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还魂记》与《西厢记》之比较研究
2017-02-12苏子裕
苏子裕
《牡丹亭还魂记》与《西厢记》之比较研究
苏子裕
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和明代汤显祖的《牡丹亭》是中国戏曲史上两座耸立的丰碑,在戏曲舞台上一直盛演不衰。两相比较:同是爱情的颂歌,但主题思想开掘的深度不同;主要人物配置基本相同,但性格特征有所不同;都是悲欢离合的故事,但戏剧结构和舞台表现大不相同。二者各有千秋,但从总体上来说,《牡丹亭》略胜一筹。
牡丹亭 西厢记 比较研究
元明时期,作家迭起,剧作如林。表现青年男女追求爱情、婚姻自主一类题材的剧本,占有很大比重。其中,元代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和晚明汤显祖的传奇《牡丹亭还魂记》(以下简称《牡丹亭》)是冠绝一代的代表作,而且一直在舞台上盛演不衰。对这两部代表时代水准、充满艺术魅力、永葆艺术青春的古典爱情戏曲作品进行比较研究,应当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这两部剧作,明清曲家多有比较。明沈德符《顾曲杂言·填词名手》记载:“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1]明张琦《衡曲麈谈·作家偶评》云:“临川学士旗鼓词坛,今玉茗堂诸曲争脍人口。其最者《杜丽娘》一剧,上薄风骚,下夺屈宋,可与实甫《西厢》交胜。”[2]汤显祖的好友、戏曲家邹迪光《汤义仍先生传》认为:“公又以其余绪为传奇,若《紫箫》、《二梦》、《还魂》诸剧,实驾元人而上”。这“元人”之中,当然也包括王实甫《西厢记》。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浙江钱塘人林以宁为《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所作《还魂记题序》一文,则贬《西厢》,而高度赞扬《还魂记》:
君子为政,诚欲移风易俗,则必自删正传奇始矣。若《西厢》者,所当首禁者也。予持此说已久。……今玉茗《还魂记》,其禅理文诀,远驾《西厢》之上,而奇文隽味,真足益人神智,风雅之俦所当耽玩,此可以毁元稹、董、王之作者也。书初出时,文人学士案头无不置一册,惟庸下伶人,或嫌其难歌。究之善讴者,愈增韵折也。
林以宁对《西厢》的评价虽然有失公允,但对《牡丹亭》的评价却不无道理。
从上述明清两代《牡丹亭》与《西厢记》的评价看来,笔者以为,说《还魂记》“可与实甫《西厢》交胜”、“几令《西厢》减价”,这是毫无疑义的。说“远驾《西厢》之上”,或许有点偏激,但从总体上来比较,汤显祖《牡丹亭》的“禅理文诀”(即思想意义和艺术成就)确实是高于王实甫《西厢记》的。毕竟戏曲倚时而运,处于戏曲成熟期的明传奇与处于戏曲成长期的元杂剧相比,当然会更完美一些。更何况《牡丹亭》是出自汤显祖这样的旷世奇才之手,即使在明传奇之中,《牡丹亭》也堪称标帜。
一、同是爱情的颂歌但主题思想开掘的深度不同
《牡丹亭》与《西厢记》都是讴歌男女青年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追求婚姻自主的斗争精神。这两部剧作以其强烈的战斗性、深刻的思想性和高度的艺术性,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对封建社会起了很大的冲击作用。把它们比作元明时期戏剧创作领域中两座并歭的高峰,也不为过分。明末毛晋《六十种曲》所辑刻剧本皆为传奇,收入的元杂剧剧本唯独只有王实甫《西厢记》。该剧被收入“演剧二套”。有意思的是“演剧二套”所辑十种剧本中,头一种为《南西厢》,最后五种即为汤显祖“四梦”和《北西厢》。中华书局排印本就把这五个剧本编为第四册。当然,我们不能仅仅以此认定,毛晋把《北西厢》与“四梦”等量齐观,但在读者方面,难免会产生诸如此类的印象。
《西厢记》的主题思想,在其最后一折【清江引】的唱词表达得很清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牡丹亭》也是这一类的主题思想,但开掘的更深,这便是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所表达的“情至说”: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杜如丽娘者乎?梦其人则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3]
