蔫了,整天无精打采,常常半夜才回宿舍,也不管别人睡没睡着,自顾打着饱嗝,喷着满嘴酒气,没完没了地哼唧“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声腔低沉郁闷,比平常更加走板跑调。欧阳冲半宿不睡,早上自然起得晚,一连数天早饭不吃,课也不上了。

我担心欧阳冲这样一蹶不振会荒废学业、自毁前程,正想着要不要找室友们商量,想个法子助他挺过这一关,事情却突然出现了转机,“奄奄一息”的欧阳冲又“活”过来了。

“活”过来的欧阳冲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看不出一点抑郁悲伤的样子。周日那天午饭前,他把我们几个比较要好的室友召集到教职工就餐的“实验餐厅”,说要请大家喝酒。他手里攥着一大把饭票,怀里紧紧捂着两瓶北京二锅头,又阔佬般豪气十足地叫了两凉两热,无非是油炸花生米、麻酱拌黄瓜之类,其中有道热菜是我的最爱:糖醋鲤鱼。这在当时是很奢侈的。

酒菜摆好以后欧阳冲直言不讳,说他今天请大家吃饭是有事相求:帮他研究制定一个可以搞定任春婕的行动方案。欧阳冲说:“毋庸讳言,前段时间我在‘秋季攻势中失利,究其原因,主要是犯了孤军冒进的兵家大忌,后援和两翼策应不力,对我的伤害是致命的,教训是深刻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为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我需要仰仗大家的积极支持与全力配合。”说完,欧阳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没说的,大家酒杯亮底以后纷纷表态,“愿意效劳!”

于是大家便积极献计献策,有说强攻的,有说智取的,有主张效法老庄“无为而治”的,也有援引兵法“攻心为上”的。毕竟吃人家的嘴短,人人都想抢个头功,争执在所难免。

我心里清楚,这样吵吵无异于纸上谈兵,是故作姿态讨好欧阳冲的,就算吵上十天半月也无济于事。要我说,现在的问题不是怎么干,而是要首先论证:欧阳冲和任春婕之间有没有发展为恋情关系的可能性?我虽然不懂恋爱,却知道那是两厢情愿的事,只有双方在兴趣、爱好等等方面比较接近,同时具备相互吸引、相互爱慕的特质,才能擦出火花来。否则,就算请月老帮忙都没用!

“有道理。”大家放弃争论,一致表示认同,便把期望释疑的目光纷纷投向欧阳冲,说爱情这东西凭的是感觉,所以,他跟任春婕到底能不能“擦出火花”来,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欧阳冲是个永不言败的主儿,自我感觉一贯良好。他信心十足说:“凭我的感觉,任春婕就是我未来的媳妇,这没什么可置疑的!关键是采取怎样的攻略。”

我说:“那就开足马力,全速进攻。”

“那不行!”我的提议立即遭到大家的一致否定。自称有过情场深度体验的薛晓磊说:“兵书上说‘欲速则不达。欧阳冲先前失败的教训值得注意,操之过急,往往适得其反。依我的经验还是‘攻心为上,而攻心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写情书。我们知道,女孩子大都爱慕虚荣,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满足她?什么好听写什么,她爱听什么写什么,最少三天一封,持之以恒,直到把她拿下为止!”

欧阳冲反对,说情书他不是没写过,但遭到任春婕的讽刺与挖苦,说他的文采太差,让他找些《情书宝典》之类的工具书读读再写。欧阳冲沮丧地说:“她看不上我写的情书。”

“看不上没关系,我们有的是人才。”薛晓磊说着,便把审慎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来扫去,最后与我对视不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大家便纷纷点头、鼓掌,说薛晓磊慧眼识英才,大作家干这点小活儿,好比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我无话可说,唯有领命,并且还得假装欣然。不如此,我就是虚伪,就是故意推辞,就是不够哥们儿。我刚刚在本市文学期刊上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在班里也算小有影响,肩负代写情书的重任理所应当。况且,我与欧阳冲关系密切,大家有目共睹。怎样体现关系密切?当然是把朋友的事当自己的事办了。

活儿接是接了,但很快我又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逞一时之能。代写情书说说容易,做起来却难:首先,我对任春婕的好恶心里没底。比如,从篇幅上讲,长点还是短点?长了难免废话连篇,短了又恐言不尽意。还有,怎样表白?含蓄点还是直白点。太含蓄了等于没说,太直白了又显得没有品位;其次,我从来没有恋爱的经历,纯属外行。要我这个外行人身临其境替别人写情书,不是天方夜谭吗?而我偏偏又是个极认真的人,为朋友做事特别讲究一丝不苟。所以,那些天我苦思冥想,绞尽了脑汁,常常在上课的时候走神。

还好,最初的几封欧阳冲都还满意,说任春婕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与他照面时换了个人似的,最起码不像过去那样总冲他翻白眼了。还说:“你也看见了,最近几天上晚自习,我俩都是并排坐在同一课桌上。你说,这是不是质的飞跃?”

欧阳冲说得没错,连续几天他俩都是并排而坐的。可这能说明什么呢?欧阳冲瞒得了别人瞒得了我吗?我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说白了就是死皮赖脸:每天早早地隐藏在教室门前的暗影里,看见任春婕落座再假装无意地凑过去。我曾经偷偷观察任春婕的反应:最初两次看见欧阳冲还略显诧异,也颇具反感,但后来好像就无所谓了,身边没这个人似的。

我曾经与欧阳冲探讨:“都给她写三封了,可至今什么消息都没有,想没想过原因?”欧阳冲不吭声,却屏住呼吸,先是做贼似的环视左右,然后把手伸进自己的上衣内兜,颤颤巍巍从里边掏出个大信封递给我:“谁说没消息?拿去自己看吧!”

我拆开信封大惊失色:“这不是我写的那三封信吗(欧阳冲居然抄都没抄)?”欧阳冲说:“看背面、看背面嘛!”我心存疑惑地翻到背面,四个大字钉子似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日从西出!”第二封也是四个大字:“想入非非!”第三封略长些:“马要跟驴接吻。驴说:‘不嘛!我妈妈说了,我们是不能接吻的。马问:‘为什么?驴说:‘傻呀你,地球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意思吗?”欧阳冲喜形于色说,“‘日从西出的潜台词是,她接到信后喜出望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而‘想入非非就更好理解了,表明她读完信后甜蜜的心情,憧憬未来,能不想入非非吗?至于那个笑话嘛,傻子都看得出来,就是在说,她有与我接吻的强烈诉求。”

“怎么样?”欧阳冲有点忘乎所以,“耐人寻味吧!”

望著欧阳冲陶醉的样子我叫苦不迭,心说完蛋。我写的信我知道,第一封信自然是求爱,并含蓄地问她有没有可能?她的态度明确:没可能,除非“日从西出”;第二封信我写了欧阳冲对爱的憧憬,而她回应“想入非非”,则是挖苦欧阳冲不切实际;应欧阳冲的要求,第三封信我发起进攻: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而任春婕回应的,不就是“驴唇不对马嘴”吗?可怜欧阳冲还自我感觉良好,错把讽刺当夸赞。早就听说,恋爱中的人智商最低,今天我算是领教了。

作为欧阳冲关系最铁的学友,我有责任提醒他,让他保持头脑冷静,最大限度降低对自己的伤害。但怎样才能做到,我又没有自己的主见。我想,应该先听听薛晓磊怎么说,毕竟人家有过情场体验,算是见多识广吧。

然而,还没容我找到薛晓磊,自己便大祸临头了。说起来也怪我麻痹大意,躲在宿舍里写情书有什么不好,偏偏赶在上晚自习的时候写。也怪我做事太认真、太投入,任春婕站在我身后很长时间,我居然丝毫没有察觉。

看任春婕冷冰冰的脸色我明白,这件事非同小可,搞不好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她骂得狗血淋头。我张口结舌,一副无地自容的狼狈窘态。还好,任春婕嘴下留情,并没有当众让我难堪。她先是抓起我来不及收起的情书,又朝教室旁门的方向甩了甩头,然后以不容违逆的口气说:“过去!”

我们上晚自习的教室,是五层楼顶凸出的一座“孤岛”。拉开教室的旁门,就是五层楼顶的平台,面积和篮球场差不多大。平时大家学习累了,在上面或轻松散步,或俯瞰校园灯火,别有一番情趣。但是此刻,我实在没那个心情,被任春婕当犯人似的押着往前走,脚步特别沉重。

“说吧,”任春婕咄咄逼人,“为什么这么干?”

