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制产生美:泛视听传播时代的传播学思考
2017-02-14
节制产生美:泛视听传播时代的传播学思考
栾轶玫
在技术先导、市场突围、用户偏好、政策推动多方合力作用下,传播进入泛视听传播时代。短期看,泛视听可以带来商业价值与自我价值的最大化,但长期看,过度泛化也将受到来自因缺乏多样性而萎顿的媒介生态以及单向度视听用户的反作用力之累。
泛视听;传播;机器;人工智能
由于技术门槛的降低、市场力量的追捧,视听传播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泛视听传播时代。泛的本意是广与多,具体到“泛视听”则是指视听传播领域、覆盖面广,视听传播内容、传播主体数量多,视听应用手段、视听生产与消费的泛化等等。
一、泛视听传播时代来临
(一)视频方面
视频生产与消费呈现出“视频数量众多、视频消费时间长、视频分享频次高、视频分享量大”[1]。2016年用户每日花费在网络视频上的时间比上一年增长了19.8个百分点。路透社预测:视频数量未来五年还将增长14倍。视频分享数量也高速增长,60%的用户会经常在网上分享视频。[2]视频分享的移动化趋势明显,“移动视频流量逐渐占据主导地位。预计到2022年末,移动视频流量将以每年大约50%的速度增长,占所有移动数据流量的近75%。”此外,视频直播化比重增加:“直播功能将越来越重要。数据显示,美国约有五分之一的智能手机用户会频繁使用在线直播功能,而在印尼、巴西等高增长的地区,这一人数还要更高。”[3]
技术门槛、市场价格的降低进一步促进了视频数量的增长,人们花500元就可以购买一个360度全景视频摄像机,自己制作交互视频,人们对视频品质的关注让位于对视频交互性的重视。专业媒体机构制作的视频也呈现出交互性转向:以擅长直播突发事件著名的CNN专门成立了一个新的视频部门“Great Big Story”,服务年轻群体,以社交平台高参与度话题为选题,以交互为接口,以在社交平台与移动平台分发为主要策略的新视频很受欢迎。
无论普通用户还是专业机构,都与视频产生越来越紧密的联系,无论在媒介生产还是媒介消费方面,视频无疑都是热点。
(二)音频方面
由于车联网应用的渐趋广泛,车载音频需求增长迅速。目前国内音频触达率为45%,北美是93%,中国市场还有很大的增长空间。[4]随着车联网的发展,传统收听设备会进一步让位于智能化的车载终端与车载化的智能手机。此外,聚合音频需求爆发,87%的人会收听在线音乐、有声书、自媒体、网络原创等音频内容,80%的人会收听广播,两者兼听则占66%,交叉收听是主流。[5]以喜马拉雅为代表的聚合音频平台用户数量、UGC音频内容都增长快速。音频的另一个趋势是智能语音,语音逐渐渗透到用户生活的各个场景中,建立在人工智能基础之上的语音识别、语音解析等技术的智能语音产品化正成为音频发展新趋势。
二、为什么是泛视听传播时代?
泛视听传播时代的到来首先是技术引发认知更新,其次,技术促成新受传模式,第三,视听传播满足用户直观化审美需求。
首先,技术引发认知更新。新技术层出不穷,基于交互理论、深度学习、进化理论的人工智能正改变着人对自身、对物体、对环境、对主体性的认知。大数据提供了对用户生成内容的模式识别、自我比对、视觉识别,数以百万计的大数据存储照片协助机器深度学习,从而能够进行人脸识别、视像识别等一系列的智能操作。而2016年Adobe发布的VoCo具有超强的语音学习能力,可以“生成人声”:通过分析一段人声提炼出相关声音要素,将之还原在另一端朗读文字中,从而生成一段原声者并未说过的话。
人们的认知由于新技术的加入,越来越倾向于依托清晰化的、类本真的、非结构化的文本,而视听传播,特别是视觉传播,提供了这种便利。视觉在现代传播中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位置,新技术的发展以及传媒业态的升级,使得图片、图像、动画、视频、VR、AR、MR等作为传播手段得到了广泛运用。
其次,技术促成新受传模式。在新技术特别是移动技术的裹挟下,人们的受传时间、地点都呈现出碎片化特征,人们无时无刻不在传播中。碎片化的受传状态,使得强调逻辑、结构化的文字文本,远不及强调视觉冲击力、非结构化的视听文本更与之适配。碎片化的时空里,逻辑思维让位于形象思维,人们更偏爱遭遇直观图景,直观、形象化的视听内容更易赢得碎片化传播用户的眼球。
第三,视听传播满足用户直观化审美需求。传播的本质是“符号互动”,视觉是人类符号系统的基础,通过视觉获取信息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而文字识读是人们后天习得的能力,相较于文字,人类更容易理解视听符号所传达的内容,图像是一种思维方式:从视觉心理机制来看,视觉作为一种知觉图像的思维方式,直达观者心理。人们从动态视觉传播中获取信息比从其他传播形式中获取信息都要更直观与省力,不用卷入过多脑力参与,而这正是碎片化传播用户的诉求——无需追问意义,无需发人深省,但求片刻欢愉,意思比意义重要。与文字传播相比,视听传播更好地满足了人们直接、情绪化表达的需求,与现代人直观化审美的旨趣相吻合。
