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开在春风里
2017-02-14周菊坤
周菊坤
花儿开在春风里
周菊坤
2017年4月14日,吴江松陵。苏州地区戏曲进修学校82届的同学在此聚会。
从1982到2017,足足三十五个年头。35年,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一瞬,忽然而已,于人生而言,则是漫长而充满变数的未知。世事纵然沧桑,在戏校也只半年,其间的点点滴滴,却早已镌刻在我们人生年轮的深处,成为一段毕生的珍藏,无法抹去。
我们站在吴江文庙旁的空地上,昔日的戏校已经无存。我们就像一个个被岁月遗弃的孩子,无助而怅然。微风把暮春的阳光拂在脸上,已然有些夏的炽热的感觉了,这样的感觉让人的神思有些迷离与恍惚。张树韫老师不愧是我们的班主任,她以文庙为参照物,大致还原出了昔日戏校的四至和布局。于是,我们的练功房、食堂、教室、宿舍,以至于钱鸿元老师夫妇的传达室兼卧室、钱福元老师的大肚子以及他就着花生米和大葱喝老酒的样子,从记忆的褶皱里被一一翻检出来,鲜活如初。
戏校位于松陵小镇的东南郊,我从金山浜坐车到苏州南门汽车站,再转车到松陵,然后步行到学校,需要半天时间。戏校的大门朝东,门脸不大,门前的马路不宽,行人稀少。路对面是片菜地,种着山芋、芝麻、毛豆、萝卜之类。路的南端有只池塘,终日被浓密的树荫遮蔽,很是幽静,再往南就是田野与村庄了。
苏州的戏校缘何选址在如此幽僻的地方,我们不得而知,1982年,我们还只是一群十八九岁的农村孩子,对于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孤陋而懵懂的。我们来自于苏州地区包括无锡、江阴的各个乡镇文艺宣传队,四五十个人,分为演唱与伴奏两个组,主学锡剧。我们演唱组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在练功房集合,搁腿、吊嗓、拉山膀、走台步;早饭之后,就是忙碌而紧凑的课程了,大致分为表演和唱念两部分。表演方面学的是程式动作。钱福元老师教的是起霸、走鞭,一招一式,举手投足,全是纯正的京剧套路,“蹦、蹬、呛”,一个亮相,正气凛然,一个圆场,万水千山。姚子香老师教的是手上功夫,云手、水袖、兰花指,翻覆之间,云雨苍茫,眉目顾盼,尽是心思。唱念方面学的是锡剧,这个剧种在苏锡常一带很有群众基础,走村串巷,田间地头,“半导体”里播放的多半是《珍珠塔》之类唱段,见姑、赠塔、跌雪、羞姑,耳熟能详,百听不厌,情节极简,意蕴却深,舞台上的爱恨情仇,却是寻常百姓毫无遮掩的最朴素的价值观。同学们来戏校之前都有一定的锡剧基础,在当地也算是个“角儿”,正因为有了这个“基础”,反而让钱鸿元老师伤透了脑筋。演唱锡剧自然是采用无锡方言,而我们来自于苏州地区的各个乡镇,乡音缤纷,土话连篇,老师必须逐字逐句地矫正,你是“伲”,我读“鹅”,他叫“豆”,几个简单的方言,从吐字到发音,钱老师不厌其烦地示范,为我们正音归韵。我们一开始只是觉得好笑好玩,渐渐地,我们从老师温和平静的表情背后,体察到那种认真与坚持,那份苦心和爱意。在印象中,从未见过钱老师生气动怒,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而我们见了他,既觉得亲近,又感到敬畏,这,可能就是师德与人格的力量吧。不过,依稀记得钱老师有一次是生了气的,那是学期进行到大概一半的时候,庞健老师来戏校任教。庞老师年轻潇洒,高个子,有玉树临风之形,小眼睛,笑起来一条缝,很有亲和力。庞老师的嗓音深沉浑厚,富有磁性,他教我们用西洋发声方法唱歌,讲究声音的位置和共鸣的感觉,一时间拥趸者众。这一点让钱老师颇为不满,他语重心长地说,唱戏就是唱戏,用的是丹田气,过去时候没有音响,演员在舞台上一开口,台下的第一排和最后一排听到的声音效果是一样的,这就是戏曲演员的功力。如果既要唱戏,又学唱歌,两种方法容易打架,到老还是一场空。这番话当时听来似懂非懂,今天回想起来,觉得钱老师讲的是学戏,教的何尝不是做人的道理。
