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董其昌“南北宗说”的再思考
——读《容台集》
2017-02-13艾麟
艾 麟
对董其昌“南北宗说”的再思考
——读《容台集》
艾 麟
董其昌在他5 9岁时,以禅宗的南北分宗来比照中国山水画历史的发展和传承的脉络,写下“南北宗说”。这种感想绝不是偶然的,正如他自己所言“乃学人实历悟境”。他融汇中国传统儒、释、道的精神,从文化的视点观待绘画。把绘画作为文人的“雅趣”提升到“悟道”的高度,进而把当时的“文化产业”提升到“文化事业”的高度,是前无古人的。自然会引起当时和后世文人画家们的共鸣而得以弘扬。其影响之余绪,对今天的我们将仍有启示。
董其昌;南北宗说;传统文化思想
1613年,59岁的董其昌观摩欣赏董源及范宽的山水作品,电光火石之间,大有感悟,于是写下心得:“禅宗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有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南北宗说”即出于此。
董其昌的这一心得,对当时以及之后三百余年的中国画坛产生了深远的理论影响。历史演变至今,美术界对董其昌此说褒贬不一,近代研究者大多对其进行否定或贬低。在董其昌之前并不缺少画论。但论述者大多仅着眼于绘画一门。如果把董其昌的心得作为一个行业的理论或标准,“南北宗说”的确成为了历史。董其昌不是站在从业者或专家的立场,而是站在传统文化的大格局下,融汇儒、释、道精神而提出对山水画的观点,尽管在理论上不精确、在逻辑上不严密,却是直指人心。其对后世的巨大影响,不仅因历代众多的从业者中他的声名地位最高,还在于他学养的全面和深厚。随着国际国内对其研究的深入,董其昌作为当时一个文化标志性人物,其文化思想为崇尚资本和科技的当下注入一丝清新,确有值得今天艺术界反思之处。本文试从《容台集》中所反映的董其昌的思想,来探讨他提出“南北宗画论”的理论依据及意义。
一、董其昌其时其人
董其昌(1555-1636),生活在明朝中后期。《明史·卷二百八十八·列传第一百七十六·文苑四》记载董其昌“举万历十七年进士,改庶吉士”。明朝自嘉靖中期以后,因承平日久,朝纲颓废,官吏贪墨,“南倭北虏”之患、民不聊生之苦,内忧外患纷至沓来。特别是从万历废除张居正的变法后,朝政日益腐败,国家一片混乱。
从明初的《水浒传》到中后期的《金瓶梅》,小说中主要人物的命运变异,反映出整个社会价值取向的反动。明朝主流学术虽然推崇程朱理学,科举考试的《四书》《五经》为朱注。但陆王一系的“心学”、李卓吾的“童心说”等诸多新思想冲击着本身就有缺陷的朱熹学说。在文学上,以袁宏道为代表的公安派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论调,提出“信腔信口,皆成律度”的文学主张。官方虽提倡朱熹“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整个社会现实却呈现出人欲横流、穷奢极欲的现象。
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怠政,万历甚至不见廷臣达二十五年。《明史·张孟男传》记载:“万历十七年,帝不视朝者八月。”以致至于秉笔太监把持朝政,内阁只是门面。作为“社会良心”的士大夫阶层,由于统治集团内部矛盾激化,为了小集体利益,他们打着道德、高尚的牌子,结党营私,争权夺利,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在朝堂上龂龂不休,彼此攻讦,以至于“党祸酷烈”,直至明亡。《明史》记载“董其昌,字玄宰,松江华亭人。”万历十七年,34岁的董其昌中进士。改庶吉士。虽然早在唐朝就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但和张居正比,董其昌入士不能算早。“嘉靖二十六年,居正成进士(22岁),改庶吉士。”同样是“天才俊逸,少负重名”,同是太子师,同样都有机会入内阁,达到仕途的顶点,进入权力核心。但两人的选择是迥异的,一个成为大政治家、改革家,一个却以书画见长。或许是造化弄人。
