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性主义音乐批评的理解与分析
——以麦克拉蕊《阴性终止》一书为例
2017-02-13夏润禾洪堡大学音乐学系德国柏林10099
夏润禾(洪堡大学 音乐学系,德国 柏林 10099)
关于女性主义音乐批评的理解与分析
——以麦克拉蕊《阴性终止》一书为例
夏润禾(洪堡大学 音乐学系,德国 柏林 10099)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伴随“新音乐学”与女性主义社会批评兴起的女性主义/社会性别音乐批评研究在英美得到广泛推行。由美国音乐学家麦克拉蕊撰写的《阴性终止》在音乐学研究领域内掀起一阵热潮,它反对传统实证主义的研究方式,但极重视音乐作品的文本细读,强调研究者的主体性阐释与文化阐释,主张用批评的视野对音乐进行分析。女性主义音乐批评依托社会性别中具有的隐喻修辞特性,分析作品中性、性别与性征的内容,以一种互文性的方式,将文化、社会、历史、意识形态的内容放置进音乐作品中互为考量,试图以阐释的方式揭示音乐中可供挖掘的性/性别层面意义。
女性主义;社会性别;麦克拉蕊;音乐批评;新音乐学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世界的逐步现代化转型,日趋多元化的价值理念、文化理论、社会科学等均发生着急遽变化,在音乐与音乐学研究领域曾居主导地位的所谓客观、冷静、科学的“实证主义”研究范式逐渐遭到质疑。传统音乐学研究仅停留于“事实”陈述、风格分析层面,而缺乏有效文本意义阐释的模式经受了极大挑战。由此,一种新的学科体系,即将音乐社会-文化语境与意义探究作为目标,强调音乐分析中阐释性与批评性的“新音乐学”(New Musicology)潮流诞生了。它从一定程度上向学界展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宽阔与活跃的学术语境,无论是女性主义(Feminism)/社会性别音乐理论,音乐叙事学理论、抑或音乐的后殖民主义研究等,这些运用文化批评理论,展示种族、社会性别与性征的现代—后现代思路,挖掘出传统音乐学研究中被忽视的领域。
本文旨在对“新音乐学”之中最活跃、多产,且遭受众多质疑的其中一个分支——音乐学的女性主义批评理论,特别是其代表人物美国女性音乐学学者苏珊·麦克拉蕊(Susan McClary)及其著作《阴性终止:音乐学的女性主义批评》(Feminine Endings: Music, Gender, and Sexuality,以下简称《阴性终止》)进行分析诠释。试图从音乐形式分析手段入手,揭示其音乐研究理论中的深层内涵与观念来源,并尝试讨论女性主义音乐理论研究的意义所在。
一、还原音乐形式的中的性隐喻
麦克拉蕊在她的《阴性终止》中关于女性主义音乐理论的诠释分析,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传统的音乐社会学研究的软肋,即忽视音乐自身——特别是忽视音乐形式与本体的现象的克服。这种解读是一种深层的文本细读,通过逐字逐句的作品分析,从形式层面最先揭开音乐作品的意义面纱。它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英美音乐分析理论的理念渗透。麦克拉蕊书中认为:“我的研究绝不是将乐谱搁置一旁,只专注于音乐外议题,而是向来着重于解释特定的音乐细节为何会勾起某些意象或反应。”[1]57她关注社会性别中具有的隐喻修辞特性,特别是关乎性、性别与性征等的内容,并尝试从音乐形式和本体分析中找寻这些隐藏的信息与“符码”。
