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的中学国文教科书
2017-02-09李斌
李斌
清末引进新式教育制度,废科举,兴学堂。新兴的学堂按照终点排定课程。课程中既有西方的自然科学,也有传统的文化知识。
1902年《钦定中学堂章程》规定的12门中学课程中,修身、读经、词章三门直接授以传统文化。修身“当本《论语》、《孝经》之旨趣,授以人伦道德之要领”,读经教材为《书经》、《周礼》、《仪礼》、《周易》。两年后出台的《奏定中学堂章程》对此三门课程的内容及授课时数虽有所调整,但变化不大。“词章”改名“中国文学”。读经以《左传》、《周礼》为教材,除刘师培《经学教科书》外,坊间几乎没有新编经学教科书。修身∕伦理要求“摘讲陈宏谋《五种遗规》,读有益风化之古诗歌”。教科书出过不少,都本儒家思想立言。刘师培《伦理教科书》“集前儒之说,萃为一编”[1]。林纾于清末曾在京师大学堂预科及师范班讲修身一课,成《修身讲义》一书,“多摭取《理学宗传》,及周程张朱陆薛诸子有益身心性命伦常之语,逐条诠说阐发”[2]。可见,修身∕伦理、读经、词章∕中国文学三门课程分工较为明确,跟传统知识谱系三分为义理、制数∕考据、词章接近。[3]朝野对此的认识较为一致。但对于词章(后来命名为国文)一门如何教学,却多有分歧。
清末教育主管部门对国文的要求主要体现在1902年颁布的《钦定中学堂章程》、1904年颁布的《奏定中学堂章程》及大学堂拟定的《大学堂编书处章程》,1910年《学部第一次审定中学堂初级师范学堂暂用书目凡例》等四份文件中。由于这些文件出自不同部门,加之新政初立,难免推敲不周,所以它们在某些说法上并不统一。
前两份文件以作文为目标,提出了作文顺序和在文体、用字、文法上需讲究之处,体现了对“文”本身的重视。《钦定中学堂章程》规定中学词章一门的教学任务,应顺次“作记事文”,“作说理文”,“学章奏传记诸体文”“学词赋诗歌诸体文”。《奏定中学堂章程》将“词章”改名为“中国文学”,在此目下认为:“入中学堂者年已渐长,文理略已明通,作文自不可缓”,学作文应按“文义”“文法”“作文”的顺序,“要求用字必有来历,下字必求的解”,读“经史子集中平易雅驯之文”,“并为讲解其义法”,还提出了“忌用怪癖字”“忌用涩口句”“忌发狂妄议论”等作文五忌。在张之洞主持制定的《奏定中学堂章程》颁布的同年,负责学务的大学堂拟定了《大学堂编书处章程》。如果说前两份文件强调了“文”,那后者则明确要求“理胜于词”,选读“关系于政治学术”之文,强调文中之“道”。而第四份文件《学部第一次审定中学堂初级师范学堂暂用书目凡例》则并列《御选古文渊鉴》、《古文雅正》与姚鼐的《古文辞类纂》等古文选本作为中学国文教科书。这几类选文有的强调文所载之“道”,有的强调“文”本身,其选文标准并不一致。[4]这给当时民间书局编辑中学语文教科书留下了一定的自由空间。
一
作为清末教科书出版重镇,商务印书馆在出版了大量中小学教科书后,开始请人编纂中学国文教科书。商务高层相中了两人:一是寓居沪上,依靠商务印书馆涵芬楼的丰富藏书编纂《涵芬楼古今文钞》的吴曾祺;一是名满天下,任教于京师大学堂的古文家林纾。1908年,林纾《中学国文读本》(十册),吴曾祺《中学国文教科书》(十册)开始出版,这是清末民初影响最大的两套中学国文教科书。林纾文章早已深得时人赞誉,“当清之际,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纾为师法”[5]为当时古文名家。吴曾祺也是古文名家。两位古文家编撰教科书时在新式教育制度下如何处理传统文章?这显得意味深长,值得仔细考察。
