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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墙之内:美术大师的养成之路
——读尼古拉斯·佩夫斯纳的《美术学院的历史》

2017-02-13胡悦晗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美术学院艺术家艺术

胡悦晗

院墙之内:美术大师的养成之路
——读尼古拉斯·佩夫斯纳的《美术学院的历史》

胡悦晗

1793年7月13日,一个雅各宾派记者让-保尔·马拉在家中被害。同年,著名的雅各宾派画家雅克-路易·大卫创作了以该事件为题材的油画《马拉之死》。如同许多评论家指出的那样,这幅画通过去除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寓言人物以及弱化所有的谋杀痕迹,成功地创作出一副革命者圣像,成为法国大革命史上的经典作品。画家大卫也得以名噪一时。尽管在雅各宾派倒台之后,这位拥护自由、平等、博爱的艺术家成为法兰西帝国执政者拿破仑的宫廷画家,但他所创作出的众多以历史英雄人物为题材的作品以及培养出的安格尔、柯罗等一大批杰出的学生,成就了其在欧洲艺术史上无人撼动的地位。

当欣赏者止步于伦敦圣保罗教堂与巴黎卢浮宫博物馆里大卫的作品前,赞叹艺术家那精妙的构图与色彩时,少有人会思考,如大卫一般的艺术家究竟是如何习得让他们赖以成名的专业技法?为什么一些画家生前便已荣誉等身,而另一些画家却默默无闻甚至潦倒不堪?在人类文明史上,那些如雷贯耳的美术大师是如何习得绘画的十八般武艺,并最终获得公众赋予他们的艺术家称号的呢?英国美术史学家、伦敦大学教授、剑桥大学讲座教授尼古拉斯·佩夫斯纳2016年出版的《美术学院的历史》一书,为我们呈现了从古希腊罗马时代至中世纪,再至工业革命时代直至今天,美术学院这一培养绘画人才的场所在政治与社会环境的新陈代谢下经历的各种有趣变迁。正是借助于美术学院这个不断变化中的载体,那些如雷贯耳的大师才得以涌现并被人们记忆。

作者开篇即从词源学角度叙述了“学院”一词的变迁史。英文“Academy”中译为“学院”之意。今天所谓的学院,指由政府或公共机构出面主办的促进学科发展的高等教育或专业技能教育机构。在今人眼中,学院象征着高大的围墙、戴眼镜的秃顶教授、阶梯教室、图书馆、充斥着计算公式和专业术语的论文等单调、乏味的气息。然而作者指出,在古希腊时代,雅典人就称呼柏拉图与他的众多追随者们在郊外、草地、公园等各种场合自由的辩论活动为academy,后引申为用引人入胜、轻松愉快的方式讨论问题的无拘束、非正式的聚会活动。这些活动不仅成为米利都学派、斯多亚学派、智者学派等众多哲学史上的肇始源头,也造就了西塞罗、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伟大的哲学家。

在文艺复兴初期的巴洛克时代,对古希腊时代academy活动的重新提倡直接导致了一批以聆听音乐、相互鉴赏诗文、讨论修辞与伦理等问题,甚至组织各类城市庆典、操办饮宴或竞赛的上流聚会圈子的出现。在这里,有着极高的半封闭门槛的academy更多是一种代表着精英主义的荣誉象征。一个人要想被这些贵族沙龙接纳,他必须具备隽永的文字书写能力、优雅的谈吐风度以及达观的生活态度。

随着文艺复兴运动的发展,由专制王权孕育出的理性、系统和秩序成为人们追随的目标。旨在发掘古希腊与古罗马时代文明遗产的新古典主义运动蔚然成风。刚刚执政不久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接管了一个民间文学团体,并把它发展成为致力于研究法兰西语言与文化的圣地——法兰西学院。与此同时,巴黎科学院、那不勒斯研究院等科学研究机构也纷纷成立。作者指出,不同的是,在中央集权的法国与英国,最重要的学院都集中在首都。无论是罗伯斯庇尔时期的巴黎还是斯图亚特王朝时期的伦敦,都汇聚了最一流的艺术家。他们服务于王公贵族。而在当时仍然被封建割据势力四分五裂的德国,起源于民间社团的学院分散于奥格斯堡、维也纳、柏林等若干个中心城市。