这段文字说明汤显祖的艺术哲学就是以“情至”为核心的,也就是前引林以宁《还魂记题序》所说的,汤显祖“远驾《西厢》之上”的 “禅理文诀”。汤显祖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戏剧,万历四十二年(1614),久病体衰的汤显祖,在《续棲贤莲社求友文》中说:“吾犹在此为情作使,劬于伎剧”。他写戏,是“为情作使”。而“情不知所起”,贵在“一往而深”。真爱深情是是可以超越时空、不可阻挡的,因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在晚明社会的思想界、文化界,无疑是石破天惊之响,惊世骇俗之论。这是对封建礼教的战斗檄文,必然会受到封建卫道士的激烈反扑。对这一点,汤显祖是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的。所以,在其《题词》最后部分写下了如下一段话:
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4]
显而易见,汤显祖的“情至论”是针对封建社会的“理学”而言的。
必须指出的是,汤显祖的“情至论”,并不是“唯情说”。“情不知所起”,是因为“人生而有情”(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人之“情”既是与生俱来的,也是人生经历中不断萌动、激发和培育而成的。汤显祖的“情至论”是以其艺术创作的“情境论”相表里的。他在《临川县古永安寺复寺田记》就说过人世间 “缘境起情,因情作境”。这些在《牡丹亭》一剧中都得到了充分、完美的展现。汤显祖的“情至”论,是对我国传统美学的革新,它不把戏曲当作宣泄个人情感的工具,十分注重戏曲的社会功能:“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 (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因此汤显祖的 “情至” 论,在我国戏曲发展史、文学发展史、美学发展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西厢记》、《牡丹亭》的主题都是“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两者都是以情格理,但《牡丹亭》则在此基础上着重表现出“情至”的思想光辉,当然比《西厢记》更加灿烂、深刻。
二、主要人物配置基本相同但个性特征有所不同
《西厢记》的女主角崔莺莺和《牡丹亭》的女主角杜丽娘都是官宦后裔,年轻貌美,知书达理。
《西厢记》的男主角张珙和《牡丹亭》的男主角柳梦梅都是名门后裔、满腹经纶的才子,因家道中落,功名未遂,怀才不遇。张则书剑漂零,漂流四方,杜则“寄食园公”。
两剧男女主角追求婚姻自主,受到女方长辈的极力反对。作为主要对立面的人物,《西厢记》中是崔母老夫人,《牡丹亭》中是杜宝。
两剧中都有一个“串戏”的丫环,即红娘和春香。她们都站在女主角一边,同情和支持女主角。
两剧中身份相同的人物性格有较多相似之处,但又各具个性特征。
(一)崔莺莺与杜丽娘
崔莺莺与杜丽娘都是我国古代官宦之家的窈窕淑女,追求纯真的爱情,她们都渴望能找到一个至诚君子、如意郎君作为终身伴侣。她们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身心不得自由,深闺之中,愁绪万端。一旦在外界环境的影响下,立即会产生春情的萌动和追求爱情的冲动,最后走上与传统观念决裂、离经叛道的抗争道路。但同样是抗争,崔莺莺与杜丽娘的行动,却有所不同,体现了各自的个性特征。
