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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城邦时代的车马竞技

2017-02-13王邵励

体育科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奥林匹亚车马城邦

王邵励

希腊城邦时代的车马竞技

王邵励

在古代希腊,车马比赛与裸体比赛并重,是四大泛希腊竞技会上的传统竞技项目,在希腊公众体育生活中具有广泛和持久的影响力。经由对古代希腊作品《论马术》《论马队》《竞技会冠军颂》和《希腊游记》及传说、史诗与壁画和瓶画图像等多形态一手史料的分析,参照考古发掘成果,重点再现了公元前5世纪前后奥林匹亚竞技会车马竞技的场地结构与部分设施的功能,推知了车马起跑、折返与颁奖的规则,梳理了泛希腊竞技会车马赛冠军的名录,概括了城邦时代希腊车马竞技的历史特征。结果表明,车马竞技是一项惊险刺激、耗资昂贵的竞技,只能由希腊贵族阶层专享。城邦精英借用大型赛会车马竞技的夺冠,炫耀自身的实力,求取政治活动的资本。

古希腊;城邦时代;车马竞技;奥林匹亚竞技会;马术Abstract:Like the traditional nude races,horse and chariot races were another main athletic event during the four Panhellenic festivals,and had an extensive and long-lasting impact on ancient Greek sports history.The article examines various original historical sources,e.g.Xenophon’s On Horsemanship,Isocrates’ The Team of Horses,Pindar’s Odes,Pausanias’ Description of Greece,as well as legendary stories in Homer’s epic,paintings on stones and vases,combining them with the latest Olympic archeology reports,that reconstructed the competition ground structure and functions of some equipments in Olympia for the 5th century BC,the racing rules for starting,turning-back and prize-giving.Together with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victory list of Panhellenic horse and chariot races,all sources reveal the event’s historical trends in the Age of the polis.As the dangerous and expensive athletic event,horse and chariot races were the privilege of Greek nobles and eminent persons,whose depiction of victory in horses and chariots competitions sometimes pointed to an all-around personal power and a political interest besides and beyond the public sports.

2016年里约夏季奥运会上,中国骑手华天“千里走单骑”,夺得马术三项场地赛的第8名,引发国人对马术运动的关注。现代马术运动兴起于12世纪的西欧,但其源头却可以一直追溯到古代希腊的车马竞技。目前,受限于史料的稀缺,国内体育史学界较少涉猎古代希腊的车马竞技。古代希腊历时2000余年,但各时段存世史迹却丰寡不均,史料信息最为集中者,莫过于公元前8世纪到前5世纪的城邦时代。有鉴于此,本文旨在解决两个先后关联的问题:先系统梳理散布于口传、实物、影像,特别是古代希腊文献中的车马竞技信息;再借助原典史料,集中探究希腊城邦时代车马竞技的历史特征。

1 传说与古史中的车和马

马是人类最早驯化的野生动物之一。在工业革命的蒸汽动力出现以前,欧亚大陆的游牧与农耕民族广泛使用马力作为交通与战争动力。考古学证据表明,早在公元前4000年前,马就在中亚草原地带被驯化,并在公元前3000年代后期传入两河流域。在美索不达米亚,加喜特人最早将马大规模用于军事。一本亚述编年史记载了如何饲养、训练马匹,包括如何让马跨越河流与壕沟,更好地适应战场。到亚述时代晚期,马背上狩猎的国王,已经成为一个标准的西亚王者形象。亚述贵族也吹嘘其御马的技巧,他们的马配饰华美,用于取乐和战争[5](91-92)。在随后的1000年中,西亚的马和驯马术逐渐向外围扩展,在西南方向,于公元前1800年以后传播到古代希腊所在的地中海区域。

1.1 神马与金车的传说

在古希腊文明起源的爱琴时代,就出现了马的身影。马是希腊神话中出现频次最高、刻画最为细致的动物。神话传说虽不同于信史,但作为希腊人最初的集体记忆,它还是能够反映马与希腊文明曙光时代社会生活的密切关系。

古希腊诸神各司其职。海神波赛冬另有一个少为人知的神职,那就是马神。史诗这样描绘:波赛冬为自己的战车套上两匹铜蹄金鬃的神马,他飞身蹬车,身披金甲,手握金鞭,驰骋于大海之上。海怪们迎接海神的驾到,在他的马车旁欢腾雀跃,但青铜车轴却没有被海水打湿[7](5)。

波赛冬的神马也曾来到人间助战。马神将他的一双神马赠予他凡间的儿子帕琉斯,又由帕琉斯转赠给其子,希腊第一勇将阿基里斯。在特洛伊,帕特罗克洛斯借阿基里斯的战车驰奔战场。这是一辆三马战车,牵引战车的有那两匹神马,还有一匹凡马。凡马的肩胛被敌人的标枪刺中,哀嚎倒地。御手跳下战车,挥剑砍断缰绳,让两匹神马不受羁绊。此时,帕特罗克洛斯殒命战场,神马遥望此景,似通人情,眼泪汪汪,连宙斯都为之感动。后来,阿基里斯出战为友报仇,也乘的是这两匹神马所拉的战车[7](259-265)。

与波赛冬神马相媲美的是太阳神的金马车。太阳神之子法厄同少不更事,驾驭这辆神车巡游天宇,但拉车的四匹神马口喷烈火,性情暴烈,挣脱缰绳任意驰骋,遂使大地焦裂,河海沸腾。宙斯以霹雳击碎了金车,法厄同坠入河流[13](59-122)。公元5世纪以后,太阳神阿波罗驾驭金马车的故事广为传诵。他的妹妹月亮女神阿尔特弥斯也有坐骑。为女神驭驾银车巡行夜空的,是一双肋生长翼的白马。

有关奥林匹亚竞技会的创立,也流传着一则广为希腊人称颂的车赛神话。传说披萨城的统治者俄诺玛俄斯从父亲战神阿瑞斯那里获赠快马良驹,普天之下无人能敌。他的女儿希波达美亚为绝代佳人,求婚者必须在车赛中赢了她父亲方能圆梦。可是,挑战者系数败北,并且被俄诺玛俄斯用锋利的枪矛捅落车下。后来,伯罗普斯向马神波塞冬借来长翅膀的神马金车,又买通了对手的车夫,终于取胜。为纪念这场车赛,他创立了奥林匹亚竞技会[16](11-13)。奥林匹亚圣地宙斯神庙的三角门楣上,就刻着这个主题的浮雕。