(一)音乐本体中的性隐喻
麦克拉蕊认为音乐中存在有意义的性别符码和修辞,它们依赖于性欲特质与社会性别的隐喻——男性具有阳刚气质,而女性则代表阴柔气质。其反映在音乐本体的多种层面之中,例如终止式、和声、调式、曲式等音乐形式要素。
最显而易见的则来自于音乐的终止式类型——阳性终止与阴性终止——即麦克拉蕊书名中采用的代表性词汇。据麦克拉蕊所引述的《哈佛音乐词典》词条,这种具有强烈性隐喻的音乐形式表述如下:“若乐句或乐段的最后一个和弦落在强拍上,这个终止式或终止即是‘阳性’,若和弦延后落在弱拍上,终止即是‘阴性’。阳性终止应被视为常态,而阴性终止则为较浪漫的风格所偏好。”[1]44音乐的终止方式中,阳性也即男性的音乐终止是一种已被公认的常态,它代表着理性、客观甚至道德,以及一种完满的结束。基于传统社会的对应性理解,阴性的终止则被认为处于一种非常态的情况,它是软弱而扭曲、缓慢与缺乏对比性的。同理,大、小三和弦也被认为是一种具有性别阶级差异的性隐喻,前者类比男性,而后者代表女性;前者是“自然的”,而后者是“非自然的”;前者象征力量,而后者则是软弱无力的。
调性在麦克拉蕊的眼中也具有性活动的隐喻性,例如:“五度转调是强壮阳性的,三度转调是软弱阴性的。”[2]半音化的、音调多变的旋律具有女性的性感特质,它是一种挑逗性的代表肉体的性隐喻,如麦克拉蕊在“古典音乐的性政治”章节中列举比才(Georges Bizet)的歌剧《卡门》,她对女主人公卡门的一番描述如下:“哈巴涅拉开场中d到a四音音列的半音下行安排,让我们能够立刻抓住她想暗示的大致意思;但她逐渐交替下行的移动方式充满着哄骗的意味……以此,她挑逗我们的期待情绪……但是bb却因为‘叛逆’一字的发声而有了挑逗性暗示。虽然这个乐句的调性与旋律走向均清晰无疑,但她那古怪的四音列下行方式却显出了她是个花言巧语、诱惑人心的‘(男)大师’。”[3]以此方式她解读出卡门——一个不同于传统社会中标准女性的叛逆形象,而与她相比,理想女性如蜜凯拉的旋律则是甜美、简单、抒情的自然调性。
奏鸣曲式在麦克拉蕊看来也具有一定性隐喻成分。代表男性的具有活力、热情与力量的主调性,随同音乐主题一起,将在接下来的乐章进行中,“征服”与“统一”代表女性的阴柔、抒情、宁静与温柔的从属调性以及发展。从属调性似乎以一种屈服的姿态顺从于自己的“他者”(The Other)身份,并对于自身地位的屡遭压抑别无选择。
麦克拉蕊对音乐本体形式中性隐喻的解读散见在各章节,支撑起其后性别视角的文化阐释。值得注意的是,麦克拉蕊在各章节关于音乐形式的论述中并没有使用一种机械而教条的分析理路,“而是着重关注音乐的表现方式、旋律轮廓的形态、音符的走向、变化装饰音、音响特征、节奏长短、终止方式、等音乐形式凸显出来的外在特点”。[2]她更多地将理论建立在某些音乐符码的社会性别意义之上,并以此种方式将本体之中的性隐喻的内容挖掘而出。
(二)还原音乐的性隐喻:游戏、互文与解构理念
麦克拉蕊将研究视野投向传统音乐理论研究中极力规避的性与性别议题,总是试图抗拒传统学术的常规撰写模式,这实际上是一种对传统音乐与文化研究,特别身为一位女性音乐研究者极力寻求的“反叛”特性。她在“2002再版导论”中如此解说:“用僵硬、无色彩、剥夺乐趣的文字描述音乐,等于是掩饰了体验音乐时所感受到的夸张拉扯力量。”[1]23在她的文字阐释中,总是透露着一种叛逆的、对传统禁忌内容的执着追寻,她渴望发现事情背后的真相,而这真相是属于她自己的最本质而真实的理解。
