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三言二拍”中的士妓关系
2017-02-14蔡莹
蔡 莹
“三言二拍”是冯梦龙的《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和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的合称。这五本书选材广泛,多方面多层次地描绘了当时人们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士人和妓女作为社会中两个独特的群体,在书中也成为主要的描写对象。文人笔下的“士”遇到提供声色娱乐的“妓”必然会发生一段精彩的故事,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这种关系的发展方向及原因都值得探讨。
一、士妓关系的类型
据初步统计,在这五本书中,明确提到士妓关系的共有13篇,我们可以对此做一个分类。
1.知己关系
罗隐有诗“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这句诗表明了书生和妓女之间拥有很大的共存性。此种共存性首先表现在情感上。自隋朝首创科举制度代替魏晋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以来,广大读书人都梦想借由科举这条道路来改变命运,实现为官做宰的理想。然而科举之路不仅是对学子学识的考察,还是对他们经济、时运、心理等各方面的综合考验。面对高中概率极低的科举,这些学子备受摧残,很容易和沦落风尘、送往迎来的妓女产生情感的共鸣。此外,像杜十娘、玉堂春,赵春儿等名妓皆是色艺双全,与士人遇合,既有才子佳人之配,又能在诗文情趣上相互应和,达到心灵的共鸣,从而产生惺惺相惜之感。《众名姬春风吊柳七》①[明]冯梦龙.喻世明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187.一篇中,柳永因“词家独步”的才华而在烟花巷里享有盛誉,所谓“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皆因爱惜其才。而在《赵司户千里遗音苏小娟一诗正果》②[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M].中华书局,2001:204.中,入话部分的曹文姬则是以诗选婿,正文里的苏小娟和赵不器也是通过诗的应和结成姻缘。此外,《小道人一着饶天下女棋童两局注终身》③[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21.中王秀才和上厅行首谢天香却是因书法而产生爱慕之情。由此可见,妓女对士人学识才华的欣赏、士人对妓女身世的同情及才美的赞赏,让两者产生知音之感。
2.利用关系
妓女因其职业的特殊性,往往拥有一些良家女子所没有的特权,比如她们在情爱方面可以不受伦理道德的限制。但是相比于这点微弱的“方便”,她们所受到的限制更多。首先是身份的低微,让人可以随意的轻之、贱之。其次,一些隶属教坊的官妓还得服从官府的命令。这种生存状况很容易让妓女成为士人争闲斗气的工具。《汪大尹火烧宝莲寺》①[明]冯梦龙.醒世恒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870.中,张媚姐和李婉儿两位妓女就是在汪大尹的授意之下,以献身的方式探查宝莲寺诸僧的勾当,最终协助破案。文中写到“两个妓女见说县主所差,怎敢不依?”《月明和尚度柳翠》②[明]冯梦龙.喻世明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456.一篇,同样也是此种类型。柳府尹上任,玉通禅师没有及时参接,遂有积怨。后,妓女红莲领柳府尹之命,色秀玉通禅师,破其金身,以出此怨。面对柳府尹“如不了事,定当记罪”的威胁,红莲只得“领相公钧旨”。这两例当中,士人都是以官府之命,勒令妓女为他们服务。前者是为断案,虽有一定理由,但对妓女仍是随意利用的心态;至于后篇,则完全是为报一己私怨而拿妓女当棋子施行诡计,反映的都是整个社会对妓女人格的漠视和践踏。而在《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③[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236.中,上厅行首严蕊虽没有“领命行事”,却也是士人争闲斗气的牺牲品。朱晦庵受了唐仲友的讥讽,便有意诬陷他不顾法令与妓女严蕊有染,重刑逼迫严蕊招供。作为社会底层的女性,妓女只是士人手中的工具。
3.恋爱关系
恋爱关系是士妓关系的主流,相比于知音关系中对“才”的推崇,恋爱关系中更看重“情”,而且这一类型中的士要么是捐来的太学生,要么是未第的秀才。前者家财甚厚,故能游历花丛,若稍有怜香惜玉之意,定能感化美人;后者虽穷苦,但有一番赤诚,亦能让美人动心。在《赵春儿重旺曹家庄》④[明]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489.中,曹可成就偷梁换柱,以500两替赵春儿赎身并藏之于外室。后落魄之时,虽有人挑拨,仍不移前志,此种重情义的举动,也让赵春儿“暗暗点头”。而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⑤[明]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502.