中世纪晚期,工商业城市的力量开始空前强大,号召人们重视家庭、职业和商业经营的新教的传入,奉归纳法与演绎法为圭臬的科学获得了蓬勃发展,作为时代科学先驱与哲学精神象征的学院开始具备了现代规章与财政制度的雏形,在日益强大的民族国家的中央集权主导下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正式开启了现代人类文明与艺术传播史上崭新的一页。从18世纪中叶至19世纪初,欧洲境内有100多家美术学院或公立美术学校得以兴办。哥本哈根美术学院、那不勒斯皇家美术学院等均在这一时期诞生。

与古希腊时代散漫、自由的academy活动相比,工业革命以来的美术学院遵循现代大学体制的运作规律。院墙之内,是按照现代学术分科标准设立的功课表、学生作息活动表、户外写生训练、各种旨在探讨艺术与审美问题的大小研讨会、各种受到政府及社会各界资助的画展与作品评奖以及那些在学院体制内占据功名的艺术大师们一次次面向师生与公众的演讲。这里承担了培养未来艺术家的审美品味与知识创造的任务,使他们日后能够站在时代前沿,引领公众,开创新的绘画风格与流派。

今天的美术专业被归为艺术大类,美术院校的毕业生被视为将来从事与艺术相关工作的人。然而,在古代文明阶段,艺术并未作为一个专业类别从文化中分化出来。早期的画家如同各种工匠、手工业者一般,仅仅被视作一个具有专业技能的人。一个从事绘画职业的人必须研习素描、石膏像等技法,并且在某家师傅的作坊中充当足够年限的学徒后才可开业作画。在封建行会一统天下的中世纪,画家与面包师、手工业者一样,是一种靠手艺吃饭的工匠职业。他们隶属于行会或商会。画家的职业技能通过身教相传的师徒制得以传承延续。徒弟必须在师傅私人开设的作坊里工作,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学习绘画。当学徒期满,将会举行一个特别的仪式,标志着学徒可以独立出师。

文艺复兴初期,由达官贵人赞助兴办的各种私人学院尚未替代师徒制,成为年轻画家与雕刻家的职业培养场所。学生们仍然在师傅的作坊中学习油画和铜版画,练习人像雕塑。然而作者指出,这一时期,在私人美术学院内部已经开始萌生了将器物层面的绘画技能升华为艺术层面的美术创作的努力。在他们看来,艺术家因其创作的独特性与不可复制性,远远高于那些仅仅依赖技能进行重复劳动的画工。为了获得公众的信服,不仅艺术的鉴赏与审美等人文学科开始受到重视,解剖学、几何学、透视法等奠基于理性主义的自然学科也得到学院内部师生的关注。学生在学院的学习重点开始从传统工匠式的技法训练转变为在教师的指导下,集体鉴赏、研读经典大师的作品。画家学习的知识开始多于他所需要具备的技能。那些磨制颜料、铜板雕刻等技法被视作刻板的、低下的、毫无创造力的苦役,而各种对大师作品的鉴赏评论迭出。通过评论家的文字,艺术被赋予了独特的美学色彩。艺术作品被视为是出类拔萃、无与伦比的,艺术家也理应是卓越和杰出的。

如果说早期美术大师借助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潮理念,为绘画在艺术领域争得了一席之地,并以此提升他们自身的社会身份,那些侧重于器物和技巧层面的雕刻师、版画师等工匠却并未分享到这一胜利成果。他们仍然被束缚在行会与同业公会的管辖之下。作者指出,随着中世纪晚期兴起的现代美术学院承担了未来艺术大师的培养任务,那些技能层面的素描与雕版等手法被低一级别的美术学校接过去,职业素描训练转移至技术学校或职业学校,这些学校就是工业革命以来现代工艺美术学校的前身。他们侧重于建筑、纺织等工业方面的造型与装饰,与美术学院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现代工商社会里美术学院体系内部的两个分野。

