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抄金庸小说的男孩

文|王廷鹏

那个抄金庸小说的男孩

文|王廷鹏

一

12年前，我在一所中学当班主任，带一个美术特长班。

班里有个“睡仙”，每天准时到校，上课睡觉，放学后满血复活。大家相安无事。

语文课是我这个班主任上的，他多少会给我点儿面子，睡姿很隐蔽。我曾说过，语文课上有人睡觉，是语文老师的耻辱，说明老师讲的内容不吸引人。但凡事都有例外，我就算在课堂上讲出花来，他都无动于衷。

多年后，我的一个学生对我说，她从来没有听谁的语文课听得那么开心，除了我。但我记着的是，那节课我精心准备，讲了好多段子，这位“睡仙”仍然安静地睡着，好像是为了表示对我的尊敬，他没有打呼噜。

只有使绝招了—请家长。请来家长，我只让他们做了一件事：给自家孩子买套《金庸作品集》。

我给“睡仙”布置任务：从《射雕英雄传》开始，每天最少看50页，多看不限，看完就可以睡觉。我相信一定有一些孩子是对人生道理免疫的，但没有人不喜欢听故事、看故事。

刚开始他读得很艰难，看他每天对着《射雕英雄传》打瞌睡，我掐死他的心都有，觉得自己对不起金庸。但没过多久，他就被故事吸引了。每天按时读完布置的页数，来办公室给我讲当天看的故事内容。然后，有一天，我发现他上英语课的时候，竟然没有睡着，而是盯着黑板。

问他是不是对英语课有兴趣了，他说：“别多想，我就是在想，黄蓉到底长什么样子，然后看英语老师两眼，对比一下。”

他读完了《射雕英雄传》，问我下一本读什么。我问他，读完这部小说有什么感觉，他支吾了半天，说了一句：“郭靖有些可怜。”我心里一动，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情。我告诉他，下一部开始看《神雕侠侣》，但是，看小说的游戏要升级了。

我找来一本崭新的作文本，给他布置任务：“从今天开始，每天定量抄写《神雕侠侣》，最少抄5页。”他小声问我：“你的意思是……抄完这部小说？”我得意地点了点头，告诉他：“莫慌张，这种事情不疯狂，老师我当年也干过……”

二

17年前，我正在准备高中第5年的生活。

又一次备战高考。老师们用来打鸡血、鼓劲的段子我早已听熟了，人正处在宝贵的迷茫期，揪着头发背单词，假装听数学课，和同学打赌历史书哪一页的脚注里写了什么内容，语文课则完全不想听。

那是挺危险的一个时期。遥远的大学有多好，是身边的亲戚朋友描述给你的，但他们都没上过大学。老师的苦口婆心显得很幼稚，现在想起来，其实是自己幼稚。

但总得在语文课上干点儿什么吧？又一次一起奋战高考的好友原振侠一脸慵懒，无心做题，却在看书，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笑傲江湖》，问他这是干吗，他说：“左右无事，索性温习一下。”

嗯，这是一件正经事！

我在书兜里乱翻，找出来一本《神雕侠侣》。我看书向来粗疏，不及原振侠读得精细，为了让自己在这段危险的岁月里能尽快静下心来，我把心一横，抄！反正金庸的文字那么好。

有大半个学期，我白天在语文课上读熟一段《神雕侠侣》，晚上回家再一笔一画抄写。那段时间，我重新认识了郭靖、黄蓉、杨过和小龙女。刚开始，我不理解洪七公和欧阳锋这种一生的仇人，怎么就能在华山之巅尽释前嫌、相拥而终。我隐约觉得，这是我干枯拘束的人生无法触碰的高度，我心里开始挣扎，想去靠近他们。

因为白天已读过了，抄写的时候就开始琢磨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书里的人物从故事里脱离出来，我开始揣摩他们的心事。到了最后，我甚至开始思考和怀疑他们的人生，思考金庸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此对待笔下的一个个人物。他是在安排人物的命运，还是被这一帮人裹挟着一起前进。

我还记得，在抄到“情是何物”那一章时，杨过痴痴地盯着崖壁上用剑刻的两行字：“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这个原本很熟悉的情节，突然变得陌生了。我开始为杨过担心。粗略估算一下，他当时也就是不到20岁的样子，跟当时的我同龄。

这是我第一次开始认真为一个书里的人物担心，这种担心，预示着我不再放肆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开始通过书，和这个世界产生瓜葛。

我不能想象杨过之后的16年要怎么过，他会有什么样的未来。我甚至想，如果金庸就此把小龙女埋葬在山崖之下，变成杨过一个人孤苦余生，这个故事说不定就会变成一部杰出的悲剧。

三

通过一个故事、一篇文章，甚至是一首诗，培养学生对人生的思考，不只关注眼前的衣食住行和未来的福禄寿喜，还要关注人生本身，在阅读、思考、感受文字里的人生时，不断反顾自身，去向往更广阔的人生，对更细微的世界产生兴趣。这些文字里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不断重叠，让我们的世界变得开阔而美好。这才是一个语文老师应该做的事情。

后来，我也不知道那个学生最终有没有抄完《神雕侠侣》。

我仅带了他们一年多，这部小说他抄得磕磕巴巴。从读到抄，我有巨大的图谋，他则是疲惫和懈怠。这不是一个教育成功、差生逆袭的故事。这个家伙还是每天都得睡一会儿，但他还在坚持抄，虽然不是每天都能完成我定的抄写的量。抄的同时他又跳着读完了《倚天屠龙记》《笑傲江湖》和《鹿鼎记》。

我记得他读完《鹿鼎记》之后，一脸开心地来跟我说：“老师，这个韦小宝太好了。”我不知道他欣赏韦小宝的哪一点，是来自底层的无所畏惧的痞气，还是贪污了大把银子、有七房媳妇的得意。我们作为师生的时间太短暂了，我帮不了他更多，只希望这些故事能走进他的人生，在某个合适的时候，故事里的某个人能变成他的挚交好友，帮他渡过某些人生的难关。

到我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神雕侠侣》他好像才抄到“侠之大者”那一章。抄了这么久，也不是一点儿进步也没有，他开始写作文了。毕竟那么多内容他读熟、抄下来了，金庸的文字又是那么好。原本他写作文，下笔干枯欲死，后来他能勉强写够800字了，这让他的父母惊讶，也让他自己惊讶。

我批改的他的最后一篇作文里，他好像是这样写的：杨过为了救小龙女，去刺杀郭靖。但杨过的内心是有些矛盾的，他知道郭靖死后，很多人都会死，但他还是想救自己的爱人，这是个很难的选择。人的一生里，总会有这种很难选择的时刻。

我看了有些惊讶，在作文本上批了一个大大的字—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