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水经注》
2017-02-17顾农
顾农
一
《水经注》本来是为《水经》一书所做的注释,而成就和名声都大大超过了《水经》,成为一代名著。其作者郦道元(字善长,469?~527)是范阳涿县(今属河北省)人,出身于一个世代为官的高门。他的父亲郦范为青州刺史,迁尚书右丞。道元早年是在青州度过的,留下美好的印象;他出仕以后曾一度被免职闲居过十年,他利用这段时间完成了《水经注》四十卷。
《水经》的作者旧说是汉朝人桑钦,实际上大约是三国时魏人;书中记录了一百三十七条河流的基本情况;郦道元认为它太过简略,于是用作注的方式“脉其枝流之吐纳,诊其沿路之所躔,访渎搜渠,缉而缀之”,这种创造性的注释内容非常丰富,所记的大小水道,据专家的统计,达到一千三百八十九条,如果再加上湖、淀、陂、泽、泉等等,更多达二千五百九十六处。《水经注》不仅记江河,也记录名城、名山和若干军事要塞,凡地理沿革、各地物产、民间传说、风土人情也随宜载录,内容是非常丰富的。其中或明或暗引用各类图书四百七十七种,有许多今已失传。《水经注》的文献价值与《三国志》裴松之注、《世说新语》刘孝标注以及后来的《文选》李善注并驾齐驱,被称为“四大名注”。郦道元又非常重视亲自考察,调查研究,对于一时无法弄清楚的问题则毅然存疑,表现了面向实际、多闻阙疑的优良学风。
二
《水经注》是一部伟大的地理学名著,而其中也包含了大量的文学史料。
首先,这里记录了若干有关作家作品的地理背景。例如地处中州的古都洛阳及其周围一带不仅是政治中心,也是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与文学关系甚巨,《水经注》多处记述这一方面的情况。在历史著作和文学作品中常常提到的金墉城和华林园,卷十六《谷水》里有简明的介绍,其中又提到:
……(平望)观西北接华林隶簿,昔刘桢磨石处也。《文士传》曰:“文帝之在东宫也,宴诸文学,酒酣,命甄后出拜。坐者咸伏,惟刘桢平视之。太祖以为不敬,送徒隶簿。后太祖乘步牵车乘城,降阅簿作,诸徒咸敬,而桢拒坐磨石,不动。太祖曰:‘此非刘桢也?石如何性?桢曰:‘石出荆山玄岩之下,外炳五色之章,内秉坚贞之志,雕之不增文,磨之不加莹,禀气贞正,秉性自然。太祖曰:‘名岂虚哉!复为文学。”
金墉城靠近洛阳而又相当坚固,后来成了关押高级政治犯的地方;皇家园林不远处就是罪犯劳动改造的地方,这样的结构很有创意。七子之一刘桢的奇遇,代表了建安时代非常黑暗的一面,而后人往往视为文坛佳话。
又如关于建安著名作家王粲《登楼赋》所登为何楼,先前有记载说是当阳县城楼(详见《文选》卷十一《登楼赋》李善注引盛弘之《荆州记》),郦道元两次指出实际上乃是麦城的城楼(详见《水经注》卷三十二《沮水》、《漳水》),他的说法应当更为准确。在建安文学中,邺城的铜雀台是一所地位显赫的建筑,《水经注》卷十记述漳水写到邺城,对此台有详细的记载。《水經注》卷十五提到西晋著名作家潘岳的墓葬所在,略云:“罗水又西北,迳袁公坞北;又西北,迳潘岳父子墓前。有碑。岳父芘,琅琊太守。碑石破落,文字缺败。岳碑题云《给事黄门侍郎潘君之碑》,碑云:君遇孙秀之难,故门生感覆醢以增恸,乃树碑以记事。太常潘尼之辞也。”潘岳是西晋一流大家,因卷入政治斗争而死于非命,碑文只归咎于孙秀,应是当时的一种叙事策略。
其次,这里引用了不少文学作品,其中有些是全文今已亡佚的,据此可以辑佚,也可以作为考证的依据。如卷十邺城铜雀台部分引用了曹操的《登台赋》,虽然只有一点残句,却颇可珍惜。干宝《搜神记》一书,现在能看到的是明朝人的辑本,凡二十卷,各卷无标题,各条也无标题;而从《水经注》的引述看去,原来是有标题的。卷二十一《汝水》说起《搜神记》的一个类目叫《神化》,卷三十九《庐江水》记张公直(张璞)故事,又顺便指出《搜神记》另一类目叫《感应》。这些信息为他处所未见。
第三,书中介绍了若干神话传说,引用了不少民间歌谣,具有保存资料之重大贡献。例如关于知名度甚高的仙人王子乔,《水经注》卷二十三中特别提到其墓葬和有关的奇迹;又如卷十五记录殷朝名臣伊尹生于空桑的传说:
昔有莘氏女采桑于伊川,得婴儿于空桑中。言其母孕于伊水之滨,梦神告之曰:“臼水出而东走。”母明视而见臼水出焉,告其邻居而走,顾望其邑,咸为水矣。其母化为空桑,子在其中矣。莘女取而献之,命养于庖,长而有贤德,殷以为尹,曰伊尹也。