其音乐叙述中总是深谙语言文字游戏的意味与文本的互文性,她以一种反对并试图解构具霸权特质的“宏大叙事”(Grand Narrative)姿态,面向不合法化的社会功能与矛盾冲突。她如此界说自己的“游戏心态”:“很久以前我就决定,若写作时不能玩乐,我才懒得麻烦(而此一决定正是为了回应某位读者要求我涤清我文字中的意象与隐喻)。同时,我侵犯语言文法的规矩,也可被视为是在尝试类似书中讨论的各位女性人物与作曲家所进行的过度与颠覆”[1]23。简单举例,如涉及女主人公卡门在剧中的音乐修辞时,她以揶揄的“男大师”(Master)一词称呼卡门。如此称呼,是在对男权统治之下的音乐与社会领域不平等现象加以嗤鼻。在传统音乐世界中,“Master”(大师)这种看似性别模糊的称谓却更多适用于男性音乐家,根据她的举例,《新格罗夫音乐词典》有关“Masters of Italian Opera”(意大利歌剧[男]大师)的词条,以及Prentice-Hall出版社介绍的音乐断代史“Man and Music”([男]人与音乐)等书中,依然残留着这样的情况。因此她抗议道:“实在无法相信,过去十五年里仍在呼吸的人,能浑然不觉‘master’或‘man’这类用语已经被彻底质疑为有问题,不再通用于多数学术社群间,”[1]39以此对音乐领域内忽视女性地位的行为表示愤怒。麦克拉蕊总是试图“以形式游戏潜入现实背后去寻求各种隐藏的、潜在的和偶发的可能性,以形式游戏将想象的世界引入,”[4]因此在其音乐研究中,正是通过这种“游戏”的方式,赋予了传统音乐文本以新的活力和生命。
在解构主义(后结构主义)之前,文本被认为是自主自足的人工制品,“文本被认为独立于作者和文化的力量而存在,并且超越了历史和作者的主体性。”[5]310而解构主义思潮的涌入,使文本的自主性遭受挑战,互为文本的阅读成为新追求。最明显的一个特点即是:“阅读实践的中心由研究文本的‘原创性’转变到文学性的研究上。”[5]311麦克拉蕊的音乐分析也无意找寻这些音乐作品间的所谓形式的原创性,而是试图以一种涉及文化、社会、历史、意识形态的批评,与音乐文本互为解读,互相阐释。她在文中使用的双关语和修辞结构,亦使得文章的撰写趋于跳跃性与游戏化的状态。①麦克拉蕊在导论中说:“译者们都发现:我的写作风格非常仰赖将难易程度极端不同的语汇并置:口语体持续窜起刺破复杂难理论构思的高调,拐弯抹角提及的圣经经文或流行曲调充斥,而双关语对每篇论文的修辞结构也相当关键(像是书中随处可见的‘阴性终止’——它们某些双关含意还颇为不雅)。”[1]23因此,她解构经典音乐,使他们呈现令人惊异的社会性意义与内涵。除了研究处于正统地位的古典音乐(如第一章蒙特威尔第,第二章比才与柴可夫斯基的音乐研究),她还将眼光投向流行、摇滚音乐的性别研究,如第四、六、七章涉及葛拉斯(Galas)、麦当娜(Madonna)的音乐等,而这些均是传统音乐研究所忽略或是不屑一顾的,它们体现了音乐研究之中性别模式可适用的多元跨学科视角。
通过以上的简单分析,即略可窥见这位激进的女性主义研究者以语言当作文字修辞游戏、试图将互文性与解构传统的姿态融入音乐分析的种种表现。
二、音乐(学)批评新范式:身体、性别性征与社会文化
麦克拉蕊的女性主义音乐批评是日渐趋向多元的“新音乐学”潮流中的一条支流,自从《阴性终止》的问世,音乐学界对于类似议题——女性主义、性别性征、同性恋(“酷儿”理论)的音乐研究犹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冒出,并对音乐研究中阐释性的模式给予高度重视。从有关身体的研究到性别性征研究,体现出当今音乐学研究,特别是“新音乐学”研究范式之下对于音乐-社会-文化深层内核的高度重视与挖掘。
