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现代语文教育与研究的几个问题
2017-02-09王泽龙高健
王泽龙+高健
王泽龙,1957年生,湖北洪湖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华中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主任,兼任湖北省学校文化研究会会长、中国闻一多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主要著作有:《中国现代主义诗潮论》《中国现代诗歌意象论》《中国新诗的艺术选择》等。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外国文学评论》等刊物发表论文180多篇。
一、回归传统不是语文教育的出路
高健(华中师范大学2015级博士研究生,以下简称高):王老师,很高兴您接受我的访谈。作为一名从事文学研究与教学的知名学者,相信您一定非常关注现代语文教育与语文教育研究,能谈谈您对目前现代语文教育以及语文教育研究的看法吗?
王泽龙(以下简称王):可以的。我的专业虽然不是语文教育,是现代文学,主要精力也不在语文教育研究上,但这个问题我一直比较关注。语文教育是一个民族母语教育的主要内容,它是关系到我们民族文化基本素质的养成教育,作为一名师范类大学的教师,我们高等汉语言文学师范教育更肩负着双重的责任:既研究汉语言文学又培养汉语言文学职业教育工作者,我们中文系是研究语文教育的专业机构,我们是培养语文教师的教师,研究语文教育我们责无旁贷。就目前语文教育的情况来看,我们的语文教育以及语文教育研究取得了不少成绩,但问题还是比较突出的。
首先,我们的基础语文教育像一个考试机器在运转。就目前来说,我们的教学评价方式还比较单一,中考、高考等升学考试仍然是考量学生与老师的重要标准,这就使得基础语文教育不自觉地倾向于题海战术与模式化、标准化训练,不少语文课堂把美文鉴赏变成了机械的、没有感情熏陶的技术性分析,将语文学习从享受变为苦差。
其次是高校语文教育研究与基础语文教育研究脱节较严重。高校语文教育研究不大熟悉基础语文教育现状,不少语文教学法、教材教法成了空头讲章,而语文基础教育似乎也不需要高等教育不务实、不得分的研究。我们不能继续把语文教育搞成语文考试教育,把语文研究弄成语文考试研究,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许多学生不爱学习语文,也让母语的教育质量一代不如一代。这些都是我们亟须解决的问题。
高:经您这样说,看来我们目前的语文教育中的确存在很多问题。我读过您以前写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回归传统不是语文课的出路》,在那篇文章中,您试着为基础语文教育和语文研究找寻出路,却认为回归传统并不是语文课的出路,您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王:《回归传统不是语文课的出路》是我2009年写的一篇文章,发在《光明日报》上,是与当时部分学者所持的语文课的出路在于回归传统的观点进行的商榷和讨论。在我看来,现代语文教育虽然存在教学效果较差、不少学生对语文课没有兴趣等问题,但是简单开出“回归传统”的药方,搞不好会病入膏肓。主要原因就在于,现代教育体制与传统不同,我国古代的教育是私塾制教育,现代教育是学校制社会教育。古代教育内容主要是大人文教育,现代教育是分科教育,是人文课的分科与自然科学课的分科教育。现代学校教育不仅把传统的大人文教育做了分门别类的学科划分,还增加了传统教育中没有的自然科学系列课程。这样就有了语文课不同于传统教育性质与功能的区分。传统教育中文学只讲诗词歌赋,到了现代社会,语文知识要传授现代小说、戏剧、电影电视;传统教育讲经史子集、文化习俗的知识,现代语文教育还要涉猎太空行走、深海探秘、广告科技文的常识。可以说,现代语文教育是包括现代人生活、现代人思想、现代人类文明的语文,单讲中国几千年来的主流文化知识与思想道德恐怕是不行的。客观来说,现代社会早已经是中西思想文化交融、世界经济一体化的时代,我们今天的语文教育不能固步自封,忽视人类世界现代文明、西方世界的文化遗产,也不能只在自己传统文化的圣人教诲或古老经典中“化民成俗”“止于至善”。传统的儒家经典是人类文化的遗产,德国的古典哲学、马克思主义学说、古希腊的悲剧、英国的莎士比亚戏剧,俄罗斯的托尔斯泰的小说等同样是人类文化的遗产。我们不能把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对立起来。