商务印书馆出版中小学教科书,虽说出于张元济等人的教育兴国理念,但作为出版商,盈利也是商务高层考虑的重心。清末实行教科书审定制,民间所出教科书一旦获得当局批准作为审定本发行,就会迅速增加销量,获取丰厚利润。所以,商务印书馆出版中小学教科书,首要考虑的就在于获得教育主管部门审定。这是林纾、吴曾祺编辑中学国文教科书时必须面对的问题。官方制定的四份关于国文的文件大都重视“文法”“文义”,同林纾、吴曾祺的趣味正好相符。林吴二人不仅遵守,还有相当的发挥。
林纾在《中学国文读本》第一册序言开篇就说:“世之治国故者,初若博通淹贯,即可名为成就,顾本朝考订诸家林立,而咸有文集,陆离光怪,炫乎时人之目,而终未有尊之为真能古文者”。[6]可见,林纾编选中学国文教科书,首先考虑的,是如何抗衡考据家的文章观念在中学国文教学中的影响。
考据家的文章观念对中学国文教学的影响体现在刘师培编辑的《中国文学教科书》中。该书第一册于1906年出版。刘师培在《序例》中说:“中国文学教科书计编十册,先明小学之大纲,次分析字类,次讨论句法章法,次总论古今文体,次选文”。《中国文学教科书》现在能找到的只有第一册,后九册似未出版。第一册“计三十六课,以诠明小学为宗旨”[7]。刘师培在《叙例》中说:“编辑国文教科书,首明小学,以为析字之基,庶古代六书之教,普及于国民,此则区区保存国学之意也。”“首明小学”跟章太炎的文学观念近似。清末民初之际,林纾遭遇的主要对手是章太炎及其弟子,所以《中学国文读本》序言开首就申明“考订诸家”并非“真能古文”。
与林纾不一样的是,对于考据家的文学观念,吴曾祺实际上有所接纳。清末桐城末流普遍已不能做到“陈言务去”,吴曾祺对此有所反省。他在一篇序言中说:“文章一道,必以治六经始,未有声音训诂之不明,而能精于其事者,汉人司马相如、扬雄,为文章之圣,然皆熟于苍雅之学,今其书尚在可考而知也。”[8]这跟刘师培的“昔相如子云之流,皆以博极字书之故,致为文日益工,此文法原于字类之证也”[9]的观点相似。但当编辑《中学国文教科书》时,吴曾祺同样摒弃考据家之文。他选清文不选学者之文,因乾嘉之时,“士争汲汲于治经,深思诣微,深入无间,其考据之精,直闯马郑之室,诸君子自立帜志,号曰汉学,然人之精神思虑,有所余于彼者,必有所拙于此,故其集中所存,往往不合于古文义法,至不足当识者一笑”[10]。这跟林纾所谓的“终未有尊之为真能古文者”的观点如出一辙。
其次,这两套教科书所体现的编辑理念更接近前两份文件,而跟第三份文件和第四份文件中的某些规定保持距离。具体表现为它们跟第四份文件推荐为中学国文暂用教材的《御选古文渊鉴》、《古文雅正》的编选目的不同。后者看重文章所载之“道”,而前者则更为看重“文”本身。
《御选古文渊鉴》由康熙带领徐乾学等人编选而成。康熙在序中说:“夫经纬天地之谓文,文者,载道之器”[11],所看重的,是文所载之“道”。此处的“道”跟政治教化有关。这可从《御选古文渊鉴》对文体的选择中看出来。《御选古文渊鉴》特别注重诏令章表等君臣之间的往来文书:64卷之中,帝王诏书就有5卷;唐代李德裕文近1卷,李德裕并不以文称,却为唐代重臣。《御选古文渊鉴》选这6卷文章,看重的是其背后所体现的伦理道德和政治才干。此外,《御选古文渊鉴》还多选理学家之文,周张二程文1卷,朱熹文3卷,看重的同样不是这些文章本身,而是文中之“义理”。唐宋八大家虽也为《御选古文渊鉴》所重,但大量选入的却是他们为皇帝草拟的诏制类文体,重视的也是文章之“有关系者”。跟《御选古文渊鉴》选文标准接近的是蔡世远所编之《古文雅正》。蔡世远称:“文虽佳,非有关于修身经世之大者不录也”“措之为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伦,发之有经国大业不朽盛事之美,言为心声,词尚体要,斯集之所由选乎”。[12]其同僚朱轼称该编“自汉迄元凡二百余篇,皆有关世道人心之言”[13],张廷玉赞其“醇正典则悉合六经之旨”[14]。考其选文,大都是与政治教化“有关系者”。