从古老的车马神话中,可以提炼出一些比较可靠的历史信息:在爱琴文明时代,马常与车为伍,用于巡游、征战和比赛。但只有王侯贵族能够享用车马,豪华的车马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此外,马被视为具有超凡的速度与冲击力,驾驭车马需要特殊的勇气和技巧,是一项危险刺激的运动。

1.2 迈锡尼战车

比神话传说更可靠的是考古证据。迈锡尼文明(公元前16世纪到前12世纪)留下的历史遗迹与古物,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印证了神话传说中的车马活动确为不虚。雅典国立考古博物馆现藏若干幅迈锡尼时代墓碑浮雕,清晰地展现了当年的车马驾驭场景(图1):一马拉动一辆四辐轮车,一人立于车上,腰间悬剑,一手执缰,马前另有一人双膝微弯,手举短棍,作引导状[8]。腰间佩剑的御者,不禁让人联想他是否在驾驭车马奔向战场。但这也有可能是希腊最早的车马竞技。按照后世希腊车马比赛的规则推断,马前男子手持的短棍,极有可能是供车马竞技绕行折返的标识。

图 1 迈锡尼壁画中的车马Figure 1. Chariot of Mycenae

此外,另有一些迈锡尼人留下的雕刻图像,描绘了时人立于马车之上,张弓引箭,在猎狗簇拥下狩猎的情景。根据历史信息,迈锡尼是爱琴文明的第二个阶段,比照此前的克里特文明(公元前20世纪到前15世纪),迈锡尼军事活动密集,民风粗犷,有尚武传统。用于狩猎、竞技或祭祀表演的车马活动,皆可视作西方军事体育萌芽阶段的形象写照。

1.3 荷马史诗中的车马赛

爱琴文明之后是荷马时代(公元前12世纪到前8世纪)。孕育于这个时代的《荷马史诗》,以口耳相传的形式保留了迈锡尼时代晚期到古风时代初期的希腊历史记忆。史诗颂扬了很多神马,但也常常提到人间的凡马。比如,诗人以程式化的词组搭配,将特洛伊称为“盛产良马之地”,称特洛伊人为“驯马的特洛伊人”。史诗中的战车是代步工具,没有冲锋陷阵的功能。希腊将领立于马拉的战车之上,由御手驾车或亲自执鞭奔赴战场,然后跳下战车,开始步下打斗。战斗之余,车马亦被用作竞技,《伊利亚特》第23卷“葬礼竞技会”上就有一段车赛描写。一位有竞技经验的老御手涅硫斯向他的儿子安提洛克斯面授了车马竞技的要领:

比马速更重要的,是驾驭的技术。首先要保持正确的路线与方向,就像舵手保持正确的航向一样。在此前提下,最重要的就是折返点的拐弯。有的御者放任马匹奔跑,在拐弯时不经心操作,结果离折返点不是太远就是太近, 离开了规定的跑道也不纠偏。 正确的御术是: 始终看清路标,注视前面的对手,双脚站稳,以最快速度接近折返点,身体稍微左倾,驱赶右侧的辕马,同时放松右侧的缰绳,收紧左侧的缰绳,让左侧的辕马紧挨着折返点转弯回驶。挨折返点越近越好,可以几乎碰上战车轮毂,但一定要特别当心,不能擦伤战马和战车。只要在折返处超过其他对手,就胜券在握[7](515-519)。

比赛开始后,果真出现了车马集中冲向折返点几乎撞车的紧张场景。还有御手因战车失控而摔落。对于车马竞技要领如此细致的总结,尤其是“弯道”这一关键技术动作的强调,说明在城邦时代以前,车马竞技就已经在贵族群体中流行,而且很讲究竞技技术。

2 有关城邦时代车马竞技的原典史料

公元前8世纪,希腊步入城邦时代。城邦时代包括两个阶段,经历了古风时代的复兴,希腊文明在公元前5世纪达到顶峰,是为古典时代。此时,希腊的车马竞技日臻成熟,有关的历史细节亦更多地载录在古代作家笔下。古希腊体育在各个历史时段均有遗迹留存,但总体来说,有关城邦时代的史料最为丰富。这也为我们集中探讨城邦时代车马竞技的历史特征提供了史料基础方面的可能。

表 1 论及马与车马竞技的古代希腊与拉丁作品
Table 1 Greek and Latin Historical Sources on the Horse and Chariot Races

作者与篇名 成书时间史料要点及价值 1色诺芬:《论马术》Xenophon,OnHorsemanship前4世纪良马的标准;马的养护;骑马练习要领;马的驯教;保持马的身姿与体态的方法2伊索格拉底:《论马队》Isocrates,TheTeamofHorses前4世纪驷马赛车即“马队”的重要性;亚西比德取得奥林匹亚车马赛的荣誉;车马赛冠军对于城邦的意义3品达:《奥林匹亚颂》等Pindar,OlympianandOtherOdes前5世纪叙拉古僭主等名流在泛希腊竞技会车马竞技中夺冠;车赛冠军雇佣诗人扬名;伯罗普斯车赛及竞技会的起源4希罗多德:《希波战争史》Herodotus,ThePersianWars前5世纪雅典人奇蒙在奥林匹亚车马赛中夺冠;良马连续多次夺冠5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Thucydides,HistoryofthePeloponnesianWar前5世纪雅典人亚西比德在奥林匹亚车马赛中夺冠;车马竞技冠军对于城邦的意义6狄奥多罗斯:《历史文集》DiodorusSiculus,LibraryofHistory前1世纪叙拉古僭主狄奥尼索斯在泛希腊赛会车马竞技中夺冠及其炫耀7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Plutarch,ParallelLives1~2世纪《亚西比德传》(Alcibiades)等反映的车马竞技与希腊公民精英政治文化8保桑尼阿斯:《希腊游记》Pausanias,DescriptionofGreece2世纪奥林匹亚马场结构、起跑装置、折返点及慑马祭坛的设置;奥林匹亚竞技会车马比赛项目的沿革;希腊公民精英参与车马竞技9优西比乌斯:《奥林匹亚冠军名录》Eusebius,TheOlympicVictoryList4世纪奥林匹亚竞技会车马赛各小项目增设的时间;当届新设各项冠军的名字及其家乡