崔莺莺是北方女子,开朗、大胆、敢作敢为,表达感情更为直率、炽烈。在第一本第三折,听见张生吟诗,便立即依韵酬和:“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当孙飞虎兵围白马寺要掳掠莺莺为压寨夫人,莺莺挺身而出,建言与杀退贼兵者结为秦晋,以救母亲及寺内众人。当张生说有退兵之策时,莺莺暗喜:“则愿得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第二本第一折)。张生请杜确退兵之后,老夫人赖婚,张生相思得病,崔莺莺为其深情所感动,亦为本人情思所熬煎,加上对母亲食言赖婚的强烈不满,几度踌躇,终于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与张生私会,得就枕席之欢。斯时斯境的崔莺莺能走出这一步是非常不容易的,这是真爱挚情的圣火烛照下的强力抗争。但她的性格中另有相矛盾的另一面:由于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她在追求婚姻自主的抗争中也是步履蹒跚,在私会之前便有“闹简”、“赖简”的举动,使张生对其捉摸不定,内心备受煎熬。她更具有贤淑女子的善良秉性,温存体贴、柔情万种,这在第三本第三折长亭送别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对张生能否做官并不感兴趣,反而怨恨“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但得一个并蒂莲,煞强如状元及第”。当张生得中探花郎之后,修书回家,莺莺既惦念张生,又恐其不念旧,便修书一封,又要琴童捎去物品,件件物品寄托着她的思念。这种担心和思念竟使她“到如今悔教夫婿觅封侯”(第五本第一折)。这些都从不同的侧面塑造出崔莺莺“这一个”真实鲜活、光彩照人的美好形象。
西蜀女子杜丽娘则性格更为内向,她在言情作品的熏陶下,在妩媚春光的抚触下,产生了浩荡的春情,但她无法向人诉说,也无法排遣,只有将深情掩藏在心中,默默地淘挖着自己的五脏六腑,用生命谱写了一首郁闷、凄婉、哀伤的痴情之歌。她的性格和所处环境决定了她悲剧的人生,就这一点来说,崔莺莺比杜丽娘要幸运得多。
但杜丽娘骨子里却具有强烈的叛逆性,这是她追求人间至情所铸就的。汤显祖神笔生花地为杜丽娘编织了一幅色彩绚丽、气势恢宏的寻爱抗争图。
她的抗争是在梦中,她“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因游园,见“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姹紫嫣红开遍”,便感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她对自己未能早成佳配,感到虚度青春,觉得“春色恼人”,“没乱里春情难遣”,于是便因情入梦,因梦痴情,伤情而亡,因情复生。
她的抗争是在内心:“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她的抗争是在阴间,她敢于在判官面前慷慨陈词,理直气壮地叙说自己伤情而亡的经历。她魂游牡丹亭,为自己“只为痴情慕色,一梦而亡”的身世,十分感伤:“昔日千金小姐,今日水流花谢,……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她与柳梦梅“幽媾”、“冥誓”:“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
她的抗争更表现在还阳后。她竟敢在皇帝面前照实陈述伤春而亡复又还阳、自媒自婚的经过。当杜宝斥责她说:“鬼也邪,怕没门当户对,看上柳梦梅什么来?”她反唇相讥:“人家白日里高结彩楼,招不出个官婿。你女儿睡梦里,鬼窟里,选着各状元郎,还说门当户对!”杜宝不认丽娘,说“离异了柳梦梅,回去认你时”,她坚决而又满怀愤懑地哭诉:“叫俺回杜家,赸了柳衙。便作你杜鹃花也叫不转子归红泪洒”。在全剧结尾处,汤显祖翻造了《西厢记》“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唱词,变为杜丽娘唱的“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这就再一次点题:“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真正的爱情是千古不朽的。
崔莺莺与杜丽娘对爱情都是坚贞不渝的。但杜丽娘有还魂的经历,汤显祖为其安排的场次较多,人物的行动和内心活动的刻画较多,所以显得尤其感人。
(二)张君瑞与柳梦梅
两人都是名门之后,才华过人。他们的恋爱过程都是由慕色而痴情,勇敢地追求爱情。但这两个人物形象,在性格上有差异,在塑造手法上有不同。