对于以文载道,林纾在《中学国文读本》清代部分的序言中有所表态:“古文惟其理之获,与道无悖者,则味之弥臻于无穷。若划分秦汉唐宋,加以统系派别,为此为彼,使读者炫惑其目力,莫知其从,则已格其途而左其趣矣。虽然,获理适道,亦不惟多读书,广阅历而然,尤当深究乎古人心身性命之学,言之始衷于理”。[15]林纾可能在某些时候的确这样认为,但此处表态可能更多是为了迎合《大学堂编书处章程》的规定。因《中学国文读本》的实际情形,正印证了后人对林纾的观察:他在宣扬古文“义法”说时,“在‘义方面并无新见,在‘法上倒是继承艾南英、魏禧等人细论文的古文评点传统, 条分缕析,不仅总结了前人的研究成果,亦时有创见。”[16]着力点在古文作法。细考《中学国文读本》选文,对于周张二程陆九渊真德秀等理学家文章不选,历代诏令几乎不录,选朱熹文时,仅选3篇杂记,书简序跋之类论学文章一篇不选。对历代杂记书牍赠序中文人趣味较浓的文字,林纾选得较多。林纾很喜欢柳宗元贬官后的山水游记,称其“华山之石,一拔千仞,其上珍松古柏,奇花异卉,皆间出重峦叠巘之间。盖其泽古深,故伏采潜发,骨力脆薄者,不能过而问焉。虽变化不若昌黎,而其独造于古处,可云双绝。”[17]因此在第六册选入9篇之多。而《御选古文渊鉴》选柳文1卷,《古文雅正》选柳文仅4篇,其中却没有一篇属于永州山水游记。对于曾巩,林纾跟《御选古文渊鉴》的择取标准也不同,后者选曾巩文近两卷,看重的是诏制奏疏论辨等“有关系者”,林纾却仅选杂记、赠序、书牍各1篇。从对理学家、柳宗元、曾巩文章的取舍来看,相比于《御选古文渊鉴》对文章所含之“关系”的重视,《中学国文读本》更看重文章本身。
吴曾祺也非常看重柳宗元贬官后的作品,“子厚仕京师时,文尚不能为其重,迨其贬黜之后,遍历楚粤诸山水,睹其崄巇湍悍诸状态,一发之于文,又其离愁之思,蕴其才不得施设,退而恣意为学,故其一种劲峭之才,幽眇之旨,深得于屈宋之遗,他人虽学之而不能及”[18],评价甚高。吴曾祺不掩饰对理学家之文的轻视:“历考宋氏二百余年间,理学昌明,名儒辈出,而语录之书,力求明显,一切村谈俚语,皆所不禁,例以吐属尔雅,犹之东西南北,相背而驰,此亦不能为之讳也。”[19]从对柳宗元永州游记和理学家之文的态度来看,吴曾祺更倾向于林纾的选文标准,而跟《御选古文渊鉴》一脉的选文旨趣不同。对于这一点,吴曾祺是自觉的。他在《中学国文教科书》的《例言》中说:“昔人有言,动曰文以载道,而沿其说者,则云非有关系者不作,理固至正而不可易,然道亦何常之有?精粗大小皆道也”。所谓“精粗大小皆道也”,是将“有关系者”扩大到“言心言性言三纲五常以外”,这实际上不管文章是否“言心言性言三纲五常”,不管文章所载之“道”为何,仅谈其“文”。李斯《论督责书》一文,“颠倒是非,淆乱白黑”,所载之“道”跟传统纲常伦理异途,《御选古文渊鉴》和《古文雅正》都不选,吴曾祺却因其“词笔之瑰奇谲诡”而不弃[20],可见吴曾祺的选文标准以“文”不以“道”。唐代张说擅长碑志,《御选古文渊鉴》选入《梁国公姚崇神道碑》、《宋公遗爱碑颂》两篇,《古文雅正》选入《宋公遗爱碑颂》。吴曾祺独不选其碑志,而选入《南省就窦尚书山亭寻花柳宴序》、《会诸友诗序》及《狱箴》。原因在于“燕公集中多碑碣之文,余皆舍而不录,独存其小序及箴铭数篇。良以碑碣之文,可以韩欧之文为之,而此等文字之神思隽逸,音节遒古者,虽韩欧不能作也。汉晋已遥,梁陈日敝,欲追大雅,莫此为宜。”[21]不选碑铭“大手笔”,而选“小序”,此两篇“小序”所体现的闲适情趣跟《御选古文渊鉴》选文所载之“道”完全不同,这说明吴曾祺不重视“有关系者”。