在浑灰凄迷的夜色以及冬天瑟瑟的冷风中,我不敢正视她冷若冰霜的面孔,还有入骨三分锥刺般的目光。我被她人赃俱获,无地自容,只好如实“招供”。

“倒还敢作敢当。”任春婕一改先前的强势和霸气,含笑说,“还算个男人!不过,大名鼎鼎的小说家代别人写情书,怎么说也不算光彩吧!”任春婕边说边在我眼前踱步,仿佛在考虑对我实施怎样的惩处,忽然停下说:“这样吧,你继续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但必须署上你自己的名字,直接交给我。等你哪天成名了,书信就是大作家弥足珍贵的手迹,我有幸得以收藏呢!”

望着任春婕迅疾消逝的背影我蒙了:说了半天,到底什么意思啊?我缓缓舒了口气又想,这又何必呢?她走都走了,说明她不再追究,我的“祸患”解除。今后我汲取教训,再不干这费力不讨好的傻事,专心致志写我的小说,比什么都好!

然而,我的小说还没点眉目,接踵而至的麻烦事便又找上门来。最初是欧阳冲逼我继续替他写信,说好人做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后来便是任春婕,也是逼我写情书的,而且必须照先前说的署上我的姓名,直接交给她,否则,她就把我代写情书的事情在全校捅开!

任春婕逼我,大多是在上晚自习的时候,“你,出来!”有时候也不分场合,随便在什么地方,“你,给我站住,事情没说清楚就想走,门都没有!”

我最初以为任春婕是故意找茬儿,当然不能答应。但之后不久我便明白,任春婕对我苦苦相逼原来另有隐情。她的闺蜜郑亚萍告诉我:“其实,任春婕真正喜欢的人是你。可你这个缺心少肺的家伙居然不解风情,还觍着脸子替别人写情书!难怪人家叫你‘傻帽!”郑亚萍找我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本儿什么刊物,卷成了卷儿状,边说边敲打我的脑袋,“傻帽、傻帽,我让你傻帽……”

3

车票正好是两个下铺,我和欧阳冲分睡两边,脑袋朝外相对而卧,说话十分方便。欧阳冲因为在冷饮吧酒喝得不少,精神依然亢奋,列车启动后继续与我胡侃,对班里几个长相较好的女同学或“红烧爆炒”或“醋熘清炖”,言语粗俗放浪。

久别重逢,欧阳冲激动,乐此不疲地回忆那段人生最美妙的时光也是人之常情,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比较而言,我更想让他说点别的,比如剧本创作。欧阳冲就不耐烦了,要我去餐车买几瓶“小二”(小瓶装二锅头),一醉方休!

我不想喝酒,“不谈剧本创作就睡觉。”

“睡什么睡?”欧阳冲一把撩开我腰间的毛巾被,说,“八辈子没睡过觉啊你?”我说:“你轻点声,影响人家休息。”欧阳冲嘴上说“井水不犯河水”,但说话声音还是小了。在唠起任春婕时他说:“你这家伙太不仗义,说是替我写情书,结果写成自己的。知道吗?当时我都恨死你了。”

听欧阳冲这么说我感觉别扭。我不是小心眼的人,不至于为两句玩笑话耿耿于怀。但问题是,那时候他不是这样说的。他说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与我友好相处,亲如手足的关系永远不会改变。在以后的几年中,欧阳冲表里如一,说到做到。可现在却又这样说,我不明白:哪个才是真实的欧阳冲呢?

郑亚萍说破任春婕心思的那天我蒙了,心里七上八下,我做梦都不会想到,我这个在班里没人注意的木讷家伙,居然得到了大美女任春婕的青睐。但我又隐隐不安:欧阳冲和室友们知道了会怎样看我?我还算是正人君子吗?还敢抬头挺胸在校园里走动吗?与其那样畏畏缩缩整天活在别人的白眼里,倒不如干脆拒绝她的好。

但是,在去找郑亚萍的路上我又犹豫了,我偷谁抢谁了?任春婕不是谁的私有,既然她有情我有意,凭什么我们不能相爱?我忿忿不平地在心里说:我们不仅可以相爱,而且还要相爱得理直气壮、公开透明!

跟室友们公开我和任春婕的关系,也是在教职工就餐的“实验餐厅”。跟欧阳冲那次一样,我也怀揣着两瓶二锅头,手里攥着一大把饭票。因为我准备充分,在说破与任春婕的关系时,既从容不迫,又大义凛然。

欧阳冲当时就蔫了,病鸡似的耷拉着脑袋,默默地望着餐桌上自己的酒杯,一句话都没有。突然,他猛地拔身而起,仰脖子喝干杯中酒,又重重地放下酒杯,然后拂袖离去。整个过程连贯顺畅,一气呵成,场面极其尴尬。

我却不以为然,觉得没什么了不起。我早已成竹在胸,如果欧阳冲为此翻脸并发起挑衅,我愿意奉陪。但是,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欧阳冲突然又回来了。

欧阳冲回来还坐原来的位置,先是说了几句“对不起、刚才不该赌气离场、希望大家原谅”之类的道歉话,然后便闷着头自斟自饮,一言不发。场面依然尷尬。

最先打破僵局的是薛晓磊。他先是大谈同学友谊,说同学情谊亲如兄弟,没有解不开的结等等。然后话题一转,说这件事本身并无对错之分,爱和被爱是每个人享有的权利,大家可以公平竞争嘛!

薛晓磊不愧是情场高手,一个“公平竞争”讲得大家全都点头称是。就连欧阳冲都说他讲得在理,“这不是‘傻帽的错,我愿意同他公平竞争,大家知道,我和‘傻帽关系最铁,因此,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不会改变我们俩老铁的关系。”“当然,”欧阳冲很平和地笑着说,“我奉劝‘傻帽不要高兴太早,与我竞争你不是对手。走着瞧吧,你输定了,你和任春婕门儿都没有!”

欧阳冲的确比我聪明,大庭广众之下率先表态,是大度慷慨、仁人义气之举,也有事前向大家交底的意思:我俩如果因为竞争关系破裂,责任不在他。既然如此,我当然也该说点什么,不说会被人家误会,会显得自己小气。我面红耳赤说:“完全同意‘老枪的意见,愿意与他公平竞争,输了,我们依然是好哥们!”

于是,大家便如释重负,轻松喝酒,谈笑风生,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实际上,问题绝非这样简单,欧阳冲的脾气我了解: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也可以理解为:为达目的,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因此,我提醒自己必须小心提防。

但是还好,在后来的两三年中,我跟欧阳冲这个情敌相处得很好,看不出他在与我竞争中有什么极端表现。我想,随着我和任春婕的关系一天好似一天,欧阳冲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见大势已去,或已无计可施、甘拜下风。当然还可以理解为,欧阳冲原本就高风亮节、心胸宽阔,之前对他的种种揣测与防范,不过是我小人之心的狭隘解读与误判。

当然,欧阳冲小动作还是有的,也是一贯的。比如,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越爱搞些小把戏。这我理解,无非是哗众取宠,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与我们之间的感情纠葛无关。

说起来好笑,那天他居然在课堂上大发神经,自编自演“吕布戏貂蝉”的好戏,把年轻漂亮的女老师狠涮了一把。女老师平时不苟言笑,考试十分严格,发现打小抄的零分没商量,大家敢怒不敢言。偏偏欧阳冲打抱不平,说:“看我的!”

那是上午第二节课,女老师刚走进教室,却发现上节课的黑板没擦(欧阳冲搞的鬼),便站在门口,怒冲冲地质问班长怎么回事。班长刚要起身去擦,却被欧阳冲止住,说:“我来吧。”欧阳冲拿着板擦一鼓作气,很快擦抹干净,却偏偏留下中间一句“审美情感的超越性的问题”。欧阳冲转身朝大家做个鬼脸,又拿起板擦继续擦拭,把“审美情感的超越”几个字擦去,只留下“性的问题”四个赫然大字,然后大摇大摆走下讲台。

可以想见,当时教室里笑成了一团。当然只是男生,女生们则大都红着脸偷笑。而年轻漂亮的女老师,除了面带愠色地干咳两声,还能说什么呢?你说他违反课堂纪律,够不着。欧阳冲完全可以说是自己马虎了,没擦干净啊!

欧阳冲就这样,虽然有些小毛病,但跟我和任春婕一直友好相处着。我们三个如影随形,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班里组织活动,要参加都参加,缺一个谁都不去。但凡有事,我们三个都共同商量,一起拿主意。那几年我又相继发了几篇小说,引起市文联领导的注意,问我毕业后愿不愿留在市文联工作?

