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温度:追忆李焕民先生
2017-02-16吴长江
□ 吴长江
艺术的温度:追忆李焕民先生
□ 吴长江
2016年4月3日,我抵达青海泽库写生的当天晚上,就接到友人发来李焕民先生病逝的消息。这个消息非常突然,让人痛心。4个多月前,就在“中华文明历史美术题材创作工程”的草图观摩会上,我曾到成都,还同李焕民先生见面晤谈。没想到,那次相会竟然成为我们最后一面。
李焕民(1930-2016)先生是一位传奇人物。早在解放前,他就和侯一民等先生一起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并且两进中央美术学院(第一次是北平艺专)学习,是中央美术学院第一届“美术干部训练班”的。1951年毕业之后,李先生分配到四川省美术家协会工作,自此在四川扎根。这些特殊的经历,丰厚了他的艺术创作,使他养成了做事严谨、认真的性格—想不好的事情不会说,想得非常充分之后才会谨慎、深入地表达出来。李焕民先生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党组书记、执行副主席,四川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美术馆馆长等职,不仅是一位在创作上成就卓越、影响深远的版画大家,也是一位重要的美术活动组织者和社会活动家,他对四川美术发展、对中国当代美术发展的贡献是无可替代的。
作为一名艺术家,李焕民先生的创作影响深远,原因就在于他坚持按照艺术创作的规律,不断深挖自己创作的题材。我曾听李焕民先生介绍,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他曾深入四川甘孜藏区,一住就是好几个月,为了深入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状态,还和藏区人民共同劳动。那个时候的交通条件、生活条件都很简陋,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危险,但是李先生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他谈起创作《牧场》那件作品时,他的夫人将积攒了半年的粮票交给他,因为那时候非常艰苦,后来李先生在藏区待的时间很长,粮票没了,也回不来,就轮流去牧点吃饭,像要饭一样,就这样坚持下来。也正是因此,他的作品朴实、感人且富有新意。李焕民先生的许多作品都是他长期深入基层生活,深受其感动而创作的。他的作品不是现实生活的原样照搬,而是带有自己的理解和艺术的升华。无论是他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创作的一系列作品,如《扬青稞》《牧场》《初踏黄金路》《藏族女孩》《攻读》,后又参与刻绘的《红岩》小说插图,还是进入老年之后创作的《高原之母》《远望》,从中都可以感受到凝重而鲜活的力量,而这一切都源于他长时间积累而成的深厚学养。应该说在每个历史时期,他奉献给美术界和社会的艺术作品都是掷地有声、饱含着强烈艺术感染力和表现力,具有深刻思想内涵的。
李焕民先生的作品,不仅在国内具有深远影响,在国外也有相当广泛的传播。一位友人曾送我一册60年代初前苏联出版的版画集,其中就有李先生的版画《扬青稞》。李焕民先生曾经在欧洲、美国、日本等地举办展览,反响非常好,因为他的作品紧紧抓住了表达人的情感这条主线,尤其是在描绘藏民题材的作品中,抓住了那些特别感人的细节刻画(如《攻读》《藏族女孩》),恰到好处地运用了版画造型语言,并且摈弃了版画语言中“板”的那些东西,显得简洁、概括、鲜活、生动。像《藏族女孩》这件作品,用水印套色的形式创作,语言清新活泼,表达了一种朴素的美。李焕民先生的作品特别注重对人物情绪、动态“度”的表达,注重对人物内涵的把握,这是他深厚学养和美学积淀所决定的,所以他的作品耐人寻味、质朴隽永。即便在今天我们读起来,仍然能真切感觉到他对版画艺术的深入理解,对艺术创作分寸的恰当把握及其作品背后的厚度,
李焕民及其写生采风照片一组
李焕民先生是我的老校友、老学长,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在各个艺术门类中进行实践,为他一生的创作开拓出宽广的发展道路。除了他终生热爱的版画,李先生还有油画情节。据他的家人介绍,在“美术干部训练班”的时候,他想成为列宾那样的大画家,特别想画油画。后来,他到了四川,因为条件有限,就搞起了版画。所以,像木版画《扬青稞》实际上还是有油画的颜色。当时他画了很多速写、草图,可惜“文革”中遗失了。李先生的艺术感觉特别好,他给宋广训的信中画的草图就是后来作品的雏形。在创作中,李先生一直秉承着这样一种精神,就是不断探索、不断求新、不断在作品的精神内涵上去发掘,下功夫打进去。他不安于保持现状,不断对自己的创作提出新的要求。就在2014年第12届全国美展上,年逾80岁的李焕民先生创作的《守望》作品喜获银奖,从这件获奖作品上,我们可以看出他仍然很熟练、很深入地把握着版画造型语言的特色,这让他的作品充满恒久的力量。
