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苗巫的大地上

2017-02-16句芒云路

民族文学 2017年1期

句芒云路

诸多禁忌

为图方便,老爱穿着衣服缝补钉扣,特别是对胸前那两颗帮助看护身体秘密的暗扣,穿着钉更容易找准位置。妈妈如果在一旁看到,便会被郑重而严肃地喝斥我:咦?怎么又忘了!脱下来再缝有那样麻烦吗?

穿着衣服钉纽扣爱被人冤枉。这是妈妈制止的理由。看到我屡教不改,妈妈后来告诉了我另外一种破解法:实在没办法必须穿着衣服缝补什么的时候,一定要记着反复念句歌谣,直到缝补结束。歌词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

等我和你们一起出发

赶集的蓼皋街上有人死了

请等我和你们一起去

一件极简单的手上活路和死人有什么关系?妈妈语焉不详,我更无法查究,但寥寥数语中自然而生的恐怖气息让我愕然,妈妈成功地让我至今为止,每次穿着衣裳钉纽扣都记着要默念这首歌,不仅是想回避可能发生的冤枉事件,也不仅为了防止烦恼的物事跟着纽扣一起钉进身体,让我一生都无计解脱,还有为了等待某天有人来给我解开这个谜。

夜晚不要梳头发;深夜不要照镜子;一个人走夜路要带火种;吃年夜饭时不要乱串到人家屋里去;怀孕女人不能坐着人家小孩的衣物;月子中的女人不能去人家串门,不能过土地庙;在不熟悉的山井取水喝要扯根茅草草打个结,投到井中后再喝;晚上听到不熟悉的声音貌似在叫你时,千万不要答应;每个月都有三天忌日,初五、十四、二十三,这三天诸事不宜;出门归家都要看个好日子,记住七不出门八不归家……

这些都是小时妈妈时不时警诫我千万不能做的事,我从来不敢违背。有时在梦境里偷偷背着妈妈照镱子、梳头发,常常被自己吓醒,因为梦里面的镜子映照的人从来不是自己,梦里面的头发怎么也梳不顺。

曾问过妈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讲究和禁忌,妈妈说全都是老祖宗再三告诫的,自然有它的道理,没有成文,但一辈又一辈的桃城人一直都是这样遵守的。不言而喻,妈妈现在又把它们传给了我这个桃城人,帮我尽可能的平安吉祥。我愿意尊重并遵守这些禁忌,也许任何一种禁忌的背后,都有一件或一大堆秘密,只是遗憾,很多禁忌都被人遗忘,即使虔诚遵守也都已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烧蛋治病

爸爸年轻时习得几样疗病的小巫术,较有名气的一是给人吹眼翳子,二是“烧蛋”。“烧蛋”这个特殊的动宾词组,具化起来大致是把土鸡蛋在病人身体不适处来回滚动,然后拿去煮熟,剥壳后检查蛋白是否有异,以判断是否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然后对症下药。2014年,一直住在桃城乡下的爸爸跟随我们搬迁到铜城,这些“技能”就基本上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汉语言里的“病”,桃城苗语用“mongb”表示;汉语言里的“生病”一说,松桃苗语有“Daot mongb”(得到疾病)、“Janx mongb”(长成疾病)、“Chud mongb”(演变成疾病)等几种阐述。说的是,有些病由外部送来,无论患者愿意不愿意都得承受;有些病从人类身体内部长出,和果子从树上结出是同一个道理;有些病是量变到质变的结果,如因惊吓、劳累等形成的疾病。在苗族的传统理念中,疾病本身也是一种有生命的灵物,所以“Zhaot mongb”即“治病”一说中,就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消除疾病,而是带有安置、抚慰、收藏、控制等等含义。造成疾病的原因不同,治疗的方式也不相同。如是来自于上天或神灵的惩戒,或是遭到妖魔鬼怪的纠缠,患者要解除痛苦便得先请巫师为其赎罪和驱除妖魔的纠缠,由医者替患者把病痛“收”起来。“烧蛋”,当然必须是土鸡蛋,据说能准确判别患者是否中了某种盅毒,抑或是冒犯了某方神鬼。

2015年的一天,姨孃和姨叔从桃城老家赶到铜城,专程来找爸爸给姨叔“烧蛋”。

还未开始治疗之前,姨孃把我爸爸拉到了厨房的一角,小小声地嘱咐:“他的肺癌已经老火,怕是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一会儿你给他烧蛋,哪怕没验出什么你都要给他说有点,然后用你的办法帮他治治……”我当时正在厨房炒最后一个菜:白菜豆腐汤,完全根据姨孃的要求,油盐都十二分清淡。明明是右耳朵在偷听,左右心脏却都同时痛得厉害。

后来看爸爸为姨叔“烧蛋”,一脸肃穆的念念有词,惘然于这个桃城人沿用千百年的巫术,“戏”在其中到底占着几成的比例,还是所有医术要完成的,原本就不应该只是诊治病体,最最重要的,是应该想着怎么去宽解一颗失去光明与力量的病心。

土地保佑

乡下老家那边,乡亲们在突遇不测或横遭厄难时,都会脱口而出一句:土地保佑啊,土地保佑!