经过基本的唱念和形体训练之后,老师就开始教我们排演折子戏了,总共两出,《双推磨》和《断桥》,先是唱念,每人都学,再根据各人情况,分派角色。我和许正清、顾玉强、朱友光、龚惠明被分在《双推磨》剧组,饰演长工何宜度。与我搭戏的是戈杏金,也来自吴县金山,人称“胖丫头”。她的音色清丽,运腔委婉,很有梅派韵味。我和她搭戏其实还是有压力的,论唱功我俩难分伯仲,但在表演上我还是略逊一筹,舞台上我比较拘谨,动作和情绪难以到位,入戏不深。“胖丫头”扮演的苏小娥是个寡妇,悲苦无依,一个人种三亩租田,空闲时还要磨豆腐,而“胖丫头”个头不高,脸蛋浑圆,一笑两个酒窝,哪像个苦命女子,倒像是地主家养尊处优的千金,我一看到她的脸,就忍不住发笑,就忘了自己是个苦大仇深的长工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在毕业汇报演出的时候,我和顾玉强、朱友光三人被临时调整,由庞健老师为我们排演了一出独脚戏《看电影》,也算是给为时半年的培训划上了一个句号。
戏校半年,采取的是封闭式教学,管理比较严格,学生不能单独外出,不允许谈恋爱。到了后期就相对宽松一些。同学们时常结伴去松陵玩耍,去镇上的南方照相馆拍照,傍晚回校会经过一条小河,我们站在桥上,看轧钢厂里红红的钢水和飞溅的钢花,看松陵中学的操场上学生们在夜色里打篮球的身影。戏校的伙食一般,偶尔也会做些改善,其实也就是加几个菜添一份面条而已。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很容易饿,只能用家里带来的米粉充饥。有一次食堂改善伙食,我先是吃了三两雪菜肉丝面,觉得鲜美无比,真是人间至味啊,又加买了二两,再吃了十个刀切馒头,把个肚子撑得浑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印象最深的是一次集体外出,坐上大巴去了一个古镇,参加电影《一叶小舟》的拍摄,充当群众演员。依稀记得有三处场景,一是在河边的茶楼上,二是在船上,三是在岸边随着人流挤来挤去。同学们根据导演要求,演得非常卖力,拍摄结束已近半夜,大家精疲力尽,坐在返校的车上一个个打起了鼾。后来,也不知道这部电影有没有上映,更不知道能否在影片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只是记住了一个古老的小镇,它的名字叫黎里。
这次同学聚会,我们特地去黎里怀旧。印象中,黎里小镇不大,我们当年拍戏的小河两岸有街肆茶楼,也有村舍田野,乡村野趣和市井繁华共存,这种介于村落与集市之间的小镇在江南寻常可见。导游说,黎里原名梨花村,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片梨花如雪的清明。只是,眼前的黎里,早已是苏浙沪三省交界处的商贸大镇,人潮车流涌动不息,一派喧嚣。而记忆中的古镇只剩下一些片段,在黎里的一隅孤寂守望。走在街上,我们再也找不到当年拍戏时小镇的任何印迹,心中难免失落,脚下有些茫然,只能用回忆来相互慰藉。在导游的引领下,我们盘桓于柳亚子故居、周赐福弄和端本园之间,这些沧桑之变中的幸存者,睁大着空洞却深邃的双眼,默然无语。门外,老街的时光里,人来人往,花开花谢。
