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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了20年的房,惶了20年的情

2017-02-09

南方周末 2017-02-09
关键词:大姨继母姨妈

某一年春节,在姨妈们反复劝说下,十六七岁的我试探性地问父亲,“爸,如果503真的是给我的,那不然就立下遗嘱写清楚吧。”

父亲陷坐在沙发里,愣住了。

南方周末记者 袁端端

发自安徽合肥

合肥的房价在过去一年经历了过山车,涨幅超过40%,成为了2016年全球房价涨幅最高的城市。

但我家有一套动不得的房子。

那是一套超过20年的老楼,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门牌号503,下面就姑且称之为503吧。

1995年的5月,搬入503,成为父亲、母亲带着我真正意义上三口之家的开始,在这之前,我们一直和外婆、姨妈们住在筒子楼的大家庭。

在那个年代,503是小伙伴眼里顶配的房子了,六十几平米的三室一厅,我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房间,时不时招呼小伙伴来玩,心情如鱼跃。房价在那时候很低,503则更多了一些时代特性——得益于单位集资房,售价仅500元/平米。

但幸福戛然而止。

住了不满两年,年仅33岁的母亲患了癌症,从起病到离开,也只有一年多时间。在那年轻而微弱的生命时辰里,503承载着她最后的记忆。

母女一阴一阳,年仅11岁的我,在空气里,听不到母亲唤女儿的声音;在路途上,碰不到母亲下班返家的身影;更重要的是,一个看不到母亲的衰老,一个看不到女儿的成长。小学班主任为了安慰我,在春节给我写了一张贺卡:“自然界有春天,祖国也有春天。”

那几年,家人的慌乱、奔波、流泪都成为我记忆里最不敢触碰的回忆。每一个小家庭的记忆波折,都是整个国家共同记忆的一部分,当我们追溯起家庭史,同时也钩沉了其他家庭的历史。

悲喜503

母亲离世后,父亲便出了远门工作,把我寄养在姨妈家。503也空了好几年。

母亲兄妹五人,她是老幺,格外受到全家疼爱。因为外公去世很早,外婆晚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有学识、有社会经验、有经济实力的大姨,自然也成为了一家之主式的人物。在弟妹们遇到困难时,她是第一个挺身而出的。

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二的几年,姨妈和外婆就成了我最亲的亲人。

待父亲再回家乡工作时,带了一个文静秀气的阿姨组建了新的家庭,父亲觉得亏欠我,第一时间让我搬回了503。那是2000年,合肥的房价约1500元/平米。

我重新有了家。但姨妈们为我担心,牵挂我过得好不好,每周都会问候。她们希望父亲把503给我,作为我安身立命的本钱。这在父亲再婚后显得更加急迫。她们一遍遍地告诉我,这是对我好,为了我的将来。十几岁的我对房子财产尚没有概念,回说,我无所谓房子。她们骂我傻。

父亲打小宠我,但对于503,他没打算妥协,“这是我和你母亲的房子,你是我的女儿,我会照顾好,她们为什么要干涉?”

双方都是至亲,我焦灼难安,在日记里写下,“到底该相信谁?”

渐渐地,姨妈们对503的归属变成另一种执念,继母住在里面时,他们甚至都不愿意来我家一步。彼此都住在一个家属院里,风言风语无处不在,继母终于劝动了父亲重新买房。后来,妹妹出生了,我们全家搬了出去。

503又空了,而此时,我已经高中毕业了。合肥的房价涨到了6500元/平米。

租房风波

姨妈们的想法一直是,因为种种原因,父亲无法很好照顾我,而物质上的付出才能体现他的诚意。因此,503要通过法律程序,公证转让或立遗嘱实现。

某一年春节,在姨妈们反复劝说下,十六七岁的我试探性地问父亲,“爸,如果503真的是给我的,那不然就立下遗嘱写清楚吧。”

父亲陷坐在沙发里,愣住了。

我从未见过父亲那样的痛苦和无奈,他两眼盯着我看,似乎面前的女儿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他长长地叹一口气,“我才四十多岁,我的女儿就要我立遗嘱分财产,是不相信我,还是在咒我呢?”

我一下子急哭了,“爸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想要分财产……”

沉默如铁球抛进水中再也浮不起来。

好几天后,他拿出一张亲笔写成的赠与书,大意是,愿意把503赠给我,并嘱咐我好好保存但不要告诉姨妈们。

“你妈妈去世后,我就下了决心把503留给你做一个纪念。一直没正式给你,一是不希望你这么小就拿着财产有坐享其成的念头,二是实在不愿意被外人这样指挥和控制。这是你妈妈和我的房子,我当然会照顾好自己的女儿,怎么会亏待你呢?”父亲艰难地和我解释。

我掩面啜泣,瞥见父亲的半头白发,一瞬间又惊又惶,怕伤害了父亲对我的真情,也怕失去仅有的至亲信任,也开始怀疑自己那么多年对姨妈们言听计从的意义。

503一直空着,因为按照姨妈们的话,这套房子除了我谁也不能动。

有几年,继母提出来,把房子出租出去,租金可以给我。这被姨妈们知道了,便成为了继母想赚我母亲房子租金的话柄,甚至引发了激烈的争执。父亲总是沉默,不愿正面冲突。

某年夏天,继母终于把房子租出去了,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仅仅出租了三个月,大姨便带着一米八高的表弟到家里轰赶租客,503的玻璃窗被砸破,租户也吓跑了。