我有意识地观察过,在大脑空白的那一瞬间,乡亲们的下意识里,决然不会想到说“上帝保佑”、“菩萨保佑”、“老天爷保佑”之类的语句。

曾以为他们说的“土地”是庙里供着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可后来细想就迷惑了:庙里供奉的诸神菩萨多着了,不乏神通广大有求必应的,土地神位卑人微,如何护佑得了芸芸众生?

在《西游记》的故事里,土地神多次出现,但都只是孙悟空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小神,连“辖区”内的小妖都奈何不得。特意端详过土地庙里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样子,慈眉善目,哪里有什么驱魔镇邪的杀气?

再后来,在一些苗族学者的论述中读到了对苗族之“苗”的解读:苗族人最早种植稻谷、养蚕缫丝、冶金铸造、制刑立法,是水稻生产的好手;这个多遭杀戮却连绵不绝的民族,热爱土地,敬畏土地,一直把山林田土看成他们最宝贵的财富,当作是命根子一样的东西。

土地保佑。土地保佑。與犹太人一起共称“世界上最苦难的两个民族”的苗族,千万年来,骨子里血脉里对土地永世的依赖、眷恋、崇敬,一句冲口而出的话就已泄露无遗。

些微了解土地之于苗人的精神意义后,再查看苗族历史,便注意到载入史籍的嘉靖苗民起义、乾嘉苗民起义等等,果然几乎所有的战争都为土地而起。他们深爱着土地,捍卫着土地,相信着土地,但土地却给他们招致灭顶的劫难。

苗族人如此期冀并迷信着土地的保佑,或许是因为他们认定,在这茫茫乾坤,唯有土地,能始终承载他们的站立,那些让人心安的颜色,那些暖心暖胃的清芬,是人最牢靠的也是最终极的偎依。

可最后这土地到了谁的手里?没有。最后是,不管是谁,都到了土地的手里。人们的骨血融入大地,地上年年草木荣枯,所有的轰轰烈烈都会销声匿迹。

某日,下意识地长久打量“土地保佑”这个词,分解开原来是——

“土”:“一”个“十”字架;

“地”:“也”是“土”;也是一个十字架;

“保”:“呆”“人”一个;

“佑”:一“人”一“口”错(×)。

我讶然,愕然,哭笑不得,“土地保佑”一词的潜台词,换种角度看竟是活生生的十字架,是痴人的口误,苗族人千万年来虔诚信奉向往并时时念想的“土地保佑”,解剖开来让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化身为鱼

桃城有个苗寨叫大湾,叫大湾的苗寨在桃城怀抱里像尾睡姿安稳的鱼。像得要命。

没有人得知这条鱼是从哪片湖泊游来的,怎么就滞留在了大湾这里。就像人们同样不知道,是先有大湾后有鱼,还是先有鱼后有大湾。

现在城里乡下到处赶时髦修水泥钢筋的高楼大厦,大湾还是爱着她的黄木黑瓦吊脚楼。前些年大湾成为苗家风情摄影基地,于是人们在摄影镜头里看到更美的大湾:那些青色的山岚,是大湾的秀发;绿色的草木,是大湾的缕衣;黛色的瓦檐,是大湾的蛾眉。还有一张抓拍到的大湾人结亲的经典画面: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哥哥背着姐姐或妹妹,让亲人十趾不沾泥地到别人村庄去,后面是一长串送亲的族人们。没有枝蔓的爱情走到婚礼,鞭炮如同瓜熟蒂落,环佩处的红妆委实叫人着迷,接親的人们,笑皱了一脸炭灰。一切都让人相信,人间之事,确实有童话一样的结局。

摄影师的镜头较少直接对准村里的鹅卵石路。有些东西,因圆滑,而幸存;之后的被践踏,后人看去,只知是凹凸的衬景。但来过的人们大多都会在老井上的石土墙边留个影。石土墙是用鹅卵石和黄泥巴砌成的,墙上的青苔和老井的青苔差不多年纪。在漫阔的光阴里,老井与鹅卵石路一直是彼此的好伴侣。在阳光好好的季节,孩子们的影子会在上面奔跑。年轻的人们会从寨边新修的水泥路走出去,走得很远也走得很久,愿意在此终老的妇人们,则会把每掉下的一根白发,都埋进家门口紫槿花下的土地。当老去的人们不断以死亡的方式停止衰老的时候,离开的人也在不断地回来,因为眷恋起大湾的好,他们先后立了些三柱四瓜或五柱六瓜的吊脚楼,有供外神的“家先”,有敬家神的“夯果”,将像蜗牛撤回它的壳。

吊脚楼的木上莲花开放之日,风会专门为它歇息一天一夜。木匠们的起屋歌,老巫师唱诵的召魂赎魂的辞诀,老人手中雕刻的傩面具,都有数不清的巫的秘密。

不时会有陌生面孔到大湾来做宾客、看风景、吃苗家饭、喝糯米酒、听迎客歌。当山风稀释去鞭炮的硝烟,忙碌的主人撤去来人来客时搅腾的热闹,大湾就又会回复起初温静的模样。送别客人,这里的人们在如河的岁月里,也会化身为鱼,悄悄又静静。

