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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泊水的救赎之路

2017-02-16王华

民族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小光民警爷爷

王华

1

陳泊水活了七十多年没跟人开过玩笑,但他看上去似乎想在七十二岁这年的秋天打破这个纪录。事实上那个秋天根本不适合开玩笑,我们都不同程度地被老天爷开玩笑开烦了。秋天是要晒庄稼的,我们总是被头天晚上长了毛的月亮和大清早的蓝天红日所欺骗,充满信任地把新收的苞谷和稻谷晒到坝子上,可老天爷却会在五秒钟之内突然翻脸来一场阵雨,如果我们认真抢收,那雨就会在九十秒钟之后打住,并且在雨点还没收干净之前阳光就再一次热烈地扑将下来;要是我们认为九十秒钟之后雨就会停,收跟不收一回事,那么雨就会一直下个不停,直到你看见苞谷稻谷都给雨水冲跑了,觉得不收不行了;可你刚把它们收起来呢,雨又停了,黑云又不见了,又是蓝天烈日了。翻来覆去被捉弄了半个秋天,谁还有心情开玩笑啊!更何况陈泊水还选择了一个老天爷正跟我们开着玩笑的时间。他出门之后花河上空就飘来一朵黑云,天空暗下来后他还冲着天空看了一眼,那一眼之后他应该清楚阵雨马上就会下来的,但他竟然不想管这些了。他竟然认为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情比是不是要下雨更重要。他右手紧紧攥着个朱红色的存折,脸上挂着含义不明的微笑,在黑云底下小跑着。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就被淋上了雨,他把存折塞进了裤兜,右手在黑暗中依然紧紧攥着。但他终于还是没跑得过雨,他到达黄秀容跟前的时候雨已经将他浇了个半透,那时候黄秀容正在抢收稻谷,她推着一条板凳,猫着身体推着稻谷小跑,她得尽量在稻谷全被雨水泡透之前把它们集中起来,用一块塑料布盖上,等雨过天晴后再把它们铺开。这件事情看起来有点儿像儿戏,但它本质上却是一件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事情。因此如果陈泊水积极加入的话,黄秀容就只能怀疑它的严肃性了。事实上除了怀疑他在开玩笑以外,她别无选择。首先,正常情况下,这会儿陈泊水应该是在抢收自家的稻谷;其次,即使他今天根本没晒稻谷,他想帮别人的忙,也帮不到她这里来。有一个铁的事实是,他们虽然是几十年的街邻,但几十年来他们都尽量做到形同陌路。他们是有过节的人。鉴于这种时候顾不上想太多,黄秀容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而陈泊水似乎也单纯得只剩下帮忙的念头了,他推着另一条板凳小跑,把正被大白豆一样的雨点砸得发晕的稻谷们推向晒坝中心。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会相信他是认真的。黄秀容一眼一眼地看他,等稻谷终于全部被集中到一起,而且安全地躲进了塑料布以后,黄秀容便干咳了一声。干咳声在我们花河有着“听用”的效用,这一声干咳你怎么理解都行,反正她打算这以后便不再看他。但那以后,陈泊水的正经事才刚刚开始。他同她一起躲进了她家的屋檐,而且看上去如果她进屋的话他也会跟进去。他可是几十年没进过她家门的,他从来就知道她不会让他进。今天他竟然想改写这个历史。黄秀容就站下了,她不希望事情发展到她把门撞到陈泊水鼻子上的地步。她又干咳了一声,她希望他明白她没心情跟他开玩笑,也不希望把自己的心情弄得很糟糕。但是陈泊水对她的干咳听而不闻。他拿出了存折,果断地递向了她。

他说,我存了十五年。

黄秀容显得很傻就很正常了,她猜想过许多种可能,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一种可能会跟一只存折有关。这玩笑开得太出乎她的意料,所以她本能地退后了一步。这样陈泊水就向前跟了一步,他得保持住有效的距离。

他说,拿了吧。听起来他像是在劝一个没有食欲的孩子“吃了吧”。

黄秀容这回没退,但也没拿。不过她已经开始好奇了,这存折上有多少钱?这钱是给我的吗?他为什么要给我钱?他到底开的是什么玩笑?她看着存折。

陈泊水又劝上了,拿了吧,我存了十五年,专门为你存的。

黄秀容就拿了。她打开看了一眼。但由于心思混乱,她并没有看清什么。就是说,当她合上存折以后,才发现连自己最关心的那个数字也没看清楚。她发现自己更关心这件事情是不是被人看见了,事实上她把这个问题看得比其他问题都更重要。本能驱使她很想赶紧离开现场或者尽快把存折藏起来,但理智又认为这样做并不妥当。就在理智跟本能争执的时间,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看见这件事情的不是别人,是陈泊水的孙子小光。小光十五岁了,这个年龄注定了他有着辨别事情的基本能力,也注定了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他首先看到了黄秀容手上的存折,然后又通过黄秀容收藏存折时的略微犹豫和爷爷当时的表情得出了正确的判断。黄秀容的犹豫是当然的,因为那并不是她的存折。爷爷当时是一副彻底心安的模样,很像一个一直惦记着把一样东西送出去的孩子终于完成了他的夙愿的时候那样。小光是个孩子,所以他断定黄秀容揣进口袋里的那个存折肯定是爷爷送的。那时候他和他们还离着十多米的距离,所以他决定在没法抢回存折的情况下先发表声音。你又在开哪样玩笑?!他这样问他的爷爷。声音虽然还较稚嫩,但足够暴力,两个大人都给吓了一跳。那之后小光已经到了跟前,他当胸推了爷爷一下,再一次质问“你又在开哪样玩笑”。不管如何,他是认定爷爷在开玩笑了。爷爷上午才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他从外面回来,爷爷竟然对他说,小光不在屋。他当时很开心地大笑了一场,以为爷爷是在逗他开心,他当时也蛮愿意开玩笑的,所以他说,小光不在我就在这里等他,我等他回来。爷爷并没有反对,他让他坐下来等,自己在一边搓包谷。他们家没脱粒机,搓包谷籽全靠鞋底。一条板凳侧躺下,一只凳脚上挂一只穿破了面子的解放鞋,爷爷的一只,孙子的一只。有时候,祖孙俩一起工作,两人各把着板凳的一头,拿着个包谷在鞋底上搓,包谷籽往下掉的声音壮观而悦耳。多数时候都只有陈泊水,因为小光喜欢下河钓鱼,搓包谷这件事情又被他看得比什么事情都无聊。小光坐下来就把爷爷的玩笑忘了,他的鱼竿出了点儿问题,他全神贯注地修理鱼竿。等到鱼竿修好了,他才又想起了爷爷的玩笑。

小光回来了吗?他把那种呼之欲出的玩笑表情冲着他的鱼竿,用后脑勺的挑逗眼神看着他的爷爷发问。

陈泊水看他一眼,说,你再等会儿,他钓鱼去了。

小光觉得这个玩笑再继续这么开就没多大意思了,所以他这一回连笑的劲儿都没有。他饿了,而且也到了该做午饭的时间,就动手做午饭去了。做好饭,他叫爷爷吃饭。陈泊水却对他说,小光还没回来呢,你先吃吧。他对这个孩子在他家显得这么随便稍为有些不高兴,他很委婉地表示,他很好客,但他再怎么也得等小光回来一起吃。这样小光就冒火了,他说你开哪样玩笑,我就是小光。可他的爷爷却忍不住笑。他看上去还想把玩笑继续开下去,但小光已经没心情跟他玩了。

那之后,爷爷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摸出了门,而那同时,天空就飘来了一朵黑云。小光放下饭碗去抢晒坝上的稻谷,却看见爷爷匆匆去了另一个方向。他一个人收拢稻谷,肚子就气鼓了。他显然认为爷爷开玩笑开上了瘾,他想应该提醒他最好还是严肃一点。他追上去就是为了提醒他,再怎么也不能拿稻谷的安全来开玩笑,他想告诉他由于没他帮忙,稻谷已经全部泡了汤,要是太阳不及时出来,稻谷就要发芽了。可是这时候他却看见了存折,他立即意识到爷爷开的玩笑比稻谷的安全问题还要大了。我们无法形容当一个人疯狂的时候就只能质问他“你疯了吗”,而往往这种时候我们又不是为了简单地提出疑问,而是为了无奈地表达自己的肯定。小光的眼睛紧紧盯着黄秀容的裤包,嘴上却在质问他的爷爷“你疯了吗”,但他肯定他的爷爷已经疯了,要不然你让他如何理解这件事情呢。

那时候黄秀容不知所措地站着,在这个孩子面前她竟然显得那么无用。她想过把存折拿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没那么做。而那时候陈泊水却在劝她回屋去,他觉得她不用在这里耗着,他告诉她这孩子不懂事,他说“关他什么事呢”。他因为心情不比一般的好,所以还能对小光心平气和,还能充满宽容地对他说,关你什么事呢儿?小光那时候还没意识到他的爷爷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如果他对开玩笑的看法产生了怀疑的话,那他也只能猜测可能是爷爷故意制造神秘来掩盖别的事情,比如他跟黄秀容之间的一些事情。到底是些什么事情呢?他要想在几分钟之间想清楚这个问题还显得功力不够,目前他还只能想到表面,表面就是那只存折,爷爷是在装傻,是想用这种办法把这件见不得人的事情糊弄过去。因此,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揭露,是不留余地的揭露。他说,你把家里的存折给她了,我看见了。他等待着爷爷的反应,不管他否认与否,他都准备了很有力的说词。但爷爷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只认为这件事情不关他的事。他责怪这个孩子实在是不懂事,他说“我家的事关你什么事呢”,他轰他走。他不走,他自己就走了。他也没看谁一眼,连黄秀容他也没看。他看上去真的有些生气,因为他遇到了一个爱管闲事的孩子。

小光傻看着他的背影的时候,黄秀容小心翼翼地發表了她的看法。她说,你爷爷好像不认得你了?因为她也拿不准,所以当小光回头看她的时候,她就盯着小光的眼睛,她希望看到那双发傻的眼睛恍然大悟,最后和她达成看法一致。事实上小光也只差那么一点儿提示,她这么一说,小光都不需要脑子转满一圈就肯定了她的看法。他想起了上午的那个玩笑,而如果那个玩笑其实并不是一个玩笑的话,就只能说明爷爷不认识自己了。

你是说他脑子有问题了?他问。他也问得很小心,毕竟他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怕他也像张敏家爷爷那样?黄秀容说。

张敏家爷爷是认得张敏的。小光反驳说。

但他不认得张敏的爸爸,还有她妈他也认不得。黄秀容说。

我上午回家来,他对我说“小光不在屋”。小光说。

我觉得他应该是在跟我开玩笑。他说。

你爷爷一辈子没跟人开过玩笑。黄秀容说。

他看起来不像张敏家爷爷那样。张敏家爷爷脑子完全浆糊的,连饭都吃不进嘴,还把屎拉在裤裆里。小光说。

黄秀容闭着嘴。她用表情表明她并没有诅咒他爷爷的意思。

不管如何,这一老一少暂时都把存折的事情忘记了。

2

首要问题已经变成了“陈泊水是不是成了老年痴呆”了。小光显然是第一个关心这个问题的人,他没等爷爷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外就追上了他,他拦到他面前,一定要证实一下他是不是真的不认识自己了。我是哪个?他这么问他的爷爷。陈泊水做了一个认真思考的表情,但最后还是冲他摇了头。他说,我想不起来。他说,你干脆直接告诉我你是哪个不就得了?小光说,我是小光。他说,我爸爸是你儿子,所以我是你孙子。小光做好了嘲笑他的心理准备,他想如果他想起来了,他就大事嘲笑他一通。可是他没想到陈泊水反倒先嘲笑起他来,他竟“噗哧”一声笑出了口水。唾沫星儿飞一些到他的脸上,没飞起来的,挂在他的胡子上。他认为这孩子心术不正,肯定是想图他的什么,所以才来骗他,可他又不糊涂,怎么那么容易上当呢?他劝他要学好,要走正道,他一边嘲笑一边拿眼睛往河边看,他想要是看见小光了,他就指给他看,那才是小光。

小光给他笑得小腹胀痛,直想撒尿。他痛恨那会儿没一个人站过来为他证明。但他很快又发现有没有人来证明自己是不是小光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要有一个人来证明他爷爷的确不认得他了。他迅速跑开又迅速跑了回来,他拉来了一个邻居,而这位邻居又因为是一个成人而使这件事情具有了该有的严肃性。他让这位邻居去做了那个他迫切需要的试验:邻居指着他问他的爷爷,这孩子你认得不?陈泊水反问,你家孩子?

