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重工:在美国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2017-02-10杨澜
2012年7月,美国外资投资委员会发布禁令,之后奥巴马又签署了总统令,以涉嫌威胁国家安全为由,禁止三一重工在美投资的一个风电项目。三一重工决定走美国的司法程序,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2014年7月15日,持续了近两年的“三一集团状告奥巴马和美国外资投资委员会一案”获得了美国哥伦比亚特区联邦上诉法院的胜诉裁决!这是美国外资投资委员会历史上首次面临严重的诉讼,也是美国政府历史上第一次败诉。
杨澜:我想观众很想知道,获得胜诉裁定的这天,你当时正在做什么,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
向文波(三一重工总裁):这个我印象太深刻了,因为那天早上醒来,打开手机就看到一条短信,是美国公司的董事发给我的,说我们起诉奥巴马和CFIUS(美国外资投资委员会)的官司在美国哥伦比亚巡回法庭获胜了。当时我感到很突然,因为这个案子打了将近两年时间,突然来了这么个喜讯,非常高兴。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被窝里浏览了一下这个短信,然后马上把它浓缩成了一句话:“三一集团起诉奥巴马在美国巡回法庭获胜了。”就发了条微信。总体来讲,确实很高兴,也很想在第一时间跟所有关心这件事情的人分享这个信息。
杨澜:我看到在报道这个裁决的时候,中外媒体都用了“出乎意料”这四个字,为什么会出乎大家的意料,在你的意料之中吗?
向文波:这个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是我知道这案子有胜诉的可能,我们的律师跟我讲过,他对胜利很有信心。而对于普通大众来讲,这确实是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因为美国CFIUS这个机构自成立以来,或者说自1950年美国的《国防生产法》颁布以来,还没有一个外国公司挑战CFIUS和美国总统的决定,这是第一。第二,因为1950年颁发的《国防生产法》第721条明确规定,CFIUS根据国家安全做出的裁决,是不受司法手续审查的。几十年来,没有人认为CFIUS和美国总统的法令是可以调整的。所以,不止中国人这么认为,连所有美国人都这么认为,这是个意想不到的效果。
杨澜:是什么原因最终确定你们要启动司法的程序?因为从过去的经验来说,我们从华为、联想到中海油,都遇到过以国家安全和利益为理由,对他们的并购和投资做出否决这样的案例,而他们大多数选择了知难而退,或者做出某种妥协以后,继续他们的业务。是什么促使你们最后下了决心去上诉呢?在这之前,有没有试图去妥协和调解过?
向文波:其实大家可能还不清楚,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无路可走。此前,我们跟CFIUS之间并不是没有交流和沟通,也沟通过、交流过,他们不讲什么道理,就说就是这么回事儿,影响我们国家安全,必须把人员和设备都撤走。同时,这个项目还不能交易,并且移动设备这项工作不能让中国人去做,必须要美国本地的公民去做,美国本地的移民还不行,必须有美国当地出生证明的人才行。所以,这就搞得有点过火。
杨澜:你当时在个人感情上能够接受吗?
向文波:根本不能接受,大家根本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们这样投资,购买的不是一个企业,而是一项投资许可。某种意义上,可能像我们认为是中国发改委的一个批文,而这个批文又是我们从一家希腊公司手中买过来的,而希腊公司在发这个批文的时候,又履行了所有法律手续,包括美国军方的许可,并且边上已经建了分厂,并且这个公司在希腊已经履行了所有法律审核程序,有美国军方的许可,可以在这里建。那么,所有的事情是发生在由希腊公司转到中国公司以后。我们三一重工自己心里是没鬼的,按照中国人的逻辑,既然我敢跟你对簿公堂,至少我是没干坏事的。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况。
杨澜: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三一重工在启动司法程序的时候,就没有把商业利益放在第一?
向文波:你真说对了,因为从三一重工利益本身来讲,这个案子本身涉及的投资规模并不大。
杨澜:600万美元对于三一集团,是一个什么样等级的投资呢?