绣衣一袭

背影。正面。侧身。

在诸多以松桃苗族服饰为呈现主题的影像作品面前,总有色不惊人死不休的红蓝绿紫。苗族姑娘们赶秋、绣花、对歌、吹乐……眼帘处,耀眼而明净。细瞧去,得绣衣一袭。

“把历史穿在身上”,是学者们后知知觉的判语。贴在心胸处的绣花围腰,深黑色的绒布底子,光艳无比的花鸟虫鱼——没有文字,先祖们就用各种纹饰和色彩来记载史事钩沉,存储记忆密码。学者们引经据典,有板有眼。

到如今这个衣样繁多的时代,苗家的后人们似乎已经不再刻意这般去想和做,他们遵循天性宠爱着父母辈留下的花绿衣裳,或依样画瓢,作些与时俱进的添减;抑或任由体内基因做主,对哪些东西情执深重,对哪些东西蔑如粪土。

待将朝气蓬勃的花鸟围系在身,轻转袅娜间,便是步步生色、步步生香。桃城苗族人还酷爱各种蓝,这种颜色性子静,朴实温淳,和绣样、银饰都是绝配。想想一袭蓝质绣衣的姊妹们,在那些我可能一辈子都难以抵达的偏远空间里度着流年,用蓝天之蓝裹住身子,用绿地之绿包紧足踝,人不复杂,也毋须复杂,该是多好的事。梦境里,时常仿着她们把蓝拢在身上,想象自己也如同云朵身后的蓝,成为一种广阔而透明的存在。

那样的衣物真叫我爱戴。它们与我说,那些离我们而去的史事从未与世长辞,而是隐藏在我们这些后人的心脏内、血液中,无时不刻不在跳动或流动,长久地保有着体味和体温。每当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脱下毫无灵魂的时髦穿着,换上鸟语花香的装束,低头扣上绣花鞋带,在环佩叮当中穿过大街小巷,不无虚荣地接过被惊艳征服的目光,浩瀚在心底的,是一直在追寻的幸福感。

唢呐花轿

当众多簇新鲜艳的他人东西汹涌而至,我还是喜欢转身低头怀念和端详,古老朴实以及与自己多少有些瓜葛的东西。

这回是张桃城的老照片。欢愉的景,欢欣的人,欢腾的色,如风撞瞳门。这场喜庆的苗族婚礼,属于桃城年轻儿女也属于曾经的自己。把一个不知容貌的女子从一个村寨载到另一个村寨的,是盛开的唢呐和花轿。

此时,松桃松桃,男人如桃,女人如桃。

浓妆重彩的轿子似乎特意为镜头停下,当摄影者透过镜头看去,定是一大波热切喷涌着的朱红。果断按下快门的他是幸运的,也是有心的。因为即便在桃城苗家,这种形式的婚礼现也不常见到了。

匆匆走过的岁月一边产生新事物,一边吞噬旧事物。我们人类像童话里那只掰玉米的猴子,不断扔下手里拥有的食物,却不知道自己追不上兔子。回望一路无意或无奈弃下的事物,常心生向往,尔后感慨。

关于桃城苗族的婚嫁,俞潦先生在其《松桃苗族》一书中有段详细而生动的记叙:

“……启程前自然要吃早餐。其中,女方姊妹用锅灰涂抹挑花缘酒的人(苗语亦称Bad qub,汉音:巴助),以宣泄姊妹被娶之愤。“巴助”脸如花猫却不能发气和冲洗,随迎亲队伍返回,一路被人指点嬉笑,顿时增添许多情趣……娶亲当晚,宾客蜂拥,甚是热闹,席间就有一处歌声突起(劝饭歌),接着两处、三处……接亲方青年男女针对送亲方青年男女,添饭时故意填饭盈碗,歌声猛泼对方,引发你问我答、你来我往的歌唱热潮。不会歌者往往窘迫至极,为人笑料。饭后,歌兴正浓的男女围着火坑,便开始通宵达旦的歌唱……”

感谢俞潦先生的文字,让我们得以在阅历几多现代婚礼后还能准确回想那场日趋遥远的桃城婚礼。

相爱的人结婚了,是为了保有和继续幸福,不论简单或隆重,他们的婚礼都会是一场喧天盛宴。当时光流云一般渐行渐远,晃荡于喧天锣鼓的接亲花轿,会载着白发苍苍的他们回到当时当地,在美好的怀想中目光璀璨。

镜盖合上,唢呐声声在耳,载着新人的老轿子继续热闹前行。

魔幻草垛

桃城——昨日——僻远处。

明明是被剃去美妙长发的稻田,一夜之间却盘扎出一个个古怪的髻,阳光和风的脚步由此犹疑,他们不知道是该逗留,还是继续奔向阡陌尽头的乡野。

这般特立独行,这般自在魔幻。一树一树的草垛,如同仰望天堂的鸟,披挂霓裳云衣,长久保持静默,孕女般臃肿的身子满是稻谷和蚜虫的味道。

也有勤快的庄稼人不忍心把稻草就此抛弃在地里头,一挑一挑地挑回家去,垒起来,或与松柏作伴,或与棕榈相依,不断堆放加层。草垛把他越垫越高,蛮以为自己成了天人,一伸手,天还是那么高那么远。

