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劳早期对意识形态还原论的批判
2017-02-17杨植迪
杨植迪
摘 要:意识形态思想是拉克劳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拉克劳在其早期著作《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政治与意识形态》中,整合、继承和发展了普兰查斯的意识形态要素学说、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质询理论和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概念,从而形成了自己以“接合”为核心的非还原论的意识形态思想。拉克劳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质疑阶级还原论。他的意识形态思想立足于资本主义社会当代现实,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提供了新颖而极具价值的研究思路和理论视角。
关键词:意识形态;拉克劳;阶级;后马克思主义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16)04-0094-05
随着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结构并没有像马克思所预言的那样日趋简单化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二元对立。由于分工的逐步细化,工人阶级内部两极分化加剧。阶级作为一种政治和社会的身份认同,其所具有的社会整合功能受到了人们的普遍质疑。传统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中的阶级和阶级斗争思想受到了挑战。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对此问题的解决是将意识形态的历史现实多样性视为偶然现象,认为其背后必然存在着阶级根源。然而在拉克劳看来,正统马克思主义将一切政治和意识形态概念与阶级和阶级斗争相联系,导致其陷入了阶级还原论,而阶级还原论与当今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的复杂性多样性显然无法相容。拉克劳认为,“意识形态的阶级属性是由它的‘形式而不是‘内容所赋予的……一个意识形态话语的阶级性表现在我们称之为‘具体的接合的原则中”[1]160。他试图回到历史中去寻找解决阶级还原论难题的办法,从而对正统马克思主义进行补救。拉克劳在1977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政治与意识形态》一书中,批判地分析了普兰查斯的“意识形态要素”学说、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质询”理论和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概念,并以“接合”思想为理论工具,消解意识形态中的阶级色彩,批判阶级还原论。在拉克劳看来,马克思主义必须与意识形态还原论彻底决裂,惟其如此,才能走出当前的理论困境。
一
普兰查斯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政治问题的关注和对意识形态在现实政治斗争中重要性的重视是拉克劳首先关注普兰查斯理论的一个重要原因。拉克劳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政治与意识形态》中总结概括了普兰查斯的意识形态思想。普兰查斯力图把结构主义的解释框架应用于意识形态之中:“具体的历史的意识形态是一种由各种异质性要素构成的复合体”[1]94。一种具体的意识形态总体,实际上是由各种不同的意识形态要素构成,同时同一种意识形态要素也可以被不同的意识形态总体所吸收。也就是说,具体的意识形态总体并不是由某种单一因素决定的、不可改变的表象。据此,普兰查斯进一步提出,意识形态是可以转换的,它有一个改变的过程。在一定条件下,一种意识形态可以持续地转化变形为另一种意识形态。甚至于同一种意识形态在不同的社会结构和阶段也可能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一种具体的意识形态并非由某一个固定的阶级所特有,意识形态的阶级属性只是一种表现形式。
以对法西斯主义的分析为例,与第二国际的思想家们将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归为单一的阶级矛盾发展的结果不同,普兰查斯在《法西斯主义与专政》一书中认为,意识形态危机是导致法西斯主义产生和兴起的重要原因。从法西斯主义产生的时代背景来看,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与劳动阶级的矛盾日益尖锐,资产阶级无法利用优势建构一种能够领导大众的统一的意识形态霸权,而作为被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或其他阶级也没能趁势建立新的意识形态霸权,从而使意识形态霸权领域出现了一种“空场”。法西斯主义的意识形态融合了包括民族主义、军国主义在内的多种意识形态要素,并且收编了“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掌握了意识形态霸权。普兰查斯在这里提到的“小资产阶级”的阶级统一性不能仅从经济层面理解,而应注重其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意义。生产关系或者经济并不一定是决定阶级之间关系的唯一因素。在普兰查斯看来,小资产阶级是一种“中间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既有可能与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接合”,也有可能与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结合。普兰查斯对意识形态的这种理解对于传统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二分法的解释有所突破,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意识形态分析中经济基础的决定作用,摆脱了经济决定论的束缚,凸显了意识形态的多元性和相对独立性。