欧阳冲说:“傻子才不愿意呢!说吧,请客还是送礼?需要多少钱我来!”欧阳冲说话算数,当场拍给我二百元钱,让我先请市文联领导的客,然后再筹资给他们送礼。

当然,这件事最终没成,不知道为什么。我曾在欧阳冲和任春婕的陪同下找过市文联领导,对方支支吾吾,到底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有同学告诉我:“市文联领导之间矛盾很深,有人举报你给其中的人请客送礼,谁还敢要你!”

成与不成无所谓,但天地良心,我没有请客送礼。

尽管事情没成,我依然感念欧阳冲的好。要知道,我俩当时还是角逐激烈的情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在这种情况下,实话实说,换了我可能就做不到,可人家歐阳冲偏偏做到了!似乎印证了我先前的推论:欧阳冲原本就高风亮节、心胸宽阔。他这样的人,就算是在生死危急的关头,也一定会为我挺身而出的。

之后不久,我的推论果然得到了证实。

那天是周末,欧阳冲邀请我和任春婕去看夜场电影《红高粱》。那时候《红高粱》正红得发紫,一票难求。欧阳冲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三张票,当然很得意,直到散场还依然激动,说好人做到底,要请我和任春婕去吃夜宵。

我们在影院旁边的大排档落座,就着拍黄瓜和煮花生米喝大碗啤酒。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该走了,学校远在市区郊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更何况,还有任春婕相伴,不得不考虑安全问题。

真是怕什么有什么,回校途中,我们被几个流里流气的家伙挡住了去路。领头的家伙醉醺醺说着极下流的话,手就伸向任春婕。说实话,当时我吓蒙了,除了还能听到任春婕尖叫,脑子里基本空白。

还得说人家欧阳冲,关键节点临危不惧,挺身横在任春婕前面,一声断喝,把那家伙摔了个四仰八叉。那时候我已经恢复了意识,有欧阳冲做榜样,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是,就在我刚刚冲到任春婕前面的时候,旁边的两个家伙朝我动手了。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凶器,只听脑袋一声闷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脑袋被厚厚的棉纱裹得严严实实。任春婕和欧阳冲自然都在,一前一后站在我的床头和床尾。我看见任春婕俯身安慰我的时候满眼泪水,有几滴还落在我的脸上。

“躺着别动,”欧阳冲说,“医生说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过几天就好了。”我问欧阳冲:“报案了吗?”欧阳冲说:“没有,我跟春婕商量还是不报案的好。这种事情被学校知道,咱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啊!”又说:“你放心,这些天我跟春婕会一直陪护你,直到你彻底康复。”

欧阳冲说到做到,那些天他寸步不离守在病床,晚上实在困得慌,就趴在我床边打个盹。望着没几天就变得眼圈发黑、面色憔悴的欧阳冲,我感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任春婕自然也是常来,还不时给我带些好吃的。我见不得她满面悲戚的样子,便安慰她说:“我好多了,可以出院了”。任春婕说:“不急,必须听医生的。”欧阳冲说:“当然得听医生的,否则脸上落疤破了相,春婕可就归我了!”“去你的!”任春婕涨红着脸,拳头轻轻砸在欧阳冲肩膀上。

“但是,我就纳闷了,”欧阳冲说,“当时你和任春婕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为什么临近毕业又突然分手了?”我埋怨欧阳冲明知故问:“当初不是她妈妈坚决反对嘛!”欧阳冲说:“你信?”我说:“当然信,因为任春婕对我是真心的。”

是的,任春婕对我的确真心,对此我从不怀疑。我们分手纯属意外,是她妈妈一手造成的。她妈妈说,她就任春婕这么一个独生女儿,自己身体多病,离不开她的照料。如果任春婕真要跟我走,她干脆就不活了,要我们在结婚前先回去给她收尸!

任春婕妈妈的信是直接寄给我的。信中有威胁也有恳求。她说她相信,面对她们母女生离死别我是不会无动于衷的。在这个世界上,同情心和爱心一样,人人都有。

可想而知,我当时的心情多么矛盾,我离不开任春婕,但又不好违了她妈妈的心愿。我找任春婕商量,问她能否接老人来共同生活。任春婕轻轻摇头,双手蒙脸啜泣,说没用的,她也收到她妈妈的信。任春婕说:“妈妈的脾气我知道,认准的事绝不回头……”

在结束与任春婕恋情的当天晚上我失眠了,天差不多快亮的时候才勉强入睡,但是刚刚睡着又被室友们弄醒了。他们催促我快起,“看看窗底下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天已经大亮,我睡眼惺忪地爬在窗台上往下看,见一个只穿着短裤的家伙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四肢弯曲,脑袋旁边是一摊红白相间已经凝固了的液体。

有室友说:“那家伙我认识,历史系的,也是今年毕业,住咱们楼上七层。因为女友不跟他回山区老家殉情了……”

4

火车到达呼市是早上六点多钟,接站的车子已经在出站口等候。车子上有制片方明显的标识,我们直接上车,半个小时以后,在一家宾馆的自助餐厅见到了李老师。

李老师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时间观念特强,连吃饭那点工夫都不放过,“大家抓紧时间吃饭啊,十分钟以后准备出发。下去以后要多多了解和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注意发现细节,找几个好玩的人物和好看的故事,我等着你们拿出大纲来。”

李老师的话很简短,也许因为是外行,我根本没听懂。这个剧有没有大致框架?什么样的人物和故事才算好玩好看?大纲出自谁手,我还是欧阳冲?我俩是什么关系,合作还是单干?所有这些就像团乱麻,结结实实堵在我的心窝里。

“有问题吗?”李老师不容别人开口又说,“没有就出发吧。我知道大家此行会很辛苦,我心里有数。等你们满载而归,我为你们设宴庆功!”说完扬起胳膊,给已经上了车的我们几位打个“OK”的手势,然后转身匆匆走人。

车子还是接站的车子,但多了两个人,都是制片方的,一位姓司,一位姓柳。车子启动后,姓柳的先自报家门,调侃说自己是本次活动的服务员,主要负责大家的生活起居,说白了就是账房先生。又介绍他姓司的同事:上推五代的内蒙移民,算是大半个土著了。司老师熟知当地风土人情,是这个剧的民俗顾问。

欧阳冲自然不失礼数,介绍完我再介绍他自己,同时掏出名片分送两位。之后,大家便热情握手,互称“老师”。唯独欧阳冲例外,称司老师为“老司”,称柳老师为“小柳”。

车子上了高速路,风驰电掣。欧阳冲与“账房先生”(欧阳冲私下这样叫他)好像很是投缘,恰似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越聊兴致越高。我没有参与其中,心里想的,依然是李老师那几句令人费解的话。我想求教欧阳冲,却根本插不上话。

“账房先生”捧着欧阳冲的名片看得很认真,满脸崇敬,“一级编剧,圈里的大家呀!认识唐国强、李幼斌、张艺谋那些大腕吗?”欧阳冲说:“《长征》拍摄期间,我和国强为点小事弄翻了,之后就很少联系。至于幼斌嘛,原先还行,但《亮剑》热播以后他架子見长,彼此就显得生分了。我这个人脾气不大好,爱得罪人。艺谋看过我一个电影本子,咂着嘴连说‘不错,问我能否改动。我二话没说,扯过本子扭头就走,扯淡嘛!既然不错还改动什么?”

“账房先生”连连咂嘴,说:“可惜了。”

“无所谓!”欧阳冲说,“你不理我,我还懒得理你呢!我离了你又不是不能活。我淡泊名利,耐得住寂寞,谁又能奈我何!我在学院的几个学生有天去王府井书店,偶然发现我的新作——刚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说把什么事都告诉别人,那不是隐忍,而是张扬。几个学生连说‘精彩,说老师不是讲课,而是说禅。后来他们集体给我发了条短信:‘下辈子还做您的学生。”欧阳冲说着打开手机翻找,“坏了,删掉了。”

“账房先生”满脸媚俗地大呼小叫:“原来欧阳老师还是学院的客座教授啊!我都崇拜死你了!实话给你说吧,这个侍候人的勾当我早不想干了,就拜你为师干编剧吧,既挣钱又风光!”

“可别!”欧阳冲说,“干编剧可不是好玩的,苦啊!相反,我倒挺羡慕你这侍候人的差事,想干,人家不让啊!其实,我的本意是想当个作家。作家是个体的劳动,少有社交麻烦。可影视圈的朋友们不干,非逼我出山,没办法呀!”