后来,草垛的草成了妹崽娃崽们跳绳的绳子,成了农人家里黄牛水牛的佳肴,成了棉被下柔和的垫子,成了煮饭炒菜的烟火。燃烧后的稻草黑得发亮,轻轻一捏,便成飞屑。草垛在日子里越来越瘦,最后只有树顶上还剩着一簇稀稀拉拉已褪成灰褐色的枯草,像旗幡在风里飘摇。

明显是枯寂了。有如这些草垛,世上事物的亮丽绚烂都是曇花一现,一次之后,便黑白,便枯老荒芜。眷恋再深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萎顿失去。

何必可惜?丰登的美艳,一次就足够。置之死地而后生,枯死的本身就是一次重新出发,只是过往情感将藏匿脑洞。这些稻草以垛的形式在桃城干砾广袤的土地上站立起来了,它们仍如年轻时一样摇曳生姿,幽香袭人。它们还将以各种形式存在,和这里的人们继续以后的生和活。

铺如裂帛的云,色如黑夜的土。可能一辈子都没走出过桃城的一位老人,一次次从草垛走向草垛。

花开如鸽

桃城梵净山间的珙桐盛放的时候,是春光烂漫、山花亦烂漫的时候。珙桐不烂漫,它只清雅玲珑地静幽盛放,风起了,就摇摇晃晃。

有人说,那是一群鸽子住在树上。

也有人说,明明是一些花朵开成了鸽子的模样。

细瞧去,果真活脱脱是一些因眷恋清凉树荫和芬芳泥土,以至忘记飞翔和不想回巢的鸽子,它们因为只在风起的时候拍拍泛着清香的翅膀,随风歌唱,渐渐的,属于天空的白色翅羽就蜕化成了大地的幽香花朵。还像古老传说里的织女与七仙女,与心仪的男子相遇后,便弃了天宫,缱绻人间。

鸟魂化作的花的物语,世俗之人哪能轻易解读。倘若合上双目,在隐淡的清香里静心冥想,或许能感受到有些东西在手掌间轻灵地飞翔,幽静的妩媚。每一片叶子,每一根花瓣,都能讲述一个专属于它们的精彩故事和淡浅心事;它们会不约而同地提到,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它们是第三世纪古热代植物区系的遗种,是世界上濒于灭绝的单型属植物,为了与你相逢,它们历经了太多太多流年。听完这些,你会在感慨它们如此娇弱而又如此顽强的同时,惊诧于沧海桑田后的它们竟然仍能那么纯静幽闲:在征服无数风霜雨雪的岁月后,从它们身边映射出的,是远离尘嚣的寂静,是与世无争的淡远。不自觉地,你就会深深地爱上它们,不愿告别,不能离去。

风起。山动。静谧幽绿的梵净山间有鸽子一样的花在飞翔——除了这些盛放的冰清玉洁的生命,不知还有谁在证明那些逝去的无痕的时光,以一种美丽的姿态高蹈于风霜雪雨之上?

以爱作肴

恋爱豆腐得去桃城的盘信镇吃。必须用那儿的井水,也必须用那儿的豆腐,才能做得出传说中的也是读者你想象中的“恋爱豆腐”。

我可以提前从桃城出发,然后在镇边陌上等你,青烟幕处,水草养眼。小河边上,四季都会有些妇人在清洗衣物,妹崽娃崽们玩得不知天日。碰面了,相视一笑。若没赶巧碰上人车熙攘的赶集日,我可以带你像鱼般并排游过寥人的街。盘信的风很大,阳光很多,不必说太多废话,尽管在风中在阳光下多笑笑。

路边餐馆装修简便且无主题,你在随我走进时可能会有些小失望,但过一会儿好饭好菜将做些宽心安胃的弥补。好,现在我们已选稍微对眼的湘黔饭店坐下,将菜点好,磕着炒豌豆或玉米花,在茶香中等待那道诡秘的以爱命名的菜肴。

最有味道的菜上在最后。店主人家会故意先上苗鱼、卤鸭子、地木耳、三角肉、椿树芽炒蛋什么的。在我们享用此“副食”时,厨师正把豆腐均匀切块,轻放到油锅里煎成两面黄,火候全凭感觉精妙掌握,安稳过关的豆腐会有一层薄薄的黄皮,内里依然爽滑嫩白。煨煮豆腐的糍粑辣子也极讲究,据说花椒、胡椒、白糖、姜葱蒜不可或缺。一切过程,像在精心策划一场目的美好的阴谋。

当一个圆形纯白瓷碟如履薄冰而来,你与“恋爱豆腐”终于见面。你会看到,油辣椒溢出张狂的玫瑰红,像最初的恋爱,一股吸心引魂的味气,黄灿灿的豆腐块隐在这红里,眉眼却处处朴实、可爱,朦胧而神秘。

嚼在嘴里,不知觉就入喉了,唇舌遗一道余香,有些麻,有些辣。当然还会有别的味道,譬如——沾着辣的香,粘着苦的甜,由你我彼时彼刻的心情生发。

什么都别想,就全心全意收受这道恋爱豆腐吧,也收受舌尖喉头的酸甜苦辣。当你返程,“恋爱豆腐”的味道在心头一点一点细碎成缕,记得把回忆打磨成针,穿上线,打个结,把小镇连带缝进衣襟。