此外,视听传播还可以提升传播参与度:视觉信息是人类最主要的信息来源。就提升传播参与度来看,视听传播可以有效增加传播参与度,提升传播效果。研究发现:当报道中插入视频和音频,用户更愿意观看也更愿意分享,参与度显著提高。视听传播还有利于创造共识,视听传播过程中人们的交流是通过眼睛看、耳朵听完成的,建立在视听符号基础之上的传播因此可以跨越不同种族、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文字的障碍,有助于相互理解与产生共识。
此外,视听传播还可以满足用户媒介奇观与直面真实的双需求。新技术极大地改变了视觉信息在传播活动中的地位。首先,多媒体影像技术、数字仿真技术、VR/AR等沉浸传播,革新了人们原有的视听经验,无论是视觉方面的颜色、造型、构图,还是听觉方面的人声、音乐、音响,都因新技术的加入而在渲染场景、抒发感情、辅助叙事方面可以更唯美、更绚烂、更为逼真地再现现场,特殊的视听语言带给人们生动且强烈的现场冲击与媒介奇观的享受。手机直播等直播应用的普及,使得一个人一个手机就可以随时随地直播个人日常生活,无需“服化道”“声光色”的宏大、精美处理,本色出演、本真出镜,同样受到人们的追捧。无疑,在制造媒介奇观、满足用户眼见为实两方面,视听传播比文字更有优势。
在铺天盖地的新技术裹挟下,视听消费正成为文化新力量。直观化的视听世界取代了逻辑化的文字世界,视听传播压缩了“看”与“被看”、“听”与“被听”的现实空间,拆掉了帷幕,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逼真迎合了匆忙疲惫的现代人对直观化审美的追求。
三、泛视听传播时代的传播学思考
泛视听传播时代,智能与视听传播的结合,人们降低不确定性的能力是增强了还是减弱了?视听元素被广泛应用,增加了信息读取与辨别的容易度还是混淆感?
视听传播要素——人(传者/受者)、机(智能/非智能)、信息(由文字—视听)呈现什么特点?视听传播要素之间——人(传/受)—人(传/受)、人(传/受)—机(智能/非智能)、人(传/受)—信息、机(智能/非智能)—信息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要素之间如何排序?要素之间如何实现动态平衡?视听传播存在着怎样的传播反馈?
(人—人、人—机、人—信息、机—信息的反馈)。
(一)智能传播VS情感传播
泛视听传播时代,视听传播遭遇人工智能,在很多方面发生着改变,机器深度学习进一步发展,美联社正在尝试如何用机器人生产广播稿;而语音识别也不仅仅是SIRI对话层面,VoCo的生成人声技术,在方便配音的同时,也会为制假提供便利,技术从来都是双刃剑。今日头条尝试用机器来剪辑长视频,把它变成适合分发的短视频,并利用算法自动生成视频集锦。人工智能的加入,使得过去视频剪辑这样需要专业水准与人工成本的工作有了新变化,机器可以规模化且高效率地生产视频内容。人工智能引发的视频分发革命在全球早已展开,Twitter采取了算法推荐新闻排序;今日头条依靠算法推荐的视频新闻占据了人们的手机客户端、注意力,进而是大脑。
人的感觉、记忆、回忆、思维、语言、行为的整个过程被称为智能,有人工智能加入的智能传播从理论意义上可以很好地完成人的传播活动,能够替代人们完成视频剪辑、信息分发、声音模仿等一系列基于复杂运算与智力活动的传播工作。比如,机器人主播可以完全模仿朝鲜女主播高亢激昂的声音。但是,机器难以完成人类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传播对象的情感唤起与情感连接。人们面对机器人主播时,即使它模仿得惟妙惟肖,也很难产生面对真人主播时,对主播播报方式与其国家环境自洽的解读与理解。无疑,真人主播播送新闻文本时所传递出的信息远远多于机器人主播的同等诵读,其间就是因为真人主播的传播中携带着人们(传受双方)的情感/情绪,一种有温度、有情感、有情绪的存在,这是机器人主播传播中所没有的。
传播编码与解码过程,不仅仅是信息的编码与解码,其间还包含情感/情绪的编码与解码,这一点是人工智能无法完全模拟与实现的,即使目前一些人工智能也加入了调侃、说笑、伤心等“类情绪”元素,但这种编程而生的情感/情绪本质上依然无法还原人类真实的情感/情绪。视觉、动态、移动、直觉这些对机器来说太难了,区分人类微小的脸部表情,开心与满足、失望与沮丧、期待与希冀等细微情绪间的区别,目前对机器而言还很难。
人类传播的本质是互动,流动的是信息,互动的是情感。视听传播较之文字传播,可以借助科技手段更好地实现情感传播,让传播因新技术而更加便利且兼具温度。
(二)传播主体:丧失主体性的主体?