欧阳冲在圈里的人脉和作为让我既高兴又激动,有他这个现成的老师,我何愁没有进步。可那是以后,眼下怎么办?李老师的话我思来想去还是不得要领,那团乱麻依然堵得我难受。

不能再等了,趁两人喘息的机会我见缝插针,直截了当请教欧阳冲。欧阳冲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突然醒悟似的把我介绍给“账房先生”:“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又是我现在的学生,才刚刚入道,还请小柳多多关照。”

“好说。”“账房先生”这么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眉眼间有层轻慢的神色。我是不会介意“账房先生”轻慢的,弄清楚李老师的话比什么都重要。但我到底没能得逞,因为欧阳冲和“账房先生”这么说过之后,两人又依然兴味盎然地聊了起来,谁都不再理我。

我真挺佩服欧阳冲的,佩服他乐此不疲的精神劲头儿,口若悬河,跟打了鸡血似的。事后我曾经问他:“跟‘账房先生说的可都是真的?”欧阳冲不置可否,“真不真的没那么要紧,要紧的是不能让他小瞧。没看出来吗,小柳就是个势利眼、害人精,人品实在不咋地。知道他是怎样进入这个圈子的吗?前些年他们公司对外招人,他跟他的高中同学竞争一个名额,‘账房先生情知不是人家的对手,竟采用卑劣手段,中午请同学吃饭喝酒,却给人家酒杯里下了大剂量安眠药,结果可想而知,那人一觉睡到天黑,因没能参加笔试被淘汰。”

“太可怕了。”我明知欧阳冲又发神经,却依然被他口中的“账房先生”的如此恶行所震撼。如果欧阳冲所说不假,“账房先生”真是太卑鄙无耻了,杀了都不足以平民愤!

欧阳冲说:“还是那句话,社会本质如此,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险恶。既然全人类都找不到两个相同的指纹,那人与人的心思又怎么会完全一致呢?”

欧阳冲接着又大发议论,对除我俩之外的其他几位一一进行了评点,包括李老师。他说:“李老师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用别人的劳动获得利益,赚取名誉。”又说:“等着瞧吧,这个剧完成拍摄之日,就是你我伤心落泪之时。那时他腰包鼓鼓的,编剧大名亮亮的。我俩呢,被他打发几个小钱,落个屏幕上无名。”在评点司老师时欧阳冲说:“这是个善于投机钻营的家伙,他的‘民俗顾问就是靠金钱铺路、检举揭发同事挣来的。”“还有那个开车的黄师傅,最初就是学校烧锅炉的临时工,攀龙附凤,娶了教育局长的瘸腿闺女后发达了,转正改行一步登天。不过,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等到将来老丈人退休,就把人家闺女给踹了。你说这算什么东西,狗仗人势,看看他刚才不可一世的熊样吧!”

欧阳冲说的,是刚才黄师傅怒闯塞车现场的事,我看得还算清楚。那时车子才下高速路不久,黃师傅正开得春风得意,突然怪声大叫:“坏了,又堵上了。这年头没一个好东西,可劲往里塞。交警也忒讨厌,十字路口不给弄个红绿灯,十天有八天是塞车。”黄师傅越说越来气,干脆手脚并用,七拐八拐见缝就钻,喇叭声声,骂不绝口:“让你塞我让你塞!”然后把车横在了十字路口,刹车、熄火、下车一气呵成,“老子走不了,谁他妈也别动!”

趁黄师傅下车去前边探路,大家七嘴八舌,感慨良多,说什么的都有。欧阳冲说:“中国人的素质太差,你挤我也挤,不塞车才是怪事!”“账房先生”说:“就没个礼让的!”司老师一路很少开口,这回却憋不住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礼让他他礼让你吗?挤过公交车吗?你不挤他挤。讲礼让你上得去车吗……”

大家说的我基本赞同。我也是有驾照的人,上下班途中也常遇塞车的麻烦,却对黄师傅的“勇往直前”不大赞成。如果不是黄师傅硬往里塞,横七竖八的车子或许还有疏通的可能。他这一塞好了,谁也别想再动,堵着吧!这当然都是我心里的话,不敢与大家互动,嘴笨。

黄师傅的车子既已熄火,车载空调当然自动关闭,大家都热得满头大汗,衣服湿透。看看前边塞车的情形,短时间内怕是难以疏通,于是大家便匆匆结束了感慨,一个个扭曲着五官,狼狈不堪地从车里钻了出来。

草原上少有树木,烈如火焰的太阳当头直射,制片方那两位早不知跑哪去了。我和欧阳冲没跑,就蹲在一辆大巴车旁那块很小的阴影里。欧阳冲下车时顺手拿了几瓶纯净水,我俩边喝边往头上淋洒。欧阳冲继续着刚才评点那些人的话题。

我没心思再听他评点,只想尽早解开心中的谜团。欧阳冲却不耐烦了:“这也叫事吗?不就是下来体验生活、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吗?你只管编个故事,反映人间真情的,回去交给李老师就‘OK了。至于接下来做什么和怎么做,不是有我吗,放心,我会随时告诉你的。”

欧阳冲也许觉得自己语气重了点,又满脸赔笑说:“电视剧其实是个系统工程,剧本创作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真正决定成败的是导演的二次再创作。所以,剧本有个好故事就行,写作上不用那么严谨。比如写风,小说要用几十甚至几百字细致描写。剧本不用,只要写上‘有风就行,导演会根据剧情做技术处理。”

欧阳冲肯定是误会我了,以为我生他气了。其实,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呢,他给我讲了这么多剧本创作的技巧,听得出来是极有耐心的,我又怎么会生气呢?

望着满脸堆砌着笑纹(尽管有些僵硬)的欧阳冲,我突然想起了上学时的情景,那时候我们三个人就是这样,每当认为对方生气时,就尽可能多地赔笑脸,尽管知道那是强装的。

我突然灵感来了,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故事梗概,背景是眼前的草原,而人物原型就是我、欧阳冲和任春婕。以我们三个在校时的友爱故事为主线,表现在当下浮躁的社会状态中,还闪现着向善的人性光辉。

欧阳冲表扬我很有悟性,并表示赞同我的构思,但要我注意,“影视剧不同于小说,要有戏剧冲突,要设置几个起伏跌宕的大事件,并具有很强的观赏性。以我们三个为原型可以,但必须打乱原始状态。比如,你可以把我写得很坏,围绕我们三个人的三角关系以及留校风波等等制造矛盾冲突,艺术地展示生活的复杂多样和人性的善恶美丑。”

我当即否定:“不行。实事求是,我们三个都是好人,我不能亵渎友爱。”欧阳冲说:“虚构懂吗?虚构不是照搬生活。再说,生活原本就不是一派祥和,有光明就有阴暗,有伟大就有卑微,有真善美就有假恶丑。比如我吧,未必是你想象得那样高尚,忘了毕业前,你是怎样揪住我不放的……”

5

当时,我们那届毕业生的分配去向已经明确: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这就意味着,我们来自农村的学生,留城的梦想彻底破灭了。所以,越是临近毕业,我们就越是蔫头耷脑,仿佛面临的不是毕业,而是死期。

突然有小道消息传出:学校要在我们这个专业的毕业生中选拔一个留校工作,男女生不限。消息一经传出,全班沸腾,大家纷纷摩拳擦掌,满脸都是“舍我其谁”的浩然气概。

欧阳冲更是“当仁不让”,整天绷着表情僵硬的脸,眼珠子血红,随时准备要跟谁拼命似的。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平时就比较低调,很少参与学校组织的各种团体活动,我这样既无背景又缺少竞争力的人,留校的好事还是少想为妙。

可偏偏就有意外,天上掉馅饼,真还砸中了我。

那天刚吃过晚饭,系里的赵主任半路把我拦下,说让我跟他走走。赵主任兼任我们一门课程,因我平时认真听讲并喜欢提问,对我颇有好感。但很惭愧,他的这次考试我只得了五十八分。如果我猜得不错,赵主任找我应该是补考的事,能为我圈点最小范围的复习题当然再好不过。

然而,赵主任只字未提补考的事,却直截了当问我想没想过留校,说:“根据你们辅导员的意见,经系里研究,决定推荐你为留校的人选!当然,这只是系里的初步意见,还需要报经学校人事处批准。”又说:“人事处应该没问题,例行考察而已,我和处长的关系一直不错,已经打过招呼,就等好消息吧!”赵主任最后还特别嘱咐:“要绝对保密,对谁都不准乱说,防止节外生枝。”他说在以前的留校生中是有过惨痛教训的。

望着赵主任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依然觉得是在做梦。

我此时所在的位置是学校早已废弃的旧操场,杂草丛生,由于距离教职工宿舍较近,常有生活垃圾掉落,气味难闻,平时很少有人光顾。但我和任春婕、欧阳冲最近常来,有任务。系里准备搞台欢送毕业生的文艺演出,要我们班出几个节目。欧阳冲爱出风头是一贯的,歌都唱不好却非要唱戏,强拉我和任春婕与他合演《沙家浜》中《智斗》一节,约定每晚八点在这里集合排练。

许是因为兴奋过度,我竟把集合排练的事给忘了。不是她调皮地猛然一声断喝,我也许就那样一直沉浸在突然而至的幸福之中。

任春婕问我:“为什么发呆?赵主任给你说留校的事了?”