中,前期的李甲也因“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忠厚志成”而深得十娘之心,在其囊中羞涩之时,非但没有驱逐抛弃,反而有从良之意,以身相托。在《玉堂春落难逢夫》⑥[明]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350.中,王景隆豪掷三万两换得一时缱绻恩爱,在资金散尽之后,玉姐倾囊相助,让其回家;而在高中之后,王景隆也没有移情别恋,而是“不肯轻舍”。相比于有资金资助的这几例恋情,《赵司户千里遗音苏小娟一诗正果》⑦[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M].中华书局,2001:294.中的苏盼奴和赵太敏的爱情就少了些许富丽,而多了几分质朴纯真。赵太敏一介书生,又不善经营,家业萧条,而盼奴则爱其“忠诚真实”,生死不易其心。《吕使者情媾宦家妻吴太守义配儒门女》⑧[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140.亦同此例,史秀才偷见薛倩坏了家私遭囚禁,薛倩在重遇表兄得以脱籍之后,对其亦心念不已。在恋爱关系中,士人与妓女的悲欢离合皆与“情”相关,也正因为这一点,士妓之恋才拥有了独特的魅力。
二、士妓关系发展的原因
士人与妓女这两个群体的遇合并不是偶然的,外界的因素和自身的状况促成了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首先,士妓关系的发展有着充足的时间和金钱。士子参加科举,往往是在都会之所,如明朝,乡试是在南北两京及各直省布政司所在地举行,每三年一次,试期在八月;会试,于乡试第二年春季二月在京师举行;殿试则在会试之后,当年三月份举行。由此可以看出,对众学子来说,赴考路途遥远,再加上交通不便,耗时极长。家境富裕的应试者便招妓同行,如《丹客半黍九还富翁千金一笑》①[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M].中华书局,2001:204.之中的河南举人某公子便包了名娼到京会试。此外,应试者无论是候考还是等待考试结果的时间都比较漫长。陈薛俊怡的《中国古代科举》提到,考生一般提前20天左右赶到省城或京城,而乡试成绩一般要在二三十天以后才能揭晓,也就是说考生在京城至少待上两个月。②陈薛俊怡.中国古代科举[M].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2015:105.一些富庶家庭的子弟甚至连年居住在京城备考或入学,身边备有日常所需之资,这也为寻花问柳提供了金钱的支撑。《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李甲就是在京坐监之时与同乡柳遇春同游教坊司院内而相识杜十娘,开始了“漫撒用钱”、“大差大使”的一年时光。
其次,是官妓听招的社会制度。《单符郎全州佳偶》提到:“原来宋朝有这个规矩:凡在籍娼户,谓之官妓;官府有公私筵席,听凭点名,唤来袛应。”③[明]冯梦龙.喻世明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265.这就为士人与妓女的遇合提供了非常好的契机,而且筵席之中,轻松欢乐、吟诗作对的气氛也有利于士人、妓女才学性情的展示和情感的发展。《钱舍人题诗燕子楼》当中,张建封到任之初,虽有闻关盼盼才色无双,但终未能一见。而适白居易来访,邀酒于公馆,才得请关盼盼作陪,由是建燕子楼以示专宠。其实,官妓应召制度自唐代就有,并且新进士子在这一方面还享有特权。《北里志·序》云:“京中饮妓,籍属教坊,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碟,然后可致于他处,惟新进士设筵顾吏,故便可行碟,追其所赠之资,则倍于常数。”④孙棨.北里志[M].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22.在公私宴会中,士子们招妓佐宴既有政策的支持又演变为一种时尚风气,而才美皆优的妓女开展各类席间活动既能增加宴会趣味,有能展示自己的特长,为士妓关系的发展提供契机。
最后,士人与妓女这两个群体的结合也是各取所需。在知音关系中,士妓相交于才情,自然能从对方身上汲取精神食粮。而在利用关系中,妓女虽然迫于官威沦为士人的工具或者牺牲品,但士人在下达命令时也会诱之以利,而这种“利”,也是妓女所渴求的。《月明和尚度柳翠》中柳府尹就许诺红莲“如了事,就将所用之物,前来照证,我这里重赏,判你从良”,妓家从良本就诸多波折,然柳府尹轻易许之,怎能不动心。在恋爱关系中,诸多名妓皆是才美兼备的,这既能满足士人的感官享受,又能慰藉他们的文人情怀。而士人身上多带有儒雅之气,又兼有“忠诚”、“厚实”的秉性或是俊秀的面庞,也让妓女们心爱不已。《长安的春天·唐代科举与进士生活》提到:“除了审美的需要,士人与妓女的往还交际还有现实方面的考虑:一方面要借助妓女的艳声扬名,让自己的诗歌被之管弦,传唱天下;另一方面则要凭靠士人的月旦来提高身价。”⑤杨波.长安的春天·唐代科举与进士生活[M].北京:中华书局,2007:154.这一点在《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一篇中尤为显著。柳永官场失意,烟花巷里的妓女却爱其才唱其词,这给了他极大的安慰感和归属感,对与之相好的妓女则常赠所创新作,妓女得之视若珍宝,传唱千里。
三、士妓关系的结局及影响因素