(一)颠覆心/身,男/女性别的二元对立
长久以来,身体与思想/意识/心灵就是一对最具本质性的二元论。从柏拉图(Plato)开始,这种理念已埋下深层的种子。“对于柏拉图来说,欲望的身体无法接近作为真理的理念;对奥古斯丁来说,欲望的身体无法通达上帝之城。身体,尤其是性,是人接近上帝而必须克制的放肆本能。”[6]而从笛卡尔(Descartes)开始,追求绝对理性的目标使得他将来自感官的所有东西都当作他所怀疑的对象。他假定自己总被感官所欺骗,由此他极大地贬低身体的感觉材料以及它们给予我们确定性和真理的能力,“通过宣称获得真理真的不需要诸种感官,笛卡尔把心灵和身体分离开来,把它们当作相异和分离的实体,当作几乎是两个不同的‘自我’。”[7]由此形成几百年来困扰哲学家们的形而上学和认识论的身心问题。这种理性与心灵被认为是男性特质,而非理性与身体则被视作女性特质。直到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特别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开始试图否定与解构这种对立的二元叙事,身体与知识间的鸿沟开始愈合,身体哲学的意义逐渐展现,在此之上女性主义思潮开始萌芽。
随着20世纪各社会环境危机的降临,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语言学中采用的以对立关系为基础的系统“二元对立”概念更多地被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女权主义批评家如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等采用。他们试图消除在二元对立中强烈的等级制度,以颠覆这种二元对立的过程。它因此包括了更为丰富的内容,从语言/书写的对立,到理性/混乱,自我/他者,白人/黑人,直至男性/女性的对立,逐渐向更具有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的领域内扩展渗透。在女权主义运动之下,代表“人性和文明”的男性价值观与地位,遭到代表着“自然与愚昧”的女性价值观的强烈抨击。具有后现代色彩的“身体”概念开始渐渐跳出那个漫长的二元叙事传统。
身体问题,特别是女权主义中的身体、性别问题由此更多地以一种权力与政治色彩的面貌得以呈现。女权主义运动代表人物与批评家朱迪丝·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身体至关重要》一文中如此说明:“女性主义作为一种批评实践要继续发展,就必须以女性身体的生理性别特殊性为基础,尽管生理性别(sex)的范畴经常被重写成社会性别(gender),性别始终必须被假定为那个不可简化的断裂点,因为它身上早已负载了许多不同的文化建构物。”[5]158因此,身体作为一种性别政治的“身体就是权力意志”[5]158理念便毫无争议地成为了女权主义,以及态度较平和的社会性别研究者们的根本出发点。