邻居的脸色就变了。他用眼神把答案给了小光。

不过他看上去并不那么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他还想知道陈泊水是不是还认得他。我是哪个?他问。

陈泊水说,你要是渴了想找水喝就进来喝,认不认得都没关系。

你到底认得我不呢?他问。

陈泊水摇摇头,问,你刚搬来三会场?

这一阵儿有很多山里人为了照顾孩子上学,都跑来三会场租房住,他以为他是其中的一个。

邻居脸色本来是土豆色的,现在变成茄子色了。他说,我在你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四十几年了,你是看着我长大,看着我娶婆娘生孩子……

小光抢过话头来说,还看着他头发脱光的。

这位邻居是个秃顶,小光这么一说,他便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脑顶。

陈泊水恍然记起来一般扬了扬下巴,他们眼巴巴等着他发出一声长叹,说出他是谁。可等了半天,他又把扬起来的下巴放下了,眼神儿里那点开悟的情景已不见踪影,看上去,是因为他扬起了下巴才看见了他一点儿光景,下巴一放下,那点儿光景就给关上了。他竟然不明白他们杵在他跟前,眼巴巴盯着他是为了什么。他很是怀疑地问他们,你们找我有事?

邻居一拍巴掌,尽量压低着嗓门儿喊道:你爷爷得老年痴呆了。

然而,爷爷是不是真得了老年痴呆,小光并不打算仅仅听信于一个人的说法,他希望得到更多的证明。

他去了张敏家。

你爷爷认得你不?他问张敏。

张敏说,认得。

他是不是不认得你爸妈?他问。

是的。她说。

他说,我爷爷今天也不认得我了。他还不认得张苏家爸了,你要晓得他们家就住我家隔壁。他希望张敏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说,你说他会不会也得了老年痴呆?

张敏去看一边儿正流着口水发着呆的爷爷,看了好久。之后她却什么也没说。她表明自己没法下什么结论,也没心情下什么结论。

小光却寻思着说,我得叫爸妈回来试一下,要是他还认得我爸妈,应该就没多大问题。

他说,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他在开玩笑。

他说,他今天把一个存折给了小心家奶奶,那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事实上不光他是这么想的,当他告诉我们,他爷爷竟然把一个存折给了黄秀容的时候,我们很多人都认为那是一个国际玩笑。我们中间有性急的,不管忙不忙,先跑去问黄秀容,当真陈泊水把他家的存折给你了?但不管黄秀容否认还是沉默,令我们兴奋的都不是答案,而是这个玩笑本身。上头有多少钱啊?他为什么要给你存折呀?他想干什么?我们好奇的是这个。但不管黄秀容说什么,我们也都不满足,我们又跑去问陈泊水,我们打心眼里更相信他的话。可陈泊水却比黄秀容更沉默,他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们,紧闭着他的嘴,让我们觉得即使地老天荒,只要我们不走开,他就不会张开他的嘴。这样,我们就只好扫兴地离开了。

不过我们很快就听说他连自家孙子都认不得了,说他极有可能成老年痴呆了。这个消息又让我们变得严肃起来,如果是真的,我们就要推翻那个“开玩笑”的说法了。如果不是开玩笑,而是变傻了把自家存折到处乱送,那问题就要严重得多了。虽说我们暗暗地遗憾他没有把存折送到我们手上,也替黄秀容遗憾存折被暴露了,但我们还是认为问题很大。我们劝小光赶紧打电话把这个情况告诉他爸,最好让他回来一趟。

小光给他爸打电话的时候我们全都围在他的旁边,我们担心他把问题轻描淡写了,所以随时准备着提醒他。如果提醒他他还说不好的话,我们还准备着夺过电话来亲自阐述问题的严重性。但实际上他比我们想象的更夸张,他说他爷爷完全傻了,把家里的存折也送人了,把家里的猪也送人了,猫也送人了,还不认他了,要把他撵出门去。他说这些的时候看着我们,我们惊讶的时候他就把眼睛像电灯泡一样闪。他两条腿交叉着站着,身体靠在墙上,放松下来的那只脚从拖鞋里拿出来,脚趾头一直在试图从地面抠出点儿名堂来,有一会儿,他还打算用脚趾头夹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石子一直没被夹起来,但他还是在该挂电话的时候挂了电话。他最后对他爸说的是“你最好赶在他烧掉房子之前回来”,他挂断电话的时候冲我们笑了笑,他很希望我们懂得他的幽默和狡猾。

然后他对我们说,两天之后,我爸准回来。

我们有点儿担心他那天晚上怎么办,他爷爷不是认不得他了吗?那他是不是允许他在家里睡觉呢?他也担着心,但他最终得益于陈泊水那人仁厚,他没有撵他,他把他当成了谁,没谁弄得清楚,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不光让他吃了晚饭,还让他睡到了小光的床上。他就是那样说的,他说,“那你就睡小光的床吧。”那会儿小光突然又觉得事情变得有些趣味,还逗问陈泊水,那你家小光去哪里了?陈泊水说,他在钓鱼。小光说,这么黑更半夜的,还钓鱼?陈泊水说,钓,他就喜欢钓鱼。小光说,你不怕他滚河里淹死了?陈泊水说,花河淹不死他。小光说,万一淹死了呢?陈泊水说,那只能是活该。

事情又显得不那么有趣了,甚至是很无趣。小光咕哝说,小光淹死了,你有什么赚头啊?陈泊水说,我啥也赚不到,我还得给他买棺材。小光说,你舍不得把你的棺材给他用?陈泊水说,当然舍得,他是我孙子。

小光把鱼竿偷偷拿到黑夜里打了个转,假装刚刚钓鱼回来的样子,进屋就叫“爷爷”。陈泊水就真的认出他来了。他咕哝他回来晚了,要他趕紧吃饭。他说,刚才还有个小子在我这里说到你呢,说你淹死了怎么办,我说你淹不死哩呵呵。他看上去很为小光没被淹死而庆幸,他替他端菜盛饭,对老天爷充满感激,也对这个终于没被淹死的孙子充满疼爱。

小光在他身上清楚地看到了一种古怪,它们巴在他脸上,或者用一只脚掂在他衣领上,或者就在他眼面前拍着翅膀,它们让他哭笑不得,莫名地来火。他鼓起眼睛问他爷爷: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看上去他好像更希望爷爷是真糊涂,似乎他想要的并不是最终还是被爷爷认出来的这个结果。事实上,要是爷爷不是真糊涂的话,他就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给黄秀容存折。只有爷爷是真糊涂了,这件事情看上去才稍显得正常。

所以,如果陈泊水否认自己是真糊涂,又突然间变得正常起来的时候,小光就必须搞清楚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你为哪样要把我家的存折到处乱送人呢?”他虽然很清楚自己是孙子,但他用的却是质问的口吻。

陈泊水说,那是我的存折。

小光说,你的不就是我家的吗?

陈泊水说,我存了十五年。

小光说,不管你存了多少年,那存折不都是我们家的吗?

陈泊水不说话了。他看起来突然变得很渴,他在小光的逼视下猛喝了一气凉水,而后就进自己房间去了。他摸黑爬上了床,决定睡觉。

那之后小光去了黄秀容家。他突然觉得自己肩负了把存折要回来的使命。黄秀容正和孙子小心一起吃着夜饭,因为两人都不大爱说话,屋里就只听见“吧叽”声。小光进屋以后,连“吧叽”声也停了。

小光说,你最好把存折还给我。

他说,爷爷糊涂我们不糊涂。

黄秀容又开始吃饭,“吧叽”声又响起来。

小光说,拿出来吧。

黄秀容继续吃饭。见小心傻盯着小光看,便催小心赶紧吃。那晚她在小光面前只开过这一次口。当然她也没把存折交还给小光。

3

陈大岭果然是两天后回来的。他一点也不像是坐着车回来的,倒很像是跑着步回来的。他一头一脸的土,他还穿着工地上的衣服,手上还拎着一只安全帽。我们猜他大概是一接到小光的电话就直接从工地上跑回来了,你要是不了解他修房子的那座城市离花河有多远,还以为他只不过是从五百米以外的一个工地上回来的呢。他的态度也不像是大半年才从大老远回来,他都没能把父亲的眉眼看清楚就直奔存折。他说爸听说你把家里的存折也送人了?但是他父亲的反应却十分令他失望。我们猜想陈泊水可能是受到了当时的情景的误导,陈大岭那么风风火火又风尘仆仆,他即使还有那么点正确的记忆也给他卷起的那股风刮跑了。他不仅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他还十二分可疑地盯着他。他因为警惕,连跟孙子打听“这人是谁个”的时候都没有把目光移开。当孙子告诉他“是我爸,是你儿子”的时候,他扯了两下嘴角,并不相信。陈大岭看到这般光景,第一反应是抱住了头,就像他在工地上意识到头顶上出现了危险的时候那样。他“啊呀”喊了一嗓子,然后继续喊着“你真的老年痴呆了呀”。陈泊水说,你才老年痴呆。陈大岭就挤一堆哭笑不得的表情在脸上,肚子痛一样捂着腹部把脸晃了大半圈,回到原地后他才认真地睁开眼睛问他的儿子,他认得你不?小光没直接回答,因为他拿不准这会儿情况有没有发生变化。他问他爷爷,我是哪个?陈泊水学舌似的反问,我是哪个?小光说,你是爷爷。陈泊水说,你是小光。小光一脸欣慰地看向父亲,说,他还认得我。

陈大岭看上去有点妒嫉这个结果,他把安全帽很响地扔到桌上,决定自己找口水喝。安全帽弄出的响声让陈泊水十分反感,所以他问小光,这人想干啥?小光没心没肺地笑了几声,说这人打算找口水喝。陈泊水说,喝水不要紧,你得盯着点儿,怕他手脚不干净。这话让陈大岭喷了水,还呛着了。一阵咳嗽过后,他可怜巴巴地问父亲,我看起来像个小偷吗?陈泊水忙抱歉解释,这社会不安定呢,常有小偷。陈大岭光火地说,你都把存折送人了,还怕什么小偷?

