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恋
2017-02-16余嘉策
余嘉策
一
我是在群山的环抱中长大的。老家长木树与田坝村岩口之间有一座山,叫火山。与田坝村古家寨接壤的山叫老虎山。老虎山上有一块块长长的石板,四周是成片的荒坡。一到春天,荒坡里那些星星点点的花儿就像刚刚出生的孩子,在阳光的沐浴下茁壮成长。
小时候我的主要任务是放牛。春夏季节,把牛撵上老虎山,牛儿在山坡上吃草,我就躺在厚厚的石板上或看书,或唱歌,或用小石子练字。
一到夏天,晚上不想睡,早上不想起。有时候还在睡梦中就被大人叫醒,没睡够,逼迫起床,去老虎山放牛。到了山上,安顿好牛儿,便倒在石板上呼呼大睡。偶尔从梦中醒来,牛儿已经越过地界,跑去践踏别人家的庄稼地去了。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不顾命地把牛拽回来,差不多要吃早饭了,就匆匆赶回家,一句话都不敢说。如果时间尚早,就转移地方,去火山。此刻睡意全无。别人家的损失大了,诸如豆子秧苗被吃了一小片,或戴“红帽子”的包谷被吃了若干棵,那片地的主人就会像侦查员一样,理着牛足印追到家里,向大人讨要说法。那人追到家里,一看是我的家,便不好意思开口,只好转换话题,谈谈天气,预测一下今年收成好坏之类的。聊天过程中,父母被蒙在鼓里,以为人家真是来串门聊天的。聊着聊着,母亲还会关切地询问前两天生病的孩子好点了没有什么的。
方圆几十里地,经常都会有人带着小孩来找父亲看病。谁家的媳妇要生了,也要请母亲去接生。哪怕是在凌晨三四点钟,只要听见“汪汪”的狗叫声,一会儿就会有人在外面喊:余四奶,开门!余四奶,开门!余四奶是我的母亲。这时候母亲摸索着起床,点灯,开门,收拾收拾,就跟着来人去接生。母亲常说,人家添人口了,要恭喜。遇到难产的,要救命。有时候,母亲一去就是一两天,我们弟兄姐妹几个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却盼着母亲能早点回家来。
在老虎山放牛,多数时候还是很惬意的。在石板上一觉醒来,太阳都照在屁股上了,牛儿还在荒坡上摇着尾巴吃草。直到母亲喊我乳名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才会撵着牛儿下山回家。
老家对门是贵州毕节市的林口镇、团结彝族苗族乡和渭河镇,往右是云南镇雄县坡头镇,背面是威信县水田镇,靠左是四川叙永县的石坝彝族乡,均由乌蒙群山所倚靠,由群山之间日夜流淌的淙淙溪流所滋养。从水潦放眼望去,云贵山川,春天桃李争艳,夏天日照山峦,秋天炊烟袅袅,冬天白雪皑皑,一年四季,交替轮回。
老家的屋子坐北朝南。堂屋大门一开,莽莽群山映入眼帘。一如老家之人性情耿直,说话行事开门见山,从不拖泥带水,更不会使坏心眼。
先祖余家驹生于1801年,是一名地道的布衣诗人,著有《时园诗草》两卷,诗作375首。他的诗作《乡村》生动描述了客来争留、宾至如归的彝家风尚。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离城七八里,茅屋两三家。
曲径随山折,柴门抱树斜。
地腴饶糯粳,水暖足鱼虾。
客至争留宿,儿童笑语哗。
余家驹之子余珍受其父亲影响,饱读诗书,是水潦余氏一门八诗人之一。他的一首《发戛岔河滇蜀黔三省交界》,把三地自然景观尽收眼底:
一步经三省,依稀万里游。
山深蛮乌躁,风急暮猿愁。
落日横人面,奔云撞马头。
客心孤回处,搔首看江流。
因赤水河阻隔,要抵达目光所及之处,需下一坡,坐小木船渡过河对面,再上一坡,方能达到目的地。从水潦去坡头亦然。尽管如此,每到农闲时节,两岸三地的百姓依然会带上礼物走亲串戚。