凌刃微步

化用金庸先生在《天龙八部》中赋予段誉的绝世神功——“凌波微步”,来形容桃城的上刀山下火海,觉得贴切异常。

不一定是脚踩灯泡或斜走大刀,桃城苗人的拿手绝活很多。

那些面容刚毅、凌刃微步的傩巫大师,在我心中一直是引以为傲的亲戚。

他们将烧得通红的犁铧双手捧起,在主家屋内外来回疾走,驱赶肉眼看不见但在苗人心上“莫须有”存在的恶鬼煞神。

他们把烧得赤红的铁板平铺在地,在火海中驮着人跳起驱鬼之舞,裸着的脚板烙得青烟哧哧。

他们将手探进烧沸的油汤,把锅内东西有惊无险捞起。

他们钢锥穿乳、口嚼玻璃、舌定电扇、单指破碗、纸上飞仙,钢针穿喉拉轿车……两片分开的竹篾,他们使唤得动它们,听话地衔合,再乖乖地分开。

这是一帧我从小看到大的画面:平日里空旷的场坝在某个节庆日子人头簇拥,拔地而起的粗木杆被武装成刁钻险恶的刀山,数缕红巾,數把长刀,吹风断发,寒光慑人。良辰到了,巴狄熊吹开牛角,念诵巫词,徒弟们敲锣击钹,古朴的旋律荡漾无法言说的虔诚与神秘,护佑攀登者并为他们添翼助劲。

虽然知道源自古时祭祀的表演终会完美谢幕,但我每一次作壁上观都免不了杞人忧天,瞅着身手矫健的兄弟姐妹裸着手脚,向天涉,走一步揪一把心。

苗王城外

一直以为苗王城离得很近。

在世界都已近似村的现在,感觉桃城境内的苗王城景区就像隔壁邻居,随时随地可以串门聊天。所以,即使是苗王城旅游宣传如火如荼的前几年,我也从未想过刻意去拜访她。

直到2010年的4月天,我轻叩了一下苗王的城门。

眼前,一派清淡静默图像:残墙,老屋,碉堡,秘道,营盘,古枫,点将台,苗王府,射杀孔,瞭望楼,接龙广场……有新有旧,有老有幼,石板兀自青亮,竹木兀自葱笼。一将成万骨枯,最后枯掉的是石头。新旧交融的杂糅处,确实适合用来思考生活、生存和生命。

有些恍惚,有些震撼。桃城苗人从黄河流域败退到长江流域,部分退守洞庭湖以西的五溪地面,梵净山、辰河源成为最后堡垒和栖息地。这座用于防御攻侵、历经腥风血雨的古战场,见证了我们的祖先是如何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想象丰富的人们或许可以看到:消散了的乌云重新笼罩在苗疆上空;大地上干涸褪色的斑斑血迹复又流动、凄艳,那些已经消逝了的孩子、花木和虫鸟,在战火中复活、哭喊挣扎、痛苦呻吟。一场场殊死搏斗像一幅喋血画卷在眼前展开。展开。惨烈上演。

旧事磅礴,言语薄弱。没有血水浸染的夕阳,没有泪汗濡湿的月光,今天是又非的城,白日里喧嚣,黑暗中澹然,按部就班过着普通人的无奇日子,时闹时静地眠在腊尔山微笑的褶皱里。

突然明白,苗王城怎么可能是邻居,我的拜访迟到了数百年。这种迟到,痛苦而美好。

时光如纸,隔着我们,咫尺天涯。

有人诵召

照片上擎着牛角的老人是位巴狄熊。

老人不吹牛角已经好多年,远比他年迈得多的苗疆边墙依旧巍然,浑厚嘹亮的牛角声却已不是他能吹得动的了。人生长到一定程度,真就像一弯牛角,再坚硬的壳,都会在时光手掌的温柔抚摸中徐徐脆薄。老人说得对,人纵有天大本事,都无法要求神灵保佑他永远年轻。

老人说牛角是多年前去世的巴狄熊留给他的礼物,也是神灵赐予他的。看样子老人一直坚信神灵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想老人当年穿戴整齐,做起法事,定已不是自己。盛年的他想必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差遣他的天兵天将们为苦难的族人们驱逐忧患,摘来光明,祈求雨顺风调的年成。

年轻的巴狄熊以及族人对神灵已经不再那么虔诚了,他们做的法事令老人一谈起就叹气。有的巴狄熊甚至连基本的祭辞都记不全,主持法事唱诵时不敢离开祭桌上那本泛黄的手抄本半刻,而去过大城市的族人们更愿意相信金钱的力量。说到族人们不再信仰神灵、懂得敬畏,老人陷入沉默,他没有提及作为一名苗族巴狄熊会有的心痛和恐惧。

我愿意想象,如果老人能再年轻一次,哪怕只是几个时辰,他一定会披挂整齐,再次把牛角高高擎起,再次召集他的天兵天将,面向神灵居住的方向,在久违了的他们面前祈求安康,为他的族人,为天下的苍生。

我为老人拍下这张照片后再没去过他村里,我还记得他的冠札是由五六片皮革连缀而成,像我身上的夹克由五六个口袋连缀成的一样。那顶绘有道君、老君、玉帝、灵官、元帅的独特帽子,让老人显得特别威严。我最后问他,为什么做法事之前要吹牛角?

