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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辉亲历的“叫魂”事件

2017-02-14黄恽

苏州杂志 2017年1期
关键词:叫魂奉贤知府

黄恽

常辉亲历的“叫魂”事件

黄恽

孔飞力在《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第一章《中国窃贼传奇》一开始这么说:

1768年,中国悲剧性近代的前夜。

某种带有预示性质的惊颤蔓延于中国社会:一个幽灵——一种名为“叫魂”的妖术——在华夏大地上盘桓。据称,术士们通过作法于受害者的名字、毛发或衣物,便可使他发病,甚至死去,并偷取他的灵魂精气,使之为己服务。这样的歇斯底里,影响到了十二个大省份的社会生活,从农夫的茅舍到帝王的宫殿均受波及。

清乾隆时期的常辉,留下了一本《兰舫笔记》手稿,1943年被苏州图书馆以非卖品印出,流传甚少。

常辉,字衣云,别署芍坡,直隶滦州人。乾隆朝举人,曾署嘉定县丞,并知昭文、奉贤二县。自松江府奉贤县解任后,曾寓苏州富郎中巷。《兰舫笔记》多记为官时亲历的刑名案件,于苏地之风土物产载述亦详,自序“乾隆己丑(1769)秋八月书于娄江舟次”,或即定稿于此时。

常辉在江苏为官的时代,与著名的“叫魂案”相始终。他在苏州所经历的叫魂案,一是妖风初起阶段,一是妖风将息阶段,其事不载于孔飞力的《叫魂》。

1768年4月,常辉正好因公来到苏州。事后,常辉记载道:

戊子四月,余因事至苏。风闻市街有剪发辫者。二日内哗然四起。行人莫不盘其辫子于首,不则手挽之。

传言浙之德清造万魂桥,钉桩不下,有妖僧以发辫绕之始下。故悬重价购之,且需一万。剪之者有迷药,照行人弹之,便昏仆,及剪以去,人必死。盖摄其魂也。又闻剪男女衣襟,亦如剪辫状。余以为诞妄,不之意也。及回署,而本邑早哄然矣。

余使人往浙访之,桥本官修,工已竣,无他说也。

未一月而传扬遍诸省,及关东口外如一焉。京师之风,渐入圣聪。溯其源,起于江浙。恐惑民心,故特旨督缉,而江省羽檄星驰矣。余曾一日夜接六百里文四封焉。

按江南一省,僧道罗织以万计,其死于缧绁、刑杖、冻饿者亦数百矣。然人人传其语,而究未睹其实也。经半载,其风乍息,无一语及者,终不解其所以也。

作为一名江苏地方官员,常辉敏锐地察觉到妖风起于青萍之末、怪浪成于微澜之间那不寻常的味道,他特意派人到事发地浙江德清调查,首先掌握了真相,做到了心中有数。然而,面对这股妖术之风,常辉人微言轻,无法遏制,只能眼睁睁看着弥散开去,直到“江南一省,僧道罗织以万计,其死于缧绁、刑杖、冻饿者亦数百矣”。然后,其风乍息,无影无踪,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值得注意的是,事情初起时,传说中就有和尚隐约其间的影子,这也难怪后来释道两界首当其冲,受创深重。

剪辫叫魂之风过去后,戊子年冬又有“蜈蚣虫吃人”的传言:

传有蜈蚣虫者,能飞食人,入人宅,一家皆死。惟畏鹅,人争购焉。一鹅价至数金,且有图形符以魘虫,人皆抄买,贴门墙。余亦闻之而未见也。此即剪辫而起者,民之易惑何如!

想不到鹅也做了一回降魔斩妖的勇士,虽然大家都知道鹅是素食动物,以吃草为主,蜈蚣在江南又叫百脚,它的克星其实是鸡。在“蜈蚣虫”事件中,道士也及时掺和进去狠赚了一笔。

常辉在《兰舫笔记》中还讲到发生在上海宝山的剪辫一案,他当时是邻邑奉贤的县令。此时,因“叫魂案”查办不积极(即诖误,如今称为渎职或不作为)而丢官的已经不少,下级官员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他“心知其诞,顺应而已”,随时做好丢官的准备。

一天夜里,有官差叫开城门,进到常辉所在的奉贤县衙。这些差人急如星火,拼命打门,家人急忙报告常辉,他心里很平静,随之而来的无非是揭参摘印,于是整衣而出,开门请他们进来。

有什么事?

常大令你祸到了。

只见差人拿出一封松江府下来的文件,拆开一看,原来是到奉贤来提剪辫犯人的。

原来,宝山县的马县丞(县丞相当于副县长,主要负责该县治安)捉获一名游方僧人叫文秀,从浙江来,要到奉贤去。

据文秀供称:他到奉贤老观音堂投宿,里面已经住了四名苏州道士,分别姓王、黄、汪、张,老观音堂的住持僧叫文德。这四名道士,是专门来收买发辫的,看到文秀,就叫他去剪辫子来,于是,文秀就到南桥镇剪了两条,交给道士,得到三百文钱。道士叫他再去剪,文秀又剪了三条,拿到老观音堂,却发现道士不见了。文德告诉他:道士刚走,过一阵再来收。文秀就把剪来的三条辫子藏到了金山县斗母宫观音座下。