过去,那些定了“娃娃亲”的儿时伙伴,在过了年之后,都会在大人的陪伴下,爬山涉水去未来的岳父母家拜年。尽管孩子双方的父母很可能是“老亲”,因生产条件差,土地不出货,男方家还是担心“煮熟的鸭子”会飞。改革開放以来,的确有好些“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的事情发生。这时候跟媒人沟通后,女方家主动退赔男方家的东西,因为是“老亲”,东西赔了,也就一了百了。也有男方家“毁约”的情况发生,遇到这种情况,之前的钱物也就“丢了”。甚至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两家互不往来的情况。
林口镇过去是一个矿区。父母曾在这里开过小餐馆。外地来的矿工就在这个小餐馆吃饭。尽管家里经济负担很重,当了解到特别困难的矿工来吃饭,父母偶尔都会免收他们的餐费。有的矿工生病了,父亲会随手抓一张纸烟盒,提笔给他们处一个中药方子。过两天生病的人好了,又来小餐馆吃饭。他们对我父母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在林口与长木树之间,一个月来来回回,父母要走很多趟。走一趟要四五个小时。他们在林口开小餐馆,还要兼顾在老家种地。大姐弃学在家,一个人是照顾不过来的。我们弟兄三个,还有幺妹,都在读书。而今,对家人的恩情,此生怕是报答不完的了。
在群山环抱中长大,却常常忽视群山的伟岸和宽厚。就像长期生活在温暖的人群中间,时刻都得到呵护,如父母,如领导,如师长,如亲友,似乎他们天生就该给你呵护、给你温暖的。实际上,没有谁对谁的关爱是与生俱来的,我们必须懂得感恩。
二
镇雄花山种畜场是我人生的第一驿站,毕业后就分配在那里工作。无论冬夏与春秋,花山除了成群的嶙峋怪石,那些山间绽放的花朵,山顶上辽阔的牧场,醉倒在路边的彝家弟兄,顶着头巾打马而过的新娘,飘逸悠扬的唢呐,曾给我这个异乡人带来过无尽的愉悦。
和我共事的老田,那时候都是50多岁的人了。他在工作之余常常背着猎枪上山打猎。只要他老人家一下山,定会有美味和我们分享。大家围坐火炉旁,一边吃着香喷喷的野猪或野鸡或野兔,一边喝着大碗酒。特别是一帮年轻人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喝高了还干架。第二天醒来,好像一场梦。都是喝醉了的,彼此能包容理解,相安无事。只有多喝了几口酒的老李,兴致极高,但不干架。和他第一次下乡去黄连村,路遇凶险的小河水。他有些害怕,我便挽起裤脚,背他过河。从此,他一直长者般地关照着我的工作和生活。
想起花山的一草一木,虽然没有对花山许下过任何承诺,内心深处仍有一丝愧疚。前些年到昭通出差,偶遇老李的小儿子。小李告诉我,很多年前,他的父亲就把酒戒了。现在腿脚还算灵活,身体硬朗。为此心里由衷地感到高兴。老田的情况就不清楚了。假如老田还在世的话,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老李,老田,还有其他同事,在我心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山。
上个世纪90年代,从老家长木树到水田,是七弯八拐的泥浆路。从水田到威信,从威信到镇雄,从镇雄到花山,只有一天一班的客车在弥漫的尘土中来往,车速像蜗牛爬行。临近春节放假,心早已飞回家里。春节假期快要结束,想到又要一年才能回家,心里十分不舍。1985年在坡头读书的时候也是如此。每次向家人告别的时候,母亲会背过身子,悄悄流眼泪。我假装没看见,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走。到了学校,下晚自习回到天楼上的地铺,凛冽的寒风透过瓦缝丝丝作响,同学们安然入睡了。我才蒙着被盖,一个人想爸妈,想家人,想家里那条老黄牛,想那一直尾随我跳上跳下的大尾巴狗。然后,哭。
无数次坐车去花山,都从威信县城的江西湾经过。车子一转弯,看见一排排的水泥房,想起在这个精致的小县城上班的同学,心想要是哪一天也能在这里上班,一个星期就可以回一次家了,那该有多好啊!