我诧异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任春婕说:“其实,我和歐阳冲早来了,虽然听不清赵主任跟你说什么,但在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上与你单独谈话,不说留校说什么?”任春婕希望我不要瞒她,说:“我们的关系既已确定,好事不该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有份。”

任春婕的话令我感动,感动得忘乎所以,居然把赵主任保密的叮嘱抛在了脑后。我心说任春婕谁呀?我的未婚妻,瞒谁也不能瞒她呀!如果连她都信不过,这世上还有可信之人吗?

事后我叮嘱任春婕:“这件事只有我俩知道,对欧阳冲都必须保密。”

任春婕“咯咯”直笑,说:“欧阳冲谁呀?鬼精鬼精的,瞒得过他吗?赵主任跟你说留校的事就是他先猜出来的!他让我告诉你,要在‘朝鲜冷面馆做东,给你庆贺呢!”

“朝鲜冷面馆”离学校不远,属于小吃部,我和任春婕、欧阳冲常来。平时我们囊中羞涩,通常只点花生米和拍黄瓜,喝大碗生啤。特色狗肉和凉拌山珍我们不敢问津,太贵。今天不同,欧阳冲说:“除了花生米和拍黄瓜,特色狗肉和凉拌山珍都要,当然还有糖醋鲤鱼,‘傻帽最爱吃的嘛!”又豪情万丈地高喊服务员,“祁州大曲两瓶!”

我说:“‘老枪你这是干啥?八字还没一撇呢!”欧阳冲问:“没有最后敲定吗?”我实话告诉他:“赵主任只是负责推荐,真正大权在握的是学校人事处。”欧阳冲说:“所以嘛,必须提前运作,先‘贿贿这个人事处长。还记得市文联的教训吗?如果当初听我的,事情早办得了!”我说:“这不好,传出去身败名裂呀”!欧阳冲说:“傻呀你,你自己不说,我和春婕你还不放心呀!”

我还是觉得不行,犯不着行贿,也没那个胆量。再说,上学这几年,爹妈差不多把家底全倒腾尽了,我可不想再给家里增添负担。

“不就是钱吗?”欧阳冲说,“我舅舅刚刚寄来五百块,让我给他买台电视机,这种东西老家那边紧俏。”欧阳冲豪气冲天说:“买什么买?电视机重要还是留校重要?”说着,掏出钱硬往我衣兜里塞,“拿着!不够我再去借。”

任春婕说她只有二百块,全给我。

欧阳冲说:“记住,钱不是借是送,别惦记着再还!”

七百块钱在当时不是小数目,抵得上我一年的生活费。欧阳冲和任春婕手头其实并不宽裕,出手却如此阔绰,使我感动得鼻子发酸。但感动归感动,钱我不能收,还是那句话,我不想给谁行贿,留校的事宁可听天由命!

我还在发愣时,欧阳冲说:“就这么敲定了。喝酒!”

我自知酒量有限,平时很少过量喝酒,那天却喝高了,高得一塌糊涂。及至第二天醒后头还晕,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浑然不知身处何地。当时喝酒的情形已经没了印象,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是在三天以后被赵主任叫去办公室的,以为留校的事有了眉目,没想到进门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还算人吗?为什么行贿李处长?”赵主任气得口无遮拦,“校纪委的人已经介入,李处长已经被停职检查,老婆天天闹着要自杀。你高兴了?痛快了?也是我瞎眼,推荐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不久,我被学校纪检委的人叫去接受调查。他们要我交代行贿李处长的事实,说如果不老实就开除我的学籍,或把我交地方检察院按行贿罪论处。

我知道,果真如此,毕业证休想拿到,拿不到毕业证就休想分配工作。可惜我十年寒窗苦,到头来却落个被除名还乡,有何颜面再见父老?想想,后背都阵阵发凉。

我虽然胆小怕事,却也绝不能胡说,我没有给谁行贿。纪检委的人当然不信,他们拿着两份材料在我眼前晃动,说:“这是见证人的举报信,这份呢,是人事处李处长收受你七百块钱贿赂的交代材料。”并特别提示我,“你是把钱装在一个大信封里,留下姓名和简短附文——‘留校的事请多关照。之后你趁着天黑,把信封偷偷塞进李处长家的后窗子里。李处长对此已经供认不讳,难道你还想抵赖?”

不错,李处长家是平房,后窗临街,纱窗漏洞百出,那时还是闷热的暑期,晚上睡觉开着窗子合情合理。而且,两份材料白纸黑字,绝非虚假。于是,我便纳闷,我根本就没有行贿,哪来的大信封?李处长又为什么供认不讳呢?

其时,我突然灵机一动,提示纪检委的人说:“要弄清楚我行没行贿并不难,查对笔迹不就真相大白了?”纪检委的人说:“这正是你的狡猾之处。你担心东窗事发承担罪责,所以那些文字都是你从报刊上剪下来拼贴上去的。”我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没有给谁行贿,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纪检委的人没有得手,当然不肯罢休。他们找来欧阳冲和任春婕与我当面对质,威胁他俩说如果知情不报便与我同罪,同样拿不到毕业证。在强大的心理攻势下,欧阳冲率先败下阵来,言之凿凿地举证我,喝酒那天确实说过行贿李处长的话,至于后来行没行贿,他就不知道了。

欧阳冲的举证令我十分被动,无论是真是假,都说明我的态度恶劣,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开除我的学籍。关键时候,多亏任春婕仗义执言,说欧阳冲是胡说的,还说那天,我们两个都喝得不省人事,怎会记得别人说过什么?三个人中只有她滴酒未沾,自始至终是清醒的,所以,她的话才最可信。

一比一,纪委的人毫无办法。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既然查无对证,也只能不了了之。我却不能善罢甘休,事后我揪住欧阳冲的脖领子,照准他的腮帮子就是两记重拳,并大骂他狼心狗肺,是存心害我。欧阳冲捂着流血的鼻子做委屈万分状,说他也是情非得已,不敢冒险丢了学籍才实话实说的。我愤怒地问他,留校的事是不是他捅出去的?欧阳冲承认,说自己是图一时快活说给别人的。我愤怒地告诉欧阳冲,这场灾祸完全因他而起,这辈子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留校的事就这样被搅黄了。我不想追究什么人干的,没必要再给自己添堵。事已至此,还是着眼现实的好,要紧的是把任春婕娶回老家,尽快安排个好点的工作,挣钱回报爹娘。

然而,还没等我去找任春婕,她妈妈的绝情信就来了。留校不成,恋情绝断,算是祸不单行吧!那以后我心灰意冷,百无聊赖,连宿舍的门都很少再出,整天躺在床上蒙头傻睡。我其实并无睡意,羞于见人而已。

任春婕把我从被窝里薅起来是过后第几天记不清了,反正是个下午。她满眼含泪说:“你这算什么?如此脆弱不怕被人笑话?”她要我振作起来,准备晚上演出。我说:“演什么出啊,有那心情吗?”任春婕说:“如果不去,别说别人了,我都会瞧不起你的!”

好些天没见着欧阳冲了,遭我两拳后他搬出了宿舍,据说躲到他老乡那里去了。这家伙准是被我打怕了,处处躲着我。但演出那天还是来了,他赔着十二分的小心抻我的衣袖,说再过几天就分手了,看在几年哥们儿一场的情分上,央求我理解并原谅他。我怒气未消说:“滚吧你,这辈子别让我再看见你!”

演出的时候我依然怒火中烧,想起留校的挫折以及失恋的打击,心中便充满了怨恨。我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欧阳冲,居然临时起意,把戏词改了:

想当初,留校的事情我不敢声张

却因那心怀鬼胎的人,祸起萧墙

举报信弄得我,晕头转向

多亏了任春婕,她仗义执言洗清了我的冤枉

她那里慷慨陈词,面不改色豪情万丈

平息了那場风波我才躲过大难一场

似这样,救命之恩终身不忘

俺刘某讲义气,终当报偿

也许是我临时起意的泄愤之词刺激了任春婕,她在演唱时对原唱词居然也做了大量的改动。比如,“求学业,要高尚,光明磊落第一桩”;又比如,“相逢开口笑,过后多思量,人一走,茶莫凉,同学们之间常来往……”

任春婕用心良苦又热情洋溢,每想起都令我感动。后来她还多次找我谈心,让我主动找欧阳冲和好。她说:“欧阳冲其实并无大错,就算有错也不是主观故意。世界上除了亲情,就属同学友情,而同学中还有比我们三个更亲密、更可靠的人吗?”