《容台文集卷之一·参知陈公遗集序 》里董其昌写道:“余惟撰造之事,非名心甚厉者,不能钩深抽秘,极其才情之所如;又非名心甚恬者,不能驰域外之观而俟千秋之鉴。”这是董其昌自我剖析的一段。他文章很好,但他“视一切功名文字直黄鹄之笑壤虫而已”,他认同儒家“君子不器”的思想,不想削尖脑袋当某方面的专家。所以他的许多观点在理论上不精确、在逻辑上不严密,不能达到极致。他认为自己也达不到能像孔、孟一样做圣贤,开创新学术,以待后世评说。他清楚自己的目标,所以他认为“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葢幽人高士蝉蜕势利,藉以耗壮心而送日月。”(《容台文集卷之三·题词·茶董题词》)董其昌的这种见地,体现出他受老庄思想的影响,顺势而不逆;也体现出孔门三千弟子中,仅颜回才达到的身逢乱世时能做到“遁世无闷”思想的至高境界。
董其昌自视甚高,是个高自标置的人。陈继儒在《容台文集》的叙中写道:李夲宁讨好时为史学巨匠、文坛盟主的王世贞,“与之气谊声调甚合”。董其昌当时还没中进士,但他心怀傲骨,不肯趋炎附势。“曰:神仙自能拔宅,何事傍人门户间。”虽然后来他们对文化现象的观点有许多相同之处,但从当时情形看,董其昌此举并不是年少轻狂、目中无人,恰证明他独立不倚的立场和他脱俗的性格。董其昌为人大度达观。“余书画浪得时名,润故人枯肠者不少,又吴子赝笔,借余名姓行于四方,余所至,士大夫辄以所收视余,余心知其伪而不辩此,以待后世子云。又不知苏公有此否也。”
董其昌为官做人有原则,不随波逐流。然而在乱世中想独善其身也难。他“督湖广学政,不徇请嘱,为势家所怨,嗾生儒数百人鼓噪,毁其公署。其昌即拜疏求去,帝不许,而令所司按治,其昌卒谢事旭”。这件事当时被闹得沸沸扬扬。董其昌不搞权钱交易,得罪了权贵。而当时的流民多,好利用做文章。董其昌在文集的笔断中,对于当时辽东的局势有清醒的判断和认识,在清朝文字狱时期也是满清统治者所打击的对象。他若真有污行,清人写《明史》时不会轻易放过。
董其昌“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作为主管国家“文、教”的部长,在当时的乱世不可用事,而以“用行舍藏”的方式处理。正是自宋代就一直被中国知识分子参究和追求的“孔颜乐处”的精神境界。陈继儒在《容台文集》的叙中写道:“士大夫……后叹服公之先几远引,坦坦如无事道人。非生平名心淡,识力高,何以有此。宋礼部尚书倪思云:与其为有瑕执政,宁为无瑕从臣。其公之谓矣。以此而发之心声心画,虽欲不传,得乎?”这是老友对其知己之神和不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最好注解。为其如此,才使他更多的“寄乐于画”,并最终将传统文化精神结合在对绘画的解读上,为中国美术理论在思想上增加了高度。
二、董其昌南北宗思想的形成
“董其昌……举万历十七年进士,改庶吉士。”董其昌能为庶吉士,可见其必为士中翘楚。
文集的《合刻罗文庄公集序》是董其昌为时称“江右大儒”,在明中期和王阳明分庭抗礼的大学者罗钦顺所写的。在序中,董其昌清晰地分析了明朝中后期主流学术的变迁:“成弘间,师无异道士无异学。程朱之书立于掌故称大一统,而修词之家墨守欧曾平平尔。时文之变而师古也,自北地始也;理学之变而师心也,自东越始也,北地犹寡和,而东越挟勛名地望以重其一家之言,濂洛考亭几为摇撼。乃太宰罗文庄先生独折之曰禅。”董其昌此时对各家之学及其长短之处早已汇通于心。而《八大家集序(馆课)》是董其昌在为太子上课时,对当时文学思想变迁的总结:“明兴洪永之间,犹知宗尚……自德靖而后,士务速化好钓奇。于是置经术弗问而取秦汉诸子之文。句比字栉以相色泽,曰:是可超唐宋之乘。吁吾不知此八家者其力固不能尔邪?抑其能之而薄不为耶?且所为罢斥诸子者为其畔于经也。畔于经矣,而瑰玮俶诡,自立堂堂则犹之有家也;若袭秦汉诸子之余而寄其门庑之下,是乃向者江左西崑之习,而韩欧数公所奴仆命之者矣。何以家为?”董其昌反感形式上的因袭,“句比字栉以相色泽”是形式语言,“唐宋之乘”是精神境界。可见当时的“士”也为急进功利而绞尽脑汁,和现在无二无别。董其昌提醒要在精神上“自立堂堂”而不要“寄其门庑之下”。