他把小光拉到门外,十万火急地打听,他把存折送谁了?

小光说,小心的奶奶。

黄秀容?陈大岭很惊讶。

小光说,我亲眼看见的。

陈大岭说,他们几十年都不正经说话。

小光说,我亲眼看见的。

陈大岭说,他们是仇人。

小光说,我也听说过,六几年爷爷斗过她和她妈。

陈大岭说,黄秀容跟斗过她们的人都不正经说话。

小光脸上出现了犹疑的影子,他在脑子里回放当时的情景,怕自己弄错了。他说,我看到他们挨得很近站一起,小心奶奶手上拿着存折,看见我,她就把存折揣上了。但是如果这一点显得不够确凿的话,那他还有一个有力的证据:他爷爷后来承认那是他的存折了。他说,爷爷说那是他的存折。

那时候陈泊水正好站在他们身后,他想知道他们这么鬼鬼祟祟是想干什么。到跟前时他正好听到小光的这句话,于是他条件反射似的为小光作了证:是我的存折。

你的存折为啥要送人呢?陈大岭火药味儿很重地问。

是时候了。陈泊水说。

是啥时候了?陈大岭问。

我要死了……也该给她了。陈泊水说。

陈大岭说,你要死了,你的钱也该给我。我是你儿子,是第一继承人。

陈泊水把小光拉进屋,把门关上了。陈大岭在门外边直“哎哎”,小光想把门打开,他不让。他说,这人明火执仗地要钱,你还让他进屋?

陈大岭在外面擂门,声响吓人,陈泊水和小光同时闻到一股新鲜的尿味,接下来他们的目光又一齐追踪到了一股水流。陈泊水尿裤子了。

陈泊水得了老年痴呆的推断被坐实了。

但陈大岭还是认为最关键的事情是赶紧把存折要回来。

很奇怪的是那天竟然没有阵雨。黄秀容一直坐在门口没敢挪步,就是防着阵雨呢,天上一直没出现黑云,她就一直在那儿打瞌睡。被陈大嶺叫醒的第一时间她还以为阵雨又来了,猛激灵去看天空。等发现天空依然明晃晃的时候,才警觉到叫醒她的这个人来者不善。

我听说我爸给了你一个存折。陈大岭说。

你听谁说?黄秀容问。

有这回事吧?陈大岭问。

有这回事。黄秀容说。

那就还给我吧,我爸得了老年痴呆,犯了糊涂。陈大岭说。

你起码也该洗个脸才来,不用那么着急。黄秀容说。

陈大岭放松地笑起来,说,给我吧,我这就回去洗脸。

黄秀容说,你爸给我存折的时候看起来并不糊涂。

啥意思?陈大岭又警惕上了。

没啥意思,是他给我的,你叫他来拿回去。黄秀容说。

我跟你说过他糊涂了。陈大岭说。

糊涂了你就陪着他来,我从他手上接过来的,要还也得交到他手上。黄秀容说。

不管怎么说,她说得有道理,陈大岭只好回头去请他父亲。因为存折已经有了着落,他不再像早先那么心慌了,回家后他仔细洗了把头脸,还简单擦了下身子,又换了身衣服,才又把父亲拉上去了黄秀容家。他对父亲说,请他陪他一起去拿个东西回家。既然只是跟他一起去拿个什么东西回家,陈泊水就不用太在意他是谁了。再说,他是被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量在拉着往前走。只不过,路途中因为拉他的人走得太性急,他踉跄了两下,使他多少有些不高兴,就提了点儿意见。他说,你就不能走慢点?

黄秀容早拿着存折站在家门口等他们了,父子俩都在第一时间就敏锐地发现了它,可是对待它的态度却完全是两回事。父亲叫黄秀容赶紧把它收起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把它拿在手上。你会弄丢的。他担心地说。你可别把它弄丢了!他说。就像一个父亲在警告他的孩子别把家门钥匙弄丢了。

然而儿子却希望父亲赶紧把它接过来,他们好拿着它回家。陈大岭接着他父亲的话说,弄不丢的,她现在就还给我们了。他说,我叫你来就是来把它拿回去的。

陈泊水本来想跟他理论一下的,但黄秀容已经把存折递给他了,她说,你怎么拿给我的我怎么还给你,完璧归赵。

陈泊水有些急,他像躲蛇一样躲着存折,说,谁叫你完璧归赵了?

黄秀容说,我没义务替你保管存折。

陈泊水说,那本来就是给你的,是你的。他强调说,不是叫你替我保管,那是你的。你的。

陈大岭说,爸你糊涂了,那是你的存折,不是她的。

陈泊水就跟陈大岭急,说,我说是她的就是她的!他看上去要么就像个横蛮不讲理的孩子,要么就是个独断专横的父亲,总之一脸的横劲儿。

陈大岭试图从黄秀容那里接过存折,但黄秀容不让,陈泊水也不准。他准确地挡住了陈大岭的手,也把存折挡在了一个安全的地带。不仅如此,他另一只手还把陈大岭阻拦在他心中的红线之外。

陈大岭就对黄秀容不满意了,他父亲是糊涂了,她不糊涂啊,当着父亲的面把存折交给他,不也就等于亲自交到父亲手上了吗?除非她不情愿交还。他提醒她说,你可是自己说的,等我爸来了你就还的。

黄秀容说,我是那样说的,但我说的是要亲自交到你爸手上。

陈大岭说,可你明明晓得我爸糊涂了,你给他他也不会要。

黄秀容说,我把存折交给了你,你爸到时候不认账,过天又来找我要存折,我怎么办?

陈大岭说,他怎么会?他都糊涂了。

黄秀容说,他怎么不会?他都糊涂了。

陈大岭说,我可以证明你还了的。

黄秀容说,你证明你爸认账吗?

陈大岭的耐心受到了挑战,这事看起来纠缠上了。由于他父亲的糊涂和黄秀容的固执,事情牢牢地打了个结。而他偏偏又是个性急的人,最怕干解疙瘩这样的活了。他紫着脸努力,说,那怎么办呢?他明显地对黄秀容袖手旁观的态度不满,她如果诚心想还,就应该态度积极一点。她要是意识不到这一点,或者想抱什么侥幸的话,他就得点她一下。他说,那存折你拿在手上也没用的,你即使用了上头的钱,也是得还的。

他也是真急了,要不然也不会忘了是在跟一个长辈(而且还是一个固执的长辈)说话。他原本想到过可能会激怒了她,但他预想的结果是这样一来黄秀容极有可能就把存折砸给他们谁了。可他没想到,黄秀容怒是怒了,却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么做。他忽略掉了另一种可能:她干脆把存折往裤包里一揣,说,你去叫个中间人来,要不就叫你爸清醒了再来。

叫中间人来做啥呢?陈泊水却在一边发问。

黄秀容说,你糊涂了,得有个清醒的人来做中间人,证明我已经把存折还你了。

陈泊水说,哪个说我糊涂?我清醒得很。

他说,我要是糊涂倒好了,就想不起我这辈子对不起谁了。

他说,这就是给你的,你为啥又要还呢?

黄秀容说,你的存折,你给我搞哪样?

他说,那是我专门为你存的,我存了十五年。

你凭啥要专门为她存这个钱呢?陈大岭在一边救火似的喊起来。

凭啥呀?凭我对不起她。陈泊水说。

黄秀容很有意味地看了一眼陈大岭,而且这一眼时间足够长,长得可以使她在这位晚辈面前慢慢地变得心安理得起来。不管陈泊水这话是糊涂着说的还是清醒着说的,她都不打算再跟这对父子啰嗦了。她干咳了一声,拿起耙子开始耙稻谷了。太阳偏了一些,她还得把阴凉处的稻谷挪到太阳底下去。一只蝉突然在黄秀容家梨树上叫起来,声音大得像高音喇叭。陈大岭感觉自己体内一阵灼热应声而起,顿时火烧火燎了。

4

存折问题依然被陈大岭看作他们家的大事,第二天清早起来他就找人去了。他要找的是除了他父亲以外还活着的仅有的几个“红星战斗队”的成员,当年他们和他的父亲一起揪斗花河的地主婆和地主狗崽,所以他认为,如果父亲感觉对不起黄秀容的话,那他们也应该抱有同样的歉疚。他当然不是希望他们也送一个存折给黄秀容,他想要的是反证,如果他们全都没有抱着歉疚的话,那他父亲的做法就应该被看作多此一举了。

他们并没有因為可能有一天陈大岭会来找他们而集中住在一起,他们一个在老街,一个在新街头上,另一个还住到桥塘的姑娘家去了。不过陈大岭并不嫌麻烦,他一定要把三个老人都请到,他要请他们吃馆子。当然吃馆子并不是正经吸引他们的原因(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在意一顿饭呢),关键问题是他们得知陈泊水得老年痴呆了,他们应该赋予同情。而因为他们曾经是战友,他们的同情又不能仅仅停留在表情和语言层面上。陈大岭说他父亲得老年痴呆了,想请他们聚一聚,喝个小酒。陈大岭还说,看他父亲那样子,是聚一次少一次了。弄得像告别宴似的,他们怎么能不答应呢?就全都来了。

馆子是三会场的老字号了,人熟得不能再熟。他们只管往那里一坐,等着吃喝就行了。陈泊水像所有关键人物一样最后一个到场,是小光领着来的。他事先是知道来吃馆子的,但他不知道饭局上会是几个“红星战斗队”的战友,他的意外明摆在那里。一开始大家都把他的意外看成是他不认识他们了(他不是得了老年痴呆吗),他们一个个争着问他认不认识自己,还准备着如果他说不认识的话就赶紧报上姓名,并帮助他回想。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一个个都认得很清楚,他问这一个现在是不是依然保持着每天三顿酒的习惯,又问那一个今年冬天的八十酒准备怎么做,第三个他不问了,直接说你孙子那天到我家喝水把杯子都摔了,你该赔我一个。接下来该轮到他发问了,他问陈大岭为什么会请他们一起喝酒。他看起来非常高兴,因为竟然有人请他们聚一起喝酒。但另外三个的情绪却直线下落,他们都落进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里。他们统一地盯着陈大岭看,有性急的没忍上三秒钟就已经开口质问了,你不是说你家父亲得了老年痴呆都不认得人了吗?看上去陈泊水没得老年痴呆使他们非常失望。事实上那时候陈大岭也正处于一种隐隐的失望之中,他发现自己似乎也并不希望看见父亲这么清醒。他甚至也跟他们一样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如果父亲没得老年痴呆,那他这顿饭不是多余吗?