任春婕的话我听进去了,却再没见到欧阳冲。我回到老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欧阳冲和任春婕写信,却一直未见回音,又连写几封,结果依然如前。我无可奈何,只有耐心等待。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漫长的二十多年!

6

来草原好几天了,跑了不少地方,但都是蜻蜓点水,连走马观花都算不上,我感觉收获不大,不由心生疑惑:整天鸭子似的被“账房先生”赶来赶去,如何了解和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又怎能发现好玩的人物和好看的故事?

我却不敢再请教欧阳冲,之前可以,现在不行。现在我俩的关系微妙,与来草原前大不相同,所以说话前先要三思。他现在心思很难猜,脸色变化也快,刚刚还风和日丽,一声“老枪”就让他的脸立刻乌云密布。每如此,我便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总觉得里面那股阴冷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我告诫自己凡事小心,电视剧可以不弄,同窗挚友的情谊不可以不要。

更不敢给“账房先生”提建议,他对我似有很深的成见,这在来草原当天我就看出来了。那天在车上他给欧阳冲说,他是个嘴闲不住的人,不像有的人故作深沉。这么说的时候他便用眼角余光扫我……

“账房先生”是嫌我跟他说话少了点吧!我原本天性腼腆,见着生人不善言辞。而那天他与欧阳冲又聊得密不透风,我倒是想和他说话,插得上嘴吗?这就被他误会了。后来的几天,“账房先生”果真不再尿我,我主动跟他说话,他都斜着眼爱搭不理。

我趁欧阳冲高兴时诉说委屈,说真是天大冤枉。欧阳冲骂我活该,是自讨没趣!说往后跟师傅学着点,在这个圈子里,能把牛皮吹破并敢与人为恶,才是硬道理!

我却不以为然。我几十年恪守与人为善的道德操守,不坑人不害人,不空谈不夸大。“账房先生”尿不尿我没有关系,就算受再大的委屈甚至伤害,我也绝不会“痛改前非”的。

欧阳冲说:“你呀,也是牛脾气难改,总认为自己有理。之前我曾再三嘱咐你,跟我学剧本创作的事要绝对保密,不要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会被人瞧不起的。可你整天师傅长师傅短,弄得这帮家伙全知道了。怎么样,现在才知道吃亏了?”

不错,欧阳冲在火车上的确说过,跟他学剧本创作的事要绝对保密。我问:“为什么?”他说:“为了你的尊严。这个圈里的人都是势利眼,尊崇强者蔑视弱者。所以无论什么场合,都不能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这是其一;其二,也为我自己。你知道,这些年哥们在圈里有些影响,慕名求教者很多,烦都烦死了。”我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教嘛!”欧阳冲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辈子除了你我谁都不尿!”

欧阳冲的话当然令我感动,不是同窗挚友,谁会跟你掏心窝子说话。我是信守承诺的,既然欧阳冲把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说得这么严重,我一定守口如瓶。

但是,这个秘密最终没能守住,在进入草原的第一天,我们同车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而泄露秘密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他欧阳冲自己。

他不仅把我和他的“师徒”关系介绍给这些人,而且还屡屡让我喊他“师傅”,越是人多叫嚷得就越厉害。还有,每次吃饭他都让我给他斟酒或敬酒,大都手指着酒杯,“来,给师傅满上,敬师傅一个!”如果我动作稍慢,他就煞有介事,跟真的似的,说:“瞧我这徒弟笨的!”又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批评我,“你呀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欧阳冲最初泄露秘密的时候,我大感诧异和茫然,是他再三叮嘱我绝对保密的,可他自己为什么竟如此草率,说泄露就泄露了?我的“尊严”其实不重要,不懂是事实,拜同学为师也算不得丢人!可他,就不怕给自己招来麻烦吗?眼下“账房先生”可正缠着他拜师呢!

我当然也有些猜忌,欧阳冲屡次三番让我喊他“师傅”,是有意还是无意?有没有更深层原因?如果有,会是什么呢?我假定他先前争强好胜的性格没变,那可能是我这个“徒弟”做得还不够好吧,缺少了对他这个“师傅”应有的敬重。

于是,我坦诚告诉他,如果影视圈里也有戏曲界那样的拜师传承,我愿意拜他为师,对他毕恭毕敬,顶礼膜拜也行,只要他认为我这块朽木还可以雕琢。

“说什么呢?”欧阳冲沉下脸子说,“知道吗?你这样说话我是很生气的!我俩什么关系,如果连玩笑都不能开了,岂不是同学挚友情谊的最大悲哀。”又严正警告我,“以后别再疑神疑鬼的没事找事了,信不信我真给你急!”

我嘴上说信,心里却大犯迷糊:到底是真是假呢?屡次三番让我给“师傅”斟酒和敬酒,是开玩笑吗?不像,看似无意,实则精心策划之,我分明从他脸上看出了得意。还有,泄露秘密的人明明是他,怎么反倒赖我呢?

当然,这都是我心里的气话,临到嘴边又变了,变成了唯唯诺诺,“怪我怪我都怪我,以后注意就是了。”可话刚刚出口我就感觉别扭,这是我吗?为什么违心说话?

凭良心说我不想违心,却又不能不违心,不违心他就给我脸子看,不违心我自己就不踏实,犯了大错似的。我不明白,好端端的同学挚友关系居然弄成这样,这到底是为什么?

人的心态其实很怪,越不明白越想明白,可一旦明白了又追悔莫及。我就是这样。起初我苦思冥想:我和欧阳冲之间到底怎么了?但当谜底终于揭晓后,我的肠子都悔青了。

还得从那天下乡说起。那天,我们在乌拉特中旗地面上转了大半天,直到下午五点多钟才赶回驻地。因为一路颠簸,午饭又吃得稀松,欧阳冲满脸都是怨气。

“肚子吃坏了,老子腸胃病犯了,看他‘账房先生怎么交代!”欧阳冲手捂着腹部给我大发牢骚。但是,当他见到接待方年轻漂亮的女乡长时却立刻又来了精神,荤话连篇,黄段子不断,直至走进蒙古包吃特色大餐——烤全羊的时候,嘴里还一直不停。

乡长是地道的蒙古族人,待客之道,自然是按当地的礼仪与习俗。她端起漫溢的酒碗走向欧阳冲,手指沾酒轻弹三下,敬天敬地敬客人,祝酒的歌声随之在蒙古包里飘荡,之后,便静等欧阳冲喝酒。欧阳冲不喝,她就继续唱,连唱了三曲,欧阳冲的酒碗终于见底。

在我看来,欧阳冲不该干了这碗酒,我听说蒙古人待客大有讲究:要么不喝,要喝就必须一醉方休,否则会说你心不实诚。欧阳冲干了这碗酒,保不准还有下一碗。

果真被我猜中。当欧阳冲碗口朝下,向女乡长展示他豪气的时候,女乡长又一碗酒捧上来,说:“欧阳老师是影视界大家,小女子十分敬仰,如果能把这碗酒也干了,我将万分欣慰。”

欧阳冲在火车上曾经给我说过,由于常年在外奔波,他的肠胃落下了病根,经常跑肚拉稀。更为严重的,是困扰他多年的阑尾炎,时好时坏,疼痛从未间断过。

阑尾炎我有所了解,我的一个同事就是得了这种病,出差途中因为急性发作,差点丢了性命。这种病尤其不能过量饮酒,极容易诱发犯病。既然如此,欧阳冲就不能再喝,再喝我就不能不管。

无非就是两种管法,或阻止或替代。但无论怎样都犯了酒场大忌,必然会“激怒”女乡长,结果就是把矛头转向我。我自知酒量有限,除了学校那次,还从来没有醉酒过。

却也顾不得了,我不能眼瞅着欧阳冲冒风险,关键时刻是该挺身而出了。于是,我抢过女乡长手中的酒碗,学着欧阳冲刚才的豪气一饮而尽。女乡长当然没放过我,她攻势凌厉,又逼我连干了两大碗。

我差不多快要醉了,起码是介于醉与不醉的临界点,听大家说话,声音好像隔着个遥远的世界,似真似幻,朦朦胧胧,这种感觉还不错,飘飘欲仙。我胆子也变大了,说话不再有任何顾虑。

“我的学生怎么样?”我听见欧阳冲问女乡长。

“不错。”女乡长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那是自然。”欧阳冲不无得意说,“你别小看这家伙,也是虎狼之辈呀!他不发威便罢,真要发起威来,就不是当年那个无精打采的‘病猫了!”