2.1 色诺芬《论马术》

色诺芬是活跃于公元前5到前4世纪之间的希腊军事家和历史学家,对驾车御马十分在行。他将驯马的经验总结出来,向年轻人传授,即《论马术》。

作品首先给出了良马的标准:蹄脚规整健壮、行动敏捷,乐意效力而且有力气,但最重要的是性格温顺。骑乘这样的马最安全。懒惰的马、暴躁的马、三心二意的马,会给骑手带来麻烦。其次要好好养护马。观察马的进食,由此判断马的健康情况。有病要及时医治。要盖专门的马厩,里面的地板最好有一定的倾角,好有利于保护马蹄。马夫要定期清洗马厩,认真刷洗饮遛马匹,要耐心接近它们,与它们建立感情。再次是如何练习骑马。那时还未发明马鞍和马镫,必须腾跃坐上马背,抓住扣紧马嘴和颈部的缰绳。骑马时要双腿夹紧,上身挺直,驾驭马练习上坡、下坡、腾跳、跨越、转弯、加速、骤停等动作。又次是如何驯马。要熟悉马的脾气秉性,区分对待烈马和懒马,奖惩分明,让马听从命令。最后是如何让马体态、动作优雅。缰绳要松紧适度,命令要掌握火候。松弛舒适状态下的马才能身姿挺拔,动作美观。色诺芬反对靠强迫体罚逼着马做动作,比如用木棒击打马的后腿。他认为,马自愿做出的动作才舒展好看[26](295-364)。

古代的车赛与马密不可分,马是希腊车赛的第一动力。在此意义上言,驯养马匹是备战车赛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驯马与车马竞技之间,存在事实上的逻辑关联。

2.2 伊索格拉底《论马队》

伊索格拉底是公元前4世纪的演说家。公元前380年,他在奥林匹亚圣地演讲了脍炙人口的《泛希腊集会辞》,阐述了古希腊人的泛希腊竞技会传统及其所蕴含的“泛希腊主义”价值观。《论马队》是他写的一篇辩护词。公元前5世纪,雅典政治活跃人物亚西比德以7辆驷马赛车参加奥林匹亚竞技会,并且取得3项好成绩,却于公元前397年被一名雅典公民控告,言其一队车马原归阿尔果斯邦所有,亚西比德强夺这队车马并以个人名义在奥运会上夺冠。控告时,亚西比德已不在人世,他的儿子为父亲请到著名的雄辩家伊索格拉底,写下这篇辩护词。严格意义上讲,“马队”指一套驷马赛车。辩护词以亚西比德之子的口吻,追溯他家显赫的家世,尤其是其母系先祖阿尔克蒙,是第一位赢得奥林匹亚驷马赛车冠军的雅典人。亚西比德之子又赞颂父亲为雅典民主政治建立和驱逐独裁僭主所做出的卓越贡献,特别强调父亲当年参赛的动机,并非仅为个人之荣光,更是为雅典母邦扬名希腊[10](174-207)。

作者所记亚西比德驷马赛车夺冠之事,另见于古代希腊史学家修昔底德、狄奥多罗斯和罗马时代传记作家普鲁塔克笔下。综合各家的说法,可探究车马比赛参赛者的身份及比赛与城邦政治之间的关系。

2.3 品达《竞技会冠军颂》

品达是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诗人,多才多艺,盛名远扬。泛希腊竞技会的优胜者,尤其是那些名门望族出身的车马竞技冠军,愿意雇请诗人为他们量身创作颂诗,彰表其不凡的赛绩与辉煌的人生。品达应邀为四大泛希腊竞技会的诸多冠军创作,传世有《奥林匹亚颂》《皮提亚颂》《伊斯米颂》和《尼米颂》等颂诗,共计40余首。品达的雇主,也就是颂诗所赞美的对象,多是车马比赛的优胜者。

表 2 品达所颂的泛希腊竞技会车马竞技冠军名录
Table 2 The Horse and Chariot Races Victory List of Panhellenic Festivals in Pindar’s Odes

时 间夺冠地点 冠 军1公元前476年奥林匹亚叙拉古人赫松(HieronofSyracuse)2公元前676年奥林匹亚阿克拉戈斯人希伦(TheronofAcragas)3公元前452年奥林匹亚卡玛林纳人波斯米斯(PsaumisofCamarina)6公元前470年皮提亚 埃托利亚人赫松(HieronofAetna)7约公元前475年底比斯 叙拉古人赫松(HieronofSyracuse)8公元前482年公元前478年皮提亚 叙拉古人赫松(HieronofSyracuse)9公元前462年皮提亚 古瑞纳人阿斯拉斯(ArcesilasofCyrene)10公元前490年皮提亚 阿克拉戈斯人色诺克拉底(XenocratesofAcragas)11约公元前476年尼米 埃托利亚人卡罗米乌斯(ChromiusofAetna)12约公元前474年尼米 埃托利亚人卡罗米乌斯(ChromiusofAetna)13约公元前458年伊斯米 忒拜人希罗多图斯(HerodotusofThebes)14约公元前472年伊斯米 阿克拉戈斯人色诺克拉底(XenocratesofAcragas)15约公元前477年伊斯米 忒拜人米利苏斯(MelissusofThebes)

《奥林匹亚颂》前3首赞美叙拉古僭主赫松和阿克拉戈斯僭主希伦,两人同在公元前476年夺冠[16](1-51)。第4、5首为西西里岛卡玛林纳邦富有公民波斯米斯所作,以志他在公元前452年在赛车场上的胜利。《皮提亚颂》中的第5首,首先吟咏赛车的主人赫松国王,接着歌颂赛车的御手——王后的兄弟,他在公元前462年皮提亚竞技会驷马车赛中驾车夺魁。品达描绘了比赛过程的惊险和艰难:共有40辆赛车参赛,但39辆半途而废,唯有一辆往返12圈,完好无损地取得了最后的胜利[16](235-245)。

虽然歌颂的对象不同,但颂诗的写作套路大同小异:描写车马主人夺冠及衣锦还乡的盛大场面,歌颂他本人的勇气、技巧以及神祗对他的保佑和眷顾,表彰冠军给他的母邦和邦民所带来的巨大荣誉;接着,最重要的就是追溯冠军的显赫家世,冠军的祖上不但有钱有势,而且很多也是冠军,可谓光荣的竞技血统一脉相承;最后表达对冠军的祝福,祝愿他们健康长寿,永远享受车马赛冠军带来的美好回忆与荣华富贵。

品达《奥林匹亚颂》之一,即献给叙拉古僭主的诗中写道:

我愿歌颂赛会的荣耀!伟大的奥林匹亚竞技,哪个赛会比它更加辉煌?我要歌唱他在披萨令人心醉的夺冠。那匹名叫弗伦尼科斯的骏马,在奥菲斯河畔疾跑,无须鞭策,就为他的主人——爱马的叙拉古僭主,赢得荣光。他的祖先就是大名鼎鼎的伯罗普斯,在奥林匹亚车赛上的夺冠,使他声名远扬。优胜者将在喜悦幸福中尽享余生,此乃赛会予人的好处[16](5-15)。