普兰查斯对意识形态复杂性的阐述和结构化解释给予了拉克劳很大启发,但是拉克劳指出,普兰查斯在意识形态与阶级之间建立了一种本质主义的对应关系,具体表现在:首先,普兰查斯将每一种意识形态要素都赋予先天不可改变的固定的阶级属性。即使不同的意识形态要素可以融合进不同的意识形态,但是意识形态要素的“阶级属性”却不会改变。其次,所有的政治主体都是阶级主体,不存在非阶级属性的主体。最后,所有的阶级都有其特有的固定的阶级意识形态。所有具体的意识形态总体都必然具有阶级归属。
拉克劳认为,普兰查斯对于“意识形态”的这种规定大大削弱了意识形态的能动性和它对主体的塑造作用。在拉克劳看来,意识形态要素和階级之间并没有先天的必然联系。拉克劳试图将意识形态要素中性化,他总结道:“孤立的意识形态‘要素并没有必然的阶级内涵,阶级的内涵只是一个具体的意识形态话语中的这些要素进行接合的结果。”[1]99也就是说,意识形态要素并没有先天的阶级属性,它只有在特定的接合方式下,与各种要素融合进某个特定的意识形态话语中时,才具有一定的阶级属性。拉克劳在这里引入了政治哲学意义上的“接合”的概念,旨在说明意识形态的阶级性以及统一性是由接合来决定的,而不是本身所固有的。拉克劳对意识形态阶级属性的解构在赋予意识形态独立性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个问题:失去了“阶级归属”的意识形态要素作为“漂浮的能指”,如何在意识形态总体中达成统一,从而获得固定的意义呢?拉克劳对此问题的解决是引入了阿尔都塞的“质询”理论:“通过话语被质询的‘主体构成了意识形态话语的统一性原则。话语中的孤立元素其本身没有任何意义。”[1]101
二
为解决普兰查斯赋予阶级的意识形态上的先验的优越性,拉克劳引入了阿尔都塞的“质询理论(interpellation theory)”。阿尔都塞吸纳了拉康的“镜像”学说,认为意识形态“表现的是个体与他们真实的存在状况之间的想象性联系”[2]。作为国家机器的意识形态,有一项重要功能就是把个体“建构”为主体。因此,主体作为意识形态的产物,它的建构是通过意识形态对个体的质询而实现的。“意识形态的存在与它把个体质询或召唤为主体是同一件事”[3]。按照阿尔都塞的“质询”理论,如果所有的主体都是由意识形态质询个体而产生,那么显然阶级作为主体并不可能先于意识形态而存在。拉克劳以此来反驳普兰查斯。
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的主体建构思想为拉克劳批判普兰查斯的意识形态阶级还原论提供了理论工具,但是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中的阶级还原论色彩甚至超过了普兰查斯。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是阶级斗争的工具。具体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如:学校、教会、家庭和法律等相对独立的组织,它们不仅向人们传授生产生活知识,而且潜移默化地灌输着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从而导致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变成统治人们思想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使社会个体對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和生产关系产生认同,并由此发展到对自己的“身份”认同。统治阶级通过“质询”将个体建构为主体,并对其进行剥削统治。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中,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始终处于一种对抗和斗争的状态,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只在阶级斗争的意义上才有存在价值。在阿尔都塞看来,任何意识形态都与阶级斗争有关。拉克劳肯定了阿尔都塞意识形态质询理论在政治斗争中的意义,但是他并不认为所有的意识形态都是阶级意识形态。
拉克劳指出,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质询”是单方面地将人们放置于社会秩序之中。个体受到质询的过程是纯粹被动和屈从的,主体是作为被质询的对象而存在的。人民对于现存社会秩序的意识形态只能接受和服从,大众对于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控制没有反抗。“阿尔都塞的质询机制不仅具有将个体建构成主体的作用,还实现了将自我主体引向占据支配地位的体系,从而确保整个社会的再生产。”[1]101按照阿尔都塞的分析,任何意识形态都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而不可能存在不同主导领域的意识形态。拉克劳认为,个体接受意识形态质询的过程并非是被动和单向度的,作为具有自我意识的具体的个体,人们对意识形态的接受是有选择性的。不仅统治阶级有意识形态,被统治阶级也有自己的意识形态。