当然,从目前的语文教育现状看,相较于传统教育中成才的老一辈知识分子,现在的语文教育中传统文化的缺位现象的确比较明显,但从另一个方面看,与传统教育的知识分子相比,现代学校语文教育出身的人更多了一些现代人的思想与现代人类文明的知识,这是人类社会演进与发展的必然性要求。我们能够要求我们现代学生像颜回、子路那样去朝拜孔子,像张轼、朱熹那样去信仰圣贤吗?就是像鲁迅、郭沫若那一代人那样去熟悉“四书五经”也已经不可能。接受现代教育的学生还要学习外语,去鸟瞰中国以外的世界,他们还要考计算机等级,要去接触现代人类科技文明,学习西方经典和现代科技,这些都是当今时代必需的知识选择,是人类文明也是中国传统文明更新与发展的必然选择。当然,当我们把语文教育的眼光放得更为开阔与远大一些时,把教育的理念转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时,我们就会对现代语文教育充满期待。世纪之初的“五四”一代伟人,他们早已经看清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他们为传统浸染,比我们更熟悉传统、了解传统,但是,他们深知我们必须打破传统、走出传统,用现代文明改造传统、发展传统,这样我们才能不失“固有之血脉”,又能“别立新宗”。抱残守缺,故步自封,我们的传统文明就会失去造血的功能与再生的机会。
高: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的序言中就开宗明义地提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观点,我想不仅是文学,与文学发展相适应的语文教育也是如此,虽然目前的语文教育中存在着您刚刚所提到的一些问题,但盲目地倡导现代语文教育回归传统的观念的确已经不符合现代教育的发展路径了。在这里我还有一个困惑想向您请教。据我了解,目前一些学者在挖掘现代语文教育的缺失与问题时,或多或少地会认为这些问题与现代语文教育对文言文的怠慢有关,他们认为传统文化的书籍都是用文言文,现在学校教的却是白话文,这是影响我们继承传统的最大障碍,您赞同这样的观点吗?您又是如何看待现代语文教育中文言文与白话之间的关系的呢?
王:这个观点我当然是不赞同的,不过据我了解,在目前的国学热中,持有这样观点的人不少。我想问的是,如果没有现代白话代替古代文言文,会有今天的文化普及吗?没有文化的普及,会有广大国民智慧的开启吗?没有广大国民智慧的开启,会有今天社会的文明与进步吗?大家应该都知道,五四文学革命不是一个孤立的语言变革与文学革命的问题,它是开启明智,引导中国人走向现代文明的划时代的新文化运动。没有五四新文化与新文学运动,我们还在中世纪的黑暗中摸索。中国现代文化革命是这样,西方的文化革命也是这样。意大利的国语运动的胜利就是用方言土语取代了拉丁文几千年的统治地位,从语言囚禁中解放了人们的思想,迎来了文艺复兴的新时代。今天流行于世界的英语,在400多年前,是伦敦南部郊区的方言土语,通过英国作家狄更斯等人的文学创作与《圣经》的英语翻译与传播,在英国逐步形成了广泛的影响,最终代替了拉丁文,成了英国人的普通话。英语的流行,解放了英国人的心智,带动了英国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中国人近百年的现代化历史进程,是与五四新文化启蒙运动分不开的,五四文学革命、语言革命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最重要的内容。中国现代化的变革主要是源于面向世界现代文明对传统改造的结果,包括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中国化与西方社会制度的借鉴。我们的传统在一百年以前,是依然存在的,可是旧传统并没有带来我们一百年以前的社会进步。今天传统没变,我们社会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借鉴西方进步文化与人类文明,改造了我们的传统,发展了我们的传统,形成了我们现代的中国文明。而这样一个现代文明自然是建立在现代白话语言基础之上的,它与现代白话语言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我们现代语文教育是顺应中国现代历史发展的总要求的,它对现代中国文明的发展意义重大。作为生活在21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我们都是在现代语文教育与白话文教育中成长起来的,现代文明与现代白话文已经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它已经在不断地化入文言的有用成分,是对传统文化的新发展,我们不可以妄自菲薄,不可以厚古薄今。
传统的教育观念与方法,有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但是我们是不可能回到传统,回到“子曰诗云”的“传道”教育中去的,更不能只强调儒家文章,重走文言道路。适当加强文言文教学,打牢一些古典文化的基础是必要的,但只有把古文的学习与现代文学习融会贯通才是语文教育的佳境。
二、现代语文教育与语文教育研究的理念
高:我们一方面要正视现代语文教育中存在的问题,另一方面也不能以偏概全,完全否认现代语文教育的成就和根本方向。那么在您看来,我们应当如何在坚持现代语文教育根本方向的前提下,解决目前语文教育和语文研究中出现的问题呢?