欧阳冲一句“病猫”不知挑动了我哪根神经,居然一扫往日的木讷和腼腆,不待女乡长发问,我便大声如实告诉她:“那是我上学时的绰号。”

那还是入学后的第一个周日早上,我懒觉睡得正香,突然被欧阳冲的大呼小叫声吵醒:“大家过来看呀,这家伙的玩意像只无精打采的病猫!”我睁开眼睛发现,被子被人撩开,裤头被褪到大腿以下,毫无疑问,是欧阳冲的恶作剧。就从那天开始,他就给我起下这个绰号。不过还好,始终没叫起来。也许,大家觉得我“病猫”的特征不明显,还是叫“傻帽”更贴切。

我还告诉女乡长:“我们上学时人人都有绰号,但都不如欧阳冲的多。起初大家叫他欧阳‘老弗,是说欧阳冲对弗洛伊德以性为基础的精神分析学情有独钟,自称‘性学专家。三句话之内,准能跟性扯上关系,连跟女生说话都是成套的弗氏理论……”

“说什么呢你!”欧阳冲制止我。

我不理会欧阳冲,仗着有几分醉意,索性放开了说:“欧阳冲还有个特别贴切的绰号叫‘欧阳老枪,全校大名鼎鼎!知道是怎么叫起来的吗……”

“你放肆!”欧阳冲厉声喝道,“别忘了我还是你师傅!”

“师傅?狗屁吧!”我继续说,“欧阳冲小时候……”

“妈个X的你住口!”欧阳冲声高八度,居然还爆了粗口。

酒是醒了,脑袋却大了。我看见欧阳冲眼睛血红,胸腔急剧起伏。我知道,那是怒火中烧,是沸腾的岩浆欲喷。我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等待他石破天惊的大爆发。然而奇怪,欧阳冲并没有大爆发,他只是无奈地摇头,深深吸气,重重吐出,仿佛那是一口隐忍已久的恶气,不吐不快,吐出来就万事大吉了。

但是我错了,欧阳冲只是换了种方式,并未“大吉”。

他带着几分令我感动的亲切,问我:“当初要我‘提携赐教的人可是你?”我说:“是。”又问:“没有我你早就知难而退了,可是你说的?”我说:“是。”又问:“这些天我给你讲剧本创作可够耐心细致?”我说:“够。”欧阳冲说:“这就好,说明我这个师傅不是自封,而是你求我的,做得还算不那么狗屁!”

我说:“开个玩笑,至于吗?”

欧阳冲依然轻声轻语:“至不至于无所谓,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犯不着再废话!我只想告诉你,影视圈不是好混的,应该早做打算,能混当然再好不过,不能混应该趁早滚蛋!”

其时,欧阳冲手里正攥着块来不及啃干净的羊肋骨,举至眼前看看,愤愤然摔在了我的脚下,然后脚底生风,气哼哼地离席而去。

蒙古包里大家面面相觑,场景十分尴尬。有人借故方便悄然离座,也有人掏出手机慌乱地贴在耳边,最属“账房先生”直接,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

我“傻帽”并非真傻:该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7

欧阳冲闷头进我房间的时候,我正给手机充电。他问我能否出去走走,我说当然可以。我不是小气的人,虽然已经决定明天“滚蛋”,却很愿意与他开诚布公地谈谈。

那时的天还亮着。草原的情形与前几天没什么两样,气温高得出奇,潮湿闷热,使人生发无端的烦躁和沮丧。

最先打破沉默的当然是欧阳冲:“刚才为什么让我难堪?几十年前的烂事全抖出来了!如果是别人,我能善罢甘休吗?可偏偏是你,我亲如手足的同学挚友,还能说什么呢!你知道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为此伤了我俩的和气。你说呢?”

“但愿如此,”我说,“我也是很看重同学情谊的。剧本创作对我固然重要,进入影视圈是我多年的梦想,但与同学情谊比起来却又微不足道。如果二者必选其一,不用你赶,我早‘滚蛋了。”

“不能走!”欧阳冲说,“你知道那是我的气话。”

“可我已经决定。”我说,“不过,在‘滚蛋之前,我还有话对你说。不知你是否注意,来草原这才几天,我俩就都变了:你变得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变得恃才傲物、唯我独尊;而我呢,则变得唯唯诺诺、曲意奉承,变得谨言慎行、处处小心。很显然,这种变化又作用于我们之间的关系,结果就是不再对等。最初,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就在刚才,被你骂得狗血淋头时我突然醒悟:原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师徒关系。是可恶的师徒关系,使原本好端端的同学挚友关系变了味道。”

“我对刚才的事深感后悔,”欧阳冲说,“我错了。”

“不对,是我俩都错了!”我说,“作为徒弟,为了获取,我违心说话不惜丧失人格;同样,作为师傅,因为给予,被我巴结你心安理得、来者不拒。这又是为什么呢?我突然想起在站前广场你说过的话:‘在利益面前人都是要变的,真诚会变得虚假,善良会变得丑恶。同学关系当然也不例外,纯情会变得复杂,诚信会变得欺诈。说得真是太好了,一个‘利益面前切中了要害,彻底理清了我俩这些天来的是是非非。”

我是准备跟欧阳冲彻底摊牌的。他的脾气我知道,听不得挖苦,那是比挖祖坟更让他难受的事情。今天却奇怪,很长时间他都沉默着。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说他在想,要不要把他的私密告诉我。我扬手制止,“别别、千万别!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欧阳冲站住了,一会抬头望天,一会又茫然四顾,最后长吁一声,像是最终下定了决心。他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抑郁症患者,你还会怪我吗?”

“抑郁症?”

“没错,就是这种病。”欧阳冲近乎沮丧地说,“这些年,我被这种病折磨得死去活来。白天,我在人前装腔作势,给‘账房先生们海阔天空,说自己多么了不起。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便悲从中来,觉得自己既可恨又可怜。你说得不错,我的确变了,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抑郁症我听说过:焦虑、恐惧、自卑、绝望,有自杀倾向。一般来说,患者大都遭遇过重大变故或挫折,而偏偏又将心事强压心底,导致长期郁闷。可欧阳冲不是这种性格,怎么会得这种病呢?

当然,病都病了,没什么好怀疑的。可我现在怎么办?再与他计较孰是孰非以及利益面前的人际关系吗?笑话,我没那么冷酷,这一頁还是早点翻过去,就当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不知不觉间,我俩已走出去很远了。我俩继续往前走,漫无目的,都看着自己的脚尖,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草原广袤无垠又空旷寂寥,使人感觉到个体的渺小,生发出巨大的孤独和感伤。

起风了,呼呼啦啦的,很强劲,吹倒身旁的杂草,吹动天边的乱云。乱云飞速涌动,塞车似的向着头顶的天空密聚,最终形成厚重的一体,草原倏忽间变得墨黑。

“哎哟!有点疼……”呻吟声是从草丛里发出的。

欧阳冲已趴在旁边的草丛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我问他是不是犯病了?他气喘吁吁说是,出来的时候就疼得厉害,现在,忍不住……我问他能走吗?他说试试吧,但没走几步便又蹲下。

雨,偏偏在这时候下起来了。最初还只是“扑扑簌簌”的几颗,但很快便连成“呼呼隆隆”的一片。草原无遮无拦,根本没有避雨之处。情急之下,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调整好身姿,让欧阳冲趴在我的大腿上。我闭上眼睛,任凭风吹雨打……

草原天气也怪,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走吧。”我催促欧阳冲,赶紧去医院。

“走不了,今晚怕要死在草原了。”欧阳冲身形佝偻,说,“腰不敢伸直了,伸直了就疼得厉害,站不起来了。”又说:“这鬼天气没个准头,风雨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来。别管我了,你走吧……”

“胡说什么呢!”我大声呵斥并郑重告诉欧阳冲,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丢下他不管的,就是背也要把他背回去!说着,我当真抓住他的胳膊,转身把他放在我后背上。

走了多远不知道,反正感觉他在我后背上越来越沉,脚下的路也越来越艰难。那时候,我差不多已经筋疲力尽,感觉自己真的不行了。

“受不了了,”欧阳冲在我后背上呻吟,“放我下来。”

我放下欧阳冲,让他依然趴在我的大腿上。黑暗中我俩谁也不说话,与密不透光的夜色一起沉默。欧阳冲像是睡着了,呼吸均匀。我也累坏了,歇歇也好,准备迎接更大的挑战。

可就在这时,欧阳冲在我大腿上突然颤动起来,并伴有“哧哧哧哧”怪异的声音。我吓得后背发冷,急忙问他是不是又疼得厉害?