《吕氏春秋·本味》和《史记·殷本纪》都说起伊尹曾以味说商汤,很像一个厨师,跟他早先“养于庖”的传说是配套的。关于巫山神女,《水经注》卷三十四有如下介绍:“丹山西即巫山者也,又帝女居焉。宋玉所谓天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阳。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阻,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早视之,果如其言,故为立庙,号朝云焉。”这里没有任何情色的成分,只是一位美好的少女之神。
关于传说中的治水英雄李冰,卷三十六《沫水》注云:
昔沫水自蒙山至南安西溷崖,水脉漂急,破害舟船,历代为患。蜀郡太守李冰发卒,凿平溷崖,河神赑怒,冰乃操刀入水与神斗,遂平溷崖,通正水路,开处即冰所穿也。
又卷三十三《江水一》有云:
《风俗通》曰,秦昭王使李冰为蜀守,开成都两江,溉田万顷。江神岁取童女二人为妇,冰以其女与神为婚,径至神祠,劝神酒,酒杯恒澹澹,冰厉声以责之,因忽不见。良久有两牛斗于江岸旁,有间,冰还,流汗,谓官属曰,吾斗大亟,当相助也。南向腰中正白者,我绶也。主簿刺杀北面者,江神遂死。蜀人慕其气决,凡壮健者,因名冰儿也。
李冰在蜀郡领导人们治水史有其事,而这里记录的乃是民间的传说。郦道元很有审美的情趣,李冰单刀斗沫水河神以及与主簿合力刺杀江神的传说,读来令人神往。
郦道元在行文中颇喜引用民间歌谣,著名的有三峡渔者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等等,亦为历代读者所喜闻乐见。
三
《水经注》原是一本地理书,文字以说明为主,只要说得准确清楚就算是完成了使命,但他还讲究说得有味道,写景之妙无以复加。明末文人张岱指出:“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则袁中郎。”清初大学者刘献廷说:“郦道元博览群书,识周天壤,其注《水经》也,于四渎百川之原委支派,出入分合,莫不定其方向,纪其道里。数千年之往迹故渎,如观掌纹而数家宝;更有余力,铺写景物,片语只字,妙绝古今,诚宇宙未有之奇书也。”文学史家之关注此书,实不下于历史地理学家。
郦道元是一位极富于审美情趣的人,他早年在山东青州生活过一段时间,在《水经注》卷二十六顺便有一段回忆说:
巨洋水自朱虚北入临朐县,熏冶泉水注之。水出西溪,飞泉侧濑于穷坎之下。泉溪之上源麓之侧,有一祠……水色澄明而清泠特异,渊无潜石,浅镂沙文,中有古坛,参差相对,后人微加功饰,以为嬉游之处。南北邃岸凌空,疏木交合。先公以太和中作镇海岱,余总角之年,侍节东州。至若炎夏火流,闲居倦想,提琴命友,嬉娱永日,桂笋寻波,轻林委浪,歌琴既洽,欢情亦畅,是焉栖寄,实可凭衿。
他对儿时游钓之地充满了感情,多少年后回忆起来仍迫切而不能已于言。他对自己故乡的景色亦复津津乐道,卷十二写到巨马水时特别提到:“巨马水又东,郦亭沟水注之,水上承督亢沟水于遒县东,东南流历紫渊水。余六世祖乐浪府君,自涿之先贤乡爰宅其阴。西带巨川,东翼兹水,枝流津通,缠络墟圃,匪直田渔之瞻可怀,信为游神之胜处也。”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景色,只是北方的一处水乡,但在郦道元心目中,她是非常之美的游神胜处。凡是有水流的地方,在他看来全都是美好的。
郦道元写景往往着墨不多,抓住该处的特点淡写几句,而已得其神。郦亭一带近于水网地区,临朐县熏冶泉则以澄明清泠的水色令他难以忘怀。
许多奇异的山水在南方,因为政治上的分裂,郦道元没有条件到南方去考察游览,《水经注》写到他未尝去过之处,只好借用前人的文字,所以他引用南方作家的文字甚多。例如三峡中的西陵峡,《水经注》卷三十四便引用东晋作家袁山松的《宜都山水记》:“常闻峡中水急,书记及口传皆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及余来践跻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闻之不如亲见矣。其叠崿秀峰,奇构异形,固难以辞叙。