幸好陈泊水又张嘴了。他正在找他们能聚一起吃饭的理由。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请他们吃饭的年轻人应该是他们其中一个的儿子,既然不是他的,那就是那三个战友中谁的,他认不出来,所以就一个一个地问。他是,你家老大?要不,就是你家老二?前面两个都摇头,他就肯定他是第三个家的儿子了,至于是老大還是老二,他也不管了。他夸他有孝心。不过很快他又觉得仅仅是儿子请客理由也不够充分,为什么偏偏把他们几个请到一起呢?要知道,自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过后,他们几十年都没这么整齐地聚一起吃过饭。

但是谁也不打算理会他这个问题了,他的战友们也好,他的儿子也罢,情绪已经恢复如初,他让他们放心了:他确实是得了老年痴呆。

唉!长叹声此起彼伏,他们开始表达深深的同情。

我就奇怪他竟然认得你们,却认不得我。陈大岭委屈地说。

开始上菜了,于是他们也开始喝酒。

“这个也治不好,唉!”同情啊。

“有的小的会把这种老人送到敬老院去。”

“送那里也一样的是等死啊。”无比的同情啊。

快死了,在哪里都一样。陈泊水突然说。

你怕死吗?一个战友问他。

以前怕,现在不怕了。陈泊水说。

别跟他说这些,他做了件糊涂事,把他存了十五年的存折给了秀容大娘。陈大岭说。

为啥?他们合唱似的问。

你们问他吧。陈大岭说。

小光看起来很像那种在会上不发言就不痛快的主,急忙抢嘴说,他说他对不住她。

他感觉对不住她,你们说,这是哪门子想法呢?陈大岭做了一副拦路鸣冤的表情。他说,不就是那个年代揪斗了一下她吗?而且主要的还不是斗她,她不过是陪斗了一下而已。他说,你们当时是一起的,你们感觉对不住她吗?

他本来没打算把这个问题严肃化,并不一定需要他们回答,因为他的话尾巴上就挂着答案:不。但被问的人却认为必须面对这个问题本身的严肃性。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津津乐道的一个笑话,听的人并不全都觉得好笑。所以,当他发现几个老人全板直了脸的时候,他遇上的便是和你同样的尴尬。

不管如何,他扫了几位客人的兴,他们没心情喝酒吃菜了,尽看着自己面前的桌面,或者酒杯。或者什么都不看,只耷拉着眼皮。只有陈泊水在吃在喝,响声悦耳动听,因为只有他才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好,他真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觉得对不住黄秀容或者花河那些已经死去了的“黑五类”。

别人当然一眼就能看出他在巴望他们的反应,这也在他们中间造成了反感。结果他儿子踢出去的球,反弹到他鼻子上了。人家质问他:你啥子意思啊?难道你要我们每个人都给她一个存折?

陈泊水那生了锈的脑袋经这么一撞,里面散了一地,就往坏处想了。“难道你们也……”他想说的话没能说完,就被另一个打断了。他没想故意打断他,他只是思维走到那个地方了,该他开口了,就开了口。他说,我们确实是做了对不住她的事情,但总的说来,还不至于……

到这时候已经开了锅,大家都争着说话,生怕当哑巴就被打入冤狱似的。

“确实,她是跟她母亲一起挨过我们的揪斗,但她母亲才是主要的嘛,地主婆才是主要角色,地主狗崽只是陪斗嘛。”

“再说了,那不是形势吗?要没有那个形势,我们会去揪斗他们吗?你就说现在吧?即使我们的队长还在世,他也不可能号召我们去斗她吧?”

“是嘛,都是形势嘛,我们也犯不着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头上嘛。”

“说对不住也说得过去,但你这种做法就过分了,你倒是有钱送她存折,那我们呢?”

我爷爷是老年痴呆嘛。小光说。他想提醒大家,他爷爷这么做很正常,犯不着大惊小怪。

陈大岭恨了一眼儿子,形势正在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他本来坐在一边就可以收到效果,但儿子却闪了那么一下。

“也是呢,老年痴呆做的事情嘛,也正常。”有位老人突然发现这其实也正好是他们的一个台阶。他们正下不来台哩,小光为他们搭了一块木板。跟着别人也发现了,就附和着说,是的是的,泊水这种情况,做出这种事情来也可以原谅。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不是老年痴呆,所以不用跟他一般见识,刚才的那一通不爽,权当做插曲吧。他们重新变得心情爽朗起来,同情心又云开日出了,他们开始找陈泊水碰杯,还说些“都这样了喝一次是一次了”“下一次跟你喝酒就可能是在阴间”一类的宽慰话。

这就是说,小光傻乎乎的那一下子,让陈大岭本来行驶正常的卡车一下子就卡住了。因此小光还得挨他一瞪(他其实更想给他一嘴巴)。除此之外,他也不能轻闲了,他得把卡住的地方敲松了,起开了,让卡车继续朝着他要的方向行驶。

他说,我就是想请你们劝劝他,劝他去把那个存折拿回来。他说,人糊涂了做件把糊涂事虽说没啥,但那存折是得拿回来的。

是是是,泊水呀,你一定要把那存折拿回来。

对头对头,得拿回来。那叫钱哩,你怎么能乱送呢?

我跟你们说了,那本来就是为她存的,我存了十五年了。陈泊水说。

你不能这样做,用不着这样的,这样太过分了。

你要是真觉得对不住,你多对她说几声“对不住”就得了。

我跟你们不一样。陈泊水说。

哪里不一样呢?

陈泊水拿眼睛去看陈大岭和小光,他们也看着他。他对小光说,你吃饱了就先回去。小光说,我还没吃饱。他说,那就赶快吃,吃饱了就先回。那之后他就沉默了。看别人都眼巴巴等他开口呢,他才又对他们说,有些事不要让晚辈们知道更好。于是,桌上的所有人都开始撵小光,小光很没趣,把碗里的饭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悻悻地离开了。

然后是陈大岭,他觉得他也应该离开。

但另外三个都主张陈大岭留下来,陈泊水就少数服从多数,让他留下来了。不过,他把自己的位置挪了一下,和陈大岭拉开了一个距离。他相信说话时再把音量调小一点,就可以忽略陈大岭了。可当他一张嘴,他就发现他的喉咙失控了,它不听话了,它明明知道他需要压低声音,可它却扯起个大嗓门儿,他明明只是想说话,可它一定要加上哭腔,他明明只想说两三句话,可它却自作主张说了很多。

说,我做孽做得大啊!

说,那时候秀容不是还小吗?才十二岁多那么一点儿吧?

……

他的记忆把他儿子清除掉了,把邻居们也删除了,却死死地为他保留着那段记忆。而且因为没有了遮蔽,它显得尤为清晰。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是“紅星战斗队”中最年轻的成员,年轻给了他比别人更多的激情,因此他一直都是仅次于队长的最积极的一分子。不仅每一次负责烧红铧铁的是他,第一个强迫“黑五类”往烧红的铧铁上跪的是他,唯一想出用谷草浸了大粪让他们衔的是他,他还额外加班,对十二岁多那么一点儿的地主狗崽黄秀容进行单独辅导。那个有几颗星星的夜晚,他对她说,我可以让你母不跪铧铁。那个晚上小姑娘在他身下哭了鼻子,但他硬要她告诉他天上到底有几颗星星,她告诉他了,有八颗。那以后的那些有星星或者没星星的夜晚,有月亮或者没月亮的夜晚,甚至管他什么夜晚,小姑娘都在他身下茫然地看着天空。他的许诺从来都没有实现过,但他又总是不停地许诺,不停地给她希望。直到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过去。

后来他一直想告诉她,不是他言而无信,他其实是做不到。他不光对汹涌的革命浪潮无能为力,还对自己那颗狂热的革命之心也无能为力。他在那些夜晚搂着她的时候说的都是真心话,在那些白天将她母亲和其他的“黑五类”按到铧铁的时候也是真心的,在对待她嘴里呼出的腥甜气息和“黑五类”们皮肉上冒出的焦煳气息的问题上,他都是绝对诚实的。那么,如果是这样的话,说跟不说又有什么两样呢?人生又不像跑步,跑错了还可以倒回去重新跑过,它其实更像河,洪水暴涨的时候形成的破坏它是没法自己回来修正的,它只有抱着深深的愧疚随波向前,在不停地向前的过程中寻求救赎的办法。正如水对河的无奈一样,人对人生也是万般无奈。陈泊水在酒桌上呜呜哇哇哭得像个孩子,他不知道那个存折能不能赎回他的罪过。我们花河人迷信人死了以后到阎王那里要接受审判,有罪过的人是要挨锯刑和油锅刑的,到了开始关心死亡的年龄的花河人总是天天浸泡在那种恐惧中,他们总是力求在闭眼之前把身上的罪孽删除干净,即使无法删除干净也要力求把数字降低到最小。花河人不怕来世变牛变马,单怕被锯成两半或炸得个糊焦巴焦,他们相信那种痛是没法忍受的。

陈泊水害怕自己的罪没能赎干净。他就像一个文盲对于账本那么无助,他可怜巴巴地求助于他那几个还活着的“战友”,要他们为他斟酌一下。

你们说,我那个存折够还我的债吗?陈泊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

他们再一次在一个严肃的问题面前谨慎地沉默下来。

要是不够的话,我还趁早可以想别的办法。陈泊水说。

他说,要不然,我害怕死哩。

到这种份儿上,他们再沉默就说不过去了。有一种情况在陈泊水的眼泪背后悄然发生着,那便是他的那三位“战友”的内心变化,这三位“战友”当中,有两位比他年纪更大,从理论距离上看,他们离阎王更近。但由于认识上的不同,他们并没有把年轻时积极响应运动做出的那些事划归为罪过,或者说没当成多么大的罪过。就是说,他们没把这一点看作是去阴间的威胁,他们一直都比较平静地面对着年龄的下滑和肉体的老去,以及等待在生命结尾处那个可怕的黑洞。可是今天陈泊水的所为当仁不让地使他们紧张起来,他们想起了那些被烧焦后化脓又再被烧焦的膝盖,想起了后来那几双走不好路的腿,想起了黄秀容母亲死后因为无法装棺材必须把她的腿砸断拉直的情景。活了整整一辈子了,他们第一次发现这一段记忆的触目惊心。他们无法平静了,他们也想像陈泊水那样痛哭流涕了。惟一能拯救自己的办法就是给自己和陈泊水找区别,是的,他诱奸了十二岁的黄秀容,而他们没有。这种时候全神贯注于陈泊水对自己有很大的好处。

你确实……

你那是诱奸罪哩。

你那跟阶级斗争没关系了。

你那个……在现在,是要挨判刑的了。

真没想到,你竟然做过那种事情啊。

陈泊水迫切地想他们告诉他,他有没有抵清罪过,于是他们认真替他划算了一下,后来形成了三个意见:一个是可以抵消一半,一个是可以抵消三分之一,一个说的是得黄秀容说了算,因为他欠的是黄秀容的债,只有她心里才有一个准确的账目不是?

