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亦故乡:回马来西亚过春节
2017-02-09
马来西亚三大族群在经济文化上有巨大区别,但交融自然。
譬如假期可以“均沾”:马来人的开斋节、华人的春节、印度裔的大宝森节、屠妖节,基本都是公共假期。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发自马来西亚
小林是马来西亚华人。十一年前,她要来中国留学,有位阿姨问为什么选中国。她不知道怎么作答,随口回了一句:“中国加入了世贸组织呀。”后来,小林和我结了婚。2017年春节,我和她一起回娘家。时隔多年,她第二次回国过年,也让我第一次度过炎热的春节。
被剪辑的春晚
大年三十晚11点,中文电视台开始延播中央台春晚,经过了剪辑,中间插播自己的广告。
过年期间,华人其实更习惯看贺岁片。保留节目是董骠、沈殿霞领衔主演的“富贵逼人”系列,以及成龙的功夫片。李连杰的黄飞鸿也是常播节目,如今换成了彭于晏扮演的青年版。电视贺岁片通常是粤语发音,马来文字幕。马来西亚华人大多来自华南,习惯闽南语和粤语,我这北方人看得一头雾水。
中国的贺岁片《功夫瑜伽》和《西游伏妖篇》,在马来西亚都很受欢迎。在GSC影城,两部电影高居TOP10的第一位和第三位。甄子丹与吴亦凡参演的《极限特工3》夹在中间,第四名则是邻国新加坡的贺岁片《财神爷》。
初四,赶在国内上映前,我在吉隆坡谷中城GSC看了一场《爱乐之城》。这部2月14日才能在中国大陆上映的电影,1月7日就在马来西亚上映,虽然已在院线停留了将近一个月,当天仍有两场,一百二十多人的影厅几乎满员。
影厅门口标示着影片分级制度。《爱乐之城》属于P13级,13岁以下观众需父母或监护人陪同。另外两类,U级乃“有和平礼貌的价值观,并具有正面教育意义”,反之,18级“有暴力和不过分的情色因素”。
电影票很便宜,大概25元人民币。贴片广告长得惊人,足足20分钟。观众们笑点比较低,高司令误以为石头姐放弃了梦想,后者却只是跑去买咖啡,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
从中国手电到中国手机
年俗总是有章可循的。除夕后半夜,岳父起床,不惮高温,身着长衣长裤,独自带着祭品下楼,准备接财神。
初一,春节变得热闹起来。一大早,离家不远的天福宫,许多人身着红衣,虔诚地焚香叩头、燃烧冥纸,希望来年有好运道。
当天还有涂了大红脸的财神爷,顺理成章地受到欢迎。你给香火钱,他就递上一封装着幸运号码的红包。彩票爱好者会拿那排数字去碰运气。
从前过年,小林会穿着红旗袍,和同学一起顶着太阳满街乱跑去拜年。
如今,大城市的年味淡了些,新兴中产阶级更理性,不像老一代那样笃信多子多福,社会也出现了老龄化倾向。大城市的邻里关系本来就相对生疏,再加上治安问题,小朋友之间都不怎么拜年了。
这里的变化很多,对我来说,最直观的当然是人们对中国的印象。
六年前我第一次去,中国只因手电和半导体等廉价小商品出名。这次去,中国的存在感变得非常具体:一下飞机,就是某国产手机的灯箱广告,体积很大,代言人是马来西亚的流行乐天后希蒂·诺哈利莎(Siti Nurhaliza)。像绝大多数马来人妇女一样,天后佩戴头巾,衣着严整,却仍高擎手机自拍。
在机场和购物中心,vivo和华为的广告,同样常见。上出租车,司机用来导航的,则是老款的联想智能机。
妻弟从台湾回来,带给父亲的是小米手机;他自己用小米机器人扫地;大姐家的电视,是新款的小米电视;邻居加入了一个庞大的微信群,和朋友互相通报交通实况。
外甥十岁,就知道中国的“跑男”们和景甜等明星,梦想职业也从消防员变成了演员。
年初五,中国大使黄惠康出席新年团拜。向五所华文小学及两个华人贫困家庭捐款10万林吉特(约合人民币15.51万元)和2万林吉特。
马来西亚著名华文报纸《星洲日报》,转天在头版头条报道了黄大使的拜年讲话:“他强调,虽然有人在他捐款华小事宜上‘说三道四,但支持华文教育并没有错,所以他把今年捐款翻倍。”春节期间,载有华人的游船在东马沙巴倾覆,是另一条广受关注的涉及中国的新闻。