麦克拉蕊的女性主义音乐批评理论响应了文化社会与政治层面的女性主义研究号召,对她而言,她更希望在文章中所做的不是列举女性音乐家及其贡献,而“更重要的是构建自己的话语体系,从对有形权力的争夺转向对女性话语、女性本质及文化构成的思考。”[8]这意味着,她渴望通过自己对音乐文本的分析解构,展现不同寻常的“身体”层面意义。她将遭受传统忽视的“身体”问题,其中极具意识形态层面的权力意识,以及男权社会之下女性的社会地位与处境挖掘而出,并刻意在音乐形式与本体中寻求性别性征方面的对应观照。以此,展现她对传统身体与性别问题的批评态度。女性主义音乐批评:“不仅仅只针对女性问题,而是将女性主义以往视男、女为对立面的做法进行拆解,从‘女性为中心’的研究转向对两性问题的探讨。”[8]音乐史的书写与一切历史本质上如出一辙,它们希望根据事实进行客观性地重构只能是一个无法企及的神话。重写音乐史的主张反映了女性希望走出被忽视的困境的愿望,她们渴望在音乐和文字中寻求属于自己性别的话语地位,以一种根本的“女性意识”反映音乐中的一切性别对立以及对性别现象的敏感特性。
(二)社会-文化语境的音乐研究范式建构
音乐学理论研究的“实证主义”方法长久以来一直处于西方音乐史研究的统治地位,而它过于强调客观理性而忽略人本关怀与价值阐释的弊端,使得它遭到来自“新音乐学”的挑战。“新音乐学”在关注音乐形式层面问题的同时,“更多从批评理论和社会理论以及哲学中而非仅仅从音乐研究中汲取养分。”[9]这股愈加关注音乐中文化方面倾向的思潮,离不开音乐人类学多元化研究视角和多维度的思考方式的渗透。
自梅里亚姆(Alan Merriam)的《音乐人类学》问世,诞生时日不多的音乐人类学/民族音乐学逐渐成为一门引起文化社会界广泛关注的显学。它所极力强调的“文化中的音乐研究”模式给予了音乐史学理论研究以深刻影响,音乐-文化批评将音乐置入更为广阔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以便进行多视角的交互性研究,“关于音乐的文化研究的导言应该是批判性的——而且一个切实可行的出发点在于我们要意识到‘文化’与‘批判’两个概念。”[10]在人类学视阈之下,音乐中的文化性与批评性内容得到充分审视,“族性(ethnicity)、政治和社会变迁是当前西方民族音乐学研究所关注的论题,”[11]同样在西方音乐史学界中,更为丰富的音乐研究角度也应得以采用。
音乐史学理论中融入社会-文化层面作为研究视角,“新音乐学”由此又被称作为“文化音乐学”。麦克拉蕊在她的女性主义音乐研究之中亦体现出社会-文化角度新范式指导下的音乐学研究特点。例如,十七世纪上半叶各类形式权威——政治、经济、宗教、哲学影响下,导致蒙特威尔第“剧院风格”音乐展现出取悦父权,压抑女性感性与痛苦的视角;以及,传统社会性别模式束缚之下的同性恋者柴可夫斯基与其《第四交响曲》,均展现了以性与性征等角度为支点的社会-文化构建。“麦克拉蕊为了使自己的分析和‘对应’更具有合理性和正确性,她进一步从文化史、社会史、批评理论等各种历史文献中寻找支撑自己论点的可靠证据,为自己的阐释取得更有利的支持。”[2]
由此可见,作为“新音乐学”一支,女性主义音乐研究体现了由身体—社会性别性征—权力意志—社会文化构成的一系列有机反映。当今音乐学特别是“新音乐学”研究中,社会-文化研究范式得以取得根本性的转变。音乐本质上是文化的音乐,音乐如果离开社会-文化的滋养与挖掘,除了形式层面的无功利、无利害的美之外,人类从其中可以获得的价值可谓所剩无几。
三、过度阐释的危机?——以新音乐学的女性主义研究为例