张君瑞漂游四方,在功名上并不顺心,这当然与元代社会汉族读书人的状况与心态有关:“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他遇见莺莺,一见钟情,便不想赴京应试。他忠于爱情,如痴如狂;白马解围,急人所难;被逼应试,仍然有“都只为一官半职,阻隔得千山万水”的怅恨,高中状元之后,连忙修书告知莺莺,免其忧忆。《西厢记》成功地塑造了这样一个至诚男子的形象。
汤显祖笔下的柳梦梅,实际是一个理想化的艺术形象。但历来的评论对柳梦梅这一人物评价还不到位,多数把他当作杜丽娘的陪衬。有的论文对杜宝、陈最良、胡判官等人物形象都有分析,唯独对柳梦梅只字不提,这就很不公平了。其实,柳梦梅在剧中的作用非同小可。他与张生一样是个怀才不遇的穷秀才,他靠园公养活,得友人资助才能赴京赶考。染病借住南安府梅花观,在太湖石下拾得杜丽娘自画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小娘子画似崔徽,诗如苏蕙,行书逼真魏夫人,小子虽则通雅,怎到得这小娘子”,由慕色、慕才而痴情,所以他对杜丽娘的爱情,不是一般的“慕色”,而是在仰慕之中含有敬重。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与杜丽娘的鬼魂“幽媾”“冥誓”,甚至不顾触犯律条,开棺让杜丽娘还魂,二人结为夫妻。天下男子若此痴情者鲜矣!杜丽娘伤春而亡,柳梦梅与“鬼”成亲,这都是“情至”所致。实际上“还魂”及以后的重场戏,以柳梦梅为主,《闹宴》《硬拷》《园驾》等出,“是斯文倒吃尽斯文苦,无情棒打多情种”,都是表现柳梦梅不屈服于权贵杜宝的淫威和世俗的偏见,矢志不移地捍卫自己的爱情和自由。
有的批评家对柳梦梅追求功名颇有微词,认为这是封建知识分子的可悲之处,使其艺术形象有所减损。我觉得,这个问题应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来看待。封建社会的读书人,十年寒窗,悬梁刺股,无不不盼望金榜题名,得中高官。正像如今的莘莘学子,那个不想考个重点名校,读硕、读博,而后找个或权高位重、或收入颇丰的工作岗位。有何可悲之处?我觉得,汤显祖恰恰在柳梦梅身上寄寓了自己未曾实现的政治抱负。在第四十一出中《耽试》中,柳梦梅赴考,对考官苗舜宾面陈对付金兵的“和战守”之策。苗考官连声赞道:“高见!高见!”并说:“似你阿,三分话点破帝王忧,万言策捡尽乾坤漏。”这就不免使人联想到汤显祖本人中举之后,满怀济世经邦之志,自谓“历落在世事,慷慨趋王术。神州虽大局,数着亦可毕”(汤诗《三十七》)。自然也使人联想到明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上奏《论辅臣科臣疏》的激昂慷慨之状。柳梦梅关心国事,以天下为己任,是国家的栋梁之材。这样的精英不参加科考,怎么能脱颖而出、为世所用呢?
张珙的挚诚使其矢志不渝、相思成病、不离不弃;而柳梦梅的挚爱使其超越阴阳、与鬼魂厮守、并掘坟使杜丽娘重返人间,需要极大的勇气。可以说,柳梦梅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付出了常人所难以做到的努力与抗争。这是“至情”带来的动力。
(三)红娘与春香
红娘与春香都是官宦家中的贴身丫环,机敏、活泼的天性,爱憎分明的个性,是其共有的特征。她们都是剧中穿针引线的重要配角。但春香在杜丽娘死后就没有多少戏了。而红娘则贯穿始终,并在戏剧冲突的高潮中起了关键作用,尤其是在《拷红》一折中,把一个是非分明、侠肝义胆的青年女子形象塑造得有声有色、栩栩如生。如果说崔莺莺的纯情感动人心,而红娘的机智、聪慧和敢作敢为却更充满活力,充分体现了戏曲愉悦人心的功能。我以为,红娘是《西厢记》中塑造得最成功、最富有戏剧性的人物形象。后来的京剧及许多地方剧种演出的是根据《西厢记》改编而成的《红娘》,把红娘当作主角。红娘是戏曲史上最富于人民性的艺术形象之一。金圣叹在《第六才子书批语》中说:
《西厢记》只为要写此一个人(笔者按:即崔莺莺,亦即下文所说的“双文”),便不得不又写一个人。一个人者,红娘是也。若使不写红娘,却如何写双文?然则从《西厢记》写红娘,当知正是出力写双文。
金氏的批语,别具慧眼。红娘是崔莺莺的贴身丫鬟,也是知音。实际上红娘在剧中的重要言行都有莺莺的投影。尤其是在《拷红》一折中面对老夫人的问罪,她振振有词,针锋相对:“非是张生小姐红娘之罪,乃夫人之过也”,直言不讳地批评老夫人背信弃义的行为,陈说悔婚的弊端,致使老夫人哑口无言,觉得“这小贱人也道得是”,只得答应了这门亲事,允许张生取得功名后成亲。其实,红娘的这一番话,也是莺莺所想说而又不便说的,借红娘之口说出,更觉合情合理。红娘这一人物的塑造,与崔莺莺的形象合璧生辉。