王:在坚持现代语文教育根本方向的前提下,解决目前语文教育和语文研究中出现的问题,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作为长期从事文学研究与教育的工作者,我常常在想教育问题的根本症结,除了教育制度层面的问题以外,影响教育改革的深层问题可能还与我们全社会的教育观念有重要联系,而要改变现代语文教育中存在的问题,更新我们目前现代语文教育与研究的理念是必要的。在我看来,现代语文教育与语文教育研究的理念,应该是包括了语文知识教育、语文人文素养教育、语文审美能力教育、现代语文媒体意识教育为一体的现代语文观。
高:既然您已经提到现代语文教育与语文教育研究的理念,应该是包括了语文知识教育、语文人文素养教育、语文审美能力教育、现代语文媒体意识教育为一体的现代语文观。能再进一步和我们具体谈谈吗?
王:当然。语文教育当然首先是语文知识教育,我们说教育应该包括传道、授业、解惑的职能,但语文与数学、物理不一样,语文教育除了传授知识,还应该是文化的教育,人文的教育,不能把语文教学完全指向考试,让活泼生动的语文知识变成没完没了的题海战术。长期以往,我们的语文教育必然缺少应有的人文关怀,培养出来的学生也会缺少情商智慧,缺少浪漫的诗性与创造的激情。我们的语文教师不能仅仅拘囿于“职业性阅读”或者纯粹的“备课阅读”,面对信息化浪潮,我们大多数语文老师应该积极做好知识准备,及时更新自己,扩大自己的信息量,增强自己的能力。
其次,我们的语文教育还要有人文关怀,以人的全面发展为本位,尊重人的个性发展,培养学生的自主品格与公民意识,养成学生的健康道德,让我们的教育符合人性发展与现代文明的世界潮流。教语文,教作文,教说话,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教做人。我们的教育很少把受教育的对象作为一个健全的人来培养,作为有个性有情感的人来关怀。学生被培优、被呵护、被陪读、被排名,学习没有快乐,学生普遍厌学,学生在学校生活与受教育中的自我尊严意识被剥夺。我们的学生普遍缺少人文理想、社会抱负、道德信仰,缺少对社会对他人甚至对亲友的关心,缺少生动活泼的个性,缺少幽默与情趣。我们的教育过于功利,分数为上,成绩第一,把才智等同为人才。错误偏颇的人才价值观,成了当前应试教育的社会背景与观念基础,这样的工具理性教育下的产物,是不可能培养出治理天下的一代人才的。转变错误的教育理念,推动教育理念的变革,是我们语文教育研究的使命!这也要从我们教育者自己做起,我们的语文教育工作者要有知识分子的担当意识,要有知识分子心忧天下的人文情怀,不能“谋利不谋德”,要有以身示范的师德,积极正面的影响学生。当然,我这里也并不是完全否定语文课的工具性,我们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课堂教学中无边无际的讨论并不是人文关怀的体现,要注重二者的结合,祛除工具性中的功利性,注重知识传播的人文性。
第三,我们的语文教育要倡导学生智商情商兼修的教育理念。语文教育除了知识的传授与启发,还应该是渗透情感教育、体现审美特征、开发形象思维,抵达内心世界的诗性教育,用思想点燃课堂,让情感照亮心灵。美国教育家华特科勒涅斯曾经说过:“语文学习的外延与生活的外延相等。”课堂教育只是语文教育的一个环节,语文教育要向课外延伸,包括审美教育的化育过程。语文教育不能太功利,不能只面对考试,眼光必须长远,整体语文素养的提升才是我们语文教学的主要目标,学生的才情、个性、潜能都是我们语文教育应该注重培养的。我经常说,当代青年学生要积极培养创新能力和独立思考的习惯,我也建议我的研究生在专注学术研究之余多关注社会发展和国家改革动向,要有热情,有担当,更要有家国情怀,这是现代语文教育向我们提出的新要求。
