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道有痕
2017-02-16胥得意
胥得意
一
赵旭阳觉得还是和大家不要拥抱的好,他怕忍了很久的泪水会从眼底流出来。他确实想哭,但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流眼泪。可他走过李存身边时,李存却一下子抱住了他,然后在他耳边说道“班长——棒啊!”李存这一句话,差一点把他的眼泪勾出来。这时,石正飞也抱住了他。
副班长把他们三个分开了,赵旭阳胸前那朵半分钟前还精神抖擞的大红花已经被压成了一个大圆饼。赵旭阳挺尴尬,装作挺爱惜的样用手指把纸花瓣一点一点扶起来,一边扶一边说,“这花我还想留着结婚时再戴呢。”副班长冲他一咧嘴,“你这刚退伍就开始想结婚的事了,真是退伍就褪色呀。”
赵旭阳在石正飞肩上拍了拍,说,“好好干,给你爸活出个新样子来。”然后把另一只手放在了李存的肩,“当好你爸的手,替我向你爸问好。”说这话时,赵旭阳的中指在李存的肩头悄悄地加了一些劲。说完他便登上了送退伍老兵的车,他靠着车窗坐着,再也没抬头。车离开营区时,他也没有回头。
二
新兵下连的第一次班务会上,石正飞和李存就“杠”上了。下士班长赵旭阳知道,这“95后”的个性要比他这个“90后”“驴”不少。班务会刚开始时,赵旭阳还觉得这批新兵发言挺积极,后来听着听着感觉到了火药味。他先是闷声说行了行了,意思是不要吵了。哪知石正飞的音量一点也不见小,李存也不示弱。赵旭阳忍了再忍,还是把本子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非常响亮,连副班长都愣了一下神儿。到赵旭阳班里三年了,他还没见过炮兵团最牛逼的侦察班长发过火。
说起来石正飞和李存争吵起来纯粹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如果赵旭阳能够听明白到底是咋回事或许他都不会发这样的火,问题是他们争吵的事让他这个在炮兵专业上无所不知的班长一头雾水,一句也插不上话,有些颜面尽失,而自己的制止竟然也没有出现晴天霹雳一声响的作用。
三
呼喇喇新兵下连了。炮兵指挥连的第一班侦察班一下子补进来三个新兵。石正飞、李存和于刚刚。按惯例是班长介绍炮兵侦察兵的主要作用和班里的情况,然后就是新兵老兵相互介绍。哪知道石正飞介绍自己时,竟然长篇大论地从他爹那儿开始了。石正飞介绍他爹时刚开始还有点慢条斯理,讲他爸叫石平阳。赵旭阳坐在前面看这个新兵讲出这三个字时脸上莫名其妙浮出了一些傲气。他有些弄不清为何。谁没个爹,谁爹没个名,你爹叫石平阳有啥牛的,不就是你爷希望他把太阳给平了么。你爹要是叫平宇,把宇宙给平了你尾巴还不翘天上去了。石正飞一看他讲到了他爹没人反应,陈述句一下变成了反问句。“电影《弹道无痕》你们看过没有?”于刚刚摇了摇头,副班长的表情有些疑惑。赵旭阳倒是觉得石正飞还有话要讲,虽然他不知道这个电影他倒是想知道石正飞到底要说什么。赵旭阳用下巴指了一下石正飞,“你是第一个发言的。挑主要的讲。”
“那个电影的‘男一号叫石平阳!是我爸!”石正飞的得意劲儿终于被那层青春的脸庞包不住了,脸微微地涨红了。可能因为兴奋吧。
“‘男一号演的是你爸呀?我还以为主演是你爸呢。”副班长显然对石正飞最后抛出的答案有些失望。
赵旭阳听明白了石正飞要表达的是什么,他的意思是他爸有可能是一个名人,但是他还是没弄明白,即使电影里演的是他爸,他在自我介绍时讲他爸到底有什么用呢。赵旭阳只好耐住性子让他讲。从入伍第三年当班长起,他带的兵至少也有二十来个了,对战士的性格了解的程度虽然不能说是像农民了解庄稼一样,但至少和厨师了解土豆差不多。眼下这个兵有些爱卖弄,图虚荣这点倒是显而易见。
“我爸当年当的是炮兵,我现在也成了一名光荣的炮兵。这叫子承父业,我感到特别骄傲和光荣。所以我要努力学习,向班长学,向老兵们学!”石正飞东拉西扯终于把话靠到主题上了。赵旭阳听明白了。原来这个新兵讲的《弹道无痕》中的石平阳是个炮兵呀,难怪他自我介绍时非要提到他爹。