老人原是微笑着的,听我问后就不笑了。

他说,我在诵召。

异质面具

幼时喜欢和同伴去买各式各样的胶塑面具,诸如孙悟空、美仙女之类的。最喜欢戴孙悟空面具,看到同伴们羡慕自己成为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的眼神,一时间可谓得意忘形,被家长呵斥讪讪取下后,会叹息自己依然是自己。

长大后才体悟,每天,每时,每秒,大地上的居住者们拥挤在地球的甬道之中,赶赴前方各自的目的地,无不戴着张薄如蝉翼混淆真伪的面具,导演或参演各种悲欢离合爱恨贪嗔痴的戏。无形的面具空气一样亲吻我们的脸庞,紧紧地粘着我们躯壳上的表皮,它们和我们的肌肤一般与生俱来,衣物一样自我们降落尘土的那一刻起就紧裹在躯体。很少有人敢于完全卸掉身上所有的面具,裸着肌肤面对这个伤害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世界。

长大后也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坦诚承认自己是面具的面具,是桃城人制作出的傩面具,他们叫它“篙篙滚”,鬼的壳壳的意思。

桃城人喜欢把面具做得厚实、扭曲、夸张,甚至诡异,用幽香自生的杨柳木、香樟木,用剜、刻、雕、镶、磨等技艺,精雕细琢出一张张歪眉斜眼、豁嘴突额、庞鼻吊睛的面具,然后小心翼翼敷彩上漆,等待锣钹鼓罄之声错落坠地之时,披挂艳丽行头,戴上古怪面具,且舞且唱一出“跳傩”的戏。

桃城人诚实坦荡地告诉观众:这一刻,我不是真实的,我不再属于自己。

后来,在一张照片上看到的一位老人。他用木头雕刻了很多面目狰狞的傩面具并将之出售,照片上他高举着一个傀儡面具人,身后是喜怒哀乐各式表情的傩面具,他自己却面无表情。还在另一张照片上看到过另一位老人——确切地说是巴狄熊。他戴着自己祖先传下来的面具,脸已被涂抹得一团黑一团白。那一刻,不知道他认为自己是人是神还是鬼?人群中的他同样看不出任何表情。

或许,最惊悚的面具才是最真实的面具,没有表情的表情才是最复杂的表情。

倘若全世界全人类的面具表演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那么,能拥有一小块不需要我们戴面具的地方,有一个能卸下面具爱我们一生的人,我想我们理应感到幸福。

有绿在等

就在第一时间——

想到了“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想到了“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想到了“阡陌交错,雞犬相闻”兼“落英缤纷”。

想到了“陌上炊烟白,篱前韭色青”。

自然,也想到了“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底”。

我想到的都是古老的文字和古老的人。

流光溢彩的画面来自桃城。面前宛然一位以青色面纱半掩颜容的女子,拈花轻嗅。花不语,鸟不鸣,暗香浮动,绿了山与村。

这样的画面,得看一眼便知足了。

可这样的图景,看一眼又怎会知足?

置身于城市的我,一直想象和等望着的,可不就是这样的图景:溅落在眉间心上的不是雾霾尘埃灯火浮彩,是蘩花香草落英缤纷。然后,倚楼听风雨,枕月听人语。

假想成为这里的主人,每天做完枯燥繁琐的工作,心肺鼻翼便可以完完全全坦开呼吸,归家的路没有车水马龙,不用爬窄长石阶,不用坐沉闷电梯,在家不用瞪着窗上尘土叹息,也不用溺在嘈杂车声里辗转难眠。眼前耳边舌间鼻尖心上,全是碧色芳芬。

假想孩子在这里长大,那么,关于花鸟草木的童话我一定不会不讲给他听。如果他“急走追黄蝶”,我会轻言软语地告诉他一个叫梁祝的故事——每只彩蝶都是信仰爱的魂魄化生。

假想终于垂垂老了,开满鲜花的阡陌会是舒活筋骨的最好场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种隐逸生活,那种澹然心境,那时的我也可以怀抱。

然后的然后——即便死了,躯壳之灰洒落青山绿水间,有桃红柳绿作伴,亦能一笑长眠。

有绿在等。多么好。

六六七七

桃城节多,再多的节桃城人也过不饱。正月玩年,十四对歌、十五元宵,二月过春社吃社饭,三月清明挂青祭祖,四月八上刀梯打花鼓,五月端午拔龙船,六月六晒龙袍,七月十五祭鬼神,八月中秋赏月偷瓜,九月重阳杀鸭……众多节日中,莫名亲切的是六月六、七月七。