欧阳冲没有答话,却在我的大腿上艰难翻身,改成仰面朝天的姿势。紧接着,怪异的“哧哧”声重又响起,时断时续,时高时低。那是欧阳冲喉咙深处发出的瘆人的笑声。

笑够了他说:“你没变,还是以前那个‘傻帽,好人啊!听说好人都有好报,你信吗?反正我不信。就拿你来说吧,你是地地道道的好人,得到好报了吗?被我骗了这么多年还浑然不觉,这算哪家的好报?”

“骗我?”欧阳冲的话令我茫然,“骗我什么?”

“什么都骗。”他说,“从你跟我争夺任春婕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骗。记得在‘实验餐厅那次吧,我说我愿意与你公平竞争,无论结果如何,我俩亲如兄弟的关系都不会改变。其实,那不是我的真心话,是骗你的,是故意说给室友们听的。我嘴上那么说,心里想的却是,走着瞧吧,我会让你好看的。”

欧阳冲继续说:“我骗你骗了大半辈子,死到临头不想再骗了,我也做回好人,或许死得会踏实点。真的,我感觉我活不过天亮。”

急切中我插上一句话:“别说了,我们这就去医院!”

“没用的。”欧阳冲说,“你没觉得迷路了吗?我们走出来没那么远,按时间计算早该回到驻地了。要知道,夜晚在草原上迷路是件最可怕的事,又有这鬼天气作祟,当地人怕也走不出去。”

迷路了?欧阳冲这么说我还真有点发蒙,四下看看,果真辨不清方向。此时,我心头一阵紧缩,巨大的恐惧陡然而至。欧阳冲病得厉害,如不及时送医院,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暴风雨无情,也说到就到。怎么办?情急之下我想到了报警,可是,我的手机还在住处充电,而欧阳冲说,他的也落在床头了。

“急也没用,”欧阳冲说,“不如陪我说说话吧!我要告诉你多年前的秘密,知道你为什么去不成市文联吗?知道你为什么又没能留校吗?我干的,两次匿名检举信都是我写的。给人事处李处长的钱,是我以你的名义,从报刊上剪字拼贴上去,然后从他家的后窗扔进去的。还有那次你在路上被打,也是我事先安排好的。那时我都恨死你了,就花钱雇了几个小地痞,本来是想给你脸上留个伤疤破破相,没想到那几个家伙喝得烂醉,酒瓶砸错了地方。”

欧阳冲又“哧哧哧哧”怪笑起来,“这些破事我不说,恐怕这辈子你都被蒙在鼓里。知道吗?事后我虚情假意,装得跟没事人似的护理你,你居然还感动得不行。还有什么来着?对了,料你也想不到,临近毕业我偷偷去了趟任春婕老家,她母亲给你的信就是我弄的。任春婕当然不知道了,天地良心,她对你可是真心的!”

“为什么?”我到底还是急了,“你为什么这样做?”

“还能为什么,我得不到任春婕,你也休想!”

“损人不利己吧?”欧阳冲说,“其实我也不想那么干,但关键时刻控制不住,非那么干不行。这怪不得我,你也不必恨我,人与人之间不都这样吗?你骗我我骗你,你害我我害你。即使你不骗他害他,他照样也会骗你害你,我对此有切身的体会。”

欧阳冲继续说:“还记得在站前广场,我给冷饮吧的老板还有我们身边那个年轻人算命吗?其实,我哪会算命,不过是在假借别人说自己而已。”

我问他:“给‘账房先生们算命也是在说自己吗?”

“是的,”欧阳冲说,“都是我曾经干过的。”

接着,他以超然度外的语气,讲述了他的童年以及后来的种种不幸。他疼得受不了就停下,好点了又紧接着再说。他有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紧迫感,仿佛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说完了。”欧阳冲说,“憋在心里这么多年,今天终于全都说出来了,死也值了!”他说他这辈子伤害了那么多人,却不想乞求任何人原谅,做都做了,没必要再玩虚情假意。

欧阳冲还说:“你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既虚伪又恶毒。我那么对你,你就该落井下石或者一走了之,可你这个假仁假义的家伙偏偏要救我,是在和我玩猫捉老鼠的把戏。”

“走不动了,死也不走了。”欧阳冲说,“记住我最后的话,如果真有来世,我们还做同学,或者干脆就做亲兄弟。我保证再不骗人了,一辈子对你好。”

8

欧阳冲没死,因为我没有放弃他,拼死背着他,尽管他在我背后一直捣乱。他骂我是黑心王八蛋,是没安好心才救他,让他活在世上丢人现眼。他甚至哭求我别再管他,让他死在草原上。在哭求无效时,他又发疯般地薅我的头发,咬我的肩膀。

我当然也想过放弃他,他害我害得还不够苦吗?他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十恶不赦。我凭什么救他,难道要他活下来继续害人吗?但我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心里明明想的是丢下他,可脚步为什么就停不下来呢!

记得司老师曾经说过:“如果在草原上迷路,就顺着有树的地方走,大凡有树的地方就有人家。”我相信司老师,并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树木。那时候我的衣服被蒿草划破了,双膝双肘都在渗血,针刺般疼痛。凌晨那段时间最难熬,我已经筋疲力尽,感觉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几棵暗影朦胧的树木出现在眼前,树冠在风中摇摆,仿佛在召唤两个垂死生命归来。

真该感谢司老师,他说得没错,有树的地方果然有人家。户主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蒙族大哥,听完我焦急的诉求,他先是急切拨通了120急救中心的电话,然后嘱咐儿子带上手电筒站在屋顶高处,预备接应救护车……

据医生诊断,欧阳冲的阑尾已经化脓,情况十分危险,必须立即实施手术。但是,医生说:“手术成功的概率不大,你们要有思想准备。”之后又问我跟患者什么关系,能否签字和办理住院手续。我掏出身份证说:“没问题,一切由我负责。”医生扫一眼身份证,态度暧昧地说:“跟我来吧!”

我满心狐疑地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这家伙搞什么鬼。我虽然愚钝,却也知道他们中有些人心黑,患者被收治前,家属必须有所“表示”,说白了就是塞钱。塞就塞呗,我给,来前除了银行卡,还带着五千块现金。我动作麻利地把钱全都掏出来,并装作很世故的样子塞进了他的抽屉。

我看见他朝抽屉扫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叫你来是有事商量,我呼市的老师是著名的肠外科专家,我想通过网络跟他保持联系,让他直接參与救治。当然,费用还是要出点的。”

我告诉医生没问题,我这就去取钱。只要能挽救病人的生命,别说费用,就是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说着我起身站在他的对面,深深躬下了身子说:“谢谢,我替患者谢谢您!”

我这么做也算用心良苦,是想“表示”得充分点。欧阳冲现在命悬一线,只有让医生高兴,才可能躲过一劫。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做得没错,我的“表示”果然起了大作用,医生表现得相当主动,手术很成功,欧阳冲被救回来了。

手术后的欧阳冲被推进特护病房。医生说:“他现在情况不错,如果三天内不发生感染,就可转普通病房了。当然,就现在的医疗条件,发生感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就是说,欧阳冲现在已经平安,我的使命完成了,没留下任何瑕疵和遗憾。既如此,我应该收拾行囊准备“滚蛋”了。当然,在“滚蛋”之前,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见见欧阳冲的。

之前我没见过特护病房,以为只是护理级别上的差异。去了才知道,房间也另类,有一面厚厚的通体玻璃大墙,家属与患者只能隔墙相望,是只见其人不闻其声。

欧阳冲躺在病床上,上身略高,正好能看清他的脸部。他最初发现我时只是略显诧异,但当我举手向他示意时,他的脸突然变得扭曲,鼻翼翕动,泪水从眼缝里挤出来,顺着七沟八壑流淌。据我所知,手术后的病人大都这样,第一眼看见亲人或旧友,有种历经生死、劫后重逢的悲怆感,难以控制。

我示意欧阳冲不要激动,然后指指肩上的挎包,又用手指画了个极大的弧线,告诉他我就要离开,“滚”回老家去了。

以我们俩之间的默契,他显然明白我手势的意思,知道我是在向他道别,他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但在我微笑着扬手“再见”的时候,他情绪突然失控,竟不顾护士百般阻止,挺身坐了起来。

我听不见他的呐喊,却明白他手势的意思:他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要我无论如何等他好起来。他双手抱拳的意思更加明确:就是在央求我留下……

我没再理他,转身离开了医院。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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