5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黄秀容会拒绝算账。

这个变化被陈大岭看成是老天对他的眷顾,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他那么坚定坚决,他认为老天爷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本来,喝酒喝出了那个结果,他已经懊悔不已了。他花了钱,买来的却是他父亲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和那个存折归属于黄秀容的最正当的理由。饭局还没散,他就已经认定那只存折是回不来了,如果那只存折对于父亲来说那么重要,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去找黄秀容要回存折了。但是老天爷偏偏让黄秀容自己把存折送回来了。那一天花河没有太阳,天空一直欲雨未雨,不用晒粮食又不敢下地,黄秀容觉得正好有时间,就跑到老街把吃过陈大岭请的那个见证者拉来了。她拉他就是为了找一个中间人,当着他的面把存折打到陈泊水的脸上。

或许没有一个花河人能够理解她,当初她收下那个存折的时候内心完全是盲目的,好像仅仅是因为当时的情景所迫,她把它收下了。之后她确实寻思过它代表了什么的问题,而且那天陈泊水也亲口说出了“对不起她”的话,那一刻她确实打算接受陈泊水的这份心意,但这个念头在她确认陈泊水真的得了老年痴呆以后就已经自生自灭了。既然是老糊涂了才做下的事情,她就不能不为它的含金量打折,既然是打过折的心意,那你也没必要太放在心上了。所以如果陈大岭再去找她要回存折的话,她肯定就好好地还给他了。好好的,就是心平气和,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可陈大岭折腾了一个饭局,饭局过后就全花河都知道她十二岁时给陈泊水奸过了。事实上在这之前,全世界也就只有陈泊水和她知道这件事情,几十年来,他们一直坚守着这个共同的秘密,她已经习惯了把他当成一个盟友,已经相信他能够同她一起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了。但是没想到陈泊水都走近棺材了,就差那么一步就胜利了,却做了叛徒。

他把她卖了。

有一个情况是,即使时代已经走到了今天,传统依然在我们花河发着余威。你被奸了,我们看到的创伤不是你内心的,而是你的名声的。我们习惯于向外看,向对面看,看别人的眼神。我们认为名声上的损伤远比你心灵上的损伤重要得多。这就是为什么几十年来黄秀容只顾坚守秘密,而对自己心灵上的创伤视而不见的根本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当她知道陈泊水出卖了她以后,她那么愤怒。她把存折打到陈泊水脸上,又冲着他的脸吐了口水。吐完了陈泊水,她又吐了她拉来的中间人。这时候她拉他来的目的才凸现出来:他也是她的一个仇人。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把另外两个也拉来。她要朝他们吐口水,她要骂他们,她还要向他们宣布:陈泊水说的是疯话,是得了老年痴呆以后说的傻话。她说,你们烫坏了我母亲的膝盖还不够吗?你们让她死了还得打断脚杆才睡得直还不够吗?现在还来毁我的名声,你们这些畜生,你们披个人皮子干什么?你们早点到阴间投胎变回畜生去!

被她拉来陪杀的那位听出了问题,他冒着她的唾沫星子诚实地请教:你的意思是陈泊水说的那件事情完全子虚乌有?

黄秀容说,当然是子虚乌有!我清白着哩!

她说,他都老年痴呆了,你们竟然相信他的胡扯!

她说,你们最好闭住你们那些吃草的嘴。你们快死了,我还有些年头要活哩,这都改革开放几十年了,没有阶级斗争了,你们别认为还有你们骑人头上作威作福的机会。你们要是把我惹毛了,我就烧你们的房子……

陈大岭也忍不住提问了:你是说那件事是我爸编造出来的?

黄秀容说,当然是他编造出来的,他污蔑我的清白!

陈大岭说,你可以当着街邻们这样说吗?

黄秀容说,我当然要当着街邻们的面说,我要让所有人都晓得,我是清白的。

她说,你家爸老年痴呆了尽说疯话,你以后得管住他那张疯狗嘴。

好了好了,除了她以外,全都松了一口气。看热闹的也好,被拉来做证人的也罢,全都觉得事情已经结束了。虽说黄秀容看上去还意犹未尽,但已经没有人在意她的谩骂了。既然一切都是因陈泊水老年痴呆而起,那就情有可原了。陈泊水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拉了一裤子屎尿,污染了半个三会场的空气,看热闹的就散了,那个重要的中间人也打算离开了。黄秀容也要走,陈泊水就要追。她打回来的存折一直被他攥在手上,现在他想把它还回去。开始时,陈大岭不好夺他的存折,这会儿他弄脏了裤子,他正好有了理由。你都成這样了,还拿着你那个破存折干啥子呢?他冒着火,就把存折夺了,自己去放存折,叫儿子小光为他爷爷清理裤子。陈家臭气熏天,最终那个重要的中间人也逃了。

陈泊水从自己在众人面前大小便失禁后就处于一种不知所措之中,那之后他便一直处于那种状态。儿子抢了他的存折,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尽管黄秀容当着街邻的面有过那么一番宣传,但他依然觉得那存折对于他来说无与伦比的重要,他依然把它当成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减号,认为它可以减掉他心头的罪孽感,给予他死后的安心。黄秀容怕损害名声是一回事,他要赎罪是另一回事。他就是这么想的。可现在它被抢走了,而抢走它的人又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家伙,他想抢回来是不可能的了。那么,他就试图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办法,说服年轻人还给他。他拉开架势要跟陈大岭重新讲述一遍他的那段不光彩的历史,陈大岭赶忙让他打住了。陈大岭用了一种很严肃的声音和一个很果决的手势,就像制止他的牛去吃庄稼时那样。陈泊水虽然不是他养的牛,但他服从了他的指令,闭了嘴。

陈大岭说,人家都不承认有那回事,你就别往自己身上栽赃了。

这话里饱含着不耐烦。说实话,他刚刚才放松下来,怎么允许父亲又挑起事端呢?当时他在酒桌上哭诉完以后,陈大岭的心就悬到了嗓子眼儿,他担心他的父亲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去坐班房。当时他就叮嘱那几位老人,要他们为他父亲严守秘密。他对他们说,他都成这样了。但他们又全都认为,他都成这样了,守不守都无所谓了。他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啊。他们认定不会有人来追究陈泊水的责任,更不会让他去坐班房,就因为他“都成这样了”。

他们当然就不打算为陈泊水保密了,事实上陈泊水本人也没要求他们那么做。所以从酒桌边散去以后,他们就在各自的地盘儿上到处宣扬陈泊水的那段丑恶史。他们甚至添油加醋,把它说得更严重。他们需要这样来安慰自己那颗在陈泊水的提醒下开始变得惴惴不安的心。当我们被指责犯了错误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找出一个错得更严重的人来做挡箭牌,我们总是说,他更怎样怎样。如果这样做会给他们增加新的不安,那黄秀容已经把他们解放了:他们的所为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实际上,黄秀容那么做,受益最大的要算陈大岭了。她否认了那件事情,他就不用担心父亲临死前还要进班房了,存折也拿回来了。现在,他才有心情考虑父亲成了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办。

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呢?总不能让我们专门留下来照顾你吧?哪个为小光挣学费,哪个挣钱来养活人啦?他这么问他父亲的时候,做出的是一副头痛的表情。

陈泊水却不回答他的问题,他一门心思牵挂的是他的存折。你得把存折还我。他说。

现在不还你,你糊里糊涂的,等你死了我们给你放棺材里头,你带到那边去。陈大岭说。

陈泊水说,我不是要带到那边去,我是要还债。

陈大岭看着小光,很伤脑筋地问,要是由你来照顾他的话,会不会耽误学习?

小光立即回答,当然会啦。

陈大岭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小光说,让我妈回来照顾,你挣钱。

陈大岭迷茫地盯着父亲,不知道儿子这个提议有没有可行性。

6

天空依然欲雨未雨,偶尔会来一阵风,竟吹出了深秋的感觉。但更多的时候你又觉得有些闷热,空气中充斥着蘑菇渴望生长的气息,从这种气息中你可以感觉到它正在因为雨总下不来而焦虑。

陈泊水到了派出所,他对一名正打瞌睡的民警说,我要报案。

民警勉强睁着眼睛问他,你报什么案呢?

他说,有人抢了我的存折。

民警一下子就来了精神,问,哪个抢了你的存折?

他说,你跟我一起去抓人就行了。

民警就犹疑了,他觉得这个老者看上去有些不对劲,是哪儿不对劲呢?他一时又说不上来。不过有一点很关键,那便是他不敢完全信任他了。他朝另一个房间看了看,没看见他想看见的任何一个同事,然后他只好重新回头来看陈泊水。

“抢了你的存折的人没跑?”他已经显得有点儿漫不经心了。他依然希望有一个同事能来到面前。

陈泊水说,他没跑,还住在我家。

民警纵声笑了起来。

陈泊水用看不惯的眼神看他,他才收敛了。

同事终于就出现了,端了个茶杯,一边走一边在欣赏杯子里的茶叶。茶叶在水里一片一片积极向上地竖着,这是好茶叶的表现,而他又是那么虚荣。

“这位老人家来报案,说有人抢了他的存折,强盗还住在他家。”他的同事也远远地欣赏着他茶杯里的景观,但他明摆着希望他能把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来。这样他就放下茶杯,把陈泊水一眼一眼地看。他认识陈泊水,还知道他住在街那头的水电站旁边。

真有这事?他也不太信任陈泊水。

陈泊水说,你们不信我,我还可以给你们找证人。

既然这么说,两民警就跟他一起来了,还拿了手铐。

可到了他家,他们才发现他指认的抢存折的人是他的儿子。他虽然认不出来了,但他们认得。不过这也并不代表他们就不会追究了,儿子抢父亲的存折也是不行的,不过是社会问题和家庭问题的区别而已。他们坐下来喝着陈大岭泡的劣质茶水,开始盘问具体情况。

老人家说他的存折被你抢了?

陈大岭凑近他们耳朵边,想悄悄告诉他们,他父亲得了老年痴呆。但他们不让他说悄悄话,他们虽然认识他,但并没有熟到那种程度,况且他们现在是在工作,就应该有一个公事公办的样子。他们说,有什么话打开天窗说。陈大岭有些难堪,但他把这笔账算到了父亲头上。他原本是为了不让父亲难堪,才想到要说悄悄话的。现在,他当着父亲的面说他得了老年痴呆的时候一点歉意都没有了。我父亲已经傻了,糊涂了。他说。

民警们去看陈泊水,陈泊水立即抓住机会说,得让他把存折还给我。

民警们觉得陈泊水看上去很正常,两人互相递个眼色,就叫陈大岭把存折拿出来看看。陈大岭进屋拿存折的时候多了个心眼,拿了自己的存折出来。他刚要遞给民警,陈泊水就叫起来:不是这个,我那个是红色的。民警们看陈大岭的眼神就更加意味深长了。陈大岭慌忙撒谎,说他没注意拿错了。民警们调侃说,你家存折还蛮多的嘛。

这一回,陈大岭刚拿出来陈泊水就要上去夺,但陈大岭躲开了,他把存折交给了民警。他公开表明他愿意把全部信任都交给民警,而不是他的父亲。民警们对于这一点很满意,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公事公办。

这确实是你父亲的存折,户名是他的。他们看过存折后说。

陈大岭解释说,存折确实是他的,但他拿了存折就去送人。

民警们说,存折是他的,他送人是他的权利。

陈大岭吃了一口生辣椒一样哈着嘴说,他送给不相干的外人哩,他老年痴呆了哩。

民警们觉得要证实一下陈大岭的话,就问陈泊水,你拿存折送谁了?