六月六属于日光灼灼的夏季。365天轮回到农历六月初六,太阳光达到最炽烈的温度。“六月六,晒龙袍”,虽是人人口耳相传,心上熟得不能再熟的风俗定语,却不知“龙袍”的典故从何而起,也从没想过要去知其所以然,只顾屁颠屁颠地跟着大人翻箱倒柜,屋里屋外楼上楼下地奔忙,用出吃奶的力气搂起厚厚的衣物棉被,跳跃着融进能燃尽霉腐的烈光里。早上晾晒,午后回收,因为对满柜子的阳光味道印象太过深刻,记忆里每年的六月六都是固执的热情满溢。

七月七藏在星月的熠熠光亮里。还记得小时,在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后,仰面睡在铺满月光的河滩上时心情便不再平静,把头仰了又仰,一遍遍数满天星斗,看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喜鹊将从哪里飞来,在哪里聚集。那些河石有圆有扁,将白天采纳得的阳光和温度,隔了层薄薄的衣衫,透彻肌肤,递至心怀,烘得手儿心儿暖暖——夜色与月光,却如水一般,在身边凉幽幽地淌。“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是后来才知道的诗句,那时只晓得听河边洗澡、纳凉的妇人们闲聊农事、柴米油盐,对她们在纯白月光下、哗哗水流中若隐若现的玲珑身体充满好奇,艳羡不已。

七月七翻个小跟头就是八月中秋。“八月中秋不打粑,老虎要钆你家妈;八月十五遭偷瓜,不准诶声不准骂”,在大人们的默许甚至怂恿里,还是一帮小屁孩的我们爱趁着月明风高精心实施偷瓜计划,但遵规守纪绝不带回家。第一次和伙伴们去偷时,我们太贪心了,一个个鼓瞪眼睛在月色瓜地里揪出最大的,一路连抱带滚好不容易才带到隆老婆婆面前。隆老婆婆七十多岁了,因为和儿子媳妇处不好,索性一个人住在低矮破烂的瓦屋里,我放牛割草时经常偷闲去她那玩。孤僻古怪的老人特别高兴我们的到来,她那些缺胳膊少腿的锅碗勺盆们也热情地迎接了大南瓜,我们合作制造出一锅香得过分的南瓜稀饭。心里知道终究是偷盗,所以我们一直压低着声音讲话,不时你看我我看你,捂着嘴偷笑。因为对灰暗破烂背景下的南瓜味道太过深刻,每次回想那年中秋,嘴上心上总是清冽冽的甜。

当看老了日光和月光,忧烦于生活的平淡无奇,才知道古人创生了这样节那样节,是想让一目了然的日子过得凹凸写意;当略微了解苗人被诅咒似的深重苦难,却困惑于我们桃城的苗人祖先,何以能这般坚执不负“浪漫”的千古虚名。

边墙非墙

黑白色的影像语言传达一种黯淡、颓败和血腥的气息,在这里,城墙残颓,荒草匝地,天地被历史烟尘重重地遮蔽。

一座小寨的斜阳黄昏,阳光柔软,石头坚硬。一老一小,走得无声无息。

不知会走向何处的泥石小路,应该会细细悉悉的脚步声,人语尘烟在这里晃荡,摇荡着无痕的时光,重复了岁岁年年。

一刻一画面,一瞬成永远。影像中的一老一小,就这样走出血色,走进时光。

是在烈日下,却找不到一点点阳光明媚、容光焕发的迹象。在风霜雨雪的浸沁中,这里是一天天地苍老下去了。只是如此的形销骨立,让人不得不神伤。

没有车水马龙,没有繁华市井,也没有恬静田园,甚至没有一点点活力和青春。有的只是坚硬而沉默的石头,和将离开人世或刚来到人世的人——苗疆边墙的腹地,是真的平静了。

过去的人们,现在的人们,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久久无语,我站在这幅影像面前。

我看见了无痕的秋水。

我看见了有疤的回忆。

我看见了千里苗疆的沧桑岁月。

我看见边墙已经不是墙,而是家,并有了,一季季叶落花开。它长刺,阳光的脚拇指被锥痛了走得趔趄。

我看见的,是2010年冬天,桃城摄影人滕树勇先生以纪实的手法,在正大乡薅菜、地容、满家一带,用组诗般的镜头语言真实记录了历史上的“苗疆边墙”在21世纪的生存状态——现被权威专家认定的南方长城。曾经,统治者妄想凭借堡、碉、营、汛等,将数十万不服“王化”的“生苗”封锁、隔绝,最终活活困死在穷山恶水之间;如今,身处其腹地的人们的后代已多半自动离开,把父母儿女留在老家四处闯荡。

以上所述,是其中一张。

落花成径

那是真的。

我站在了那里,我下意识地揉搓眼睛,辨析是事实还是梦境。

一条铺满各色花瓣的路途乖顺地在我眼前蜿蜒,我听到花的絮语、树的心事,竹也在诉说它们的阴晴圆缺。天空不寂寞,落英不寂寥。

花香是内敛的,树影是缄默的,竹在做着它们翠绿色的梦。

我不止一次地想:这是哪里,是陶渊明先生抵达桃花源之前的入口吗?