拉克劳在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质询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两种质询方式:第一种,阶级质询(class interpellation);第二种,人民—民主质询(popular-democratic interpellation)。这两种质询方式实际上是根据两种斗争形式提出的。第一种针对于围绕着生产关系展开的阶级斗争,第二种针对于围绕着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展开的人民民主斗争。人民民主质询并没有以严格封闭的阶级划分作为其特征,它试图创造一个中性的、非阶级的空间。在这个领域内,人们既作为各个阶级中的一员又作为普通民众而进行斗争。不同阶级争夺意识形态霸权的方式就是通过把本阶级的阶级目标描述为人民大众的目标来实现。因此,一个阶级要想获得霸权就不能在意识形态上局限于自己的阶级立场。一个阶级在意识形态上表现的与它的经济地位越分离,它所代表的利益可能就越具有普遍性,就越有可能将不同的“个体”质询为自己阶级内部的“主体”。由此,意识形态的质询就超出了简单的阶级决定的范畴。拉克劳批判地继承了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质询理论,不仅克服了单一的阶级决定论,而且赋予了阶级在生产关系之外的内涵。他试图为无产阶级寻找一种新的斗争策略。
三
拉克劳在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质询”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人民民主质询”。在“人民民主质询”领域中的阶级斗争显然不同于政治或经济领域的暴力革命,它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温和的殖民”。因为它不是通过摧毁和消灭一方来取代对方,而是通过意识形态对大众的熏陶来建构霸权。这与葛兰西提出的“文化霸权”极为相似。“在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分析中,葛兰西所定义的‘霸权概念是一个关键概念,需要对其进行全面的分析……民主质询的自主性概念隐含在霸权概念之中,也蕴含在作为阶级斗争领域的民主意识形态之中,因此,它需要马克思主义理论克服阶级还原论”。[1]141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是与统治相对立的“文化和道德上的影响力”,也是具体的意识形态确立其主导权的建构过程。然而,这种文化霸权并非与政治无关,它在本质上恰恰是一种政治实践。与强制性和直接的政治统治不同,这种文化霸权是通过思想、文化、教育和道德等途径间接达成的。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文化和道德上”的影响力来熔铸“集体意志”,进而将民众纳入到一个统一的“历史集团”。葛兰西将“历史集团”定义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统一。”[4]100其目的在于强调作为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的主体能动作用以及历史集团的关系性特征。“复杂,矛盾和互不协调的上层建筑的总合是社会生产关系总和的反映……只有意识形态的极权主义体系才给结构的矛盾以合理的反映,才能再现出存在着革命化实践的客观条件。”[4]280 葛兰西重新整合了社会基本矛盾中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辩证关系,把历史集团看作是由结构和上层建筑整合成的统一体,尤其突出了上层建筑中意识形态的重要作用。在葛兰西那里,作为霸权基础和斗争主要力量的“历史集团”并不能用纯粹的阶级来划分。“历史集团”作为政治、经济、文化和结构的统一体,是各种社会力量的连接实践,因此,它的(阶级)主体是被建构的。历史集团的统一性也不是通过某个基本阶级的阶级利益来体现,而是在承认政治、文化观念差异的基础上寻求的一种社会认同。葛兰西反对经济决定论并赋予了政治主体“身份”的多样性,但是他本人从来没有提出过“非阶级的政治主体”概念。而拉克劳却试图将葛兰西的霸权理论“去阶级化”,并得出一种结论:政治主体并不一定都要由生产关系决定的基本阶级构成。因此,在当时的拉克劳看来,葛兰西既克服了经济主义,又克服了阶级还原论。这与他后期在《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中对葛兰西的批判有很大差别。
拉克劳基于反本质主义的立场,对意识形态的阶级还原论进行了批判。他以阿尔都塞的主体质询思想为理论工具批判了普兰查斯的意识形态要素说,从而抽离了意识形态要素的阶级属性,赋予了意识形态要素“中性”的特征。在对阿尔都塞意识形态质询理论的分析中,拉克劳提出了“大众民主质询”,进一步消解了阶级关系在现代政治和意识形态中的决定地位,给予了意识形态一定的自主性。最终拉克劳借助葛兰西的“文化霸权”和“历史集团”概念否定了阶级作为主体在政治斗争中的唯一性。
四
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政治与意识形态》这本书中,“意识形态(Ideology)”一词总是伴随着“政治(Politics)”出现。在拉克劳看来,意识形态本身就有着浓厚的政治意义。甚至可以说,意识形态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政治,而政治也可以作为意识形态出现。虽然拉克劳反对意识形态的经济决定论和阶级还原论,但是他却十分强调意识形态的政治功能以及社会建构作用。拉克劳赋予了政治和意识形态“社会本体论”的优先地位,反对将其仅仅看作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上层建筑。