即使所选文章相同,吴曾祺跟《御选古文渊鉴》与《古文雅正》的处理方式也不一样。吴曾祺在牛弘《请开献书表》的总评中说:“是表选入《古文渊鉴》,大加删削,只存六百余字,今仍照原文录之”[22],显然是有意拨正。对于韩愈的《原道》《御选古文渊鉴》中高士奇的评语是“孔门之学在求仁,仁之为道甚大,不可以一端名,老氏见为小而非毁之,此千古异学之源也,退之斥之得其要矣,顾犹曰,博爱之谓仁至大,程子定性识仁之篇更为纯备”[23]。《古文雅正》文末总评则说:“宋儒议其引大学章只说到诚意,不说及致知,为没头学问,已有代辨之者矣,谓释氏以明心见性为宗旨,对病下贬,所引只宜截从诚意以下也,今读上下文,信然未可轻议。”[24]而吴曾祺的评语却为:“开首已将大意说明,以下反覆言之,以穷利害之相反,洵为布帛菽粟之文,宋儒集中,不乏论道之作,而语句之流于俚俗者,时或不免,出自通人之手,便有文采可观”[25]。三者都将其与宋儒文章作比,高士奇看重的是对“仁”的解释,蔡世远的着眼点在宋儒对韩愈学说看法的是非,而吴曾祺比较的是两者的作文之法,前二者着重的是文中所载之“道”,后者着重的是文章本身。
一方面,林纾、吴曾祺不选考据家之文;另一方面,相比于文章所载之“道”的是非大小,他们更为看重“文”本身。这说明在他们的观念里,中学国文的首要目的不是学识义理的灌输,而是学习古文作法。在对古文的选择上,两套教科书虽跟桐城选本近似,但区别也相当明显。
二
林纾《中学国文读本》第1、2册为清朝文。对于这些选文,林纾说:“就所见闻者,稍取而批点之,寥寥不过十余家,为文又但若干篇,皆人人所熟读,宜若不足以表异,不知此正余之不敢求异者也,国朝之具大力者,俱此十余家”[26]。所谓“十余家”,绝大部分属桐城派:方苞、姚鼐属桐城“三祖”;朱仕琇跟姚鼐叔父姚范差不多同时以古文著称,后人亦以桐城派目之;恽敬被视为阳湖派首领,但他从刘大櫆弟子钱伯坰学古文,也算桐城传人;梅曾亮是姚鼐的高足弟子;龙启瑞学于梅曾亮;周树槐是姚鼐另一高足姚莹的弟子;曾国藩是桐城派的“中兴大将”;张裕钊是曾国藩四大弟子之一;吴敏树虽独来孤往,但王先谦说他“其适于道也,与姚氏无乎不合”[27],亦被后人归为桐城派;魏禧、汪琬、侯方域属清初三大家,以古文名世,被郭绍虞称为“桐城派之前驱”;[28]王猷定跟清初三大家同时,以古文知名;孙嘉淦不以文名,但《三习一弊疏》曾选入黎庶昌的《续古文辞类纂》,说明这篇文章早已受桐城派文人重视;朱彝尊虽以经学知名,却一直受古文家好评,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纂》选其文达7篇之多,吴曾祺称其“经生而兼通文事者”[29],林纾选朱彝尊《游晋祠记》,在古文家看来,不算越轨。可见,林纾选清文,都与桐城古文有关。
姚鼐编《古文辞类纂》,于取舍之间,为桐城文章厘出千年文脉。曾国藩说:“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所以屏弃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三代两汉”[30],所以姚鼐选“古文”,自然多选周秦两汉的文章;六朝之文,仅在辞赋一类选几篇备格而已;至唐宋,多选八大家之文;至元明,独以归有光远承八大家;至清代,仅推方苞、刘大櫆。以《古文辞类纂》为底本,林纾选周秦汉魏及唐宋文较为容易,而且比例很大。《中学国文读本》第4、5册都为宋文。第4册35篇,第5册36篇,共71篇,其中欧阳曾王三苏之文占48篇之多。这些文章又大多选在姚鼐《古文辞类纂》和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中。