幸好,晚上的聚餐冲淡了这份伤感。同学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畅聊生活琐事,分享儿孙天伦,交流人生心得,感慨光阴似箭,济济一堂,其乐融融。许正清三杯老酒下肚,率先开场,是《草命天子》里的“金殿封相”,阳刚有力的大陆调,“八贤王年迈不能劳碌,孤封你太上皇周游全国”,正清唱来高亢激越,华丽大气,颇有周东亮的神韵风采。我惊叹于他年过半百仍有如此中气,虽然嗜酒,却还能保持这样清越亮丽的嗓音,着实不易。正清之后,群星纷呈,高红、堵建荣、孙建鑫、庄小勤、奚巧珍、杜玉兰、夏凤玉、顾德清、徐水帆,等等,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曲曲经典唱段,一个个声情并茂,再不见当年戏校时的青涩稚嫩,分明是久经沙场的戏骨老将。同学们纷纷拿出手机现场摄录,群发朋友圈,羡煞了那些因事未能前来的缺席者。
最精彩的是师生联袂出演。高玉英老师与贾丽华同学演唱的是《双推磨》中的“太平调”,“黄昏敲过三更鼓,房内走出我苏小娥”,节奏缓慢迟滞,行腔婉转,略带幽怨,柔弱中却透出坚强,两人虽未彩妆,却是活脱脱的苏小娥形象。王锦云老师表演的是《拔兰花》片段,“西风吹乱青丝发”,由曹玉英助唱。王锦云是我们上一届的老师,之前虽未谋面,关于她的传奇故事却早已谙熟于心,她是当年锡剧团的当家花旦,唱做俱佳,后来不幸染上重病,四次手术,历经磨难,满头青丝皆成白发,但她始终乐观,笑对人生。这次,我们有幸得见王老师的精湛演技,她的每一个身段、指法、台步、表情,都是那么随心所欲,随兴所至,却不逾矩,不游离,紧扣角色心理,满身是戏,满台是情。这让我们心生敬慕,感动不已。同样令我们深受感染的还有姚子香老师。姚老师今年已过八旬,嗓子虽已沙哑,不能再唱,但他的心态极为年轻,达观,幽默,还经常骑着自行车周游各地。在聚会上,他就地取材,以一方餐巾代替折扇,将舞台上的程式动作演绎得传神到位,潇洒,飘逸,一如当年。
看着同学和老师们纵情释放的场景,我虽未饮酒,却已微醺。今天,我推掉了许多的事务与应酬,参加同学聚会,一路风尘,一身疲惫。面对大家灿烂、爽朗甚而有些恣肆放纵的笑容,这些可以触碰到的简单却真实的幸福感觉,这如同野花一样质朴平凡却能让人一辈子不离不弃的老腔老调,我禁不住有些落泪的冲动了。我的心湖上有风吹过,起了波澜。一直以来,我在老师和同学的眼里,也许是个成功者,我的成就,我的光鲜,在今天这样的气氛里,显得那么无力而黯淡,微不足道。很多时候,我的身体如同陀螺,不停地在旋转,心里却是空的,没有着落。这使我想起戏与人生的关联。许正清为同学们建了一个微信群,叫“戏如人生”。这四个字耐人咀嚼。戏如人生,舞台上的嬉笑怒骂,爱恨情仇,情节里的起承转合,跌宕起伏,何尝不是人生的缩影;而人生如戏,生旦净末丑,无论主角配角,抑或是跑龙套,角色虽有分工,但各有快乐在其中,尽心去做,便是圆满。
在戏校旧址上,我看见一树樱花兀自开放,明眸皓齿,静美自在。昨天,她还未开;明天,她会凋落;今天,她为何还是这般烂漫明艳呢?这似乎是一道艰深的哲学命题。仿佛人生,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多少人穷尽一生,没有答案。或许,人生就是当下,不必执念过往,无须贪欲未来,如同这树樱花,开在春风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