向文波:我们上千亿元的经营规模,年利润是100亿元,像这样一个企业,600万美元就是3600万元人民币,这相当于什么呢?可能就是我们一年全部员工工资的千分之一这种水平。尽管这个案子的规模不是很大,但影响极大,因为我们三一集团在美国的潜在利益很大,如果三一背上了这么个名声,美国政府和公众都认为三一是个说不清的公司,有算计的公司,那大家到底会怎么看这个公司呢?所以,某种意义上,我们不是为了经济的问题在打这场官司,而是为了声誉。
杨澜:对于你来说呢?你过去对于胜算的把握有多大?50%,60%?
向文波:这个真说不上,一开始很多人就谈这个问题,有没有机会,能不能胜诉。说老实话,我在媒体上也是这么说的,就是我认为过程比结果重要,因为结果无法预料。但我们希望通过这么一个动作,来告诉我们的社会和百姓,三一重工在美国风电项目上面,不存在任何危害美国国家安全的东西,这是第一个胜利。第二个胜利,大家都知道,CFIUS机构过去做事完全是黑箱的。它对所有到美国投资的产品都是一个很大的障碍,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实际上也有很多外国企业有这样的遭遇,不仅仅是中国企业),这样,很多企业在美国的投资就止步于CFIUS安全审查。过去认为这是不可挑战的,那么这次法律判决很明确,就是CFIUS在做出这种判决的时候,必须告诉对方当事人,你做出这种判决的依据是什么,你必须公开你的非保密信息。这一条很重要,就是说以后是有理讲的,而不是说你说不行就不行了,是有地方说理的了。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美国CFIUS机构做事的规则,这是了不起的,可以说在美国司法史上,也是一个里程碑的事件。
杨澜:尽管三一集团已经取得了实质性的胜利,但同时人们也担心冤冤相报,三一集团会不会因此受到美国方面的报复以及冷眼相看呢?
向文波:很多人会担心,这样做行不行,会不会遭到报复,等等。但说老实话,这是中国人的思维。美国有美国政府的硬性机制,它是三权分立的,实际上是互相制衡的一种体制。再说,在美国通过法律解决这些问题,也是非常能够被大家普遍接受的一种方式。
杨澜:当你提出上诉,而且最后把奥巴马总统也加入到你的上诉对象之中时,国内外有很多不同的理解。觉得三一为了这件事情,在博取媒体的眼球或者是炒作,觉得你把总统拉进来,使得整个案件变得更为复杂。你最初是怎么想的?
向文波:大家很愿意理解为这是一种炒作,其实它不是的,因为CFIUS做出的任何决定,是需要总统签署的。你不起诉他,起诉谁呢?没人会牵强附会地把他扯进来,你扯也扯不进来,美国总统是你想扯就能扯进来的吗?
CFIUS将来就不能再说不行就不行,你可以问他,我为什么不行,这是第一。第二,如果他给不出理由,你就可以到法庭打官司,不用走三一这么复杂、这么长的路了。你可以上法庭去,美国CFIUS的官员或律师必须在法庭上当庭说明,我们做出这个判决的理由,就是非保密信息。还有一点,我也跟大家啰唆几句,可能很多中国人这时候就会想,他讲的这个是非保密信息,那他可以讲,我这个是保密信息,我没有必要跟你讲。这在美国是不行的,因为美国律师在美国的地位是很特殊的,他不是简单地辩,还代表法庭,他有法庭调查的权利。比如有些事你可以不跟我说,但有可能你要跟我的律师说。如果你不跟他说,我的律师可以调查出来。一旦确认你所说的信息是非保密信息,也作为保密信息在处理的话,那就不得了了。
杨澜:那就有更大的责任了。
向文波:你这个人就有刑事责任了,你有藐视法庭之罪。
杨澜:或者做伪证了。
向文波:会有伪证罪。所以克林顿跟莱温斯基的事情,完全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说我没必要否认,这不行的。一旦证明你存在做伪证,本来是一个民事诉讼的问题,就会变成刑事的问题。
杨澜:甚至宪法的问题。
向文波:甚至宪法的问题。所以任何美国公民,都没有胆量在这方面去冒险。所以我们这件事情一出,实际上就是美国的CFIUS必须把自己的规则梳理一下。
杨澜:2006年的时候,你连续发了很多博客来评论,也是抨击当时凯雷收购徐工集团的事件,你不仅公布了当时你们的竞标价格,同时也发起了呼吁,比如不要让国有资产被贱卖,比如产业安全问题,比如透明操作的问题,等等。所以,有人反过来就会说,向总,你当年也是用了关于国家安全和民族主义情绪的理由,来为自己争得更加公平的商业利益。你怎样来回应这样一种指责呢?