八家之外,尚选十余家。其中王禹偁、穆修在北宋较早提倡韩柳文,陈师道、晁补之、张耒则属“苏门六君子”。林纾在宋文分册的序中说:“余假得东雅堂韩文,抄而读之十年,觉文中之脉络骨法,光韵神味,证之诸家,无有及韩之精者”[31],为宋文作序,而先以韩文冠篇,接着论述宋代之文,又时时以韩欧文为参照,可见两册宋文,韩欧是其灵魂。《中学国文读本》第6、7册为唐文,独以韩柳文为多,林纾序称:“余嗜好唐文,至此二家,志愿已足,无复旁及。故于是集之成,二家之文,据十之七,虽好之偏,然文之正宗,亦不能外此而他求”[32]。此二册于韩柳二家,又以韩文独多,林纾盛赞韩愈:“为文而不师古,直不烛而行暗,虽心识其途或达焉,则必时构虚摄之象,触物而震,无复坦行之乐。然则师古者宜何师?曰宜师其醇于理、精于法、工于言、神于变化者而已。凡是数者,求之古人,或不可得兼,兼者其惟昌黎乎?”[33]以韩愈为古文第一人。此册虽还杂取他家,但都围绕韩愈选择。箫颖士、独孤及、梁肃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皇甫湜、李翱、孙樵则为韩愈后传。林纾的四册唐宋文,八大家是核心,这跟姚鼐的选择标准一致。《中学国文读本》第9、10册选秦汉三国文,林纾在序言中说:“余嗜《左传》《史记》《汉书》,日不释手,今选周秦汉魏文,安能舍此三者勿选”,“顾《国策》之文,姚惜抱先生以之入奏议类,而《左传》《史记》《汉书》,则未及入选也”[34],似乎他的选择在这一点上属于创格。其实曾国藩早已指出:“姚姬传氏撰次古文,不载史传,其说为史多不可胜录也。然吾观其奏议类中录《汉书》至三十八首,诏令类中录《汉书》三十四首,果能屏诸史而不录乎?”[35]而《史记》之文,姚鼐选六篇年表入序跋类。至于《左传》,姚鼐以经部未选,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则在书牍、叙记类大量选入。可见,林纾选《左传》《史记》《汉书》,其实也在前辈桐城文人选本范围之内。
吴曾祺《中学国文教科书》清文部分的序言说:“望溪故喜震川,以上溯欧曾之作,同时有刘海峰者,受之望溪,而以授之桐城姚姬传。姬传虽得力于海峰,而实有出蓝之誉,今观惜抱文字,虽不足方驾欧曾,而置之震川集中,实亦未肯多让,厥后流传既广,天下翕然尊之,称为桐城派。当海峰之世,有钱鲁思者,从问其业,每以师说称颂于阳湖恽子居,武进张皋文,二人并善其言,遂尽去声韵考订之学而从焉”。[36]在衡定乾嘉学者之文“不合于古文义法”之后,盛赞曾国藩:“桐城之后,无有抗颜行者,同时有梅伯言者,居京师,相与上下其议论,又有朱伯韩龙翰臣诸人,亦能别张一帜”“鲁通甫、王少鹤、管异之之属,皆有志之士,其得意之作,时欲突过前人,吴南屏、吴挚甫、薛叔耘多在文正幕中,时得接其绪论,故所得皆确有渊源”[37]。吴曾祺对于有清代桐城派代表人物的师承、交游之叙述跟姚鼐、王先谦等人勾勒的桐城谱系正好相合。所以吴曾祺选清文,桐城派之文占了大半,又以姚鼐、梅曾亮、曾国藩三人最多。此外,吴曾祺于明文推归有光,宋文推欧阳曾王三苏,唐文重韩柳。对于韩愈,尤其推崇备至,“至昌黎氏兴,而数千年风气为之一变。昌黎之学贯穿经史,下至诸子百家之书,靡不加意探讨,而其力又足以驱使之,故其为文,离奇光怪,不可逼视。盖自秦汉以后,文之以气行者,惟昌黎一人而已。”[38]这跟林纾以韩愈为核心论述历代古文,如出一辙,都遵古文家法。
但林纾、吴曾祺的中学国文教科书跟姚鼐、曾国藩的古文选本却有所不同,不仅体例有区别,选文标准亦有出入。