(四) 老夫人与杜宝
这两个人物都是封建礼教的卫道者。是剧中男女主人公的对立面。
老夫人有浓厚的门阀观念,儿女婚嫁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瞧不起家道中落的穷秀才张生,所以在白马解围之后,食言悔婚,企图拆散崔、张二人婚事,只是因为崔、张私会,木已成舟,在红娘晓以利害的情况下才不得已同意二人婚事,逼张生赴京应试:“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但她毕竟是母亲,对不听话的女儿,严厉的拘管之中饱含爱怜,远没有杜宝那么严酷。
杜宝是个清正廉明、为国尽忠的好官,也重视骨肉之情,甚至还说过:“功名富贵草头露,骨肉团圆锦上花”。他对自己未有儿子感到 “可怜”,他对杜丽娘的要求只是“知书知礼,父母光辉”,要学“后妃之德”。但他生性固执,在女儿婚姻问题上听不进别人(哪怕是夫人、同僚)半点意见。请来陈最良这一腐儒做官教书,拘束杜丽娘的身心。他又非常迷信,闻知杜丽娘游园得病,不问情由断定是妖邪缠身,请来道姑诊祟捉鬼,活活断送了女儿性命。当柳梦梅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前线谒见他这位岳丈大人时,他认为是冒充女婿,不问青红皂白令手下将柳梦梅抓了,送到临安府监候。他在监中审讯柳梦梅时,不听分辨,认定其为劫坟贼,严刑拷打。甚至当主考官带着状元冠带来接柳梦梅时,向杜宝说明柳梦梅中了状元,他还是不信:“异哉,异哉。还是贼?还是鬼?”当误报消息的陈最良探得真情后,前来恭贺杜宝“三喜临门”:“一喜官居宰辅,二喜小姐活在人间,三喜女婿中了状元”,杜宝还是不信,还说丽娘还魂是“成精作怪”,“此乃妖孽之事。为大臣的,必须奏闻灭除为是”。此事闹到皇帝面前,杜宝仍然固执己见,仍然说杜丽娘是“花妖狐媚,假托而成”,弄得状元郎柳梦梅在金殿上放声大哭:“好狠心的父亲。他做五雷般严父的规模,则待要一下里把声名煞抹。便阎罗包老难弹破,除取旨前来撒和”。几经质证,皇帝下旨,方才作罢。杜宝是 “灭人欲”的凶神。当然也是人民追求民主、自由、个性解放道路上的绊脚石。这一封建卫道士的典型形象所蕴含的意义,远比《西厢记》中的老夫人要深刻。
三、都是悲欢离合的故事但戏剧结构和舞台表现大不相同
(一)戏剧结构
《西厢记》共五本,每本四折,共二十折。加上每本还都有一个楔子,也算得上是连台本戏。
《牡丹亭》长达五十五出,其篇幅是《西厢记》的一倍。
《西厢记》以崔、张恋爱成婚的故事为中心线索,渐次展开情节,是我国戏曲传统的“金线串葫芦”式的结构方式,重点是表现他们相思之苦、婚姻之旅的艰难。
《牡丹亭》紧紧抓住“还魂”这一特别具有传奇色彩的中心环节,“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最后合一,成为并蒂莲。戏剧结构为双线结构:《幽媾》以前,杜丽娘一条线,柳梦梅一条线,平行展开。《幽媾》至《急难》,杜、柳相会、结合,二线合一。《急难》之后,柳梦梅赴淮扬探望杜宝,仍分叉为二线,至最后一出《圆驾》,二线合一,大团圆结束。这种结构方式,增强了戏剧悬念,杜、柳相思之苦、婚姻之旅的艰难,比崔莺莺、张生更有甚焉。汤显祖殚精竭虑,谋篇布局,正如近代著名曲家吴梅《还魂记跋》所说的那样:
此剧肯綮在生死之际。记中《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五折,自生而至死;《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至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为从来填词家屐齿所未及,遂能雄踞词坛,历千古不朽也。
吴先生的这段话,自是不刊之论。我还以为,《魂魂记》的精彩之处并不只以上所列十出。许多曲家对杜丽娘还魂以后的戏似乎不太感兴趣,如著名剧作家石凌鹤改编的弋阳腔《还魂记》就只演到还魂为止。实则还魂以后有好戏,如第四十一出《耽试》柳梦梅考场慷慨陈述御敌之策,第五十三出《硬拷》杜宝严刑拷打状元郎,就很有点黑色幽默的意味。第五十五出《圆驾》,颇有喜剧色彩,虽然上场人物较多,但安排得井然有序,逐步把剧情推向最后的高潮。从全剧的舞台气氛看来,还魂以前悲情场次较多;还魂以后,杜宝、柳梦梅的戏较多,除征战杀伐的战争场面外。还有些欢乐、甚至带有喜剧气氛的场面。这些场面是不可或缺的,正好起到了调剂冷热的作用,要不然,一味悲情到底,使观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难以取得良好的戏剧效果,不符合我国戏曲观众传统的审美意趣。前些年,江西省赣剧院黄文锡先生将还魂后的戏,改编为《还魂后记》,演出效果是不错的。