林木萧萧,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历,未尝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以山水的知己自诩,郦道元正与袁山松所见略同。《水经注》引用袁山松的文字有八处之多,构成现存袁氏残文的大半,这既是袁山松的不幸,也是他的大幸,他如果能读到《水经注》,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水经注》中关于三峡有一段著名的文字(“自三峡七百里中……”),录自刘宋作家盛弘之的《荆州记》,文字小有变易,大约是郦道元有所改动。他的引文与完全出于自己的文字简直同出一手,表现了很高的辞章功夫。郦道元没有到过南方,但他同中国古代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持春秋大一统的观念,虽然南北政权对立,而总是坚信国家早晚要统一,神州河山是不容长期分裂的,所以他写起来同样充满感情。当时南方作家写景比較细致,讲究形容;郦道元自己写景一般比较简约,注意抓主要特点,但他也很注意向南方作家学习,并能化为自己的血肉,有时也不惜大段引录。
郦道元的写景很注意将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结合起来写,其例至多,如卷三十九《庐江水》记庐山景色云:
其山川明净,风泽清旷,气爽节和,土沃民逸。嘉遁之士,继响窟岩,龙潜凤采之贤,往者忘归矣。秦始皇、汉武帝及太史公司马迁咸升其岩,望九江而眺锺、彭焉。
庐山之北有石门水,水出岭端,有双石高竦,其状若门,因有石门之目焉。水导双石之中,悬流飞瀑,近三百许步,下散漫十许步,上望之连天,若曳飞练于霄中矣。下有盘石,可坐数十人。冠军将军刘敬宣每登陟焉。其水历涧,迳龙泉精舍南,太元中,沙门释慧远所建也。
直接写山水的其实没有几句,相当概括凝练,而短短几行之内,却已提到秦始皇、汉武帝、司马迁、刘敬宣、释慧远等五位历史人物,讲他们同庐山的关系。山不在高,有神则灵,同历史文化名人相关的山水,水平大大高于未经文化滋润浸泡的荒山野岭。自然和人文的结合是《水经注》最常采用的笔法。在人文景观方面,郦道元特别注意记叙各地有关的古代碑刻,其所著录者有三百多方,有些摘录了几句碑文,有些只提到一下名目,实际已开后来宋人注意石刻之先河,所以宋人洪适在他的《释隶》一书中用专卷记录郦道元所见的碑刻。这些碑刻颇可证史,如卷八《济水二》说项羽的墓葬在谷城,即以当地项羽冢前的石碣来作证,又引证《史记》的有关记载,说明这里的墓葬是可靠的。这种“订以志乘,纬以掌故”的写法大大增加了作品的文化含量。
刘熙载《艺概·文概》曾指出《水经注》的一大特色是“峻洁层深”,即文字简洁而富于层次感,许多地方的山水情形复杂,而郦道元逐层道来,行文雍容,一丝不乱,一派大家风度。他又十分讲究亲自考察山水,他在文章中时时提到自己的亲眼所见,大大增加了文章的现场感,从而冲淡了科学文章的干枯沉闷,使得可读性大为加强。如卷五《河水五》说到成皋的虎牢关的一段云:“秦以为关,汉乃县之。城西北隅有小城,周三里,北面列观,临河,苕苕孤上。景明中,言之寿春,路值兹邑,升眺清远,势尽川陆。羁途游至,有伤深情。河水南对玉门,昔汉组与滕公潜出,济于是处也。门东对临河,泽岸有土穴,魏攻宋司州刺史毛德祖于虎牢,战经二百日,不克。城惟一井,井深四十丈,山势峻峭,不容防捍,潜作地道取井。余顷因公至彼,故往寻之,其穴处犹存。”这里两处提到自己利用出差的机会对当地的考察,不仅写此处山川的险峻,也介绍了元魏攻刘宋的一大战役,读来令人如临其境。
《水经注》的文字骈散结合,转换灵活,举重若轻,如卷十一《滱水》叙灵邱县、倒马关一带的山水道:
滱水自县南流入峡,谓之隘门,设隘于峡,以讥禁行旅。历南山,高峰隐天,深溪埒谷,其水沿涧西转,迳御射台南,台在北阜上。台南有御射石碑。南则秀嶂分霄,层崖刺天,积石之峻,壁立直上,车驾沿溯,每出是所游艺焉……滱水又东迳倒马关,关山险隘,最为深峭……关水出西南长溪下,东北历关,注滱。滱水南山上,起御坐于松园,建祇洹于东圃。东北二面,岫嶂高深,霞峰隐日,水望澄明,渊无潜甲,行李所迳,鲜不徘徊忘返矣。
大抵叙述用散句,写景用骈句,且多四字一句。这样的骈散结合可以兼取“文”、“笔”二者之长,增添读者的兴趣,不容易感觉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