品达的颂诗有夸大其词的成分。车马冠军为何如此重视渲染自己的赛绩?与品达基本同时代的作家伊索格拉底和阿里斯多芬都说,品达和一些艺术家是受雇于人而创作的[12](100)。这些艺术家深知:这是一个“竞争的时代”,奥林匹亚竞技会上的胜利可以赢得深远的政治影响力,所以冠军们才雇佣写手为他们扬名[20](116)。

2.4 其他古代作品

公元前5世纪的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被誉为“西方史学之父”,他们的作品因有意“求真”而被视为希腊信史的开篇。《希波战争史》和《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不但提供了古典时代车马比赛的社会背景信息,还直接记载了一些车马赛冠军的事迹。同样提及车马赛冠军经历的还有希腊化时代史家狄奥多罗斯和罗马时代传记作家普鲁塔克。车赛的场面,还文学化地呈现于古典时代的希腊剧作中。上述所有作品之外,对于希腊车马竞技项目设置及场地环境最具史料价值的古代作品可举两部。

一部是《希腊游记》。作者保桑尼阿斯,于公元2世纪的“罗马和平”时代,广泛游历地中海世界,记录自然风貌,访察名胜古迹。特别是他亲自到过奥林匹亚圣地等泛希腊竞技会的举办地,将诸多古代比赛的遗迹和传说仔细核对,记于笔端。这些调查记录后来逐渐被考古发现所证实,由此表明作者如实直书的可靠品格。因此,有学者评价道:鲍桑尼阿斯对奥林匹亚遗迹的描述,是研究古代赛事的独一无二的最为重要的古典文献[11](15)。作者对于奥林匹亚赛马场的实地考察和细致描绘,为我们复原城邦时代车马竞技的场地格局以及附属体育设施提供了最直接的证据。

另一部是《奥林匹亚竞技会冠军名录》。早在公元前400年,伊利斯人希庇阿(Hippias)就对最初若干届奥林匹亚竞技会的冠军进行统计,依次记录每一届冠军的名字及其家乡。到公元3世纪,罗马教会人士优西庇乌斯整理前朝各版本冠军名录,编订了更完整的《奥林匹亚竞技会冠军名录》,将历届奥运会的1斯塔里赛跑冠军之名一一录上[3](84-93)。这份名录还记载了车马赛若干小项的增设时间,将这些宝贵信息与鲍桑尼阿斯的记录相比对,可以大致勾勒出奥林匹亚竞技会车马项目的历史沿革。

3 竞技会上的车马比赛

3.1 项目设立的沿革

大型泛希腊竞技会上的比赛项目基本可划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裸体竞技,包括赛跑、投掷、摔跤、格斗及五项全能等;另一类就是车马赛。据鲍桑尼阿斯记载,在奥林匹亚竞技会上,头一天举行盛大的祭祀典礼,第二天就是车马赛。随着一声号响,裁判就位,车、马和御手入场,传令官公布运动员的姓名与籍贯,让他们通过抽签决定跑道位次。当晚还要举行祭祀伯罗普斯的仪式,以纪念这位“车赛鼻祖”。

在神话传说中,奥运会直接起源于伯罗普斯的车马比赛。实际上,车马比赛列入奥运会的时间要远晚于赛跑等裸体项目。根据《奥林匹亚竞技会冠军名录》和《希腊游记》,希腊车马赛项目的历史沿革可条列如下(表3)。

表 3 奥林匹亚竞技会车马竞技项目的沿革
Table 3 Development of Horse and Chariot Races Events in Ancient Olympic Games

时 间增设的项目 当届冠军1第25届奥运会,公元前680年驷马车赛 忒拜人帕贡(PagonofThebes)2第33届奥运会,公元前648年马赛 塞萨利人克拉希拉斯(KraxilasofThessaly)3第71届奥运会,公元前496年母马赛 未记4第93届奥运会,公元前408年双马车赛 伊利斯人乌尔果拉斯(EuagorasofElis)5第99届奥运会,公元前384年四马驹车赛拉科尼亚人乌尔巴托斯(EurybatosofLaconia)6第129届奥运会,公元前264年双马驹车赛马其顿人比利斯提卡(BilisticheofMacedonia)7第131届奥运会,公元前256年马驹赛 塞萨利人希波克瑞特(HippokratesofThessaly)

如果我们把爱琴时代、荷马时代视作古希腊车马竞技的起源与早期发展阶段,那么表3所列的信息则揭示了城邦时代以来希腊车马竞技渐趋成熟的总趋向,其成熟标志就是车马竞技被正式纳为大型希腊赛会的竞技项目。从古风时代驷马车赛和马赛的初创,到古典时代母马赛、双马车赛和四马驹车赛的增列,再到希腊化时代双马驹车赛和马驹赛的补续,勾勒出希腊车马竞技持续发展、竞赛内容不断丰富和细化的历史轨迹。

公马赛与母马赛,成年马赛与马驹赛,马赛与车赛等单项的细致划分,既表明希腊车马竞技水平与专项程度的进步,昭示出希腊公众对车马竞技的质量期待在不断提升,更折射出城邦时代希腊社会对于车马竞技形态与功能的历史规定性。有研究者认为,车马竞技在城邦时代的跃变,与公元前5世纪的希波战争及随后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等不断升级的邦际军事对抗形势有关,战马与双轮战车在战场上的推广及其战斗地位的日益凸显,客观上促成了竞技场上车马比赛的同步演进[23](68)。此外,车马竞技高门槛、高投入和高回报的特点,使得这项古老的竞技逐渐步出了赛场,成为了公共政治领域的工具,即从前城邦时代的军事体育与备战训练方式,转向为城邦时代的政治交易资本,更多地承担了健体与娱乐之外的社会交往功能。

3.2 场地与设施

3.2.1 场地方位

关于奥林匹亚车马竞技的场地,鲍桑尼阿斯留下了比较详细的文字记录,他说“从裁判坐席前穿过裸体竞技场地,就来到了车马赛场地”,接下来他还对场地的区域陈设进行了细致的描绘[15](123-125)。