“不租就不租了吧。”父亲想息事宁人。

后来,姨妈们又提出,闹了这么多年,现在看到503就难过,希望父亲把房子卖了,钱给我。但前提是要她们来卖,父亲和继母都不得经手。

“他们这样太过分了!”一向好脾气的父亲在那一年彻底和大姨闹掰了,表面上的和气来往也不复存在。

此后好几年,谁也不再提房子的事了,任它日益老旧。

没有界限感的家庭

但503真的闲置太久了,可能有十年,人去楼空般荒芜,静极了。

外婆也在这期间过世了。房子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也演变为一项遗产纠纷。

503原本是父亲和母亲的共同财产,母亲离世后,她的1/2房产要被父亲、我、外婆(第一继承人)均分,即我和外婆各1/6,父亲2/3。但外婆一去世,她的份额需要再分给她五个子女继承,那么大姨等每人即可拥有1/30。就因为这1/30,大姨更加坚定了,父亲不能擅自做主,需要经她们同意。

姨妈们不是为了钱,我一开始就知道,也不想要这份财产。她们最初只是希望为我争取利益,到后来变成了一种“必须要争取到”的执念。

十几年下来,我长成了一位想挣脱她们控制,远离她们的“坏孩子”。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对她们的质问抬不起头,又觉得她们对我成长倾注了很多心血,甚至会逃避见面。渐渐地,姨妈们对我从儿时的珍爱变成了不满和埋怨。

母亲去世后,我每一年的春节都要去姨妈们那边团圆,因为要“弥补”母亲的席位,不去她们则会不高兴。某个春节,我没有和姨妈们一起过年三十,而是选择了父亲和继母。

“你忘恩负义,自私不孝,永远都不会幸福的。”大姨发短信给我,把多年的怨恨一倾而出。我看了短信整夜地掉眼泪,痛苦不已。类似的事也在多年的纠葛中反复发生,像一个失望透顶的母亲在与孩子决裂。

“家是他们的铠甲,却是我的软肋。”我把网络上的一句留言视为自己的写照。

等我愈成年,愈认真回顾这整件事,才想明白这可能和一个词有关:界限感。

中国是一个重亲情和联结,但缺乏界限感的社会。但每一次借“为孩子好”的名义去控制,可能都在剥夺孩子的发言权、消耗孩子的创造力和生命力。于是有人便下结论,中国人痛苦的根源就是缺乏界限感,所有不舒服的家庭相处模式,本质上也都是边界混乱的结果。

姨妈们俨然背负了要替母亲照顾好我的责任。于是,我越反抗,她们会觉得越不可接受。但自始至终,父亲、继母、姨妈们,都没有问过我希望怎么样,即便问了也认定我的想法不可取。我在成年后,也依旧被她们看成是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孩子。沉默成了我自我保护的方法。

给你爱的人以自由

“姨妈们是不是很少表达悲伤,即便是亲人去世?”一天午后,一位心理咨询师问我。

“嗯。”我答道。

“这可能是一种悲伤的转移,失去亲人,不知道如何表达悲伤愤怒,对于妹妹的情感无处诉说,便都转移到你身上了。同样,把期望、义务、责任也一并转移来了。”咨询师细语。

她告诉我,上一代的很多人不懂如何表达悲伤,他们努力让自己忘记痛苦的经历,并压抑诉说的欲望。还有一些人因为所受的创伤而怀有极度的不安全感,因此想牢牢控制住子女,让自己免于无助。而一旦子女没有顺从他们的意愿,便会引发冲突。有时还会陷入上一秒无微不至的呵护,下一秒大发雷霆。

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们的的确确视我为亲女。

这个春节,介入503冲突最少的二姨告诉我,他们都亲历了反右和“文革”的年代,看着地主出身的外婆戴着高帽被批判游街,心酸不已。我很难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知识分子的外婆早年是安徽日报社的文字编辑,之后被迫离职,带着几个孩子下放流离。

我好像有一些能够理解姨妈们之前的举措了。

“你需要努力与原生家庭完成精神的分离。”咨询师建议,这样才能逐渐明白自己有主动发声的权利,体会从自己被主宰到真正精神独立的过程。她知道,这很难。更多和我有同样经历的人不会主动求助,不敢走出分离的这一步,认为自己与原生家庭不分彼此,因为“分离”可能遭到指责和阻挠,同时也害怕“失去”家人的支持而产生恐惧。

我亦如此,在此前所有冲突发生时,自己一直保持沉默、回避,甚至逃离了那座城市。

而当有一天,友人对我说,“你怎么那么爱控制人?”我才明白,尽管和姨妈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我却逐渐在自己身上看到她们留下的底色和沿袭的思维与行为模式。这是一种比悲伤怨恨更复杂无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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