在士妓的三种关系中,前两种的结局一般比较简单,往往一笔带过或者没有交代。知音关系往往都有个美满的结局。《赵司户千里遗音苏小娟一诗正果》中苏小娟虽遭诬陷入狱,但恰好借此脱籍,比之姐姐盼奴要幸运得多,再加上赵太敏托之于赵不器,且二人因诗有情,遂成良缘,“齐白而终”。而在《小道人一着饶天下女棋童两局注终身》中谢天香和王秀才直接在父老们的撺掇下成百年之好,偕老终身。如前所论,知音关系首重才,次而重情,所以皆是顺遂,没有“苦情”一说。利用关系的结局更为简单直接。《汪大尹火烧宝莲寺》因是公事所需,汪大尹直接下令,并未允诺,事后也未提及此事。《月明和尚度柳翠》因是私怨,所以柳府尹以从良之利诱红莲,最后赏钱五百贯,免一年官唱,虽有赏赐,但并未兑现从良之诺。
相比于知音关系和利用关系,士妓间的恋爱关系则要复杂曲折得多,它有团圆和悲剧两种结局。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为代表的是悲剧。李甲耗完资财,携十娘回家,本就忧心老父盛怒,孙富借机点火再诱之以利,果然说动了他,相让十娘。造成此种悲剧的原因有二,首先,李甲对爱情的不坚定。杜十娘非爱其财,亦非爱其才,不过是有从良之志,又看中李甲的“忠厚志诚”,遂以身相托,岂料他临阵退缩,爱情梦想幻灭。其次,家族的压力。李甲为浙江绍兴人士,父亲李布政,家中三子,李甲居长;既是“纳粟入监”,初见十娘又“撒漫用钱”,也是富庶大家。李甲痴恋十娘之时,其父写信催促其归,李甲不听,惹得老布政大怒,李甲更不敢归,后与十娘同归,亦是忧心忡忡。由此,我们可以探知,李家根本不可能接受杜十娘。在双重因素的作用下,杜十娘的爱情梦想幻灭,产生了悲剧。士妓恋爱悲剧的另一代表是《赵司户千里遗音苏小娟一诗正果》中苏盼奴和赵太敏这对恋人。二人情投意合,至死不渝,却仍不能有百年之好,原因在于盼奴未得脱籍。赵太敏高中之后,也为盼奴脱籍之事奔走不歇,奈何一无钱财,二无人脉,最后无人问津,不了了之,二人又分隔两地,终是忧思成病。为何妓女脱籍如此之难呢?原因在于:“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嗔怪,许多不便,十个倒有九个不肯。所以有的批从良牒上道:‘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①[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M].中华书局,2001:297.因此,脱籍成为士妓恋爱的又一大障碍。
除以上三种影响因素之外,金钱也是士妓之恋能否顺利进行的一个重要条件。《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中周月仙一心要嫁黄秀才,奈何秀才家贫,不能备办彩礼,只能每夜渡船相聚,至晓又回,最后被刘二员外霸占,二人相见甚难。《吕使者情媾宦家妻吴太守义配儒门女》中史秀才也因家贫而无法与薛倩相聚。在韩愈的《代张籍与李浙东书》一文中,张籍有感于李浙东的见多识广,便悲叹自身“胸中虽有知识,家无钱财,寸步不能自致”②[唐]韩愈.韩昌黎文集校注(卷3)[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73.,这句话用在士妓恋爱上也十分贴切;而且,眠花宿柳的花销极大,储光羲《长安道》云:“鸣鞭过酒肆,袨服游娼门。百万一时尽,含情无片言。”在巨大的金钱压力面前,李甲、王景隆这些富家子弟尚且落得囊中羞怯的下场,更何况寒门书生呢?然而,当上述四种影响因素被克服之后,必然是一个大团圆的喜剧结局,最典型的莫过于《赵春儿重旺曹家庄》和《玉堂春落难逢夫》两篇。曹可成和王景隆都有相当的经济实力,初期并无钱财之虞。更为可贵的是,曹可成虽落魄拮据,但终不疑赵春儿;王景隆虽高中得官,亦痴心玉堂春。再加上曹可成偷梁换柱盗用老父钱财替赵春儿赎身,之后父亲、妻子相继离世,家族压力和脱籍问题迎刃而解,俩人得以团圆。而王景隆也相似,得与三姐重聚。值得注意的是,赵春儿和玉堂春皆不是正室的名分,可见社会对妓女的身份仍存芥蒂,团圆结局并非皆大欢喜。
青楼文化是中国古代文化中一个独特的存在,它与社会各阶层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士妓关系不过是其中一种。通过对“三言二拍”中士妓关系的研究,我们可以更深刻地了解这两者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士妓之恋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当中一个经典题材的原因。
参考文献:
[1]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2]冯梦龙.醒世恒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3]冯梦龙.喻世明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4]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M].北京:中华书局,2001.
[5]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6]陈薛俊怡.中国古代科举[M].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2015.
[7]孙棨.北里志[M].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8]杨波.长安的春天·唐代科举与进士生活[M].北京:中华书局,2007.
[9]韩愈.韩昌黎文集校注(卷3)[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