赵旭阳忽然对《弹道无痕》这个电影有了兴趣,不由得就问了一句,“这个电影我还没听说过,从网上还能找到吗?”还没等石正飞再讲话,李存站了起来。李存的话一下就把好端端的一个班务会搞成了辩论会。
“班长你看不看《弹道无痕》这个电影无所谓,其实《弹道无痕》是一部中篇小说,先有了小说,获了奖之后才拍的电影。如果这两个作品你对比着看一下,你会知道电影和小说根本没法比,或者说也不是一回事。刚才石正飞说电影里演的是他爸,他说是就是吧。不过我倒有个事也要说一下,真是巧了,我爸当兵的时候和这个小说的作者是同连战友,石平阳的经历倒是和我爸基本一样。”李存说完这段话后,鼻子里轻微地带出了一个“哼”的发音。赵旭阳知道这个“哼”是对着石正飞去的。
但副班长有点生气了,“咱们开个班务会怎么就成了拼爹会了。要是你爸是李刚我估计你们谁也不说了。”说完,副班长把头转向于刚刚,“你爸是不是叫李剛?”于刚刚脸红了一下,“我爸姓于。”
“我爸当兵的时候虽然什么也没干成,最后就是一个志愿兵转业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对过去埋怨过一句。他一直希望我长大后能到军营替他圆一回梦。”李存看了看石正飞,接着讲,“不论是不是拼爹的年代,我觉得还得需要自己去努力。”
李存的这句话也是带着刺儿的,石正飞不可能听不出来,不无讽刺地回击李存,“我爸就叫石平阳。这确实很让人嫉妒。”
“更让人羡慕——哼!”李存这回的“哼”没在鼻腔中婉转,而是直接喷出来的。
赵旭阳入伍头两年一直在低头学侦察技术,几乎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很少,这才是几年光景,新兵竟敢在下连后的第一次班务会上就针锋相对,真叫时代在换,刮目相看。要是他看过《弹道无痕》,不论是电影也好小说也好,他也能从容地主持下公议,问题是这两个新兵争得面红耳赤的东西他根本没看过。他只能用语言制止了。当语言不管用的时候,他只好把本子摔向了地面。赵旭阳看着副班长安排工作,“明天就进行‘三大法训练。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班里总共来了三个新兵,两个上来就交锋了,现在只剩下于刚刚没发言了。于刚刚把赵旭阳摔在地上的本子捡了起来,在胳膊上擦了两下,然后抓在手里直溜溜地站在了马扎凳前看着班长。
于刚刚清眉秀目,身材看上去也有些弱不禁风,确实不像当炮兵的料儿。赵旭阳端详了他一下,说,“该你了。”于刚刚脸刷地红了,用很小的声音说,“我叫于刚刚。报告完毕。”然后就站在原地看班长,他的手中还紧紧地拿着赵旭阳那个本子。石正飞和李存有些愣愣地仰着头看于刚刚,脸上全是吃惊的样子。
四
新年度的炮兵训练在新兵下连后不久便正式展开了。风在营区的树梢上呼呼掠过,枝头还没有一点绿色的痕迹。只是天空中,偶尔有一排排的雁阵飞过,飞过之后,天空中也是什么也没有留下。留下的只是几个新兵悄悄的讨论。大雁都来了,春天快要到了。
一个月后的一个训练间隙,副班长突然向赵旭阳提出了一个已经被他忘了的事。副班长问赵旭阳看没看过《弹道无痕》。赵旭阳只好如实回答,“我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只喜欢看军事类的课外书,小说基本没看过。对电影也没兴趣。”
副班长笑了,“那两个玩意儿争得劲劲的东西我也是没看过。不过我跟你讲,入伍前我还真是看过一些军事类小说。到了部队一看,才知道那些写东西的全是在编瞎话。真话不敢讲,假话说不完。一点生活体验没有还愣是想象得无比丰富。”
赵旭阳看了看副班长,若有所思地讲,“不过。我倒是想看看小石和小李说的《弹道无痕》。”
“我从手机上查了。九十年代老电影了。咋的?你有限的青春还想投入到无限的浪费生命中去呀。”
“那至少得看一下小说。不信你看着,小石和小李在这件事上指定没过去。不一定哪天一句不和又翻扯到他们爹上去。”
“这当个班长让你把这心操的。是不是稀碎稀碎的了。不仅要管他们训练,管他们思想,还得管他爹到底是谁。”
“班长就是一块砖。”赵旭阳把这话说得一本正经。
“我看就是一泡尿。”
三天后,副班长把一摞打印稿夹到了赵旭阳的炮兵作业夹中。赵旭阳翻了两下问副班长,“这是个啥?”