再来看一看有关车马竞技场的考古发掘情况。奥林匹亚考古一直是近代希腊考古的热点,但针对车马竞技场的考古发掘工作开展得比较迟晚。如笔者据考古发掘报告绘制的“车马竞技场方位图”(图2)所示,奥林匹亚竞技场南邻克拉狄俄斯-阿尔菲俄斯河。中世纪以来,河水多次泛滥,冲刷奥林匹亚竞技场故址。1766年至今,英国、法国和德国考古队先后在故址展开了10余次专业发掘,对整个奥林匹亚在希腊和罗马各个时期的祭祀与比赛场地遗址进行了系统的清理。但是,对于车马竞技场的发掘则困难重重。迟至2008年,在其他遗址发掘均已不同程度展开之后,才开始对车马竞技场地进行发掘,诚如考古报告所言:发掘成果是“令人失望的和不顺利的”“场地上的古代遗迹均已被洪水冲刷殆尽”“当年的车马场地深埋于今日地表两米之下,裂谷、墙垣和壁垒等零散遗迹,勾勒出一个长约200米的场域,这片场域可能就与当年的车马竞技场有关”[25](125-132)。2008年的考古发掘所获有限,但仍然颇有意义,因为它至少从“二重证据法”的角度,验证了鲍桑尼阿斯等古代作家对于奥林匹亚车马场地的文献记载是确有其事的“史实”。

3.2.2 起跑区

鲍桑尼阿斯对于奥林匹亚车马竞技场的起跑区描述如下:

车马起跑处整体呈船头状,船尖指向起跑方向,后端连着车马进入场地的门廊。船尖处竖着一根醒目的杆子,杆子顶端有一尊青铜海豚。由船尖往后逐渐向两边外扩的两侧船翼上,错落排布着马厩。马厩就是车马起跑的实际地点,由选手事先的抽签决定排位。每个马厩门前都拦着一道绳索。比赛时,在船头形场地的中间竖起一座祭坛,祭坛上面立着一只羽翼伸展的青铜鹰。随着起跑的发令,祭坛里的机械装置就会动起来,那只青铜鹰跳起来,前面的海豚同时落下,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与此同时,起跑场两翼上的马厩,从后往前逐次打开,绳索撤掉,车马依次冲出。也就是说,排位最后的紧邻入场门廊两侧的马最先冲出,当它们跑到与里侧的、倒数第二排位的马厩平齐的时候,两翼倒数第二个马厩前面的阻拦绳马上撤掉,里面的车马发力起跑。就这样,车马在两翼由后往前、由外往里,如波浪般向前推进,直到最后,也就是处在船尖海豚杆那个位置的车马开始出发。此后,就要看御手们的车技和马的速度了[15](123-125)。

图 2 车马竞技场在奥林匹亚竞技场(公元前5世纪)中的方位复原图① 信息来源:POCHMARSKI E.Der Hippodrom von Olympia und Seine Startvorrichtung[J].Histria Antiqua,2012,22:46; YOUNG D C.A Brief History of the Olympic Games[M].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04:61。 Figure 2. Site of the Hippodrome at Olympic Festival Ground in the 5th Century BC

史料还提到,这套起跑装置的设计者是克列奥伊塔斯。在雅典,竖立着他的雕像。后来,据说一个叫阿里斯泰德的人又接着予以完善。“>”型场地和相关装置的设计,可以让我们推知泛希腊竞技会上车马竞技的起跑规则。在荷马时代,车手们尽管也按抽签决定出发位次,但他们是一齐起跑的[7](519)。到了城邦时代,随着车马竞技规则的进一步完善,改为了依次出发的“排位式”起跑。据鲍桑尼阿斯的文字描述和2008年德国考古学家的专项发掘报告,笔者尝试复原了奥林匹亚车马竞技场地的区域分布细节。

3.2.3 折返区

折返柱是古希腊车马竞技运动的典型历史性标志。无论是荷马时代,还是城邦时代,车马竞技的关键技术都是“折返”,都要围绕“折返点”设计战术。如果以海豚杆作为起跑之后的第一个冲刺目标,那起跑场两翼最外侧、最后面的车马离目标直线距离最远,因此,需要提前放行出发,这样才能更好地体现竞技公平。早在迈锡尼时代,车马壁画中的那位马前的徒步者就手持一根短棍,这很有可能是最初的折返柱。荷马史诗中描绘的那场车马竞技,折返柱是一段露出地面的枯树桩。那位竞技经验丰富的老父亲,反复叮嘱儿子在驾车时一定要盯着这个重要目标[7](515-519)。现藏于大英博物馆的一个公元前5世纪左右的精美希腊陶瓶上,描绘着泛雅典娜竞技会上的驷马车(图4)。一位白袍御手驾御四匹骏马奔驰,马头前有一根醒目的白色竖条,这就是瓶画作者特意标识的折返柱[9]。折返柱之所以受到特别的关注,很可能是因为车马在折返柱附近的急转弯是整个车马竞技赛的精彩看点。希腊的瓶画、史诗、颂诗和戏剧作品中,常以折返处的车马冲撞、失控甚至倾覆,作为表现整个车马竞技赛的点睛之笔[22](229-233)。

图 3 奥林匹亚车马竞技场复原图② 信息来源:PAUSANIAS.Description of Greece(Vol.3) [M].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William Heinemann Ltd.,1933:123-125;WACKER C.The Organization of the Equestrian Games in Ancient Olympia Horse[C]//Games-Horse Sports:From Traditional Oriental Games to Modern and Olympic Sport.Beirut:Arab Scientific Publishers,2012:125-132。 Figure 3. Plan of Hippodrome in the Olympic Festival Ground

图 4 御手驾驭驷马车Figure 4. A Four-horses Chariot with a Horseman

3.2.4 慑马祭坛

在车马竞技场赛道边上有一座小山,山脚下是一座祭祀查米尼·德墨忒尔(Chamyne Demeter)的祭坛。传说这里曾开裂过一条缝隙,冥王哈德斯的战车由此入地,缝隙又合上了。在另一侧赛道边上,矗立着一座名为塔拉希伯斯(Taraxippus)的圆形祭坛,有震慑马匹的功用。据说马跑过这里的时候,都会莫名地恐怖起来,导致车赛无序、战车刮撞、御手受伤。故而,御手们常常向这里献祭,以取悦塔拉希伯斯,祈求这位神灵多加关照。希腊人对这个祭坛的来历说法不一:有人说这里埋葬着一位叫达米翁的英雄,阵亡后同他的战马合葬于此;有人说祭坛是伯罗普斯为纪念披萨国王的御手而建,以平息这位御手的怒气;有人说,这里就是披萨国王的墓,他死后依旧向生前一样残害和他赛马的人;还有人说,祭坛里埋葬着希波达美亚的求婚者。总之,众多的传闻都与奥林匹亚竞技会起源的车赛神话有关。鲍桑尼阿斯认为,塔拉希伯斯最有可能就是马神波赛冬的化名[15](129-131)。