泛视听传播时代,视听形式被广泛地应用,视听产品呈几何倍数增长,伴随的是视听冗余的高发。以2016年手机直播为例,一个人一部手机,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开始直播活动,这些直播内容用专业化的标准审视,就是打发无聊时间的无病呻吟。大量因技术低门槛而产生的视听内容,虽然也被其主流用户看作是最好的日常陪伴,但是,其间产生的视听冗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1.人类成为信息的奴隶。新技术将人类带入了信息时代。网络、手机、VR、AR、机器人等新技术铺天盖地般涌入人们的生活,新技术产生的大量信息作用于人的精神世界,信息控制着人的感觉、思想和行动,人们渐渐成为设备、应用的奴隶,每时每刻不离手机,分分秒秒查看微信,冗杂的信息占据着人们的眼球,麻痹着人们的神经,削弱了人们的思考力,让人们产生信息占有即智慧增长的错觉,信息作为主体的异己力量与主体对立起来,如不加防范,人类必将渐渐沦为信息的奴隶。
2.人类成为机器的奴隶。 2016年第三方监测媒体发布的数据显示:信息市场近一半以上的分发量都是由机器控制的,换句话说“机器人正在接管人类权利,控制内容分发”[6]。技术的指向是唯一的——向前!如同人工智能的发展,在技术派眼里,必然会经由弱人工智能到强人工智能进而到各方面能力都远超人类的超人工智能阶段。在技术异化状态下,技术日益超越人类的控制范围,不再是为人类服务的工具,而成为支配人类与社会的外在力量,成为人的对立面与主宰者,人在机器面前丧失了主体性,成为机器的奴隶。这也是为什么比尔·盖茨、霍金等名人对人工智能的未来表示担忧的原因所在,当人不再是掌控技术的主人,而成为了被迫适应技术的工具,甚至是技术统治的对象,人的主体性丧失殆尽,人又何以为人?
3.丧失主体性的传播主体。不断迭代翻新的新技术让媒介与人(传者与受者)的距离越来越近,呈现出一体化趋势,新技术在为媒体、用户提供便捷的同时也异化着媒体与用户。媒体的主体性与主体间性在其间都不断受到挑战与动摇。
新技术消弭了媒介的边界与壁垒,而这种边界与壁垒在前网络时代是存在着的:烽火传讯息的远古时代,狼烟由专人负责,不是谁都可以点的;近代的报纸、广电时代,传播更是一个有着很强专业门槛的领域,壁垒无处不在。
新技术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这种壁垒,人的个体传播能力得到极大的发展,这使得人与传播的关系发生了巨变。“人人皆为传者”增加了信息系统的不确定性,势必会带来新一轮的信息混淆,人们无从判断哪些信息是可信的,传播因此陷入盲人摸象的新困境。
随着新技术的发展,作为客体的异己力量的新技术正逐渐吞没着人的主体性。媒体在利用新技术便利的同时也在逐步出让自己的主体性。人工智能的发展意味着媒体机构的某些工作可以被机器替代,机器可以进行智能传播,但却难以带给人们有温度的情感传播,毕竟,人类情感/情绪是个非常复杂、不断变化的状态。如果机器也具备了这部分能力,那么,媒体机构的存在就越来越微不足道,没有主体性的传者何以能成为传播主体?