陈泊水说,黄秀容。

陈大岭翻着眼看民警,意思是“如何?我没人扯谎吧”。

民警们盯着他父亲,他们觉得他不像老年痴呆。

陈大岭有点嬉皮笑脸地说,他就是想把这存折送出去,也该送我才对是吧?

民警们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重新审问陈泊水,你送存折给别人是为啥?

陈泊水说,还债。

你欠谁的债了?

陈泊水说,黄秀容的。

欠了多少?

陈泊水说,多得很。

民警们盯着陈大岭看,他们说,看,他清醒得很。

陈大岭泄气地说,你们继续问就晓得他清不清醒了。

于是接着问,不能由儿子们还吗?

陈泊水说,我儿子不在家,他在山东修房子。

那他是哪个呢?

陈泊水说,他抢了我的存折。

他不是你儿子吗?

不是。陈泊水说。

民警们这回去看陈大岭,陈大岭就弄了一脸“真相大白”后的得意。他说,这回相信了吧?他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得了。他说,他嘴上的“还债”也是他胡思乱想出来的,人家根本就不认账。

陈泊水说,在警察面前你还敢犟,赶紧把我的存折交出来。

民警们从他的口吻里听出了赞美之音,所以内心变得十分柔软。事情一下子就变得简单了,简单得再追究下去的必要都没有了。他们宽慰了陈泊水一通,又给他讲了一通存折放在儿子那里更安全的道理,就把存折还给陈大岭了。

陈泊水眼巴巴看到存折又回到了陈大岭手上,就急得要哭。民警们忙安慰,用他们温暖的手拍打他的后背,说那是他儿子哩,存折放他儿子那里比放哪里都更安全。他们总不能一直留下来诳他吧?所以他们说完就走人了。

陈泊水盯着他们匆匆远去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那些被警察温暖的手掌拍打回去的泪水突然间又回到了眼眶,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了。哭声很苍老,但哭法却是小孩子的。他于无措中抓住陈大岭的手,跳着双脚叫“爹”,他说爹你把存折还给我。陈大岭给整得面红耳赤,脖子上直暴青筋,但他的火气却找不到正确的方向。一边的小光因为才只有十五岁,只看到这件事情的好笑了,他抱着双手曲着腰哈哈大笑。一个人笑还不够,他还表示希望大家跟他一起笑。旁观者确实也笑了,但笑出声来的多是孩子,凡是大人,都觉得这种时候笑出声来不好。小光像个“人来疯”一样起了兴致,对正撒着泼的爷爷说,他不是你爹,是我爹。他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别人的大笑,像所有滑稽演员希望的那样。他得到了很好的配合,爷爷的台词比他的更搞笑。爷爷说,你让爹把存折还我吧?小光更加嘚瑟地逗他,他是你爹,我是哪个?陈泊水说,你是我弟。

终于哗然。

陈大岭甩了小光的耳光,巴掌印瞬间就鼓了起来,可小光却依然在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而已。

旁人们开始四下散开,但他们散开却是为了开展议论。

“他连儿子都认不清了,怎么反倒把黄秀容的那些事情记得那么牢呢?”

“人在年轻的时候儿子很重要,到了快死的时候,就是罪过更重要了。”

“说不定那件事真是他胡思乱想出来的呢?人家黄秀容不承认有那回事。”

“人都糊涂了,哪个敢肯定他说的是对还是错?”

“我听说过老年痴呆会丢掉很多记性,只记得那些忘不掉的事情,没听说过他们会编造故事。”

“是啊,人都傻了,哪还能编。”

“那他叫他儿子‘爹,难道不是编出来的。”

陈泊水还在哭,像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犟皮孩子。陈大岭也只好真像个父亲那样给他颜色看,他不搭理他了,由着他在家耍赖,他出门透气去了。他可实在憋得慌。

得了老年痴呆的陈泊水在他儿子和孙子都扔下他不管之后突然就变得机灵起来,他想到了偷。他甚至想到了“求人不如求己”这句话,他在这句话出现在脑子里的时候戛然止住了哭泣,并果断地抹干净脸上的涕泪。他去了儿子的房间,他还能记起花河人藏存折的习惯,他在陈大岭的枕头底下,床单底下搜了个遍,因为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赌气把枕头和床单掀到地上,又把垫絮掀起来找。垫絮底下也没有,他不知道怎么就想到棉絮里面去了,他想或許陈大岭把它藏进棉絮肚子里头呢。他开始撕棉絮,屋子里顿时飞絮满天,像下大雪。几分钟后,棉絮便不复存在,只剩下满地的絮团儿。陈泊水犹如站在刚刚刮过一场大风的棉田里,无措得要哭。存折依然不见,他却有点儿找不到继续寻找的方向了。他站在自己制造的一片狼藉中吃力地寻思了好一阵,才想到了衣柜。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抖落到地上,又踩着它们去抖落另外的衣服。可是,他心爱的存折到最后也没见踪影。

那时候小光回来了。小光回来拿他的鱼竿,他已经挖好了一罐头盒蚯蚓,准备到河边去度过挨打后的沮丧时光。他听到了动静,紧接着又看到了他爸屋里的遭劫光景,还有他那正发着呆的爷爷。他喊了一声“天啦”,跟着又问他爷爷,这都是你干的?

陈泊水问他,那家伙把存折藏哪里了?

小光认真查看了一下现场,替他分析说,你翻成这样儿都没找到,那肯定是在他身上揣着的了。

陈泊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他冲着孙子怪怪地笑了一下。

小光说,你弄成这样,爸爸回来要冒火的。

陈泊水却再没理他。

他去了厨房。他在那里喝水,喝得“咕咚”响。

小光突然觉得现在去钓鱼有些不妥,他寻思着是不是该去把他爸叫回来,把家里这摊子交给他再去钓鱼。但这会儿陈泊水已经从厨房里出来,正朝门外走了。他问他要去哪里,他回答说去找那个家伙。小光如释重负。既然爷爷要去找他,就不用他去掺和了,他还是去钓鱼更爽心些。他后来很后悔当时没看见他爷爷手上拿着切菜刀,如果他当时看见了,就会拦下他或者他手上的刀,那么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没发现陈泊水手上的刀,包括陈大岭。我们都太粗心了,都太专注于他的神情了。那一刻,所有花河人都认为他变得陌生了,他不像陈泊水了,却又并没简单到仅仅像一个老年痴呆病人。我们迷失于他的这种变化,就把那把明晃晃的切菜刀忽略了。

那当口陈大岭正在跟我们一起吹牛,他因为遭遇了不幸,而免费得到了我们的同情,也免费得到了一杯柜台酒。他喝着酒跟我们天南海北地神聊,假装很轻松地笑谈着那些在我们听来并不好笑的事情,然后他就无可奈何地看见了他的父亲,看见他带着一种陌生感走向他。他警觉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父亲又要做傻事了。但是什么样的傻事他却预见不了。他本能地想到了阻拦,他迎着他小跑过去,想把他诳回家去。但他刚接近父亲就迎来了菜刀,庆幸的是他还年轻,还足够机敏,要不然,伤口就极可能在他的脸的正中央,从此以后,他的脸将被一条“三八线”一分为二。实际的结果是因为他躲得快,菜刀劈到了他的左肩上。不知道陈泊水哪来的力气,菜刀竟咬得那么深,以至于他想把它拔出来再来一下却不可能了,他拔不动它了。于是陈大岭只好扛着他家的切菜刀去医院。是我们送他去的,也是我们帮忙让医生为他拔下的菜刀。

陈泊水成了杀人犯,但由于他要杀的是他的儿子,并没有被立即追究责任。没有人报案,陈大岭也没提出这种要求。我们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大岭身上,由着陈泊水跟在身后。我们这么忽略他,主要是因为他手上已经没刀了。而且我们很快就明白他是冲着陈大岭来的,他冲陈大岭来也是冲着他的存折来的。他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要他的存折。他那已经被橡皮擦擦得只剩下存折和黄秀容的脑子,能想到的只能是陈大岭已经被他砍倒了,他应该交出存折来了。

快把存折给我!

他一直在这么喊。

情形显得十分滑稽,受害者落荒而逃,杀人者却在后面摇旗呐喊,却又不是胜利者的那种得意忘形的呐喊,而是哭兮兮的虽胜犹败的哭喊:你把存折还给我啊!

7

但陈泊水还是被派出所抓走了。不管他是老年痴呆还是个疯子,他都无可救药地成了一名罪犯,已经危及到了社会的安定。

陈大岭得知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看上去并不赞同也不反对。我们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了想,认为他这种时候的无语很正常。他的左半边肩膀被厚厚的纱布裹着,他的整个身体都很痛,他正输着液,除此之外他还觉得很委屈,这些都是他灰心的根源。他说,我也不知道哪辈子造了孽,摊上这种事。他只一味地表现出对未来的悲观。

他在医院里待了一天,输了五瓶药水就出来了。他的肩膀依然很痛,但他去了派出所。他被允许在一个小窗洞里探视父亲,他的父亲一直在里头哇哇大哭,他还从空气中飘起的味道判断出他的父亲又弄脏了裤子。于是他对民警说,我想接他回去。

民警问,你觉得这样妥当吗?

陈大岭说,你们也看见了,他大小便都不能自理。

民警说,可他刚刚砍了人。他对花河的社会治安造成了威胁。

陈大岭说,也就是砍了我而已。他的意思是他的父亲还没有危害到社会上去。

民警说,你能保证他不会去砍别人?你父亲已经疯了。

陈大岭说,他没疯,他只是傻了。

民警说,不管是疯还是傻,他都是个危险分子。你敢保证他不会去砍别人吗?