三大种族,节假均沾
人的流动类似填坑,简单说来就是人往高处走。马来西亚国民出国发展,一批来自南亚和其他东南亚国家的劳工,涌进来讨生活。
这些所谓“外劳”,几乎随处可见,从事保姆、保安、服务员等工作,薪水相当微薄。
“外劳”存在,让原本“三大种族”、“一个马来西亚”的局面更加多元。不过,他们往往被归咎为治安恶化的肇因。喜欢外来者的好处,又极力拒斥他们带来的“混乱”,举世皆然。
马来西亚原初所谓“三大种族”,指马来人、华人和印度裔,其中,印度裔近九成为泰米尔人。马来人据称占国民将近七成,普遍信仰伊斯兰教。最高元首、各州王族,以及绝大多数政府高官,都是马来人。马来西亚的国际形象,往往是温和的穆斯林国家。实际上,信仰佛教和印度教的人也不少,他们主要是占比约23.4%的华人和7%的印度人。
各族在经济文化上有巨大区别,但生活在同一个国度,交融又自然而然发生。印度餐厅里有华人和马来人食客;华人道观里也有印度裔工作人员;中国移民早年与马来人通婚,后裔又形成族群“娘惹峇峇”。
节日格外说明问题。三大族群的重大节日——春节、开斋节和大宝森节、屠妖节,基本都是公共假期。虽然节日与特定族群连接紧密,但大家利益均沾,都乐得享受几天悠闲。
身为马来人,总理纳吉布等一众政府高官,初一也参加拜年活动,一同捞生,以示庆贺。
所谓捞生,是马来西亚、新加坡华人的年俗,大家围在桌旁,用筷子把搭配好的鱼生,即生鱼片、调料和红红绿绿的细条饼干挑起,用闽南语连声祝愿:“发啊!发啊!”传统上,正月初七“人日”最适合捞生,现在整个正月都可以,祝福语也随性起来。
别人的信仰
初九凌晨,福建人习惯拜天公,春节就此暂告一段落。印度教节日大宝森节随之而来,按泰米尔历推算,通常在公历一二月之交开始,今年是2月9日,农历正月十三。
初八,在吉隆坡13公里外的黑风洞,节日气氛已经相当浓郁。黑风洞是印度教圣地,洞外耸立着战神室建陀的巨像。
众多泰米尔人举家出行,通常身着黄色衣裤,大人头顶金属罐,里面盛着寓意丰饶多产的牛奶,孩子肩扛简易的拱形祭坛“卡瓦第”。攀爬272级台阶时,男人可能持续呼喊发音类似“微哦微哦”的祷词,直到见到洞中的祭司。
赎罪是大宝森节的目的之一,方式包括用金属钩或较细的金属矛刺穿自己的身体,背负装饰孔雀翎和水果的重物。黑风洞的台阶,像祈福通途,有时又仿佛赎罪的长路,考验攀爬者的信念。上下台阶,信徒们分别要特意触摸头一个和最后一级台阶。
有女性信徒逐阶膝行上去,一众男人簇拥着一位残疾幼童,一步一步向上走。还有一对男女,应当是夫妻,很早就躺倒在地,亲人在前面泼水清洁并呼喊,两人一路双手合十,滚向台阶。他们的动作费力且稀罕,围观的西方游客有的吃吃地笑起来。别人的信仰,大概总是难于理解。
马来泰米尔人的祖先,多是来自南印度的契约劳工。随着漫长的移民,把自己的文化播撒于此。
此间的华人移民史亦是悠长,可以追溯到汉唐,郑和下西洋和第二次鸦片战争,带来了两次移民潮。小林的曾祖父从福建下南洋,到她这一代回来,故国早已物是人非,远不止是加入了世贸组织。
大概出于类似原因,在吉隆坡老城或华人聚居的怡保、马六甲、槟城等地,我会有种置身“老中国”的感觉。哪怕只是商铺的字体,动作麻利的食物摊主,都让“生生不息”之类的形容词变得异常具体。
初三,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我偶然遇见一位猝然离世的印度裔男人。他被移到洗手间里宽敞的地方,平直躺在地上,两位马来人警察分别填写记录和拍照。他的妻子在不远处恸哭,不像电影那样戏剧性地瘫倒在地,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在两个节日之间,男人悄悄地走完了一生,接下来可能还有漫漫长路。我始终想不起来,他的眼睛有没有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