两套教科书与姚曾古文选本最明显的区别在于体例。前者按朝代分,后者以文体分。从林纾、吴曾祺的志趣来看,他们更愿意按文体分类选文。吴曾祺《涵芬楼古今文钞》,林纾后来在古文讲习所约选《古文辞类纂》,都按文体分类。但他们此时编选中学国文教科书,却得由清代起,上溯至先秦,按朝代分册。其实清末教育主管部门并没有中学国文由近世文上溯至先秦文的明文规定,但其指定的《御选古文渊鉴》、《古文雅正》均按朝代选文。按朝代选还是按文体编,体现了不同的选文企图。《古文辞类纂》等选本按文体分类,主要是为了提供各类文体习作的范文。《御选古文渊鉴》、《古文雅正》按朝代选文,关注的重点在于文章背后的治道人心。学部对仅重古文写作的中学国文教科书曾表示不满。1906年,《学部官报》公布对江苏高等学堂斋务长邹寿祺编《古文举例》[39]的批词中称:“该员所呈古文举例,条例清晰,论文要言一册,亦多先哲名言,惟中小学国文一科,包罗甚富,非文法一端所能尽,所请批准颁行一节,应勿庸议,此批。”[40]学部审查员重视“先哲名言”,且明确国文“非文法一端所能尽”。商务高层当然会注意到这一态度。林纾提到,“吾友张菊生高啸桐梦旦兄弟以书属予选国朝文”[41],这些书信笔者尚未发现,从“选国朝文”几字来看,林纾、吴曾祺的中学国文教科书按朝代上溯,应是出于商务高层的安排。
因按朝代选文,两套教科书比《古文辞类纂》等古文选本在选文范围上有所扩大。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古文家推崇韩愈,在他们眼里,六朝好文章自然就不多。姚鼐仅在辞赋类选入潘岳《秋兴赋》、《笙赋》,鲍照《芜城赋》等不足十篇以备体。曾国藩则将范围扩大,在论著类选入江统《徙戎论》,书牍类选入王羲之、刘琨之文,哀祭类选入颜延之、谢惠连之文,辞赋类选入鲍照、庾信之文,其余诏令奏议类也有选入。林纾所选文章,大致跟曾国藩标准相似,但曾国藩选六朝文不选序跋,而林纾《中学国文读本》则选入4篇之多。六朝文中,吴曾祺对于潘岳、王羲之、范晔的文章选得较多,这跟曾国藩的标准相似。但范晔《后汉书》,桐城选本很少选入,曾国藩选1篇,吴曾祺却选了多达5篇。考虑到吴曾祺在《中学国文教科书·例言》中称骈文辞赋“一概不录”,选六朝文时只好多选史书也就不足为奇了。《古文辞类纂》与《经史百家杂钞》中,五代文、金文、元文都没有;明代仅有归有光的文章。林纾《中学国文读本》第三册为“元明文”,选文37篇,其中归有光文9篇,不可谓不多,但既然以“元明文”为标题,自然不能仅选归有光文。林纾将范围先扩大至“唐宋派”,王慎中、唐顺之之文入选,接着明初宋濂、刘基、高启、方孝孺的文章也进来了,甚至还选入李梦阳、杨士奇等人的文章。可见,林抒、吴曾祺虽深受桐城派影响,却并不拘于桐城家法。
综上所述,林纾、吴曾祺的中学国文教科书在基本遵守教育主管部门和出版商的相关规定之下,又巧妙利用政策的缝隙,突出编者本人的趣味和眼光,呈现出既不同于《御选古文渊鉴》等当局推荐的中学国文教材,也不同于《古文辞类纂》等桐城选本的独特面貌。值得提及的是,这是商务印书馆最早两套,也是仅有两套专为五年制中学国文编写的教科书。民国成立后,为适应新学制需要,这两套教材修订出版,并获教育部审定,直到20世纪30年代还有学校采用,有着持久而深远的影响。
注释:
[1]刘师培:《伦理教科书》,宁南武氏刻本,1936年。
[2]朱羲胄:《春觉斋著述记》,世界书局,1949年。
[3]传统学问三分为义理、考据、词章,是自乾嘉以来学界的共识。戴震在《与方希原书》(1755年)中说:“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义理,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王达敏认为:“戴震在乾嘉学坛是最早明确将学问分为义理、考据、辞章三途的学者。他有关三者关系的论述影响至巨”(王达敏:《姚鼐与乾嘉学派》,学苑出版社,2007年。第168-169页)。