副班长近乎于耳语似的告诉他,“这就是你说的小说《弹道无痕》。”
赵旭阳问,“那咋没题目呢。”
“你傻呀。”副班长冲着赵旭阳眨巴了两下眼睛。赵旭阳没明白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倒真是觉得自己有点傻了。副班长在一旁一边组织新兵老兵分训,一边拿眼睛扫瞄赵旭阳。赵旭阳装模作样地打开作业夹,看上去像是目不转睛地在做计算题,手里拿的方向盘却是一下没动。
又是课间休息了。赵旭阳和副班长凑到了一起,“这个小说我看一半了。挺好,只是我咋没看到他们争论的石平阳这个人呢。”
副班长神秘地一笑,“你看到杨屏适了吗?”赵旭阳点了点头。
“那不过就是一个人名。在电脑上全部替换了,一共209处。”
“又耍心眼。”赵旭阳用肩膀撞了副班长一下,他打心眼里佩服连队给他配的这个副手。聪明心细,做思想工作有一套。
“现在的兵哪像以前那么好带,头脑灵活着呢。他魔高一尺,咱得道高两丈。”
五
赵旭阳用一个双休日时间把小说《弹道无痕》又看了一遍,从他在每页上的圈圈画画便可见他看得有多么认真。虽然他很少读小说,但从心里来讲,他对这篇小说是喜爱的。这篇小说无非就是讲了一个极为优秀的炮兵班长“杨屏适”(也可说是石平阳)练就了自己的过硬技术,而却总与改变命运的机会失之交臂,但是他不放弃不抱怨,还是对自己的事业一往情深。单从这篇小说的故事来看,不煽情无泪点,但所有的深情都是含而不露的。这符合赵旭阳的性格,事事隐忍不张扬,自尊永远比利益重要。赵旭阳喜欢这篇小说,所以他在战士们都睡下以后,在图书室把小说又看了一遍。
赵旭阳喜爱《弹道无痕》的另一个原因让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一想到班里两个新兵都在讲他爹也是主人公,赵旭阳就不往这上面讲了。怎么人人都说自己是石平阳呢。还是副班长聪明,把石平阳的名字换了,这让他读起来更舒服一些。他觉得他就是主人公杨屏适,专业相同,性格相近,命运相似。命运相似?差不多吧。
当兵第二年,赵旭阳便以优异的侦察技能成为了炮兵团里的后起之秀。每次演习,团长只要在指挥所里看到赵旭阳,脸上都要忍不住流露出赞许。赵旭阳入伍前学过绘画,他的这个功底在入伍后很快就展现了出来。军事地形图往他眼前一放,他所看到的不是一个浅绿色的平面图,在他的眼里,山是山水是水,路是路树是树,一切都是立体的。尤其是密密麻麻的一圈一圈缠绕着的等高线,他看上一眼就能描绘出山形地势。连长第一次向团长不无吹嘘地讲赵旭阳这个本事时,团长还有些半信半疑。团长当时就让赵旭阳标出现地站立点,没过30秒他便准确地标了出來,后来经过多次实际检验,团长和参谋长都信了。第二年年底,虽然说转士官的竞争很大,但是赵旭阳还是波澜不惊地由上等兵转成了下士,并且坐上了指挥连侦察班长的位置。那年,连队和他同时转成下士的还有计算班张二壮和测地班杜美华。同样如此,那两个战友转上以后也是当上了班长。
毋庸置疑,指挥连的侦察班就是团指挥所的千里眼和顺风耳,炮阵地、指挥所、目标点等,及战场上的所有位置、方位、风向、气候等数据都要由他们提供给团首长,以便让指挥官做出准确判断。如果没有了侦察班,指挥所里的首长们便全都成了睁眼瞎。可见侦察班有多么重要。因此,侦察班的兵也就比其他连队的兵多了和首长接触的机会。