一路走来,真得感谢命运对我的恩宠,感谢那些一路上帮助我走过来的人。而今,我也在这个小地方工作生活十五六年了。
前不久在徐州读书的孩子给我“微信”,说在老乡聚会上,认识两个学弟。一个是坡头的,一个是水田的。我回他:鸡鸣三省的地方都是我们的故乡。故乡内涵的延伸扩展,既让我和孩子感到自豪,也平添了几分乡愁。
三
据威信县志记载,后山位于扎西县城西北部,大嘴梁子是其主峰,海拔1820米。从坳上下来,沿环城北路直到石龙,都属于后山一脉。
去年夏天的某个黄昏,我和朋友去扎西红军烈士陵园锻炼。在去陵园亭子的路上,正好碰见扎西文人李圣江先生。他告诉我们,在亭子上面看后山,会看见美女。我们跟随他往亭子上面走去,心想这美女究竟在哪里?到底长得有多美?朦胧之中,我们从石龙方向往坳上方向找寻,又从坳上方向找回石龙,终于看见头枕石龙、侧身仰卧的睡美人。那高高的鼻梁、高耸的乳峰、修长的肢体,禁不住让人遐想联翩。李先生说,这是他多年前发现的景观。在扎西,无论是各级领导干部还是外地游客,参观完扎西会议会址和扎西纪念馆之后,在黄昏时分走上亭子,看看这睡美人,也是件身心愉悦之事。
真正与后山零距离接触,是在2001年的春节,虽然此前曾无数次与之擦肩而过。从狮子沟进去,我们任意选择了一条上后山的小路。尽管我们从未去过,对于已经选择好的道路,大家都充满必胜信心。一路上充满好奇的莫过于孩子们了。走着走着,他们就停下来蹲在路边,观察蚂蚁行走的姿势,“研究”这群蚂蚁究竟是才从家里出来,还是在回家的路上。如果是从家里出来,它们要去哪儿?如果是回家,它们从哪里来,离天黑尚早,为什么就急着回家了?我的孩子稍大一些,他站起来,自言自语:蚂蟻们才从家里出来,找吃的,呵呵。
虽是春节,威信仍处深冬。只有出大太阳的时候,才会有成群结队的蚂蚁。选择在这个时候登山赏景,生命之绿也只是装在心里的多。眼前多半是没有生机的枯枝。要走上好长一段路,方可看见稀疏的绿叶,那是一些倍受冰雪的冷冻和煎熬后不轻易枯萎的绿叶。这些许的绿叶,因为坚持,赢得了长着彩色羽毛的鸟儿的青睐。这些鸟儿扑闪着翅膀,嘴里衔着救军粮,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它们始终尾随着我们,却又与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想亲近亲近我们,又有些惧怕;想就此飞向天空,又有些心不甘。比鸟儿兴奋的还是孩子们。你看他们的额头都冒汗了,还闹着要找鸟窝。遗憾的是一个都没找着。他们有念想,根本就不觉得累,也不抱怨什么。
有路上行人的存在,有蚂蚁的存在,有鸟儿的存在,根本看不出路边枯枝灌木的孤单和寂寞。
快到山顶,父母亲终于没有坚持住,他们在一处荫凉的小石板歇息,背后有一股清泉汩汩流淌。妹妹家的小孩早就耍赖了,一会儿要这个背,一会儿要那个背。见我的孩子跟着大人去山顶,他也是嚷着要去。无奈,只好背着他爬完“最后一公里”。到了山顶,远山云雾茫茫,太阳斜挂在天边,像青春少女羞涩的脸。山风徐徐吹来,一丝凉意浸入心头。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在下山途中,我看见一支悄悄绽放的花朵,静静的。孩子们叽叽喳喳,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妹妹、妹夫他们也都耐心给孩子们解答,有的问题的答案,很不靠谱,敷衍了事,有的甚至很荒诞,但孩子们却一脸认真。大人们笑得莫名其妙。只有我,还在心里惦念着那朵花。我没有追问她的名字,也不想去追寻她的足迹。人的一生,总有些无法言说的秘密……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