总之,《牡丹亭》的情节比《西厢记》曲折,事件繁复,场面大,结构严谨,一些细节的铺垫、交待、回应,针线绵密。
(二)舞台表现
两剧都写了一些舞台提示,唱词中也有场景描写,融情于景,情景交融,是两剧共同的特点:《西厢记》的“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离恨千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等名句;《牡丹亭》的“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遍青山题红了杜鹃”等名段都是戏曲舞台上千古绝唱。虽然没有舞台气氛图和导演提纲,我们还是不难看出两剧舞台表现方面的一些特点。
《西厢记》的故事,时间跨度不到一年光景,剧情基本上是在普救寺展开,仅第四本“草桥惊梦”和第五本【楔子】、第二折等三折戏是在外地。而《牡丹亭》故事的时间跨度有三年之久,故事始发于江西南安府,但剧中人物的足迹到了广州、临安、淮安、扬州等地,都是汤显祖到过的地方。对这些地方的景物和风土人情,作者是有亲身体验的,其《劝农》一出,大概与其在浙江遂昌当县令的生活有关,所以剧本对这些多有出色的描写和表现。不同季节、不同地点有不同的场景,与《西厢记》相比,显然更为丰富多彩。
《西厢记》的舞台表现,事件单纯,故事发展脉络清晰,节奏明快。而《还魂记》的舞台表现,围绕还魂这个中心环节,设置了较多的事件,容量较大,情节起伏跌宕,张弛得当,错落有致。这一方面可以比较的地方很多,本文仅就脚色行当体制方面作一比较。因为,戏曲艺术的基本特征之一是程式化,而行当体制是最基本的程式,它涉及到戏曲的文本创作、音乐创作、导演构思、演员表演、化妆造型乃至戏班的人员结构。《西厢记》的人物约有 14 个。行当体制同元杂剧一样,主要行当有正末(张珙)、正旦(崔莺莺)、外(老夫人)净(法本、郑恒)等四行。而红娘标为“旦俫”、琴童标为“俫人”(俫字似可作“小”字解),但其它人物(法聪、杜确、孙飞虎、惠明、小二哥、卒子、太医)未标明行当。
汤显祖《牡丹亭》是用海盐腔的支派——宜黄腔来编剧的。与崔时佩所编的《南西厢记》一样,行当都是八个,即生、旦、净、末、丑、外、贴、老旦,扮演89个人物。
需要指出的是,自清代梆子、皮黄等剧种兴盛以来,一个行当可以有几个演员,同一行当的不同的人物可以由该行当的演员来分担。但在明清时期的海盐腔、昆腔家庭戏班常常是一个行当一个演员。《牡丹亭》《南西厢记》都只有八个行当,只要八个演员就可演出。清初南昌名士李明睿的家庭昆腔女乐演出《牡丹亭》时,就只有八个女演员。前明进士、曾任浙江提学道佥事的黎元宽写的观剧后写有就有这样的诗句:“萦怀底事聊凭修褉,作语生香仅八奁”[5]。按,“奁”原意为梳妆盒,此处代指女伶。“作语生香仅八奁”,就是说仅有八个女伶在演出。《牡丹亭》八个演员要扮演89个人物,汤显祖在编剧时必然要按照行当的特点安排角色,同时还要照顾到演员的精力和上下场“赶妆”的时间,确非易事。这表明汤显祖是十分熟悉舞台表演规律和剧种特点的。所以,从行当体制的角度来看,《牡丹亭》比《西厢记》更为进化、完备。
综上,从戏剧结构和舞台表现诸方面来看,《牡丹亭》也是有胜过《西厢记》的地方。
[1]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206.
[2]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270.
[3][4]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第二册:诗文卷二十二[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153.
[5]裘弘君.西江诗话(清康熙刊本).见刘廷玑康熙四十三年序.
本文首发于《学术问题研究(综合版)》(仰恩大学内刊)2010年第1期,经作者及原出版单位授权同意,本刊原文转载。
苏子裕:江西省艺术研究院
江西省抚州汤显祖国际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