下士第一年,赵旭阳便在集团军比武考核中一举拿下了侦察兵比武第一名,被集团军记了二等功。照此发展,转一年他便可以保送入学了。可是第二年恰恰赶上军区考核炮兵团全面建设,其中有一项就是炮兵打靶。炮兵团从年初就被拉到了演习场开始没白没夜地训练,一直要等到秋天才能考核完毕。赵旭阳作为侦察班长当然得随团指挥所共同开进共同撤离的,他上学的事没人提他当然也不能提。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具备了这样的条件但不等于一切就是你的。那年春天,他在同批兵中第一个入了党。这样一来他就更不好开口了。
赵旭阳是一个为自己的事难于开口的兵。他当兵来就是奔着考军校的,哪知当上等兵的时候,还没等他向连队申请参加文化队学习考军校,连队已经把他作为重点骨干送到了集团军侦察兵集训大队。赵旭阳承认连队是器重他的意思。一入伍他就知道了,指挥连是集团军标兵连,团里每年的保送入学指标几乎都落在了连里,只要他把专业训好,希望还是有的。而且,他在内心还是有点想法的,他想当侦察班长。他觉得当个班长挺荣耀的。所以,也便听从了连队的安排。一切也如计划一样在发展,转士官,当班长,立功,入党。看似一切条件都具备了。
而当他和团里以“首发命中,首群覆盖”的辉煌战果迎接完军区考核从科尔沁草原凯旋而归时,满目都是萋萋枯草,雪花已经如期飘向了营区。他的军旅生活已经不知不觉奔向了第五个年头。赵旭阳知道自己保送入学的机会只剩下了最后一年,如果再不成,他只能轉中士,然后从兵头将尾的位置上一直干下去了。虽然内心有时很着急,但是他还是不愿意找领导“汇报”思想。副班长曾提醒过许多次了,离团长参谋长那么近,机会那么多,何况他们还那么赏识你,不能光让马儿跑,也得让他们给马儿吃点草呀。赵旭阳只是苦笑,该是你的,自然是你的,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
而就在这时,班里新来的两个新兵却让他知道了《弹道无痕》。副班长真像是肚子里的蛔虫,赵旭阳在想什么他全都知道,他偏偏就把这个小说找来了。但是他不明白副班长为什么要把石正飞和李存争辩的石平阳换了一个名字。
六
赵旭阳很快发现,石正飞和李存这两个兵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个人。石正飞好卖弄,讲话有些云山雾罩。一次定点训练之后,他又讲起了他家。全班的战友都在山坡上休息,他不知从哪个话题讲起了他家开的农家乐。石正飞讲话时眉毛是飞起来的,“我爸开的饭店在我们整个县城都有名,平时每天每桌都要翻台两次,要是到了双休日。连停车的地方都没有。”
“那咱班人要是去了你家,你爸给吃点啥?”副班长扔出的这句话让石正飞演讲突然断了一下。
石正飞看了赵旭阳一眼,“我家最拿手的菜叫‘大阅兵。就上这个!班长你们要是喝酒,就喝我家自酿的‘战友情深。”
赵旭阳对石正飞并不太反感,虽然他愿意显山露水,爱耍小聪明,但训练成绩还行。当然,若是和李存比起来,就差了一截了。李存的眼睛里处处都透着一股子沉稳,但这种沉稳中自有一份高傲。尤其是他每一次说话鼻音里带着的“哼”更是给他的性格画龙点睛。不过,李存对于侦察兵的训练确实有着一种近乎于痴迷的热爱,热爱的程度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赵旭阳知道自己在炮兵侦察方面的天赋更强一点,而在刻苦这点上,他暗暗佩服眼前这个新兵。至于于刚刚嘛,赵旭阳有他的打算,连队在选通讯员,他已经向连长推荐了这个秀气的新兵了。赵旭阳认为他适合干这个,少言,勤快,尤其是他平时业余时间看的都是诗歌而不是《炮兵侦察》,可见他的心性不在训练上。
赵旭阳忽然对石正飞的话题来了兴趣,“石正飞,给我们讲讲你爸的‘大阅兵是啥?”