按照常理推断,慑马祭坛很有可能表达了希腊御手对马匹受惊的担心与祈愿。这种装置不但在奥林匹亚的车马赛场上有,在伊斯米和尼米的泛希腊竞技场上也有类似的“慑马”之物,鲍桑尼阿斯同时提到了这两处古迹[15](129-131)。这些信息都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古希腊的车马运动确实是一项危险的竞技。在宗教氛围浓郁的古代,以祭祀和祈福方式求取比赛过程中的平安和顺利,自在情理之中。

3.2.5 运动员及其车马的雕像

在奥林匹亚等泛希腊竞技会的圣域,矗立着各种雕像。它们是运动员或其代理人奉献给圣地的纪念物,表达对神灵的敬意,也彰显自身的地位。鲍桑尼阿斯在伊利斯游记里详细描述了他在奥林匹亚圣地所见的雕像。他特别强调:并不是所有的运动员都留下了雕像,留有雕像者,要么运动员自身卓尔不群,要么其雕像材质比较上乘[15](3)。在众多的雕像中,有一部分刻画的就是车马冠军,还有他们比赛用的马和车。根据鲍桑尼阿斯游历奥林匹亚圣地时对运动员雕像的描述,可择要列出部分泛希腊竞技会车马冠军(表4)[15](1-123)。

表 4 由鲍桑尼阿斯所记雕像推断的泛希腊竞技会车马竞技冠军名录
Table 4 The Horse and Chariot Races Victory List of Panhellenic Festivals in Pausanias’ Descriptions of Statues

时 间 夺冠地点 冠 军1未记奥林匹亚伊利斯人克利奥基内斯(CleogenesofElis)2公元前372年奥林匹亚伊利斯人塔鲁斯(TroilusofElis)3未记奥林匹亚斯巴达人库尼斯卡(CyniscaofSparta)4未记奥林匹亚斯巴达人阿内克山得(AnaxanderofSparta)5未记奥林匹亚、德尔斐等地斯巴达人赛纳西斯(XenarcesofSparta)6未记奥林匹亚斯巴达人莱西努斯(LycinusofSparta)7未记奥林匹亚斯巴达人阿赛斯鲁斯(ArcesilausofSparta)8未记奥林匹亚忒拜人利卡斯(LichasofThebes)9未记未记提蒙(Timon)10未记未记阿塞布斯(Aesypus)11未记奥林匹亚古瑞纳人优布塔(EubotasofCyrene)12公元前488年奥林匹亚西西里僭主盖伦(GelonofSicily)13公元前516年未记埃皮达鲁斯人克莱欧斯赛尼斯(CleosthenesofEpidamnus)14未记未记伊利斯人菲利普、亚历山大、色雷库斯(Philip,AlexanderandSeleucusofElis)15未记奥林匹亚叙拉古人赫松(HieronofSyracuse)16未记奥林匹亚阿鲁图斯(Aratus)17未记奥林匹亚伊利斯人提蒙(TimonofElis)18未记未记古瑞纳人希奥克雷图斯(TheochrestusofCyrene)19公元前508年奥林匹亚培多拉斯诸子(SonsofPheidolas)20未记奥林匹亚伊利斯人特莱马库斯(TelemachusofElis)21未记奥林匹亚伊利斯人潘塔西斯(PantarcesofElis)22未记尼米伊利斯人阿里斯提德(AristeidesofElis)23未记未记拉克尼亚人波雷培赛斯(PolypeithesofLaconia)24未记未记雅典人格劳昆(GlauconofAthen)25未记未记伊利斯人阿基达姆斯(ArchidamusofElis)26未记未记古瑞纳人克莱提斯赛内斯(CratisthenesofCyrene)27公元前648年奥林匹亚希克隆僭主马荣(MyronthetyrantofSicyon)

有些雕像上还刻有铭文。在第66届奥林匹亚车赛冠军像旁边,立着他的马、车和御手的雕像。马的名字刻写在雕像上。赛车上的铭文是:“旁提斯之子克莱欧斯赛尼斯,伊庇代努生人,在祭祀宙斯的荣耀的竞技会上,他以他的马赢得了这项胜利,然后奉献了我。”鲍桑尼阿斯介绍,此人是希腊养马人中第一个将其雕像奉献在奥林匹亚的人[15](63)。另有一尊雕像刻画的是培多拉斯诸子,他们是马赛的优胜者。一匹马的形象也被刻画出来,上有铭刻:“迅捷的莱库斯(Lycus),在伊斯米赢得一次冠军,在此地两度夺冠,以此荣耀了培多拉斯诸子的门庭。”[15](81)以车马冠军之名光宗耀祖恰表明车马竞技是一种颇受家族传统影响的体育行为。

3.3 成绩认定规则

古希腊车马赛的成绩认定规则也与今日大不相同。在各大泛希腊竞技会中,最终被裁判认定为成绩获得者的,是马匹和赛车的实际拥有者,而不是直接参赛的御手。也就是说,有钱人可以出资驯养马匹、装备赛车、雇佣御手参与训练和最后的角逐,即使自己不下赛场,也能将冠军纳入自己名下。公元前416年,亚西比德在奥林匹亚竞技会上独自派出7辆赛车参加同一场比赛,并且同时获得第1、第2和第4名的成绩。取得名次的赛车,没有一辆是亚西比德自己驾驭的。这7套车马的御手,都是他花费巨资雇佣而来的。

比赛不但可以“委托”,比赛成绩甚至可以“赠与”和“转让”。 公元前6世纪时,雅典人奇蒙得罪了主政的庇西特拉图僭主,被迫流亡在外。随后,此人将自己在奥林匹亚车马竞技中获得的冠军名衔,让给了庇西特拉图,于是获得谅解,返回雅典。4年后,奇蒙又用他的马夺得了奥林匹亚车马竞技冠军。但这一次他的运气就不那么好了。庇西特拉图离开了人世,这位奥林匹亚三冠王也被人杀害。他被埋葬在城邦的前门外,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马就埋在他的对面[6](255-257)。奇蒙将自己获得的奥运会车马冠军荣誉,像有价的“通货”一样,赠予当权者以换回自己的政治地位。

车马比赛成了政治投资,比赛的成绩成了权力交易的资本。这迥异于现代奥林匹亚竞技的价值观和规则。城邦时代的希腊政治文化语境,决定了希腊政治对于车马竞技这项体育运动的认同,不是对于运动自身价值的认同,而是附加于运动的社会资本价值的认同。包括车马竞技在内的希腊体育,为我们深入理解城邦时代的希腊民主与公民政治结构提供了一个别样的视角。