董其昌不仅对儒家、道家思想精通,而且很早就受到佛教的影响。《容台文集·卷四·碑铭》载:“忆师昔为休公谒故宫保陆文定公,时不佞昌与征士陈继儒皆缔莲社之友,征栢亭之义”。董其昌23岁从学于“端介恬雅”的陆树声。晚明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真可称:“陆宗伯深于禅理。”董其昌在学习儒家经典的同时也研习佛法。真正让他“沉酣内典,参究宗乘”的契机,则是紫柏真可请“时为书生”的董其昌“为思大禅师大乘止观序”,并告诉董其昌:“道人于子有厚望耳。”此后董其昌对佛法“稍有所契”。直到他31岁时才“瞥然有省,自此不疑”。此后其与晚明四大高僧的紫柏真可、憨山德清和云栖莲池都有交往,对佛学有甚深领悟。在别集的《禅悦》中有董其昌对儒、释、道思想,心性的体用的不同解读和感悟,包括对朱熹、王阳明、庄列以及荀杨、文中子等人的学说与佛学思想的同异对照。在文集中还有其对时事,对政治,对文学、书法等等的感悟和见地。和他对绘画的感悟一样,这些思想不是为了建立理论体系的,正如他自己所言“乃学人实历悟境”的心得,不是要专门著述以博功名的。陈继儒在叙中写道:“公摇笔万言,缘手散去,侍儿书记竟不知转落谁何手也……其他散见于劈笺、题扇、卷轴屏障之外者甚伙,赖冢孙庭克意料理悬金募之,稍稍不胫而集,呈公省视乃始笑为已作。不然等身书几化为太山无字碑耳。”
中国传统是“圣人述而不著”(老子除外)。而贤者也是不肯著述六艺,如扬雄的《法言·吾子》“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顾炎武也提出“君子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把诗词文章看成是童子所为的雕虫小技,这是何等的格局。好在董其昌不是个单一的儒者,他有圆通的一面,因此他多为“无益之事”,心得也写得很多。
《容台别集卷之六·题跋(四)·画旨》中董其昌写道:“画家以神品为宗极,又有以逸品加于神品之上者,曰:失于自然而后神也。此诚笃论,恐护短者窜入其中,士大夫当穷工极研师友造化,能为摩诘,而后为王洽之泼墨;能为营丘,而后为二米之云山,乃足关画师之口,而供赏音之耳目。”“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又是大李将军之泒,非吾曹当学也。”明朝中后期承平日久,各种岗位已是人满为患。加上教育的普及,大量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没有职位,不得不投入到文化产业中,许多人成为职业画家。与唐宋时士人兼官员的“士夫画”时期情形不同,此时的绘画,只好叫“文人画”。这两段心得体现出董其昌矛盾于“道”和“技”的关系。既想二者兼顾雅俗共赏,画师对技术要赞叹,知音也明了境界;又想“一超直入如来地”,体现了董其昌真实的心路历程。唐代的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论画体》中就指出:“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成谨细。”如果从一个行业的手艺来讲,一定是要越“精”越“谨细”越好。所以才有文人画和画师的区别,关键要看站在何种角度看绘画,或者说要看绘画的目的为何。董其昌的地位使他不能站在行业的角度,因此他矛盾。
稍后,董其昌又有领悟:“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伯骕精工之极,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钱舜举是已。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在昔文太史亟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画不能不逊仇氏,固非以赏誉增价也。实父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阗骈之声,宛如隔壁,钗钏戒顾,其术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也。”这是董其昌在知天命的年纪,以大历史观对比中国山水画的传承发展的变化,思考绘画的目的,进而思考关于“道”和“技”的关系。在这里他体会到,以高超“近苦”的技术去追求“士气”这个目标,“五百年而有仇实父”。大多数人都把“技”当成了目的,所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就如同想靠打坐成佛,磨砖想成镜一样,外在的手法可以达到极度相似,甚至乱真。他认为应该直奔绘画的目标去。董其昌此时已经把绘画从一个行业,提升到“志于道”、“觉悟”这样一个文化精神的高度。而且此段论述里就含有顿悟、渐悟的义理。