石正飞给点阳光就灿烂了,一看班长的注意力在他这了,更兴奋了。“我家的‘大阅兵实际上就是‘三烤,有烤全羊、烤全鸡、烤全鱼,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陆海空全齐了。客人往那一坐,就像是上了检阅台阅兵一样。”
李存没说话,但鼻子中还是发出了一声“哼”。于刚刚手里拿着一根草在一遍遍地往上眼皮上摩擦,他好像对吃这个话题一点也不感兴趣,进入了对某一件事的憧憬状态。这些石正飞都看到了,但他的眼睛还是盯着班长和副班长看。他知道,在一个班里要想生存什么最重要。这些,在他入伍前他爸已经给他培训过多次了。
“班长你猜,我家饭店叫啥名?”石正飞卖起了关子。
“你爸那么有才,起的名班长哪能猜得到。”李存这句话显然是给石正飞浇冷水。
石正飞脸上现出了笑容,带着真诚,但是他的笑容全是冲着班长去的,“班长你猜一下。猜一下。”石正飞最后重复的“猜一下”已经急不可待带着嗲气了。
副班长知道赵旭阳不会配合石正飞搞这个无聊的游戏,他硬生生地说,“有屎快拉,有屁快放。马上开始训练了。”
“我爸的饭店叫‘弹道无痕老兵饭庄!”
“你爸叫石平阳。当然叫那个名。哼。”从石正飞第一次提他爸叫石平阳开始,李存就对这事有些耿耿于怀。
赵旭阳倒没在意李存对石正飞的态度,他接着问,“你家那饭店还有啥特殊的地方?”
“剧照呀!各个房间全是《弹道无痕》的剧照。还有我爸的名片,上面印的头像是电影里的石平阳。来吃饭的很多人都找我爸合影。我们那的人都知道我爸就是电影里的石平阳。”石正飞俨然成了石平阳代言人。
李存没有再“哼”,他从旁边拿起放在地上的图板,端端正正地坐在马扎上标起了图。副班长抬手看了看手表说,“开始训练。”
石正飞正处在口惹悬河之中,情绪已经像是他爸后厨里沸腾的油锅,想猛地收住火有些不太容易,但是他还是大声地喊道,“以后咱班的到我家,就给你们上‘大阅兵!说准了。”然后忙不迭地加入到了已经坐得整齐的队列里。
这时,赵旭阳已经指着远处下着口令,“我手指的正前方有一马鞍形无名高地,左侧有一独立树。在地图上标出位置。时间30秒。”
七
赵旭阳保送入学的事又泡汤了。政委找他谈过了。政委来找他谈话可见政委对他有多重视。政委了解了赵旭阳的想法后,给他讲了一个政策。荣立过二等功的战士在保送入学的问题上年龄可以放宽一岁,但是团里另外一个符合条件的班长如果今年不保送年龄便超了。因为那个班长只立过三等功。团里希望赵旭阳以团里大局为重,作为一个团里最优秀的班长要替团党委多分担一些问题。赵旭阳没做其他表态,他只是说我知道了。政委征求他每一个意见时他都用这句话来做的回答。因为赵旭阳知道那个班长新兵的时候在警卫班工作过,是转了士官之后才到连队当的班长。
赵旭阳不知道自己在部队还有没有来年,但是他知道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把班里的兵带好。
赵旭阳觉得有必要“摸”一下石正飞和李存了。如果不把他们当兵的真实目的摸清就不可能找准带他们的方法。如果他们打算在部队长干,便在专业训练上多下点功夫,若是到部队只想有个经历,那抓住思想不出问题也便行了。班长当到这第三年的份儿上,赵旭阳已经成为了战士思想上的操盘手。
那天是周六,赵旭阳外出。石正飞死活都要跟着去,没办法,赵旭阳给他也请了假。这是下连以来石正飞和赵旭阳第一次单独接触。两人都穿了便装,石正飞便有些放松。出了营门没多远,他的手就挎住了赵旭阳。赵旭阳冷着脸告诉他注意点形象,没想到石正飞却笑嘻嘻地叫起了哥,石正飞说,“哥,我告诉你,到咱班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就是我哥。你说啥我都听。”赵旭阳立刻接過了他的话,“我说啥你都听的话,那你以后别管我叫哥。‘哥‘哥的,我听着不习惯。”
“我爸说过,到部队啥都是习惯就好了。”
“你爸还教过你啥?”
“想听真的还是假的?”