李焕民先生不仅聪明,而且勤奋。比如《攻读》,他自己刻了4遍。刻一遍,不满意,然后在木刻稿子上再修改,再刻、再改……直到最后达到那种很粗犷、很有力量的效果。又比如《换了人间》,表现一个盲人牧民和一个小孩在一起。这件作品的创作,他是思考了很长时间的。他曾经到休养所去采访,画面上的盲人是有原型的,但是画完了之后,总是感觉还缺少东西,所以这张画就放下了很多年。有一天晚上,灵感来了,就加了一个女孩,他希望让这位老人有一种愉悦的感觉,可以反映出时代的变化。于是,他就设计了一个情节,把小女孩放在老人的怀里,合情合理,像是一种祖孙的交流。那时,他还专门找朱理存的小女儿作模特。
在创作材料方面,因为当时物质条件差,要是做大的梨木版,过程就比较多,要经过许多的翻版,素描就留不下来了,所以他经常在用过的板子上面用刨子刮了,再用砂纸打磨,继续使用。他从事创作从来都是精心修改,最后这件作品《守望》,他用了3年时间,当时他已经是83岁高龄了。他刻的时候对自己要求高,刻了一半又放下了,来回画素描稿就用了几年。2012年他又去了藏区,去寻找一个生活中的原型:一位藏族妇女,然后对着这位妇女再画稿子。这件作品是上下两块版,下身的袍子,他觉得刻得拘谨了,就想放弃,但是全家人,包括他女儿李青稞,都鼓励他坚持下去。李青稞说:“两张板子,从画到刻,最后完成的时候,我们全家都感到非常震撼。80多岁的老人居然硬是把作品完成了。”从他的情感上来说,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希望自己完成一张代表作,以此表达他对艺术始终不渝、精益求精的精神。
李焕民 换了人间 70.5×68cm 1979年
李焕民 高原之母 65×71cm 1996年
李焕民 织花毯 27×19cm 1953年
李焕民 攻读 60×70cm 1962年
李焕民 宝贝 110×70cm 2008年
李焕民 拉萨街头 50×33.5cm 1958年
李焕民 藏族女孩 42.5×23.2cm 1958年
在艺术思想方面,李焕民先生的创作受到了王朝闻美学思想的影响:素材不等于题材,题材不等于主题,素材是来自于生活中的资料,所以需要提升。《初踏黄金路》这件作品当时就画过写生—满地金黄的青稞,藏民同胞空车进了青稞地,出来时满载而归。同样,《牧场》也是通过深入观察,得到了许多细节。这些创作的产生,都是他深入生活的结果。李先生一直强调,创作要合情合理、要有说服力。
李焕民先生的作品充满着人情味儿,充满着对普通人的深切情感、对祖国的热爱,我觉得他是带着一种大爱来进行他的艺术创作的。李先生在他的创作道路上,坚持一条原则,就是自己的创作不变形。因为藏民的形象彪悍,非常俊美,这本身就足以使我们在版画创作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如果变形了,可能就失去了藏民族的那种英俊、威武的气势。李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以黑白为主的版画语言,应该说是愈老弥坚,越来越深入、丰富,版画语言越来越有厚度。所以,我们今天纪念李焕民先生,主要的还是要学习他对待艺术、对待生活、对待友人、对待普通民众的那种深厚的情感。如果没有这种情感,李先生也不可能在艺术道路上不断地走向新的高峰,在每个历史时期创作出那么多精彩夺目的优秀版画作品,其中不少作品已经成为共和国美术史上最具经典性的代表作品。我觉得李焕民先生身上的这种精神,值得作为新中国美术史上一个重要的个案去研究、学习。
李先生创作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使用生活原型,再在这个基础上高度提炼、概括。比如《送伞》这件具有文学意味的作品,比如《攻读》里如雕刻般结实厚重、孔武有力的人物形象,如果说没有对藏族人民的深入观察与了解,没有扎实深厚的造型能力,在表达上就会很难,就会流于一般的照相化表现。但李焕民先生艺术的感染力,就在于他对艺术对象的深刻理解,并在此基础上做出的艺术处理。因为他的写实木刻作品,艺术难度在于,如果不进行概括,那就如同照片一样。他的版画作品概括得极其适当,深具内涵,浸透着一种淳朴的美,这种美是刻意求不来的,必须是艺术家个人情感的自然流露,同时也是文化素养、美学积淀的表现。