马县丞把案情通详到松江府各县,当时的苏州织造萨载知道了这件事,马上密折报告给乾隆皇帝。乾隆责成江苏巡抚,巡抚来问松江知府,知府首先问到奉贤令常辉身上。

常辉说:如果真有此事,我罪无可恕。不过,我觉得此事有点靠不住,让我先捉住文德再说。

常辉连夜在城里查了一遍,奉贤城中不但无老观音堂,也无文德其人。

天还未大亮,江苏巡抚的四个差官也赶到了。这些人都是常辉的老相识,却也声色俱厉,公事公办,向他立索文德。

常辉说:公等不要急,文德还没抓住,城里没有,我即刻派四组精干捕快到城外分路巡缉,明天午时会齐城下,给诸位一个交待。

翌日午时,大家会齐。四路人马都准时驰回缴命,文德依旧无影无踪。常辉四处奔忙,两日两夜,只吃了一顿饭,其间接到十封上司的急件,都是骂他无能,向他索人的。

常辉忽然想到牢里的一个惯偷,当着差官们的面,叫来惯偷问话。惯偷提到,常辉问:

你知道奉贤境内有老观音堂么?

有的,在庄镇半里许。

里面的和尚是哪几个?

济远和德缘,再没有第三个了。

奉贤有没有叫文德的和尚?

小人乞食二十年,做贼二十年,奉贤的每个庙每个和尚都知道的,根本没有文德其人。

常辉叫把惯偷押回监狱,马上派人去老观音堂捉拿济远和德缘前来。

夜半,济远和德缘解到。问法名庵名,果然是老观音堂的济远和德缘,问他们认识不认识文秀和苏州四道士?两人懵然不解。

常辉当着大家的面,告诉这两个僧人捉拿他们的原因,赏给他们路费,和巡抚的差官一起把两人押赴苏州交差。

他们到苏州时,才知道这件事已经销案。巡抚、藩司、臬司都由脸色铁青一变而和颜悦色,看得出大家心里都很轻松。

常辉再去拜见苏州知府申梦玺(山西人),申知府甚至和他开起了玩笑:

常公恶梦醒矣,现在可以放心了。

申梦玺向他讲了苏州这边的事情经过:

当年宝山隶属于太仓州。马县丞抓获文秀后,解往太仓州,知州贵中孚(湖南武陵人)审后,亲自押着文秀来了苏州。因为织造萨载一折,把这案弄成了钦案,引起了乾隆的关注,巡抚和藩司不敢懈怠,亲审了数次,文秀的交待都无异词。两人心中疑惑,一起商量,叫申知府也审一下。

申梦玺回到府中,屏除众人,把案卷细看一番,也觉得相当可疑。他心生一计,叫来一个家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吩咐一番,然后把文秀带上堂来。

文秀穿着一身崭新的僧衣。申知府一看就不是游方僧的装束,就问:

衣服是马老爷给你的?

文秀回答说:不是,是太仓州贵太爷给我的。

申知府叫下人送上茶和茶点,请文秀坐下,在轻松的气氛中随意而谈,一番话问下来,文秀的回答滴水不漏,完全和案卷上相同。

正在此时,捕快押上绑缚的四个道士。

申知府对四个道士厉声喝道:

该死狗头,逃匿何处?可知天网恢恢矣。

回头又问文秀:

你认得这四个人么?

文秀马上回答:

这四人就是老观音堂里收发辫的苏州道士。

四个道士不肯承认,而文秀坚持没有认错。

申知府道:你可不要诬陷好人!

文秀急忙分辨说:我和他们相处多日,怎么可能认错!

申知府叫四个道士站起来,脱去衣服,文秀这才傻眼了,脱去道士服的四个人居然是知府衙门里书吏打扮。原来,这就是申知府事先布置家人照文秀所供年貌服色叫书吏装扮的。

文秀这才瞠目结舌面如死灰,忙叩头如捣蒜,求知府饶命。

申知府说:如说实话,我或许能救你一命,不然就送刑部治罪了。

文秀交待说:这是马县丞刑讯逼供的结果,其实并无其事。太仓州知州贵太爷送了一套新衣给他,命他不得改供。小人该死。

申梦玺这才带了文秀,上诣巡抚和藩司,请他们销案覆奏。

一件惊动了皇帝的叫魂案,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了。常辉押解济远和德缘到苏州时,巡抚正好查实覆奏。

如申梦玺、常辉这样的地方官员中的有识者,由于深耕民间,了解民情民俗,对此见怪不惊,很不愿意滋扰民间,同时也搞得自身不得安宁,所以,他们要做的是,想尽办法,澄清迷雾,消解危机,解民倒悬,并希望使皇帝明白:很多事情只是子虚乌有的平民生活间的涟漪,民众之所以易被煽惑,主要还在社会层面信息不透明和生活无常识。

但现实中,卧榻之旁既有皇帝的眼线、苏州织造萨载密折奏事,又有乾隆皇帝信以为真,自也只能“顺应而已”,随着皇帝的指挥棒起舞,不然就很可能因得罪或诖误(即今所谓渎职)丢官。然而,在乾隆看来,辫子是大清国民的一个象征,也是汉民族臣服的标识,他并不担心剪掉辫子人的死活,他担心的是剪掉辫子一事象征着对清朝统治的反抗。皇帝脱离民间,不懂民间生活,无法理解妖术谣言在民间只是一种阵发性的小波澜,光凭听汇报看奏折就作出的判断,往往就小题大做,无事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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