“你说呢?”赵旭阳忽然觉得石正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单纯,社会经验还挺丰富。
“我爸说班长比连长指导员都好使。连队干部是抓大事的,带兵还得是班长。只要遇上了一个好班长,这兵没有当不好的。”
赵旭阳的眼前似乎站着了那个叫做石平阳的老兵。那个曾经当过兵的老兵正在把自己有限的经验传授给他的儿子。赵旭阳问,“你爸当初当的是什么炮兵?”
石正飞愣怔了一下,“我也不记得他是什么炮兵了,反正他说他们一拉练就要扛着炮跑。他打炮是四百米距离指哪打哪。”
赵旭阳心里一下子明白了,石正飞的父亲当初当的是配属步兵的无后座力炮,也就是当兵的常说的“小炮”。真要是打的是榴弹炮或是火箭炮神人也不可能在四百米指哪打哪呀,当然,几吨重的铁疙瘩都要用牵引车拉着走,人扛着跑那得吹多大的牛才行呀。看来,那个叫石平阳的家伙也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家伙,当回“小炮”硬是把自己说成了石平阳。再看看石正飞,赵旭阳算是明白了龙生龙凤生凤,这石正飞真是子承父好了。
赵旭阳不好挑破这些,对于一个新兵来说,他还分辨不清各种炮型,何况他的所为和炮没有多大关系的,倒是和人的秉性有关。赵旭阳说,“你在家放着好好的饭店不开,跑到部队干啥。”
石正飞有些故作神秘的一笑,“班长,不,哥,这你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说,不管我爸那饭店开得有多火,可是我们村长吃饭从来没给过现钱。白条欠了一大堆。我爸总讲,你再是有钱,不当官也是白扯。别把豆包不当干粮,也不能不把村长不当干部。我爸让我来当兵,就是想让我在部队入党,然后回家竞聘村长。”
“你爸咋不想让你当支书呀?”赵旭阳突然对那个叫石平阳的人反感起来。可是石正飞听不懂赵旭阳这句到底是什么意思,愣乎乎地问,“支书和村长不是一回事么?”
“那咋能是一回事呢?”赵旭阳觉得眼前这个兵的理想太不着调了,竟然连村长和支书都分不清,还想着将来当这个官呢。
“我们村长和支书就是一个人。”石正飞的一句话让赵旭阳无言了。
赵旭阳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问石正飞,“你爸和石平阳是一回事么?”
“是呀,我爸一直就叫这个名。”
“我说的是那个电影。”赵旭阳知道石正飞还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强调了一下。
“他说那个电影里演的就是他。我们那儿的人也都这样说。那当然就是他了。”石正飞说完瞅了瞅他的班长,他看出赵旭阳的脸像是秋天的湖面,没有温暖也透不出寒冷,没有水纹也看不到波涛。
俩人没再多说话。到了商场,不论赵旭阳看了哪件商品石正飞都要急着结账,弄得赵旭阳一件东西也没买成,中午还请石正飞吃了一次饺子。吃饺子也是石正飞要结账,赵旭阳没给好脸看,“我是挣工资的,请你也多花不了几个钱。以后你挣钱了再请我。”
石正飞看出了班长的不高兴,忙着点头,“以后到我家,让我爸给你上‘大阅兵。”
从街上回来的当天晚上,赵旭阳把李存约到了晾衣场。李存是从学习室跑来的,手里还拿着炮兵教材。赵旭阳借着灯光瞄了一眼他手中的书,书页上被他圈得像是老师批过的作业。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看过两遍的《弹道无痕》。
李存和赵旭阳的谈话一直持续到熄灯号吹响。在这次聊天中,赵旭阳发现李存并不是他平时看到的那样高傲。这个大学在读生卡在年龄的边缘入了伍,如果他等到大学毕业就错过了入伍年龄。李存讲他入伍不仅仅是给自己青春一个交代,更是想替父亲圆个梦。他的父亲当初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炮兵,曾经参加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南方边境上的战争,当他本以为能够成为一个军官在部队长期从事炮兵这个他喜欢的事业时,一次负伤让他失去了一条胳膊,只好退伍回了家。当他父亲被英雄的光环笼罩着四处做报告又安排了工作时,他的母亲嫁给了他的父亲。他七岁的时候,父亲下岗了,只能靠伤残军人抚恤金生活,而他坚决不去申请低保。后来,母亲终于不堪生活重负扔下他们父子俩人不辞而别。李存还谈到他父亲当兵时班里有个兵文笔非常好,两人感情处得也非常深,他把他爸在部队的成长经历和追求写成了一个小说叫《弹道无痕》,只不过小说的结尾和他爸的命运有些出入,但其他的事基本都是他爸经历的。后来那个人成了全国有名的大作家。但是他爸再也没有和那个战友联系过。只是告诉李存做人要像石平阳,当兵要当石平阳。
李存的命运有些悲苦,在他讲述这些的时候赵旭阳被深深打动了。但是李存却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讲得有些漫不经心。最让赵旭阳有所感触的是,他问,“你爸为什么不找政府帮助呢?”李存这样回答了他爸爸的做法,“他只希望凭借自己的能力生存。他讲过他的战友在前线已经牺牲了很多,他见过很多死亡与伤残,与其他人比起来,他很知足了,至少他还活着。实际上,我觉得我爸真的挺有骨气,挺男人,挺像一个军人。”
因为赵旭阳是从李存和石正飞的争辩中注意到小说《弹道无痕》的,他知道李存也一定把这个作品看过了。他问,“我也看了《弹道无痕》,你觉得杨屏适那个人怎么样?”