在观察藏民、游牧民族的生活细节方面,如何描绘他们的动态、眼神,李先生的观察是十分深入的,给我们很多启发。像李焕民先生这样的老一辈美术家,坚持在自己的创作道路上大踏步前进,不受社会、环境等外在方面的影响,十分可贵。尤其是这十几年,有些画家放弃了自己的艺术追求,去做更容易的事情,但是李先生没有,他仍然坚持在板上用刻刀一刀一刀地刻,一个草图接一个草图地推敲、完善,甚至放弃再重新画出新的想法,最后达到他创作上高度概括和主动表达的状态。李先生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我跟李焕民先生的感情很深厚。记得在1995年,我去阿坝州写生,到成都拜访李焕民先生。李先生专门给阿坝州群艺馆的藏族干部写信介绍我们。后来我们到了马尔康地区,由他们带领我们去那些有碉楼的藏族村落写生,让我们获得了许多一手资料。早些年从四川藏区写生回来,我常常带一些现场画的写生,请李先生提意见,这也成了我的一种生活和创作习惯。李先生曾经给我写过好几篇评论,每次写作之前都要和我通电话,了解创作的动机、方式、创作特点和绘画语言。在此基础上,再去仔细地写作,很准确、很实在地把握每一句评述。2010年3月,李焕民先生为我的一个展览撰写序言,在序言之前还专门写了一段话:“吴长江先生,序言写好了。由于我们相距太远不能深谈,仅靠二手资料不一定能谈到点子上。如觉得写得不像,可以不用,不要不好意思,我依然如故。如有差错你可以改动,你工作忙还能去高原,真不容易。注意身体、眼睛。”行文中流露出对后辈的关爱之情和严谨的工作作风。2007年以后每次到成都参加美术活动,遇到李焕民先生,他都是很关切地说:“长江,你们太累了,你们真不容易,一定要注意身体!”而且,他还常常提醒不要耽误了创作。每次听到这些温暖的关怀,我都特别感动。对我在高原现场写生的创作方式,李先生十分赞赏,他觉得这种方式可以把那种鲜活的、生动的形象经过提炼后捕捉下来,所以他非常支持,并鼓励我坚持下去,画出深厚和温度来。后来我在藏区现场用巨幅的纸张进行水彩创作的方式,他也了解得非常详细,他觉得这种创作形式本身也是对创作者自身体能、造型能力的挑战。一个人物的写生大约要画五六个小时,甚至更多,在这个基础上,要进行高度提炼和概括,在创作状态上必须高度集中,不然就不可能完成。因此,李先生认为,这种方式是在写生基础上进行的一种实地的、现场的创作。去年12月和李先生见面的时候,他还在谈论我的大幅水彩的创作,并帮助我进一步深入。他看到我的创作在原来的基础上往前走了一步,也觉得非常欣慰,还希望我能够画得更充实、更深入、更活泼些。而且,版画家总忘不了一句嘱托的话:再概括些!再概括些!实际上这些经历对我的创作来说,都是非常宝贵的点拨,我铭记于心。
李焕民 初踏黄金路 54.3×49cm 1963年
正是因为得益于像李先生一样老一辈艺术家的支持、理解、鼓励,在繁忙的行政工作之余,我没有忘记自己的美术家身份,没有忘记把创作这根弦绷紧。几十年来,我坚持每年都利用假期到青海、四川的高原牧区,去搜集创作素材,做一些短暂的现场写生创作活动。能够一直坚持下来,得益于李焕民先生等老一辈艺术家的鼓励、支持和期待。当然,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很多,不局限于绘画创作、表现方式和技巧。李焕民先生对待人、对待事业、对待国家的那种源于内心深处的人生态度和乐观精神,时时感染鼓舞着我们,督促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和事业之中,努力在工作上做出成绩,团结和带领全国的美术家,搞好创作。也正是有李焕民先生这些老一辈美术家对我们的支持、鼓励和告诫,我们才能坚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来。
从李焕民先生的艺术、学养、创作、为人师表等各个方面,我们都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无论是表现藏民族还是其他民族,他的艺术始终是中国的,源自自己人民原汁原味的生活,在这个环境中提取艺术创造材料,李焕民先生的艺术创作具有永远的生命活力。所以我想对李先生的最大的怀念,就是学习他这种精神,力争在版画艺术创作上能够走出更加宽广的道路。
李焕民先生因病离世,是美术界不可弥补的损失。我们要从李先生的艺术创作中,找到深入刻画、表现人的情感的艺术语言。继续做好自己的创作,是对先生最好的纪念。
(作者为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陈春晓
李焕民 扬青稞 35.5×54.7cm 1957年
李焕民 童年 40×60cm 1979年
李焕民 守望 148×103cm 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