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叶的告别礼
2017-02-16
宇文正
在报上看到《最后一次采收——台湾烟叶走入历史》的新闻。照片中,一位男子肩上扛着一大摞刚采收的烟叶,身后是一片油绿烟田,这画面,这田,都将要走入历史。云林县政府出动了摄影团队为这次采收拍摄纪录片,而烟农子弟不舍,正筹办一场道别烟叶的“告别式”。
台湾烟叶的种植已有七十年历史,烟农长年与烟酒公卖局契作,尤其高雄美浓地区规模最大,烟田占全台湾四分之一。报上说台湾气候不是最好的烟叶生产地,加上工资飙涨,进口烟叶以更低价格、更佳品质打败了台湾烟叶。但有人要为它办“告别式”,我的心温暖起来。
2009年底,我曾到南台湾美浓地区参与一项作家驻村计划。从台北搭高铁南下,跨越的那条北回归线,在夏天可能没有分别,但冬天,却是从亚热带进入了热带地区,我一下高铁就把大衣折叠塞进行李箱。面对刺眼的阳光,我想:北回归线以南长大的孩子,回忆里,即使冬天,也总是灿烂的太阳吧?虽然偶尔寒流来袭一样会冷,到底不是常态。
我问每一位南台湾的新朋友,对冬天的记忆是什么?1971年生的阿辉却告诉我:跟爸爸在烟楼里守火。
又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干嘛要守火?
为了烟草。阿辉说,美浓往昔以产烟叶闻名,烟叶采收后必须烘焙,他带我去看狮山社区,处处可以见到当年熏烟叶的高耸烟楼,当然,这时已全部废弃了。
熏烟叶须烧柴火,而且一整个礼拜火不能断,一旦断火,温度降下来,就要重新来过,于是要“守火”。有人讨厌守火,对阿辉来说,却温暖难忘。“尤其寒流来的时候,烟楼最舒服了,可以取暖,又有消夜吃,有时还顺便烤番薯。因为火不能断,半夜也要有人守着,跟爸爸一起守火,是最快乐的记忆。”
美浓四十岁以上的人大概都经历过这样的童年,就算家里没有种烟叶,也陪伴亲戚、邻居、同学一起守过,甚至爬过烟楼;尖形、空心的烟楼,有两层半到三层楼的高度,底下是土窑,有时得爬上竹竿架子去放烟草。底下烧柴火,烟草一烧,水气蒸发,最上头有排气孔,这种空气对流的观念,有不少新兴的“绿建筑”模仿。而熏烟草时控制湿度和温度是最重要的,高高的烟楼,中间、底下都会放温度计、湿度计,严格监控。
他们告诉我,种烟叶不像一般农作,成熟、采收就算完工,烟草得烘焙完成才能上缴给公卖局。而烘焙时水分、温度的控制,需要耐心。从开始的小火,慢慢加温,干燥的过程中,烟叶发生成分的转换,变成焦油,如果温度一下子调太高,里面的焦油会烧起来,变黑,那就失败了。熟练的烟农要温柔地控制温度,一个礼拜后,才能烧出金黄色的烟叶……
(我怎么觉得他们跟我描述的是爱情啊?)
而这些事情,都是在冬天进行,因此这里长大的孩子,记忆里的冬天与烟草紧紧相连,熏烟叶的味道,是童年里最浓稠的气息。听起来,彻夜守火这种事,多为男人的工作,把儿子带在身边陪伴,是一种担当的训练。形象里多半沉默的严父,跟儿子默默烤个地瓜,是父亲无声的宠爱。男孩依偎着父亲守火,我的脑海中奇异地留下了这样的父子画面,仿佛亲见。
身边太多东西在消逝,来不及为它们办告别式。却有片青青烟田,将在这季暖冬里,轻轻摇曳,对那年穿梭于烟田间长大的孩子们,行一个隆重的告别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