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想回家
2017-02-09
南方周末记者 卫佳铭
发自上海
2017年1月24日,我坐上从广州飞往上海的航班。
一下飞机,刺骨寒风吹得我腿关节阵阵酸疼。已连续三年没在上海过冬,未料本地土著也难以抵御岁末沪江的湿冷。
“佳铭,我们在这里!”只听一声女高音在喊我的名字,回头望,是舅妈。上车后,和往常一样,舅舅开车,坐在副驾驶的舅妈负责说说家里的事情。我安静听着,仿佛一个外乡人。
话语间我得知,表姐刚考上了事业单位,开年后就去新单位报到。大学毕业4年,表姐算是把国家公务员、上海市公务员、事业单位各种考试统统考了遍。
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舅妈脸上扬起神秘的微笑,我低了低下巴,连“嗯”两声,表示赞同。见我对她播报的新闻兴趣不大,舅妈话锋一转,“那你什么时候稳定下来啊?”“我挺好的……呵呵呵。”“还是尽早回上海吧。”舅妈此句语重心长,正专心开车的舅舅也跟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是春节劝归序曲的开篇。
两手空空踏进家门口,为保面子,我嘴上推托是工作忙没空打点。妈妈在一旁帮腔,广州有的东西上海也都有,不用买。虽然两周前,我们也曾在电话里有过争吵。不仅要支撑我熬过刚换工作的过渡期,还要帮我在亲戚朋友面前打圆场,到底是我难为她了。
“这次回来就别出去了吧。”果然,这是爸爸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从广州到北京,再回到广州,每挪腾一次的代价是爆发一场我与父母间关于“留下”和“出去”的战役。
最严重的争吵爆发于两年前的夏天。研究生毕业后,我想去外地实习。因为严重不符合爸妈期待而被教训了一通:上海机会那么多,你就不能在家附近找一个可心的工作吗?那么多人都想进来,只有你竟然往外跑?一时我无言以对。
除了旅行和读研的时间,我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交通便捷、经济发展、公共设施完善……这些都是我能感受到的家乡的好,但每当我打开电视机看到近乎一成不变的播报时,又会讶异于那些和这座繁荣大都市不相协调的东西。
23岁那年,我想出去。我知道,若不在此刻,便再没有更好的机会。每次有人问起未来打算,我总说“终究是会回家的”。在所谓地区优势中长大的孩子意志力和战斗力大多不强,留在家乡、结婚生子、过着安生的小日子,是我很多亲朋故交们的选择。
而我的爸妈又有着很多典型“上海家长”的特质:不希望子女远游,不喜欢谈论政治、安土重迁,且认为自己的家乡最好。几次折腾去外地工作的行为在他们眼里是大写的不着调,但我依然感激他们同意以两年为期,放我在外游荡。
辞职后找工作的空当期,我无比焦虑,想着即将到期的两年大限和低迷的现状。最难的时刻,卡里余额只够一顿外卖,一个人躺在床上呆望着天花板,不知该不该跟家人求救。
我当然知道,爸妈并不是真的冷酷无情。在没有着落的日子里,他们轮流试过我:“最近怎么没有分享新闻链接了?工作还顺利吧?”说谎,是最好的选择,好平息他们的不安和催促回家的念头。
2017年春节,沾了表姐的光,我们全家去松江多年没有走动的亲戚家拜年。舅妈又把接我那天的说辞倒腾了好几遍。我听得发困,余光向四处胡乱扫,忽然发现坐在舅妈身边、距离我两个身位的妈妈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多久了,没机会好好看她的脸。这个女人一辈子没有留过长发,总是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旧照片里,23岁的她也曾有一双明媚的双眸。年岁渐长,妈妈的眼睛变小了,被饭店的灯光照得甚至有些睁不开。如果不是回家看到茶几上的眼药水,我都不知道妈妈有了角膜干眼症。
上海郊区的女性中流传着钩花技艺。一根细细的钢针只在针尖处打了个“L”形就成一个钩子,用它就着花色的线就能编织出各色好看图案。妈妈十多岁时就跟着外婆学钩花补贴家用。因为记性好,学得快,妈妈经常被外婆派去别人家学习新织法。小时候,我的各种小披肩、小马甲、坐垫、茶杯网兜都是妈妈的手艺。
虽说是指尖上的劳作,但针眼细密,图案复杂,很费眼神。这两年,妈妈视力下滑得快,她把针线统统收起来,很少再碰。上次重操旧业还是三年前,我说钩针编织的围巾好看,她花了两个晚上为我织了一条。我明白她的用心,亲手织就的不只围巾,更是路遥万里的牵挂。只是数次搬家辗转中,那条围巾被我弄丢了,我没告诉她,更不敢让她再为我织一条,因为太费神了。
饭桌上,注视着我的妈妈那时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也许她在想象我也能早日回到她的身边,在她尚有精力时来得及为我下一代也勾画一个美丽的童年。
也许,她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洞穿了我的谎话。临行前夜,我窝在房里打包行李,妈妈鬼鬼祟祟地进来,塞给我几千元现金(也不知她何时准备的),还示意我别吱声。整个春节假期,她都笑面迎人,尽力帮我挡住所有催促“回来”的声音。
明白人都知道独在异乡的不易,全然不是“去外面闯闯挺好”这么简单。但不这样说,又如何应对一波接一波“为什么不留下”“为什么不回家”的拷问呢?我们娘俩都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