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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希祖与《郦亭诗稿》

2017-02-17尹龙

书屋 2017年1期
关键词:刘半农诗稿章太炎

尹龙

朱希祖先生是我国近现代著名的史学家、藏书家,《郦亭诗稿》是他生前所做的诗歌汇编,共五卷一百六十余首,不但数量上可观,而且内容题材丰富,然而该诗稿的价值却一直被低估。朱希祖晚年虽偏居重庆,但仍心系抗日。在进行教学研究之外,还经常与友人相互作诗,激发军民的抗战斗志,起到了“诗战”的作用。品读《郦亭诗稿》,不仅可以窥见朱希祖真实可爱的一面,还可以看出他有着强烈的爱国热情和崇高的民族尊严。

朱希祖(1879—1944),字逖先,浙江海盐人,中国现代著名的史学家、藏书家。1908年师从章太炎,治学有成,后与黄侃、汪东、钱玄同、吴承仕并称为章门“五王”。1913年开始先后执教过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央大学等名校,其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以《汲冢书考》、《明季史料题跋》等享名于世。朱希祖的藏书在全盛时拥有二十五万册,百余万卷,其中不乏善本、海内孤本。当时伦哲如对此称赞道“书坊谁不颂朱胡(案:朱希祖留有大胡子)”,此后台湾学者苏精将他名列“近代藏书三十家”之一。

《郦亭诗稿》是朱希祖生前所作诗歌的汇编,共五卷一百六十余首。按辑录的先后顺序分别为《粤行诗草》、《京华诗草》、《黄沙诗草》、《鉴斋诗草》、《补遗》。《郦亭诗稿》中的诗歌,从形式上属于近体诗,体裁上多为七言绝句和七言律诗,也有少量的五言律诗,从内容题材上可归纳为写景抒情诗、即事感怀诗、怀古咏史诗、亲友送别诗,几乎涵盖了诗歌的题材分类,可谓内容丰富。

大凡一代知名学者给自己的著作取名字,颇有讲究。朱希祖将诗歌集命名为“郦亭”,就有一段学林小掌故。

朱希祖开始藏书大致始于他在日本求学时期,当时章太炎鼓吹革命,倡导反清,热衷于收集明末抗清志士的文集。受老师章太炎的影响,朱希祖开始留意南明史籍,并以南明史为今后的研究方向。1913年执教北大后,经济上较为宽裕,朱希祖留心搜集南明史籍。1923年一次偶然的机缘,朱希祖购得一部明代钞本郦道元《水经注》四十卷,开始他以为不太贵重。后经王国维鉴定该钞本系自宋本抄出,而宋本现存均已残缺不全,因此王国维推崇此本为《水经注》诸版中第一。朱希祖得之喜出望外,把此書视为自己藏书中的至上珍品,并决定将书房命名为“郦亭”,又请了老师章太炎为书房题匾,王国维、胡适、许寿裳、汪东等人先后为此书作跋题签。朱希祖将自己的诗集因此取名为《郦亭诗稿》。

《郦亭诗稿》失而复得、现今能刊行于世,背后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朱偰已将其父朱希祖所藏南明史料全部捐赠给北京图书馆,只留下日记数十册及《郦亭诗稿》的原稿,以留作家人纪念。1965年,朱偰有感于国内形势不妙,遂将《郦亭诗稿》抄录一份交给即将赴新疆支边的朱元昌,并嘱托他妥善保管。1966年,因“文革”家中多次被抄,其中就包括《郦亭诗稿》的原稿及钞本。1968年,朱元昌回家探亲,将《郦亭诗稿》钞本带回交给其父朱偰。那时候,朱偰在南京图书馆工作。单位的“造反派”经常到家里来抄没东西,朱偰怕这卷诗稿再被抄走,于是便秘密藏起来,并未告诉任何人。谁曾料想,朱偰在当年就因迫害去世,诗稿亦下落不明。朱家后人当时以为《郦亭诗稿》的原稿早已被抄家抄走。1970年秋,朱家人被赶出老屋,住进了一对教师夫妇,男的叫李洪树。两年后,朱元昌一家人搬回老屋。有一天,李洪树悄悄交给朱元曙一卷稿本,打开一看才知道是《郦亭诗稿》钞本,李洪树告诉他这卷诗稿是无意间在卫生间的气窗里发现的,这才幸免于难。这就是《郦亭诗稿》失而复得的故事,听起来很传奇,但确实真实发生过。

《郦亭诗稿》的前两卷《粤行诗草》、《京华诗草》所作时间在1932年10月到1936年6月之间,朱希祖在广东、北京、南京三地因教学工作往返,而后两卷《黄沙诗草》、《鉴斋诗草》作于1939年9月到1943年7月,正逢日寇大肆入侵以致山河残破。因此可以发现:除卷五《补遗》外,前两卷与后两卷的诗歌风格完全不同,前两卷的诗风欢快舒畅,后两卷则沉郁高亢。结合朱希祖的个人境遇与所处时代,再读《郦亭诗稿》,可以走进朱希祖的内心世界。