三、董其昌“南北宗说”的意义
董其昌59岁时结合多年的感悟写道:“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抅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衰。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六祖坛经·顿渐品》里有六祖对南北顿渐的阐释:“时祖师居曹溪宝林。神秀大师在荆南玉泉寺。于时两宗盛化。人皆称南能北秀。故有南北二宗顿渐之分。而学者莫知宗趣。师谓众曰。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董其昌在这里没有按《坛经》以人的南北来分。对于历史掌故烂熟于心的董其昌,自然清楚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的政权注重事功,如文人士大夫在政治上的改革实干、佛教的石窟、壁画。南方政权注重义理,如文人士大夫谈玄论道、佛教的讲经说法及《昭明文选》的编选。最后,北方的实干征服了中国大地,南方的义理征服了中国人的精神。传统文化的南和北分别代表了“明理”和“实干”。《楞严经》中说:“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所谓的顿渐就如达摩所说,一是“理入”,一是“行入”。董其昌认为北宗的代表是二李父子的着色山水,重于可见的色彩和技巧,是实干,属于渐修;南宗的代表是王维的“始用渲淡”,重于不可见的画外之境,所谓“画中有诗”,是明理,属于顿悟。这样“南北宗说”出炉,董其昌按自己的体会把绘画的目的和意义拔高了。因为只有理解了绘画的最终目的,才能不被技法迷惑而“一超直入如来地”。
董其昌从文化精神的角度看待绘画,虽然儒家思想认为“六艺皆技”,董其昌却把绘画和“悟道”扯上了联系。他的心得一下子把当时的“文化产业”提升到“文化事业”的高度;把“雅趣”提升到“道”的高度,是前无古人的。自然会引起当时文人画家们的共鸣而得以弘扬。既然是“志于道”,那精神内核就一定是“平淡天真”的,“天地不仁”正是天地的大仁。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所以道家也认为“大道不称”。
董其昌一方面肯定李卓吾的见地,认为“阳明先生识此,发为良知之说,犹是宗门浅浅之谈”;一方面只谈自己不断加深的体会,而不肯为理论而理论,“宗之者与辟之者,俱未曾深研法要也”。因为一旦建立体系就会被局限,体系之外的就会被排斥,从而束缚人的思想。即使对于绘画也是如此。正因为董其昌对儒、释、道的领悟和汇通,正因为他的“无所住心”,使得我们可以读到一个活泼泼的董其昌,感受到他对绘画之道认识的一次次深入和变化,也让我们体会到一个文化人的达观情怀。如同他评价自己的书法时所说“余性好书而懒矜庄……然余不好书名,故书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书不苟,亦不免为名使耳”。他对绘画的感悟又未何尝不是如此呢?在熙熙攘攘的当下,在全球崇尚资本和科技的环境里,董其昌看待绘画的角度多少会给我们带来一点启发。
艾麟 湖北美术学院油画系 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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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任继愈. 中国哲学史[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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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4016(2017)02-001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