“杨屏适?”李存显然不知道这个人物就是石平阳的化名。
赵旭阳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忙改口,“啊,是石平阳。”
“我喜欢。”李存急着表白,然后又迅速地纠正,“我喜欢他的性格,隐忍,坚韧,但是我不喜欢他的命运。”
“为什么?”
“他和我爸爸太像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就是痛苦。以前我爸把这本书推荐给我时,我还不懂,后来当我越来越懂我爸时,我也越来越读懂了石平阳这个人。所以——”李存谈得不再像开始那样轻松,眼中透出一股狠劲。
“所以你在要超龄时选择了入伍。”
李存点点头。
“但是你不一定会实现你爸的理想,有时我们都是在背着别人的梦想前进。”
“班长,副班长对我讲过你的事。”李存转过头看着赵旭阳。赵旭阳的眼角跳了一下。“正如那个作家不知道我爸后来的生活一样,石平阳也不一定完全就是我爸。只是他们相识,只是我爸是他的班长,只是他塑造了这样一个人物。其实,我觉得你更像石平阳。”
“部队里这样的人多了。石平阳实际上就是一个无数老兵的化身,作家让他出来说说话而已。一个人叫什么名字无所谓,经历才是最重要的财富。对了,我们以后不谈文学,还是谈侦察训练吧。文学离生活太远,不可捉摸。只有我们眼前的炮弹炸出的弹坑才是实实在在的。”
熄灯号催促着赵旭阳和李存往连队走。赵旭阳有意放慢了脚步,让李存先回去。李存也读懂了这个意思,加快了脚步。就在他要拐弯时,他听到赵旭阳在身后喊,“石正飞他爸叫石平阳,你爸是石平阳。”
李存停下脚步,回头冲赵旭阳一笑,“赵旭阳——棒啊!”
赵旭阳说的这句话是小说中每个人对石平阳的评价,也是石平阳带着遗憾离开部队时战友们为他打的条幅上的内容。听李存用了这样一句台词和他告别,赵旭阳的心中猛然一动。
那天晚上,李存睡得特别香甜。因为在他临睡前,赵旭阳在他的头上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
八
一年转眼就过去了。炮兵又像往年一样被拉到炮兵靶场演练了一番。赵旭阳欣喜地看到李存的侦察专业差不多要超过副班长了。副班长很服气地和赵旭阳说,“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可是石正飞却让赵旭阳放心不下,班里还从来没敢让他单独计算过一个数据,不是他算得不准,而是怕他算不准,因为他的心思似乎总在入党这件事上。好几次赵旭阳想告诉他,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要就有的,就像不是你入了党回家就能当村长一样。
团里第一次试射时,石正飞看着从炮阵地发射过来的炮弹一发一发地落在敌方阵地,不无感慨地对赵旭阳讲,“班长,这只听到响,轰一下,前面就炸了,都不知道炮弹咋飞来的。真的是弹道无痕呀。”
赵旭阳少有地偏执起来,他对所有在场的兵说,“谁说弹道无痕,它飞过来就是一道痕,只是你们没有看见。”
“石正飞,你就是你爸的痕。”副班长在一旁打趣。这句话石正飞是理解不了的,所以他只能愣愣地看着三百米外的炸点接不上话。
赵旭阳和副班长处了两年下来,配合得早已天衣无缝,他当然听明白副班长这句话在说什么。他在鼻腔里“哼”了一下。副班长以为是李存发出的声音,他看了看李存,李存却在本子上认真地记着东西,他只好把目光怪怪地望向赵旭阳了。