朱希祖作为当时北大知名教授治学严谨,外表看起来严肃,但也有真实可爱的一面,结合剃须背后的故事读诗歌《薙须》,便觉十分有趣。该诗作于1932年10月15日,朱希祖在北大执教时一直留着长须,颇有美髯公之神气,人送绰号“朱胡子”。他在日记中记述他三十五岁就开始蓄须。1930年以后,头发没有白而胡须已经全白了,害怕人们把他视作老人,于是就经常买乌须药水让妻子定期帮他染下胡须,有时染得不均匀以致常闹笑话。1932年去广州中山大学执教后,当地人看他外貌像老朽就露出藐视之意。后来得知广州当地有贱老的民俗,且天气炎热不宜留长须,于是决定刮掉长须,并饶有兴致的赋诗一首留念。据周作人的回忆,1933年暑假,时任中山大学教授的朱希祖回到了北大,在校长室现身的他引来一片惊呼。这时正值北大招考阅卷的日子,大家聚在校长室里,忽然开门进来一个小伙子,没有人认得他,等到他开口说话,这才知道是朱希祖,原来他的胡子刮得光光的,似乎换了一个人。周作人的回忆很生动,使一位已过五十岁的教授可爱真实的形象跃然纸上。我们品读下这首诗:“才过中年须已白,尚存壮气发犹乌。人嗤朽腐真无奈,我未颓唐岂服辜。别尔衰容羞卖老,返余旧面且摧枯。不辞辣手施删薙,廿载还须再迓渠。”笔调轻盈欢快又略带诙谐,全诗通过“羞”、“辞”、“再”三字,表达了他对剪掉留了十八年的胡须的依依不舍之情。

朱希祖是一位重情重义之人。在朱希祖所作赠别及悼念友人的诸多诗歌中,不乏真情流露。其中《伤刘半农》和《伤黄季刚》浓情于笔,读来令人潸然泪下。刘半农是朱希祖在北京大学多年的同事,交往十分密切,还一起参加过国语运动、新文化运动。1934年6月下旬,刘半农为考察地方方言前往蒙古,夜宿白灵庙,当时黄沙满天,才四十三岁的刘半农不幸因蒙古虱传染伤寒而卒。朱希祖听闻后伤痛不已,作诗《伤刘半农》悼念,尾联“不堪回首京华事,落月空梁入照无”,道尽了他与刘半农一起共事近二十年的深厚情谊。黄侃和朱希祖早年一起拜入章太炎门下学习,同窗之谊深笃。黄侃性情孤傲,与很多同事及同门相处不愉快,但跟朱希祖相处却一直融洽,朱希祖十分珍惜这份同门情谊。1935年11月,得知同门黄侃遽然去世,仰天长叹许久,后作诗《伤黄季刚》抒发失去挚友深深的哀悼痛惜之情。

在内忧外患的那个年代,对国事的担忧始终牵绊着朱希祖那一代学人的心。检阅这一时期朱希祖的日记,经常出现某地某时“敌机轰炸以致死伤若干人”的记载。1937年11月,朱希祖等人随中央大学西迁重庆。面对敌机的轰炸,朱希祖一边进行教学研究,一边还与同事进行“诗战”。1939年,朱希祖开始进行战国史研究、民族史研究,期望对改革社会有所裨益。这些都表明朱希祖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在用一位学者的特殊方式进行“抗战”。

《郦亭诗稿》中后两卷《黄沙诗草》、《鉴斋诗草》的诗词绝大多数是为激发人们的抗战斗志而作,如《大雾》、《新战国》、《玄武湖》、《天都烈士歌》等,笔调慷慨激昂,有汉魏之雄风,蕴含着炽热的爱国主义情怀。在这些诗歌中,为其同门好友吴承仕所做的《天都烈士歌》尤为后人传诵。

吴承仕(1884—1939),字检斋,号展安、济安,安徽歙县人。章门“五王”之一,我国近现代著名的古文字学家、教育家。1915年师从章太炎,研究文字音韵及经学有成,著有《经籍旧音辨证》、《三礼名物》、《经学通论》等。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京、津地区从事抗日救亡运动,1939年12月因病去世。

因《重庆日报》误传吴承仕被敌肢解以死,朱希祖在得知这个噩耗后,义愤填膺地不停直呼“呜呼惨哉”,随即作长诗《天都烈士歌》以悼之。“······誓死不辱气吞胡,拼将粉碎千金躯。请看志士四肢解,足抵扬州十日屠!吁嗟乎,墨翟已死滑釐继,弟子三百气尤厉!烈士精神不灭磨,大名永兴天都俪。”全诗洋溢着朱希祖对吴承仕的敬意,慷慨激昂的歌颂了吴承仕的光辉事迹。在全国抗战的背景下激发了广大军民的士气,起到了“诗战”的作用。

战事的一举一动都牵绊着朱希祖的赤子之心,在台儿庄战役激烈进行的期间,我们从他的日记中可以窥见一二,如1938年3月28日的日记:“徐州以北,吾国战事稍占胜利,心颇宽慰。”4月8日“晨阅报,谓我軍完全克服台儿庄,寇死伤两万人”。为此,朱希祖作诗《台儿庄歼敌记》表达他的喜悦之情。此外,朱希祖还与其子朱偰二人联手创作了《万里长城歌》,“君不见,长城万里气吞胡,秦皇汉武逞雄图,但使长城名不灭,大汉天声终不绝……”这些歌词同样慷慨激昂,朗朗上口,配曲容易传唱,如同喷射的火炮射向日寇。遗憾的是1944年7月5日,朱希祖因病情恶化去世。他终究没有支撑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真是“及身未见中原定”。

诗可传情,亦可言志。《郦亭诗稿》是朱希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品读该诗稿可以窥见他真实可爱、重情重义的一面,也能感受到《郦亭诗稿》倾注了他强烈的爱国热情和崇高的民族尊严。抚今追昔,在朱希祖先生逝世七十二年之后,回望他的人生和事迹,再来细读《郦亭诗稿》,历史学家的良知和担当十分令人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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