女性主义音乐批评与社会性别研究遭受音乐学以及其他社会-人文学科界的各类批评,认为此种研究范式只能解释音乐作品中的一小部分而不具更广泛意义上的适用价值。因为如果将所有音乐的意义阐释均与社会性别理论牵扯,甚至以一种事先预设的角度将音乐分析的社会性结论套入其中是片面的,甚至是牵强的。女性主义、社会性别的音乐研究作为“新音乐学”重要分支,体现出“新音乐学”可能存在的各类极具代表性的问题。无论是科尔曼(Joseph Kerman)最先所倡的音乐分析中颇具统领性质的批评视角,抑或是音乐叙事理论、女性主义/社会性别性征音乐批评等,对于这些试图“挖出音乐与人、性、社会性别、种族、阶级、政治、社会的关系及其表现意义”[12]的研究方法,似乎总给人以阐释性过强,甚至存在过度阐释的嫌疑。针对此问题,以下以该女性主义音乐批评——“新音乐学”中最具特色与代表性的分支为例,试从两种不同视角加以分别探讨。
(一)视角一:“反对阐释”
当20世纪的人类仍自我感觉良好地沉浸在高度发达的由“价值”“意义”构成的文化世界中,对“精心编制的神话和人云亦云的陈词滥调”[13]8所构成的世界知识麻木而近乎无意识之时,20世纪60年代,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反对阐释”的登高一呼无疑犹如一声雷鸣掀起美国乃至整个文化世界的一片错愕和恐慌。桑塔格以一种极为敏锐的眼光,道出了当今价值泛滥,理论话语过剩,阐释者成为“劫掠者”的深层弊病。她认为:“我们的文化是一种基于过剩、基于过度生产的文化,”[13]16“艺术作品是一种体验,不是一个声明或某个问题的一个回答。艺术并不仅仅关于某物,它自身就是某物。”[13]25当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释义学关于语言与解释的有效性批判,无法避免地遭到滥用,文化世界中充斥的对一切都需要阐释与诠释意味的追求也走向了无尽深渊。艺术理论对于释义学的无穷热忱,热衷于持续不断地阐释,使得艺术作品即内容的观念依然在人们脑海中挥之不去,而这种现代性阐释所导致的问题正如桑塔格所言:“现代风格的阐释却是在挖掘,而一旦挖掘,就是在破坏;它在文本‘后面’挖掘,以发现作为真实文本的潜文本。”[13]25确实,如果以这种眼光审视,“艺术作品的独特性在于它唤起我们的感性,任何企图把它还原成为一种思想,一种意图观念的行为,实质上就是对它最大的不尊重。”[14]因此本质上,阐释,特别是唯一、单一的阐释需要遭到摈弃。
“新音乐学”的诞生与科尔曼提倡的批评视角与理论密切相关。麦克拉蕊的性别理论音乐学研究符合“新音乐学”最本质的理论追求,她解构音乐文本,以互文性的方式将音乐的意义建构于与社会、历史等内容的互相阐释中,在从批评理论、社会理论与哲学中而非仅从音乐研究中汲取养分的同时,音乐的意义已经脱离了其真实价值。似乎这一切都印证了桑塔格的警告:“我们现在需要的决不是进一步将艺术同化于思想,或者(更糟)将艺术同化于文化。”[13]16
的确,麦克拉蕊也遭受了不少非议与批评,人们为她作出的过度阐释而不满。如“Pieter C.van den Toorn等学者认为,麦克拉蕊站在女权主义立场上,将西方音乐史看成是一部男性压迫女性的历史,这种解读和阐释缺乏客观的、价值中立的评判标准。”[2]这种所谓的保持“价值中立”或许即是“反对阐释”的一种同类称谓,因为反对阐释从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一种对价值评判的搁置。
然而,或许所有种类的艺术批评都属于一种广义上的阐释,因此从古至今以来,阐释从没片刻停止过。这种“价值中立”而反对阐释和评价,事实上意味着对一切价值评判持同等态度,某种程度上,它也“从最深处瓦解了等级秩序所依赖的基础”[13]7。
(二)视角二:走向新阐释
女性主义音乐研究作为一种建立在阐释理论之上,具有强烈阐释意味的研究模式,是否缺乏理论借鉴价值?