我的面前落花成径,色彩柔和而细腻。阳光融在淡绿色的空气里,像苹果的汁液漾在乳白的牛奶中,像透过一片嫩荷叶看晴空;树身暗褐色,再细看,褐色中又有深蓝,有灰,有紫,比如获得阳光多些的枝丫就是淡淡的青灰色;虽是凋落的花,颜色却是最亮丽的,被树与竹簇着拥着,像娇柔的小公主。

身边一切有一层层薄薄的烟笼着,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炊烟或其他名字的烟。我静静地站着,站着,那条路途亲近而又遥远。我每揉搓一次眼睛,总会看到有那么些叫不出名字的花瓣,在我身前身后鸟羽一样柔和滑落。

蛤蟆爱人

桃城苗族人把“讲故事”称为“摆古”——把古老的东西一五一十摆出来,这其中意味琢磨起来,确比“讲故事”一词更具形象和概括性。阿妈年轻时是讲故事的能手,我成为近水楼台的幸福妹崽。

苗族史事,神仙鬼怪,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祝英台,阿方阿曼阿囊螺蛳姑娘……阿妈的讲述总让我们一个个听得神魂颠倒、物我两忘。惜恨自己记性不好,长大后大多退还阿妈,仅剩个别没溺毙在脑海的幸存者,犹自漾着芬芳,闪着波光。

试记个关于一只癞蛤蟆的老故事,用蹩脚的汉语简要意译阿妈当年吸人魂魄的苗语。

当时,阿妈盘腿坐在青草地,眼光扫过一张张可爱的小脸庞——“哦,很久很久以前啊……” 阿妈每次都这样开講,缓慢地拖一串长长的尾音。

有个老婆婆,亲人都死了,孤零零的特别可怜。一天,她上山砍柴,在井边看见有蛇要吃青蛙,就上前一石打死蛇救下青蛙。喝了井水的老婆婆回家后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后生下一个娃崽,一天会讲话,两天会走路,三天就到处跑了,就是个子矮小,走路一蹦一跳,完全是一只青蛙的模样。老婆婆蛮欢喜的,给他取名叫玳孤。过了几年,老婆婆更老了,没有拐杖都走不了路。玳孤让老婆婆去富甲一方的员外家提亲,娶员外家的漂亮女儿作媳妇来服侍她老人家。几经周折,玳孤完成了在员外看来一个蛙人根本无法做到的几大刁钻任务,虽然百般不情愿,但还是守信地把女儿阿雅嫁给了玳孤。几年后,玳孤阿雅生下一子一女,都健康漂亮。一天,阿雅和姐妹们去赶边边场,回来告诉玳孤说,场上有个俊俏无比的后生,是自己从没看到过的美男子,姑娘们争着把自己的荷包塞给他,但他一个都不收。阿黛滔滔不绝地摆谈,她没说那俊俏后生看向她的眼神是多么多情,只说不晓得哪个姑娘有福气嫁给这样的男子。玳孤说,哈,有什么稀奇,我也看到了,谁的荷包他都不收,却只向你索要绣花腰带,不过你没有,因为你早已送给我了,哈哈。

阿雅很奇怪,不知道自己的蛤蟆爱人什么时候跟去的,怎么在场似的一清二楚。

又一天,阿雅又和姐妹去赶边边场,同样,又遇到了那个俊朗无比的后生。他和她们一起跳舞、对歌、打花鼓,让每一个在场的小伙子都自愧不如而乖乖靠边站,每一个在场的姑娘都心旌摇荡。阿雅回来又兴奋地讲给玳孤听,玳孤说,哈,不稀奇,我也看到了,他还偷偷地掐了你的腰杆,不过我不生气,我的妻子本来就是人见人爱的。阿雅羞红了脸,心里更加纳闷。为了揭开谜底,阿雅再次告诉玳孤要去赶边边场,却在半路悄悄折回,偷偷看到玳孤在山洞里像脱衣裳般褪下蛙皮,阿雅惊呆了,半晌动弹不得。那天,仍是唱歌、跳舞、打花鼓,仍是那个俊俏的后生,阿雅却高兴得掉下眼泪。

边边场散后,玳孤回到洞里才发现自己的皮囊不见了,再三地向阿雅逼问、讨要,阿黛才承认是自己藏了起来。玳孤带着哭腔说,请你还给我吧,不然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阿雅很开心,是啊,我再不想见到你丑陋的蛙样了!说完就把皮囊悄悄丢进灶膛熊熊燃烧的火中,不一会儿便灰飞烟灭。玳孤捧着灰流如雨下,说,阿雅,你和孩子们好自为之吧,请帮忙照顾好婆婆,没有蛙皮,我便得回去了。我原是天上的仙子,因为惹了罪过被贬成青蛙堕入凡尘,幸亏得阿婆相救才没葬身蛇腹。我赎罪之后便悄悄藏身蛙皮来报答阿婆,现在已显身,上天知道便要立即召我回去了。

蛤蟆王子的故事粗略地回忆完了,与格林童话的青蛙王子相比,我更喜欢阿妈的这个版本。格林童话的王子被诅咒成青蛙,获得真爱之吻而重生;苗族的仙子想报恩甘愿丑陋,却因爱人贪恋躯壳的愚蠢而离去。苗人的祖先多会编故事,经得住岁月的辗压,经得住人心的琢磨,古老魔幻,永远不老,兀自星子一般迷人。

责任编辑 哈 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