[4]《学部第一次审定中学堂初级师范学堂暂用书目凡例》,《教育杂志》第2卷第9期,1910年9月10日。
[5]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70页。
[6]林纾:《序》,《中学国文读本》(第一册),商务印书馆,1908年。
[7]刘师培:《中国文学教科书·叙例》,《中国文学教科书》(第一册),宁南武氏刻本,1936年。
[8]吴曾祺:《王晋之文集序》,《漪香山馆文集》(第二集),商务印书馆,1910年。
[9]刘师培:《论文杂记》,景山书社,1930年,第3页。
[10]吴曾祺:《初集例言》,《中学国文教科书》(第一册),商务印书馆,1908年。
[11]康熙:《序》,《御选古文渊鉴》,刻本(四色套印),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
[12]《蔡序》,《古文雅正》,湘乡曾氏刻本,同治七年(1868年)。
[13]朱轼:《序》,《古文雅正》。
[14]张廷玉:《序》,《古文雅正》。
[15]林纾:《序》,《中学国文读本》(第一册),商务印书馆,1908年。
[16]陆德海:《林纾文法思想对桐城家法的坚持与突破》,《东方丛刊》2009年第1期,第187页。
[17]林纾:《序》,《中学国文读本》(第一册),商务印书馆,1908年。
[18]吴曾祺:《四集例言》,《中学国文教科书》(第四集),商务印书馆,1908年。
[19]吴曾祺:《三集例言》,《中学国文教科书》(第三集),商务印书馆,1908年。
[20]吴曾祺:《中学国文教科书》(第四集),1914年2月订正10版。
[21]吴曾祺:《中学国文教科书》(第三集),1914年2月订正10版。
[22]吴曾祺:《中学国文教科书》(第三集)。
[23]《御选古文渊鉴·卷三十五》。
[24]《古文雅正·卷八》。
[25]吴曾祺:《中学国文教科书》(第三集)。
[26]林纾:《序》,《中学国文读本》(第一集),商务印书馆,1908年。
[27]王先谦:《序》,《续古文辞类纂》,思贤讲舍刻本,光绪十九年(1893年)。
[28]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下)》,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96页。
[29]吴曾祺:《涵芬楼文谈·宗经第一》,《涵芬楼古今文钞简编·卷首》,商务印书馆,1911年。
[30]曾国藩:《叙例》,《经史百家杂钞》,商务印书馆,1906年。
[31]林纾:《序》,《中学国文读本》(第四册),商务印书馆,1909年。
[32]林纾:《序》,《中学国文读本》(第六册),商务印书馆,1909年。
[33]同上。
[34]林纾:《序》,《中学国文读本》(第九册),商务印书馆,1910年。
[35]曾国藩:《叙例》,《经史百家杂钞》,商务印书馆,1906年。
[36]吴曾祺:《初集例言》,《中学国文教科书》(第一册),商务印书馆,1908年。
[37]同上。
[38]吴曾祺:《四集例言》,《中学国文教科书》(第四册),商务印书馆,1908年。
[39]该书现已查找不到,有可能根本没有出版。
[40]《江苏高等学堂斋务长邹寿祺呈编校国文教科书恳请保护版权禀批(光绪三十二年五月初十日)》,《学部官报(合订本)》第15册。
[41]林纾:《序》,《中学国文读本》(第一册),商务印书馆,19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