向文波: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当时我为什么要干这件事情呢?其实,我觉得中国不能这么干,因为我们整体一个行业被外资收购了,尤其是装备制造业,中国作为一个制造大国,它确实是我们的立国之本,是我们的一个战略性产业。你也知道,现在美国这个先进国家的先进的机床,是限制卖给中国人的。先进的武器到现在为止对中国也是有禁令的。那么,中国如果说没有自己强大的制造业,中国要实现复兴或者强国之梦,是没有希望的。
杨澜:但人家也会说,你生产个推土机、大吊车,这有多少核心的机密和技术呢?
向文波:这就是不太了解情况。像这种工业技术,是可以随时转化为军事技术的。比如挖掘机,它的动作和行走跟坦克是一模一样的,只要把驾驶室变成坦克的炮管,就可以造坦克。可以说,一个月之内,我就可以造出坦克来,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杨澜:所以你是从国家利益的这个角度?
向文波:完全是从国家利益角度,并且,你也知道,那时候中国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国家安全的概念。怎么确立好开放和管制这种关联性?我觉得我们肯定需要学习。完全管制是不行的,现在已经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完全开放也是不行的,毕竟我们还是有不同的利益主体,国与国之间,还有边境,还有不同的竞争,完全开放是不行的。
杨澜:所以国家的安全和开放的市场之间,一定要寻求一个平衡点,但关键要有一个法律可以去依据,也要有它的公平性和透明性让人信赖。
向文波:对。
杨澜:结果是商务部也召开了听证会,也进行了协调,最后凯雷要出18亿元人民币收购,但收购的份额从过去的85%减到45%了。人家也会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正是你调动了大众舆论所取得的一个结果吗?
向文波:没错,这是我想干的一件事儿。
杨澜:所以大众舆论是一把双刃剑。
向文波:对,我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其实,当时大众舆论起了多少作用我不知道,我认为对这件事情的一些观点得到了社会的认同,尤其是得到了国家一些部门的认可,否则光凭舆论或者大众的观点,要发生这么大的改变是不可想象的。
杨澜:那么,这当中关注国家利益和绑架民族情绪之间的界限在什么地方?
向文波:我们三一自己也在搞国际化,民族主义不可能让三一成为一个世界性企业。
杨澜:为什么这样讲?
向文波:很显然,因为如果不把自己完全看成是一个世界级的企业,不把自身的发展与你所在国家的利益结合起来,你就不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你要迈出这一步也是很难的。所以,我们到每一个地方去,人家都很自然地问你,你们到我们这里干吗,你是不是对我们这里的石油感兴趣,你对我们的资源感兴趣,你对市场感兴趣?那我们会告诉他,我们为什么做这个。
杨澜:其实你恰恰要证明你是一个合格的企业公民,是能对当地的整个发展带来利益的。
向文波:中国企业家正好需要有这种思维。
杨澜:你觉得现在这种思维是缺乏的吗?
向文波:绝对缺乏,现在中国完全是以中国的眼光和中国的思维看这个世界,你在中国处理问题的方式,拿去处理国际化的问题,这是非常要命的。我们必须以世界的眼光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