(三)职业形态的改变:“组织人”到“创意人”
先前隶属于某个媒体机构才会获得某种信息收集与加工的权利,编辑、记者是“组织人”,媒介组织为他们提供工作便利、信誉背书以及传播与反馈的渠道。
而新技术给信息收集、加工、传播都提供了某种便利,这种便利由于人工智能的加入,甚至变得自动化起来。不管人们是否是隶属于某个媒体机构的“组织人”,层出不穷的媒介辅助工具、人工智能工具可以帮助你挖掘真相、探索未知。人们可以利用网络工具“Grano”提取数据,帮助自己去调查公众和政府官员之间存在的联系;可以使用某种特定软件,对自身所处环境的人身安全、网络安全进行风险评估,从而确保自己在信息收集时的安全性以及做出要不要将调查继续下去、将结果传播出去的决定;人们还可以利用机器帮助自己更好地分析、比对过往数据以发现新的线索……凡此种种,在过去都是专业机构中“组织人”从事的专业工作,现在任何人都可以借助外挂设施实现了。换言之,你不必非是“组织人”,你也能成为传播能手。传播者与媒介组织不再是强捆绑关系,作为“组织人”的传播者正在向“自组织”传播者演变。
此外,职业形态还因机器的加入而发生了新变化,媒介“组织人”的信息加工方法被分类、内容生产经验被输入机器,形成固定模式供机器学习,传统媒介“组织人”的部分工作正在一点点地被机器所取代。编辑、采访、写作、分析、新闻线索等一系列过去“组织人”赖以生存的技能正让位于机器,在某些方面,他们甚至比“组织人”做得更精彩。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机器在某些方面可以完全替代媒体“组织人”,但是在依靠直觉、灵感、联想、形象思维等视听创意领地方面,专业人士依然占有优势,如果说由传统“组织人”向“自组织”传播者过渡是一种客观促成,那么,传统“组织人”向“创意人”转变则是一种主观选择。
(四)传播呈现:“精饰化”与“去饰化”
泛视听时代,视听传播的技术门槛降低与专业门槛提高将长时间并存。一方面是“精饰化”的造梦圆梦,一方面是“去饰化”的日常陪伴。以直播为例,传统直播拍摄时是多机位、多视角;参与人员包含出镜记者、现场嘉宾、演播室主播等多层面人员;拍摄手法精细化;直播切换高水准、专业化;屏幕呈现多窗口、多元素,整体而言,传统直播是一种精饰化的操作及呈现。而网络直播、手机直播等二次元用户为主的直播则多为单机拍摄、单一视角、单一景别;屏幕呈现上也多以弹幕、礼物、表情包等同屏、叠加呈现,经常是弹幕遮挡了主播的脸;或者一个景别一个镜头一个视角的单一记录,视觉逻辑也多是单线条,视觉语言也单一化,整体是一种“去饰化”的操作与呈现。
传统直播追求精饰化与它的功能、定位、观众期待是一致的,传统直播具有较丰富的视觉语言,它将人的思维、情感通过视觉元素内在组合形成的视觉语言呈现出来。借助高科技,可以将这种精饰化的直播主张进一步提升。让用户从中获得闭合性的、创造性的体验。与此同时,二次元直播是一种“去饰化”呈现,与其用户的日常陪伴、注重互动的需求也是相得益彰的。
普罗大众因技术门槛降低而得以投身到视听内容生产中从而促成了视听产品的繁荣;而专业人士在新技术冲击下,更加依靠不断提高专业门槛、强化专业性来捍卫自己的存在感与自我价值。可以预见的是,视听传播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状况将长期并存。
在技术先导、市场突围、用户偏好、政策推动,多方合力下视听传播进入泛视听传播时代。打开喜马拉雅,就可以听广播、听名著、听名人的每日絮语;打开YY直播,就可以看到网红或歌或舞或闲聊的日常画面。无疑,视听传播这种传播方式满足了当下人们碎片化受传状态中对于直观化审美的追求,但是,如果过度泛化,则会伤及用户、媒介生态以及视听传播本身。
之于用户而言,长期浸染在视听符号系统中,文字识读能力缺失,将导致人们接收信息的单一性、处理信息的单向度;之于媒介生态而言,多样性是媒介生态良性发展的重要前提,任何一种传播方式独大都会导致媒介生态的萎顿与凋零;而之于媒介生态子系统的视听传播自身而言,从短期看,泛视听可以带来商业价值与自我价值的最大化,但从长期看,过度泛化也必将受到来自因缺乏多样性而萎顿的媒介生态以及单向度视听用户的反作用力之累。
泛化并不一定导向繁盛,这也许是我们对正在到来的泛视听传播时代应保持谨慎的乐观、克制的拥抱的原因。毕竟,节制产生美!_
注释:
[1]数据来源:ZenithOptimedia《网络视频前瞻报告》。
[2]数据来源:Global Web Index《视频数据报告》。
[3]数据来源:爱立信2016年度移动通信市场调研报告。
[4][5]数据来源:尼尔森网联全国全媒体生态调查(2016)。
[6]今日头条算法架构师:人工智能的下一步是机器人写作和短视频制作.钛媒体,[2016-12-05].http://www. tmtpost.com/2540073.html.
(栾轶玫:传播学博士,新媒体专家,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