对于民警一再强调的问题,陈大岭确实没有把握。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地提出为父亲换裤子的要求,但民警没答应他。民警说反正换了也是要脏的,不如不换。民警还说,你进去有风险。

陈大岭回家度过一个无眠的夜晚之后,大清早又去了派出所。这回他信誓旦旦地担保不会让父亲再去伤害别人,因为他决定把他锁起来。

这样,陈泊水从拘留所出来就被锁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为了安全起见,民警们还一再叮嘱不要随便放他出来。他们还建议最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陈泊水在自己房间里头哭闹,没完没了地哭闹。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关他的环境已经有了改变,他大概还以为是在拘留所里。陈大岭抱着他受伤的肩膀在父亲的房间门口坐了半个多小时,最后他决定为父亲开门。

存折确实被他揣在身上。现在他把它拿了出来。他打开门,把它递给了父亲。陈泊水一看见存折就狂喜起来,眼睛亮得像灯泡。由于眼睛太亮,他看见了陈大岭身上的状况。夺过存折以后,他便指着他裹得像大白菜一样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陈大岭苦巴巴笑笑,突然扭脸对着自己身后大喊“小光”,小光其实就在他身后,他弄出的动静把他着实吓了一跳。

去给爷爷收拾!他命令道。

小光不太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但父亲受了伤,再加上他又是父亲,他不愿意又能怎样呢?他试图用危险来搪塞,他说他害怕爷爷突然发疯。但他父亲大着嗓门儿吼:他手上又没刀,你怕个逑啊!到这份儿上他只好捏着鼻子进屋为爷爷脱裤子,他大声抱怨“你把我臭死了”。陈泊水就“嘿嘿”笑,不过看不出他得意的是他拿到了存折还是臭着了孙子。他显得很乖,很安静。他听任孙子替他剥光裤子,聽任他用力地擦他的屁股,听任他抱怨。当他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裤子以后,他就出门去了。小光担心地看着父亲问他这是去哪里,陈大岭没好气地说还能去哪里,肯定送存折去了。

这或许就是“知父莫如子”吧,陈泊水还真是送存折去了。因为终于拿到了存折,他的步履显得自信而坚定。黄秀容家睡觉的猫因为躲闪不及而被他踩着了尾巴,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黄秀容问,你怎么出来了?

陈泊水说,我出来了。

黄秀容问,你来干啥?

陈泊水说,我来送存折。

黄秀容说,我不要你的存折,赶紧拿回去!

陈泊水说,你可不能再送回去,再被人拿走我就不一定拿得回来了。

黄秀容说,我不送,你自己拿回去。

她果决地说,你拿回去!

陈泊水再一次跌进无措的深渊,他凄凄惶惶地挤弄了一阵表情,可怜巴巴地问她,你为哪样不要这个存折呢?

黄秀容说,不要就不要。

陈泊水说,你不要的话,我怎么心安呢?

黄秀容说,你想给个存折就求得心安啊?我就不让你得心安。

她说,我凭什么要让你得到心安啊?

她说,你走吧,少来这一套!

陈泊水挤巴两下眼睛,又要哭。黄秀容赶紧打招呼,别在我这里哭泪撒涕,我这里又没死人。

陈泊水把到了眼睛皮下的哭刹住,只让喉咙里发出哑哑的气声。如果黄秀容那么讨厌他哭的话,那么他也不知道除了哭他还能干什么。

黄秀容显得不依不饶,看上去她像是早等待着今天跟他宣布她的决定,她想了很久,早就想成熟了,只等着他跑来,她就跟他明确宣布。她说,我不会让你得到心安的。她说,我不会要你的钱,也不会原谅你。她说,有些事情可以原谅,但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原谅的。她说,你就等着死了接受阎王审判吧,等着被锯成两半,放到油锅里去炸吧。她说,你要是怕痛,死去的时候叫你儿子为你穿件铁老衣,但你想从我这里得到解脱,门都没有。

陈泊水最大限度地瘪着嘴,把一个哭声竭尽所能地憋在喉咙口,这样他要说的话就掺杂着几分哭腔,而且因为口型的夸张,而显得吐字不清了。他说,你收下这存折吧,我为你存了十五年啊。他说,你收下,我再去挨锯下油锅好不好?他说,你一定要收下,要不然我死不了啊,我闭不上眼的。他还想说,但最终哭声占了上风,他终于又像个小孩子那般“哇哇”大哭起来。

他又把我们吸引过去了。我们七嘴八舌打听他又是怎么了,我们还专门注意了他的手,看他是不是又拿着刀。我们看到了存折,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们劝黄秀容,你干脆收下得了。黄秀容却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收的!她派她的孙子小心去叫小光,她希望小光赶紧来把他爷爷领回去。而后她又冲我们辩解,我凭啥收他的钱?他老年痴呆了,我难道也老年痴呆了?

小心把小光和陈大岭都叫来了,他们齐心协力把陈泊水架了回去。我们在后边跟着。这时候我们比陈大岭更关心陈泊水手上的存折。我们担心他会把它弄丢了,劝陈大岭还是收起来。但陈大岭苦笑着说他再不敢收他的存折了,因为他不想右肩或者其他哪儿再挨上一刀。于是我们劝他还是把陈泊水关起来,别让他拿着存折到外面到处走。陈大岭同意了这个建议,又把他父亲的房间门锁上了。

令人不解的是,这一回陈泊水竟然不哭了。房间里安静得让人生疑,陈大岭和小光就忍不住扒到窗户上去看个究竟。第一回,他们看见他在发呆。第二回,他们还看见他在发呆。第三回,他们看见他还是在发呆。陈大岭就把门打开了,因为小光要为爷爷送吃的进去。陈泊水不吃,对小光也视而不见,致使小光狐疑地伸出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怕他早已经没气。陈大岭就跟着进了房间,他叫了一声“爸”,他还说他要是不想在房间里吃,就出外屋去跟他们一起吃。他的话这么多,陈泊水就勉为其难似的看了他一眼,但那之后他又呆回去了。陈大岭叹了口气,他恍惚以为那是他叹的气,因为他一直有叹气的打算,他接着陈大岭的那声叹息咕哝说,我该咋办呢?

陈大岭说,不管怎样先吃饭吧,人是铁饭是钢。

陈泊水就拿起他的存折看,一看又看呆了。

陈大岭和小光留下饭出房间去了。

父子俩在门口犹豫,门还有没有锁的必要呢?最后还是觉得锁上为好,就锁上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小光就扒窗户上去看,发现饭碗已经空了,但他依然像昨晚他们离开时那样,端坐在床沿上,双手半捧着那只朱红色的存折发着呆。不同的仅仅是他的目光的方向发生了一点变化,昨晚他是平视着前方,今天他盯着手上的存折。看上去他似乎不认识那个存折了,要不就是他不知道拿那个存折怎么办了。小光对他父亲说,他怀疑那饭是老鼠吃的。我敢肯定他一夜都没睡。他说。陈大岭听了就叹气,大口大口地叹。他叮嘱小光盯勤一点。他在担心父亲可能挨不了两天了。小光从他父亲的眼神里得到了这样一种暗示:要是看到他爷爷倒下了,就赶紧叫他。陈大岭甚至已经开始准备父亲的后事了,他到街上找人为他父亲缝老衣去了。

但那一天陈泊水并没有倒下。第二天他也没有倒下。这两天他多了一个动作,那便是把存折拿起来又扔下,扔下又拿起来。小光暗地里估摸了一下,存折在他手上停留的时间平均是十分钟左右,在床上停留的时间也大约是十分钟左右。他把两天两夜的时间分别变成若干个十分钟,再用一条无形的线捣来捣去穿成一串。他在第三天的早晨打了结,让存折安心地停留在床上了。

他把房间门摇得很响,陈大岭就为他开了锁。他径直往门外走,陈大岭问他去哪里,他说去派出所。陈大岭追着他问他去派出所干什么,他没回答,他好像觉得没那个必要。陈大岭在他身后挤弄了一脸焦虑和不耐烦,最后还是由着他去了。

途中他回了一次头,并表现出一种没被跟踪的如释重负。那之后他便目不斜视地走完了通往派出所的那段路。

我来自首。他对民警说。

民警被他吓了一跳,说你又砍人了?

他说,我没砍人……但是……

他就把他那段罪孽史翻出来,抖落给民警。他说,“黑五类”平反那会儿我就该被抓起来,就该判刑的,但那会儿没人晓得,这件事情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我没跟人说过,黄秀容也没报案,就没人晓得。他问民警,现在还来得及吗?

不管這位民警觉得这件事情有多么怪异,他都想到了“非同小可”,他及时叫来另外两个民警,让他重述并认真做了笔录。一个老年痴呆的口供可不可信呢?他们很伤脑筋地抠着头皮,问他是不是敢保证他说的都是真的。陈泊水说,我对天发誓,要是我有半句假话,就让我现在就死。一个民警被他逗笑了,说你都活了这大把年纪了,现在死跟明天死有啥区别呢?陈泊水说,区别很大,我现在就死,就得挨锯,下油锅。民警来了兴趣,问他,那要哪个时候死了才不挨锯下油锅呢?他回答说,等我被判了刑,坐完牢以后。这话怎么听都是疯话了,民警们没忍住笑。他们有些扫兴,白跟一个疯老头耽误了半天时间。陈泊水看出来了,所以他特别提醒他们,我不是疯子。他说,你们可别把我当疯子看,我刚才说的都是实情,你们一调查就晓得了。

民警们犹豫,要不要听他的呢?

于是他们决定先把陈大岭叫来做些简单的了解。

那时候陈大岭正在打扫他父亲的房间。由于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心情烦躁动作大,就把他父亲房间的臭气搅得满房子都是,那个负责来带他去派出所的民警进门找他的时候不得不捏着鼻子。

先跟我去派出所一趟。

陈大岭第一反应是眼前一黑,我爸又惹祸了?他紧张地问。

民警说,去了就知道了。

民警的表情很严肃,陈大岭弄不清究竟是因为他家的空气的原因,还是他的父亲可能闯了大祸。他十分忐忑地跟在民警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他冲动地希望知道父亲到底闯了什么祸,但迫于对警察的畏惧,他一直无奈地闭着嘴。到了派出所他也没能立马就见到父亲,他被带到另一间屋子里做口供笔录。那阵仗令他十分反感更令他十二分胆怯,他觉得自己没犯什么错,不喜欢被当做犯人审,但另一方面他又感觉到有一个大麻烦在等着他。但不管如何,警察的笔录还是要严肃地进行。

问:你父亲究竟是傻还是疯?

答:应该是傻,是老年痴呆。

问:有医院诊断书吗?

答:没有。

问:那你凭什么说他是老年痴呆呢?

答:根据经验,凭他的症状。

问:你见过有老年痴呆砍人吗?

答:见过。

问:在哪里见过?

答:就我爸,他前几天才砍过我,这个你们知道的。

问:还有别的案例吗?

答:没有。

问:你父亲说“文革”期间他犯过诱奸罪,受害者是黄秀容。这事你清楚吗?

答:几天前他跟我们说起过。

问:只是听他说起?

答:是的。

问:还有别人说起过吗?