艺术家在公众的视野中冉冉升起的同时,他们也失去了达官贵人的庇护。作者指出,在中世纪的艺术供求体系中,不存在职业鉴赏家这一群体。艺术家服务于国王与达官贵人,他们必须遵照贵族精英的意图行事。然而,随着中世纪晚期工商业的发展与城市复兴所导致的社会裂变,旧式贵族开始消亡解体,一个数量庞大的市民群体以及在这个群体中逐渐涌出的工商业新贵族开始成为艺术家们未来的客户。这是一个庞大的供求市场。艺术交易大幅繁荣,生产者与顾客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一个以转手、囤积各类绘画作品为业的艺术经纪人群体开始出现。失去专制王权庇护的艺术家们必须把握他们未来主顾们的审美取向,迎合他们的喜好和品味,否则艺术家就将因无法谋生而潦倒不堪。他们在失去来自国王与宫廷提供的等级头衔与优越地位的同时,开始挣脱来自封建行会的束缚,获得了独立创作的艺术自由。

在封建王权一统天下的时代,艺术家们为教堂、公共建筑以及王室家族创作了大量作品。这些作品通常尺寸巨大,旨在表现皇室的庄严、肃穆以及各种宗教题材的崇高之感。当中世纪晚期,随着城市工商业的兴起与发展,新的市民阶层作为艺术家们的新主顾出现在艺术交易市场上。他们拒绝王室与贵族的审美取向,更青睐于能够悬挂于家庭墙壁上或摆放于桌台之上的小幅人物肖像画。这些肖像画旨在凸显启蒙运动时期城市工商业者严谨、勤俭、理性的个人气质,同时又不失亲和,注重家庭和睦。以往被忽视的中世纪乡村开始纳入艺术家的视野,并以弯曲的流水、农舍、森林与牧场的和谐匹配呈现出的“秀美”之感取代那些巍峨城堡与自然奇观呈现出的“壮美”之感,作为新兴的风景画的主要题材。在大量人口开始靡集工商业城市的时候,在文学与艺术领域,乡村被批判资本主义工业与城市文明的浪漫主义者重新发现,并赋予了道德与审美层面的优越感。

有别于以往艺术史类著述存在的以风格流派的归类为框架以及按不同历史时期为脉络的两种叙述方式,本书意在融合艺术史与社会文化史的视角,跳出上述两种单一视角,通过呈现美术学院在全球的发展史,一窥人类文明与文化的流变痕迹。借助作者将艺术融入历史的努力,我们得以知晓美术学院在历史上的前世今生,洞悉其背后呈现出的封建王权、行业组织、工商业者等各种新、旧社会群体对美术学院以及美术工作者的影响。

晚近的艺术史领域有一种新观点,认为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时期对古希腊文化的复兴是基于后人对古希腊城邦政治与公共生活的想象与误读,与古希腊时期的历史真实相去甚远。在建构主义思潮的影响下,这种观点颠覆了以往认为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是对古希腊传统的恢复这一结论。尽管作者未明言,但不难看出该书在论述画工与艺术家的分野以及工业革命时代对自然风景的“发现”这两个部分,具有明显的建构主义理路。这也是全书较为精彩、分量最重的两个部分。

然而不能不看到,此书因只涉及到了传统意义上欧洲主要国家的美术学院而呈现出明显的“欧洲中心论”色彩。在欧洲人的传统语境中,欧洲是指继公元395年罗马帝国分裂后,以高卢人、哥特人以及日耳曼人先后南下,继而形成的西欧版图。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以及基辅罗斯公国等中欧与东欧版块不在此范围之内。全书围绕着巴黎、罗马、柏林、比萨等文艺复兴以来的主要城市展开,不仅未能顾及到亚非拉、南美、北美地区,对北欧以及东欧等部分国家也有所忽视。事实上近代以来,随着工业革命伴随殖民者的足迹遍及全球,现代美术理念与教育体系也随之传播至全球各个角落。有异于器物层面声光化电的现代文明得到普及与推广,人文与艺术领域的思潮和体制的传播则因遭遇各种“地方性”的抵抗而水土不服,并发生诸多碰撞和变异。由此衍生出许多值得深入的话题,只有期许后续著述来完成。

胡悦晗 博士、杭州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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