拉克劳认为,意识形态问题并不仅僅是抽象的理论问题,它还是一种政治实践问题。作为政治实践的意识形态在现实中的体现就是“领导权”。拉克劳强调意识形态领导权的重要性,并运用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理论方法解构传统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他在批判地吸收了普兰查斯的意识形态要素学说、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质询理论和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概念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以霸权斗争为核心的非还原论的意识形态思想。虽然拉克劳关于“霸权” 理论的建构是在1985年出版的《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策略》一书中完成的,但是早在1977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政治与意识形态》中,他就开始关注“霸权”了。在该书中,拉克劳通过阐述政治哲学意义上的意识形态“接合理论(theory of articulation)”来引出他的“霸权”思想——“接合”就是意识形态要素建构霸权的方式。不含阶级属性的霸权使意识形态要素中性化,而中性的意识形态要素被“接合”进何种意识形态话语,最终取决于霸权斗争。因此,可以认为拉克劳霸权理论的产生源自于他对意识形态问题的关注和思考。正如齐泽克所说:“霸权的运作是意识形态的基本基质(matrix)……对拉克劳而言,每一种霸权的运作从根本上都是‘意识形态的。”[5]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时期,拉克劳虽然批判阶级还原论,但是他并没有彻底否定“阶级”概念,也没有否定生产关系在历史发展中所具有的决定意义。他甚至认为意识形态的转换要通过话语链接中的阶级斗争来实现。正如他自己所说:“尽管阶级划分的影响已经减弱,阶级斗争的舞台却极大地扩展,因为它为许多目前看来,是构成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元素和质询融合进革命性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话语提供了可能性”。[1]110虽然拉克劳对马克思主义的“解构”和“重构”存在一定程度上的曲解和误读,但是他继承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批判精神,立足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提供了新颖而极具价值的研究思路和理论视角。
参考文献:
[1]〔英〕Ernesto Laclau . 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 [M].London, Atlantic Highlands Humanities Press, 1977.
[2]〔英〕乔治·拉伦.意识形态与文化身份:现代性与第三世界的在场[M].戴从容,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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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意〕葛兰西.狱中札记[M]曹雷雨,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5]〔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敏感的主体[M].应奇,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209.
Abstract: The thought of ideology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Laclau's post-Marxist theory. In Laclau's early book 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 he integrated and developed Poulantzas's theory of ideological elements, Althusser's theory of interpellation and Gramsci's concept of hegemony, and thus forming his own non-reductionist theory of ideology. Laclau inherited the critical spirit of Marxist doctrine, questioned the theory of class reductionism. His idea of ideology is based on the contemporary reality of capitalist society. It provides novel and valuable research ideas and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for the study of Marxist theory.
Keywords: ideology; Laclau; class; post-Marxism
责任编辑:王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