3.4 冠军的“胜利炫耀”

高投入的希腊车马竞技往往会为冠军,即车马的拥有者和投资人带来高回报,有些回报大大超出体育自身带来的荣誉与利益。古典史家笔下的车马赛冠军,往往刻意炫耀自己的胜利,将竞技成绩作为扩大自身政治影响力的资本。

以7辆赛车在竞技场上大出风头的亚西比德,面对政敌的指责,在公民大会上为自己“奢靡”的车马竞技辩护:

过去,希腊人一度以为我们的城邦被战争摧毁。正是我,代表雅典在奥林匹亚竞技会上表现豪华,外人才重新高估我们城邦的伟大。当时我以7辆双轮马车参加竞赛,取得了第1名、第2名和第4名,过去从来没有过私人用这样多的车马来参加竞赛的。我注意一切形式上的安排,以示我胜券在握。这样做,会给人家一个强烈的印象,自然有同胞嫉妒我。但是在外邦人看来,这恰是我们城邦实力的体现。当一个人花费他的金钱,不仅使他自己得到好处,同时也使他的城邦得到好处,这真是一件有益的事[24](211-213)。

在泛希腊竞技会的车马比赛中表现抢眼,确实能给城邦和个人同时带来好处。在城邦利益方面,亚西比德之子追忆当年父亲的功业,曾这样自豪地说:“家父看到奥林匹亚节庆为全希腊人所喜好和崇拜;看到节庆可以展现希腊人的财力、体力和训练水平;看到运动员不仅人见人羡,而且也为他的母邦争得荣誉;他相信,投资奥林匹亚竞技,会让其城邦在全希腊声名远播。”[10](195)奥林匹亚竞技会居四大泛希腊竞技会之首,车马赛所受关注度又高于裸体竞技。故此,奥林匹亚车马竞技堪称古希腊竞技体育的“王中王”。古希腊的城邦政治文化格局决定,公民绝不仅仅代表他个人参赛,更负载着为母邦夺得荣誉的使命。因而,能在希腊世界最抢眼的车马比赛中夺冠,确实能够彰显运动员所在城邦的综合软实力。

在个人好处方面,亚西比德这番演讲有力回击了政敌,赢得了公众的选票。修昔底德这样评价亚西比德:“他有更强烈的动机,想获得将军的职位。”[24](211-213)为了实现这个野心,他不但要在车马赛中夺冠,而且还尽可能地渲染自己的胜利。普鲁塔克在给他所作的传记中,生动刻画了他在场外看台上的奢华排场:“以弗所人把他的帐篷装扮得富丽堂皇,开俄斯人给他的马配备草料,献给他无数的牲畜以供祭祀;列斯波人献给他美酒佳肴,让他举办盛大的宴会,享尽奢华。这些都是与其交好的盟邦,他们的殷勤献礼,使亚西比德的胜利锦上添花。”[18](27-29)如此高调的“胜利表演”证明,这位车马赛冠军绝不是只求在赛场上夺冠。

刻意渲染夺冠的,还有叙拉古僭主狄奥尼索斯。公元前5世纪末,他独掌大权,建立僭主政治。当时希腊各城邦多认同民主政治,叙拉古显然成了孤悬海外的独裁者。为了展现叙拉古的实力,更为自己的统治合法性造势,他一次派出几组驷马赛车参加奥林匹亚竞技会并且夺冠:

在奥林匹亚,狄奥尼索斯停驻的大帐篷以金线绣成,用料昂贵而考究,光彩夺目。为彰显自己的诗才,他让最出色的职业颂歌手随他参赛,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诵他的诗作。他的兄弟提亚里德斯专门为他统筹这些事务。当这位总管现身奥林匹亚竞技场,那豪华的帐篷和规模盛大的车队就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同时,吟咏狄奥尼索斯诗句的颂歌手,声音优美动听,一下子就吸引了很多人[4](295-297)。

一个炫富于奥林匹亚圣地的僭主形象,已跃然纸上。狄奥尼索斯很有可能是想借用泛希腊节庆这个平台,全面展现自身的实力,以获取广大希腊城邦对其独裁统治的同情与支持。

3.5 女性与车马竞技

古希腊的女性是否参与车马竞技?确有史料记载,一位名叫库尼斯卡的女性赢得了奥林匹亚竞技会的车马赛冠军。据说,她是希腊第一个养马和第一个夺得奥林匹亚竞技冠军的女性。在奥林匹亚圣地,矗立着一组雕像,刻画的就是她本人及她的战车、马匹及御手。

库尼斯卡何许人也?通过罗马传记作家普鲁塔克的提示,我们知道这位女性绝非一般。她的父亲阿基达姆斯是斯巴达国王,也曾多次赢得奥林匹亚竞技的冠军。她的哥哥阿格西劳斯也是酷爱车马竞技的斯巴达国王,当看到有些人因驯养赛马而声名大振时,这位国王就劝说自己的妹妹也参加奥林匹亚的车赛,好让希腊人知道:“此等胜利并不表明任何个人的卓越,而仅仅是财富和大把花钱的结果。”[17](53)色诺芬也提到了这兄妹二人通过养马夺冠以求霸权的事迹[27](123)。

显然,库尼斯卡同前面提到的亚西比德一样,都是通过车马竞技投资赚取声名和政治资本的人。这些人不大可能自己亲自下场比赛,而是凭借自己的经济实力驯养良马、装备赛车、雇佣御手角逐,最后按希腊车马比赛独特的成绩认定方式,将冠军之衔揽入自己名下,以此种壮举吸引全希腊的目光。

鲍桑尼阿斯还提到,在库尼斯卡之后,又有几位斯巴达女性赢得了奥林匹亚车马竞技冠军[14](45)。但是,我们不宜因此过度拔高车马竞技在希腊女性中的普及度。总体来说,在古希腊,车马竞技是富人的竞技,更是男性的竞技。正如有的学者所言:古希腊竞技在本质上是男权垄断的。女性之所以在斯巴达享有一定程度的体育自由,根由也在于服务男权统治的城邦:健康的女性可以生养健壮的战士[19](247)。因此,库尼斯卡这位车马赛女冠军的事例只是个特例,普遍的历史实际是女性无缘古希腊的车马竞技。