答:没有。至少我没听到过。

到此陈大岭已经大松了一口气,所以当民警说如果他没有医院的诊断书证明他父亲得了老年痴呆或者疯病,他们就必须认真追究这件事的时候,他甚至放松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说,你们最好把他抓去坐牢。民警说,你这是什么话呢?他说,这就是他最想要的,他要在阳间把罪孽洗干净才敢死,要不然他不敢死。民警们互相瞪了一圈儿的白眼,最后很有情绪地告诉他,公安工作是很严肃的,可不是谁想去坐牢就能去坐牢的。

这个过程过后民警们终于兴奋起来,就像你大清早起来必须洗漱过后才开始对新的一天产生激情一样。他们立即把黄秀容传到了派出所,但他们没想到他们刚张嘴黄秀容就否认了事实。没那回事!她说。压根就没那回事!她强调说。警察们觉得她可能需要一些知识普及,于是他们告诉她,即使这件事情过去许多年了,也是可以追究责任的,而且他们也乐意为她讨回公道。但她并不买账,她坚决否认有那么一回事,她说陈泊水是想坏她的名声。她全然不顾气氛的严肃性,在派出所的各个房间里疯狂地搜寻陈泊水。派出所的房间也不多,她当然没费多大力气就找着了。陈泊水正安静地坐那里等待被捕呢,他的双手一直并放在膝盖上,他能想到那是最方便于警察戴手铐的姿态。黄秀容一进门就朝他吐口水,本来是想吐到他脸上的,结果口水中途落到了他的双手上,他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手上的口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到底想搞哪样?黄秀容也看着她吐出的口水,她因为没能吐到他的脸上而有些遗憾。

你这个疯狗,乱咬人!她说。她的愤怒显而易见,脸色很能说明问题。

陈泊水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她这里,他眼睛发亮地看着她说,他们马上就要逮捕我了,我就要去坐牢了。

黄秀容说,你休想!

陈泊水说,他们会的,我已经自首了。

黄秀容冷笑,她说,他们不会听你那些疯话的,他们是正常人。

陈泊水被迫接受着她强加给他的失望,他低下头咕哝:我不过是想得到我应有的报应。

黄秀容再一次发出令他发冷的笑声,她说,你应该得到的报应是去阴间下油锅。

实际上,如果黄秀容不配合的话,这件事情就没法往下追究了。警察们把还活着的三个“红星战斗队”的成员找来做了口供,结果发现也没用,他们说的都是“不清楚”或者“只是听陈泊水几天前说起过”。

到最后也只有陈泊水的一面之词。而且这一面之词还来自于一个老年痴呆。

情况变成这样,不光令警察们扫兴,也令陈泊水十分失望。警察们认为他可以回家了,可他却不走。他觉得他们不尽责任,他表示他可以原谅这一点,并且非常乐意也非常有耐心等待他们的工作进展。他想的是他一直待在派出所,到时候他们逮捕他就要方便得多。

警察只好叫陈大岭来把他接走。

8

那天回到家后他就一个劲儿地吃饭。负责为他添饭的是小光,添到第四碗的时候小光就把眼睛鼓了起来。他鼓眼睛是为了向他爸表达他的惊讶,有这么饿吗?他问他爸。但实际上他爸也不知道他父亲是不是真有那么饿,他没听说过老年痴呆会吃饭吃起来就没完。这里拿不准,那里又在喊要,他就叫小光接着添。他预感到父亲的病情又往前迈了一步,他寻思让父亲做个饱死鬼总比让他叫着“饿”死去要令人安心得多。陈泊水的第五碗饭被年轻的父子俩看成了定时炸弹,他们紧盯着这位饕餮之徒,随时准备着接受一个可怕的结果。过程中,小光因为太过于年轻而有些沉不住气,他提心吊胆地问他父亲,万一他给胀死了呢?这样一来,陈大岭也沉不住气了,于是他上前夺了父亲的碗。

次日清早,陈泊水又去了派出所。民警问他,你怎么又来了?他反问人家,你们查得怎么样了?民警说,查什么查,没法查。他问,怎么没法查呢?人家说,不查了,你回家吧。他不回家,他坐到他们办公室里。他表示他具备着足够的耐心,他可以等待他们慢慢查。

人家就只好叫陈大岭来领他回去。

可当新的一个日子开始的时候,他又报到去了。接连让陈大岭接了几天,人家就烦了,说你就不知道把老人好好照看着吗?怎么能让他随便到处乱跑?陈大岭也来气,他说我哪有时间随时都把他盯着啊,我要不是肩膀上的伤还没好,我早就该进城挣钱去了,我得挣钱养活这家子人哩。人家一听这话就更来气,说,你的意思是该由我们来照管你的父亲啰?陈大岭说,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要这么乱跑我也没办法。他说,他就是想让你们把他抓起来,不如你们干脆把他抓了得了。人家一听就喊了起来,瞎扯!你以为我们能乱抓人啊?!你把我们当什么了?当你家保姆?替你看管老人?你开多少工资啊?陈大岭只好表示抱歉,不过他表达得更多的是无奈,他说,我接回去他还会来的。他说,只要他还走得动他就会来。他说,我也拿他没办法。他说,我总不能把他当犯人一样关起来吧。他说,你们把他关起来是另一回事,我关就说不过去了,我也狠不了那心。最后他说,他都成这样了……他的意思是请他们多担待。

他扶着父亲回家,出了门,他回头对他们说,他要再来,你们不理他得了。

既然他说了这话,陈泊水再到派出所的时候,人家就不让他进办公室了。他们让他待在门外。他们对他说,事情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正在等上头的逮捕令。他们对他说,明天,明天逮捕令就能下来了。

陈泊水就站在派出所门外等,等“明天”来临。

天黑前,小光就会来接他回去。他吃过饭,就安静地睡觉,天亮时醒来,他知道“明天”到了,就屁颠颠跑去派出所门外站着等被捕。当天黑前小光来接他的时候,他又开始期待下一个“明天”。而当他意识到下一个“明天”开始的时候,他又兴冲冲来到派出所的门外。

他就这样把秋天跑完了,又接着跑冬天。他再也引不起别人的特别关注了,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状态,就像习惯第二天起床就会看到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有一天他穿上了棉衣,我们又突然发现他脚步不如以前稳健了,步态有些蹒跚了,才意识到他已經这么跑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神情和步态都在诉说着一种疲惫。于是有一天,派出所门口就多了一把椅子。那之后他的漫长等待就有了那把椅子的分担,我们也稍稍替他松了一口气。

就在我们对他新的等待方式变得习以为常的过程中,黄秀容却表明她看不下去了。她在一个乌黑的天气里走进了陈泊水家。

这天要下雪了。她对陈大岭说。

陈大岭朝屋外看看,表示赞同。

下雪的时候你们也打算让他坐那里去?她问。

陈大岭说,那我还能怎么办?

黄秀容说,你把存折给我。

陈大岭把眼睛睁得很大。

黄秀容说,我不会真要他的存折,你把存折给他,让他给我,我再偷偷还给你。

她说,那样他就不用去派出所门口过冬了。

陈大岭说,管用?

黄秀容说,死马当活马医吧。

如果真管用,那就是陈大岭求之不得的了。他对黄秀容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并斗胆表示即使她真把存折收下,也没什么。那天晚上把父亲接回来他就把存折给了他,陈泊水拿着那个存折发着呆,他便告诉他,现在他可以去把它送给黄秀容了。陈泊水却并不认同这个做法,他说,没用的。他说,这钱抵不清债的。陈大岭想让他相信有用,便说是黄秀容说的有用。但陈泊水不相信这一点,他只相信自己的记忆,记忆中黄秀容对他说过那没用。陈大岭拼命劝,你得试试。你不信你现在就拿去给她,她保证收。陈泊水用了很长时间来思考了一下,最后还是认定这样做没有用。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他当即就邀上陈大岭去了黄秀容家。他要他亲眼看着他把存折递到黄秀容面前,要他亲眼看到结果。他不知道事先黄秀容和陈大岭已经串通好了,当他把存折递给黄秀容的时候,黄秀容二话没说就收下了。

他就意外了。

他愣愣怔怔看着黄秀容,那因痴呆而早已经不灵活了的脸部肌肉无法表现他的复杂。

黄秀容说,我收下了,你不用再去派出所了。

他说,这个不够的。

黄秀容说,够了。

他说,不够的,我晓得的。

黄秀容说,我说够了就够了。

他说,你说过的钱抵不了你的债。

黄秀容说,我现在收回那话,能抵的。我收下你的存折,就全抵了。

他似信非信地看了黄秀容半晌,后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陈大岭拖在了后面,他还惦记着黄秀容手上的存折。黄秀容没好气地把存折塞进他手里,说,你还真以为我会吞了你家存折呀。陈大岭说,要谢谢你呢。黄秀容说,谢倒不用,这办法管用就好。

但十分钟之后陈泊水就宣布了这个办法的无效,他不知道怎么,竟看出了这件事情的可疑,不过他并没有想到是他们合起伙来骗他,他想到的是黄秀容在哄他。他对陈大岭说,她在哄我。他的样子像是在说,他明明知道白菜买三块一斤,但黄秀容却哄他说只卖一块。第二天他还要去派出所,陈大岭说你都给了存折了,不用去了。可他竟然像没听见一样。

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就飘下来了,天空给压得很低,陈泊水戴了一只棉帽子。那只帽子是他儿媳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黑色。雪下来后,帽顶就成白色了。儿媳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一只暖手宝,一双棉手套。每天晚上充好暖手宝的电,第二天就由他抱着去派出所。天黑前去接他的人,也换成儿媳了。陈大岭已经把父亲交给了她,他进城挣钱去了。儿媳是一个胖胖的女人,不仅身子圆滚滚的,而且眼睛、鼻子和嘴唇都体现着多肉的特征。无论是面容,还是整个身体,她都给人一种暖和的感觉。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总看见她走向陈泊水,替他掸干净身上的雪花,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扶着他往家里走。

那场雪融化之后,陈泊水身上还有些地方白着,儿媳细心地掸也掸不掉了,才发现是他的胡子白了。

责编手记:

小说从陈泊水执意要给黄秀荣存折这样一件“小事”写起,层层设扣,层层拆解,竟然牵出不为人知的陈怨旧恨。越写越奇,越写越险,平静生活的表象下是暗流的涌动,是流离失所的灵魂的挣扎。陈泊水遭受良心的斫伐,对死后的报应怀着巨大的恐惧;而黄秀荣的一生被怨毒所困扰,无以自拔。施害者和被害者都面对的是各自的死结。如陈泊水那样,许多老年痴呆症的真相是:需要遗忘。是良心的无法承受。这是灵魂的法则。一些事情,一旦发生了,便无从反悔,只有承受。没有救赎,没有解脱。小说最后只能以无解来收束全篇。这或许是作者的无奈,但这也正是作品的力量所在。看着已经完全失去对亲生儿子的记忆的孤独老人,顶着漫天雪花,一如既往地走到派出所门前求刑,你能不怦然心动?怜悯、鄙夷,抑或是猛然警醒,对人间“善有善報,恶有恶报”的律则感到终极的宽慰?大雪飘飘,可飘落的雪花能够覆盖老人心底的罪孽吗?

故事虽然缘起于那个已去的年代,但潜藏于陈泊水罪感深处的自我救赎的本能却顽强地穿透岁月,甚至穿透失忆而宣示自己的存在。这种穿透恰恰就是人类社会得以不断自我净化的隐性动因。正是由于对人性的深刻揭示,使得小说在充满故事性的同时,于当下,别具一种警世的意味。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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