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艾蜜莉的玫瑰

许荣哲

先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两位美国作家，福克纳和海明威，两人文字风格完全相反，福克纳晦涩，海明威简洁。对此，他们曾有过一番唇枪舌剑。

福克纳话中带刺：“没听说过有谁会因为读海明威，而需要查字典。”

海明威不以为然：“可怜的福克纳，难道他以为只有难字才能表达复杂情感吗？”

以上这段隔空喊话，并不是要讨论文人相轻或瑜亮情结，而是要来聊一下“查字典”这件事。

难道只有难字才需要查字典？错，简单的字也需要查字典。

福克纳著名的短篇小说《给艾蜜莉的玫瑰》（A Rose for Emily），全文里没有出现玫瑰啊。玫瑰究竟在哪里？它代表了什么意思？

非常有趣，福克纳逼得我们必须去查字典。看来，海明威是对的，但只对了一半，因为我们要查的不是难字，而是“Rose”这个简单的字。

但别急着查字典，让我们先把艾蜜莉的故事说完，再来查字典。

《给艾蜜莉的玫瑰》小说开头是这样写的：

“艾蜜莉小姐死了，全镇的人都去送葬。男人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个纪念碑倒下了。女人则大多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的屋子。”

这段开头一下子就带出了几个最重要的讯息。

首先，艾蜜莉死的时候，已经七八十岁了，但之所以称呼她“小姐”，是因为她终生未嫁。

其次，男人把她当成纪念碑，是因为艾蜜莉出身望族，终其一生都洁身自爱，完全符合人们的期待，因此把自己活成了一座纪念碑。就像死了老公的女人一样，守寡至死，最后人们颁给她一座贞节牌坊作为表扬。

最后，女人对她的屋子感到好奇，表面上是她的房间已经有四十年没人进去过了，实际上是……她的房间里确实藏了一些秘密。

散发着恶臭的秘密。

随着小说展开，叙事者带领读者，从最外围一层又一层地逼近艾蜜莉的房间，直到最后一刻才打开房间，让读者看到艾蜜莉的秘密。

一个暂时还不能说的悲剧。

悲剧往往是从一件好事开始的。

镇长下了一道命令：“从艾蜜莉父亲去世那一天开始，一直到艾蜜莉去世为止，都不用纳税。”

人是这样的，别人给了你权利，就会希望你尽一些义务。或者正好相反，别人给了你权利，你就会自认为应该尽一些义务。权利往往伴随着义务，而这就是悲剧的来源。

父亲生前，赶走所有的青年男子。父亲死后呢？艾蜜莉总算自由了，她这下子终于可以自由去爱了吧！

不，不行，因为艾蜜莉没有缴税，所以她得尽义务，当个称职的纪念碑。

前任镇长过世了，后来的镇长，包括所谓的政府当局三番两次，软硬兼施，向艾蜜莉施压，要她缴税，但艾蜜莉却回以“我在杰弗逊无税可缴”。

当权利消失，艾蜜莉却依然死抓着不放，这时的她就得拿更大的代价来换，把义务尽得更彻底──活得更符合人们的期待，所以当有人说“这是全镇的羞辱，这是青年人的坏榜样”时，艾蜜莉就得放弃她的爱，不管她爱得有多疯狂。

故事最后，艾蜜莉老了，死了，好奇的女人们终于一偿宿愿，得以进入艾蜜莉的房间。她们看到的是──床上躺了一具死尸，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死尸旁边是一个枕头，枕头凹陷，上面有一络铁灰色的头发，那是艾蜜莉的头发。

原来，为了符合镇民的期待，以及平息内心的狂暴，艾蜜莉杀了她的爱人，并与爱人尸体同床共枕，相拥而眠了四十多年。

好，我们现在终于可以查字典了。

玫瑰是什么意思？

小说开始时，玫瑰就是玫瑰，具体的、直白的，那是艾蜜莉过世时，镇民朝她棺木里，丢进去的祝福，同时也是告别。

然而，随着小说展开，镇民一声声虚伪地叫着“可怜的艾蜜莉”，玫瑰开始变质，它不再是祝福，而是浑身带刺、鲜艳如血，逃不了的诅咒。

最后，关于玫瑰，字典上的解释，玫瑰花、玫瑰色……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一个“安乐的境地；容易的工作”。例如Life isn't all roses. 人生无法事事如意。

给艾蜜莉的“玫瑰”，是一个安乐的境地，一份容易的工作？

正好相反，小说家福克纳拿玫瑰作为象征，从最初的爱与祝福，慢慢变质成带刺的诅咒。最后是反讽，给艾蜜莉的玫瑰，是凶险的恶地，一份世界上最艰难的工作。

一个词就有多种涵义，这就是文学，就像那句老话：“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以上，也只是从我眼中，此时此刻看出去的一个故事。

（作者为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