4 结论

以上立足古代希腊与罗马的原典史料,尽可能全面地梳理了古希腊车马竞技的概况。从爱琴文明时代战车的初现,到荷马时代英雄竞技会上车马赛的流行,再到古风与古典时代车马竞技内容的不断丰富、规模的持续壮大、规则的愈加明晰以及政治和文化影响力的日益扩大,勾勒出了古代希腊车马竞技走向成熟的历史轨迹。作为运动项目的希腊车马竞技走向成熟的过程,也是车马竞技与各个历史时段的希腊社会生活紧密互动、协同俱进的过程。因史料所限,本文聚焦于城邦时代。尽管是管中窥豹,但还是可以由已知史实,推断希腊城邦时代的车马竞技有如下几个基本特征。

4.1 危险的竞技

从迈锡尼壁画和荷马史诗,一直到古典时代悲剧大师欧里庇得斯的作品,所描绘的车马竞技场景都是扣人心弦、紧张刺激的。在古典历史文献中,车马竞技往往是泛希腊竞技会中的压轴大戏,是最受观赛者好评的竞技项目。鲍桑尼阿斯作品中对于奥林匹亚竞技场车马竞技场地的细致描述,再现了车马竞技的过程:翼状错落的排位式起跑和折返点处的弯道抢先,都有相当大的难度,因此竞争白热,事故频发。奔跑和高度竞技状态下的马匹,精神亢奋,更增加了比赛的惊险刺激程度,也对御手的掌控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常有参赛者因御术不精而车毁人亡。此种大规模、群体性、密集型和高度对抗环境中的比赛,使得车马比赛无可匹敌地成为了古希腊最具挑战性的危险竞技。

4.2 昂贵的竞技

在古希腊,车马竞技虽然赢得了大量观众,但却是一项直接参与范围十分有限的小众运动。这主要是因为车马竞技的成本十分高昂,入门成本极高。首先说马,希腊海洋资源丰富,但本土并不盛产良马,也缺少能够提供优良牧草的大片草原,马在希腊并不是普及型的交通运输工具,自古就被视为价值可观的珍物。在荷马史诗中的那场车马竞技会上,奖给第二名的奖品,就是“一匹六岁的母马,未曾驾辕,还怀着小马驹”[7](513)。购买和驯养良马的花费绝非普通民众所能承担。公元前5世纪左右,喜剧大师阿里斯多芬笔下有这样一位老者,他因儿子沉迷于赛马而叫苦不迭。儿子花“1 200块,就是为了买那匹印花马”。这叫父亲负债累累,几无力偿还利息[2](11-12)。即使对于家资实力雄厚的富有贵族而言,同时驯养几匹赛马、制备赛车、雇佣御手训练和参赛的费用,也不是一笔小数目的开销。当年,亚西比德这样做了,结果被人认为“超出了他的实际支出能力”[24](211-213),当时的希腊人也普遍把赛马作为奢侈生活的标志[24](99-103)。

正因为其昂贵,所以一些精英贵族才不惜投入,以彰显自身的实力。赛跑、投掷和摔跤等裸体项目门槛很低,只要个人体能允许,凡公民皆可参与,是真正能够体现希腊民主的竞技项目。但车马竞技则与个人体能无直接关联。简言之,它要求的就是资本的投入,是“金钱的竞技”[21](120)。亚西比德就深明此道,他自知“在先天条件和体能上与别人没什么不同,但他看不起那些裸体竞技。有一些运动员出身低贱,来自微末小邦,缺少教育。为有别于这些人,他才致力于赛马。因为这是最富有者才能干的事,穷人根本不可能胜任”[10](195)。像亚西比德这样的精英公民,就是要通过投入车马比赛来“标新立异”,以常人难为的昂贵之举,在城邦民主政治的公共空间中表现自己。

4.3 祖传的竞技

也正因为其昂贵,车马竞技往往成为贵族世家的传统。某个泛希腊竞技会上连续几届的车马赛冠军,往往具有姻亲血缘关系,或三代相传——如古瑞纳人希奥克雷图斯,他和他的祖上都曾以驷马赛车赢得过奥林匹亚的冠军,他的父亲则赢得过伊斯米竞技会的冠军[15](73);或子承父业——如菲利普与亚历山大父子[15](65);或弟兄均沾——如上面所提及的奇蒙及其异父兄弟米尔提亚戴斯;或父女因袭——如斯巴达王阿基达姆斯及其女儿库尼斯卡。这种家族性的夺冠,既是荣誉的传承,也是利益的继承。在奥运会上夺冠常被视为值得不断捍卫的集体荣誉和辈辈相传的价值追求,祖辈上的夺冠,更激励后代再创佳绩。另一方面,仅靠一家一代之力很难成就车马比赛的多次夺冠,雄厚的家族实力,可以为驯马与车赛训练的长期维系提供持续的有力支撑。

4.4 政治的竞技

由于车马竞技的高昂成本,精英与贵族群体的专属性及其广泛影响力,使得这项运动成为古希腊精英政治家的投资工具。亚西比德利用7辆赛车为雅典城邦和他个人同时带来了好处。狄奥尼索斯利用车马冠军的胜利展示为自己的僭主统治争得合法权。奇蒙以车赛冠军的荣誉出让交好于当时的雅典僭主。库尼斯卡在驯马与车赛竞技中的“性别突破”证明了斯巴达王族的强大实力。在奥林匹亚车马赛的冠军名单中,有不少人是各城邦的政治领袖,如斯巴达王戴玛拉托斯、马其顿王腓力二世、息西温和叙拉古的僭主及雅典名门阿尔克美昂、克里斯提尼等。虽不能说所有的车马比赛选手及其背后的主人都抱有明确的政治抱负,车马竞技场上也看不见直接的政治交锋,但对于车马竞技所负载的个人与城邦政治博弈功能,却不能视而不见。

城邦领袖之所以乐于斥资竞技表演,就在于他们认可泛希腊公共空间中的积极表现对于其个人政治生命所具有的实际利用价值,如借助比赛胜利来扩大他们在整个希腊世界的影响,抬高自身在本邦公民群众中的声望,巩固个人在邦内的政治地位并压制其他具有竞争力的政治对手。正如论者所言:“古希腊的马赛夺冠,是一项重要的政治资本。”[1](116)在古代希腊浓郁的城邦政治文化氛围中,车马竞技为赛场外的政治博弈提供了载体,为精英公民的政治进取注入了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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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orse and Chariot Races of Greece in the Age of the Polis

WANG Shao-li

ancientGreece;ageofthepolis;horseandchariotraces;ancientOlympicGames;horsemanship

1000-677X(2017)01-0045-10

10.16469/j.css.201701004

体育科学

2016-10-10;

2016-12-3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15BTY085)。

王邵励,男,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欧美体育史及体育史理论,Tel:(0431)85099418,E-mail:shaoli_wang@126.com。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体育文化研究中心,吉林 长春 130024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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