笔者在此为女性主义音乐批评稍作辩护。女性主义音乐批评只是一种认知模式,它根本无意以一种普适性的音乐批评与研究方法存在。如若以一种生硬刻板地要求对其加以批评,那么正如达尔豪斯所言:“针对一个并不旨在建构样板模型而是希望勾勒类型和模式的学科,苛刻要求联系的精确性,那是荒谬而错误的。”[15]虽然他所指的是结构性历史的撰写模式,然而于女性主义音乐批评有同样的适用性。普遍主义那种试图确立一套对所有人都通用的、统一的价值准则——渴望共性、透视本质、掌握世界的方式并不适用于所有的人文学科研究。
麦克拉蕊不止一次地在书中提及,她无意创立一套普适性新范式的观点,“我们无法直接将其他科目女性主义研究的关键问题移植到音乐上,因为音乐本身有它应被质疑与指认的能力。”[1]41她以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强调音乐本身的意义和价值,“我的文章持续引用各式各样的历史文献与社会历史,但是针对音乐的研究,音乐本身仍是最好的指标,”[1]41“我的研究绝不是将乐谱搁置一旁,只专注于音乐外议题,而是向来著重于解释特定的音乐细节为何会勾起某些意象或反应”[1]57。在书中她始终以音乐本体分析、文本细读等作为音乐研究的出发点,意义阐释与文化批评为辅助工具。
有一种站立在音乐自律论的立场反驳麦克拉蕊音乐研究的观点,批评她对音乐所作的各类“主观性”的阐释和解读,似乎想以对桑塔格“反对阐释”的片面理解——即一种单一、既定的阐释观念的“误读”驳斥一切对音乐的可能解释。这种观点我全然反对,桑塔格所反对的并非是“阐释”本身,而是一种虚妄过度的解释,并且实际上,她所寻求的更是一种“对世界的多元化的复制,来瓦解对世界的单一化的复制,”[1]8因此本质而言,她的“反对阐释”亦是建立在“新感受力”(New Sensibility)上的多样化意义寻觅。麦克拉蕊在书中说:“我们要记得音乐学里几乎没有任何类似‘批评’的东西,”[1]56她实际上完全洞悉学界对她可能进行的各种质疑与批评。麦克拉蕊在此,更多的是要求人们应把视野更多地投向对音乐内容的感性体验上。无论承认与否,从本质来说,音乐便是心理甚至是情感的外现,音乐阐释与其说是一种理论性质的研究方式,不如说是人类本质的意识反映——毕竟,我们谁都不希望听到音乐之时却无动于衷,对于在时间与空间中流动的音响却置若罔闻,无论是内向沉思或向外言说,无论以文字抑或口头形式的表达便实际上已进行了某种阐释。
更何况“新音乐学”的诞生本就基于一种反对自律、反对实证主义的观念中,从实证走向阐释是学科发展的必然之路。即使它是反自律的,它也很大程度上将依赖于音乐形式的文本细读和分析,这成为了它进行音乐研究的根本底线。麦克拉蕊以其出色的本体分析功底完成了大量颇有说服力的音乐分析,因而建立于此的文化阐释亦有积极意义——至少,没有女性主义以及社会性别音乐理论批评,我们的音乐学发展究竟能否走入现今极具潜力的发展态势并继续体现它的人文价值依然是一个疑问。
我们无须以一种渴望看到创造普世主义神话的态度面对“新音乐学”与女性主义/社会性别音乐批评,新阐释和新意义的追求依然是音乐学学科发展的根本动力。
小 结
作为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逐渐兴起的女性主义/社会性别音乐批评研究,以美国音乐学家苏珊·麦克拉蕊的《阴性终止》一书的撰写,在音乐学研究领域内掀起一阵热潮。它们反对传统实证主义的研究方式,极为重视作品的文本细读,强调研究者的主体性阐释和文化阐释,主张用批评的视野对音乐进行分析。女性主义音乐批评依托社会性别中具有的隐喻修辞特性,分析作品中性、性别与性征的内容,以一种互文性的方式,将文化、社会、历史、意识形态等内容放置音乐作品中互为考量,以阐释的方式揭示音乐中可供挖掘的性/性别层面意义。麦克拉蕊与女性主义/社会性别音乐批评反映了“新音乐学”潮流中较具普遍性的对“新阐释”“新意义”的追寻,无疑它在当今与日后音乐学学科的发展中都将依然具有较大意义与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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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小戈)
J601;J605
A
1008-9667(2017)02-0105-06
2015-12-25
夏润禾(1992— ),女,江苏省连云港市人,德国洪堡大学文化、社会、教育学院音乐学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音乐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