演习回来就到了士官转改阶段。这一年事情有些復杂,来年集团军要精减,转改士官大幅压缩,旅里拨到团里只有九个转中士指标,全团共十二个连队,每个连队确保一个都做不到。指挥连是集团军标兵连,多给了一个指标。但这又如何呢。指挥连的每个班和每个班的专业都不同,这就意味着班长之间不可能做出横向调整。不像步兵班,九个班长专业完全一样,可以随时互调。计算班班长张二壮和测地班班长杜美华同样面临着转中士,同样都是团里数得上的优秀班长。指挥连的情况是计算班除了张二壮再找不出可以替代班长的人物了,测地班同样也是,装备研究所研究出来的新式激光测距机正在指挥连测试,而杜美华就是厂家指定的攻关人员。在这“三取两”的晋级中,赵旭阳无论多么优秀都处在了劣势,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把本事全手把手地教给了副班长。副班长虽然当兵比他晚两年,但这个下士可以随时替换他完成所有侦察科目了。
赵旭阳思考自己进退走留的时候想起了《弹道无痕》里的另一个人物——靠投机取巧最后达到个人目标的王北风。不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赵旭阳脸便红了。尽管是在夜里,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能够看到自己红绸一样的脸。虽然在炮场上经历风吹日晒,脸已经变得黝黑,但它的下面流着的是血。而现在这种血正因为羞耻而要浸出皮肤来。
事情不出所料。赵旭阳没有晋级成功。但是赵旭阳还是向连队递交了留队申请,他对副班长说我递交这个申请只是想表明我热爱连队喜欢部队,而绝不是希望组织可怜我留下我。副班长死死地抓住赵旭阳的手说我懂我知道我知道我懂。
赵旭阳离队前最后一次主持班务会他没有谈管理,也没有谈训练,而是破天荒地和班里战友们谈起了弹道到底有痕无痕的话题。赵旭阳说,“咱班今年从一开春就总说到弹道的话题,这可能是我们是炮兵的缘故吧。今天咱们就讨论一下这个弹道问题,咱们不讲炮阵地高在了哪,也不讲观察所设在了哪,不讲弹道,不讲目标点,只讲讲这个痕的事吧。”
和以往一样,还是石正飞最先接话,“班长你那次说弹道有痕,我一直在想,现在想明白了,它是有痕的。”
赵旭阳问他,“为什么有痕?”
石正飞回答,“我爸说班长说啥就是啥。所以你说有痕我就觉得有痕。”
赵旭阳说,“开完这个会我就不是你班长了。你可以说它无痕了。”
李存看了看副班长,说,“我认为弹道是有痕的。”
赵旭阳看了看这两个马上就成上等兵的战士说,“这个弹道可以说有痕,也可以说无痕。但咱们说好了,以后再聚会,就喝石正飞他爸酿的‘战友情深。”
副班长没有参与这个讨论当中,他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卷纸。然后他铺开,在那纸的最上面,用大出一号的字写道:弹道有痕。然后在旁边又写着“杨屏适”“赵旭阳”,接着在这两个名字中间划了一个等号。
副班长看了看纸,冲赵旭阳笑了。副班长笑得很苦。赵旭阳知道他不是装出来给他看的。赵旭阳觉得把当初副班长送他的这个小说当个纪念留给他挺好的。
九
汽车转了一个弯就离开了营区,热热闹闹又有些悲壮的送行队伍不消一会儿就隐退进了兵舍楼。只是连队的广播一时间还没停下来,广播里还在不解人意地唱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负责播放广播的于刚刚呆呆地望着营区门口,两行泪从白净的脸上蜿蜒而下。
营区里空荡荡的,有风刮过。空荡荡的营区里用不了多久,又会有一批新兵来到了。风一吹,地上的脚印没了。风一吹,歌声也飘散了。但是细细去找,好像地上还隐约有走过的痕。歌声也好像还在远处唱着。或是在心里。在一个个石平阳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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