第四,信息技术革命的到来,给我们语文教育带来了新的挑战。信息化传播正在改变人们阅读方式,传统的听说读写的语文教育模式越来越不适应当前现代语文教育理念与人才培养方式。语文教育如何适应现代知识传播功能,适应互联网+时代的语文教育要求,指导我们的学生运用现代意义的语文,是我们迫切需要探讨的问题。我们的语文应该是适应信息化社会的大语文观,需要教育学生如何选择信息,培养媒体意识,在海量般的知识海洋中学会自主学习。这是我们要应对的新问题。
高:经您这么一说,我们的思路就清晰了,语文教育不仅仅是应对考试的教育,更要关注学生综合素质的培养,尤其是智商与情商的双修,而且在这样一个信息化的时代,传统的听说读写模式正在发生颠覆性变化,语文教育如果不及时更新自己,可能很快就会感到力不从心,被时代所抛下。我知道您所在的华中师范大学今年4月份正式成立了语文教育研究中心,您所提出的现代语文教育与语文教育研究的理念会在语文教育研究中心的研究活动中有所体现吗?
王:是的,为了提升语文教育的发展水平,2016年4月华中师范大学正式成立了语文教育研究中心。我们的计划是,建设一支高校语文教育专业研究与基础教育教师研究互相结合的研究队伍,让大学语文教师成为熟悉基础教育的行家;让基础语文教师获得更多观念更新与知识更新的机会,不断提升语文教育能力。第二是把学术研究与社会实践考察结合。比如打算分批次建设一些基地、实验田让语文教育研究更接地气,在语文改革中发挥引领作用。第三是把语文研究与语文建设相结合,包括语文教育的基础理论、教材、课程、教学、考试、评价研究与建设,做好汉语言文学的学术研究成果向基础语文教育的转化,探索高等教育与基础教育研究的有效接轨。总体上坚持围绕语文教育改革理论探究与实践结合这一中心展开工作。我们的目标是为促进我国基础教育改革,提升语文教育水平,培养现代语文教育队伍,开创现代语文教育新局面做贡献。
三、语文教育中的新诗教育问题
高:感谢您对语文教育的关注。我记得您曾经对学生有过这样的寄语,您说:“愿你们有一颗诗意的心,拥有诗意的生活。”我们也知道,您多年以来的学术研究主要是围绕中国现代诗歌展开的,那作为新诗研究专家,您对目前基础语文教育中的新诗教育情况怎么看?
王:北大的陈平原教授曾经这样讲过,他说:“在繁花似锦、绿草如茵的校园里,与诗歌同行,是一种必要的青春体验。”诗歌尤其是新诗总是与青春有着不可言说的密切关系,青年学生与诗有着天然的亲密联系,他们青春鲜活的生命体验与新诗所蕴含的诗性元素是相契合的,这一点在由吴福辉教授主持的“中学语文与中国现代文学”的调查研究中也得到了证实。在研究中,针对55篇进入教材的现代文学作品,学生们依次选出自己最喜欢的5篇作品,排在前两位分别是《再别康桥》和《乡愁》。在诗歌受到冷遇的今天,这个结果既出乎我们的意料,但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新诗所具备的培养审美与语感的特殊功能应该得到基础教育工作者和教材编写者们的重视。不过从目前基础教育中的新诗教育情况看,问题还是比较突出的。
新诗学习考察方式的缺失情况突出。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以历年的高考试题为例,有许多省的高考作文题目大都直接规定:“题材不限,诗歌除外”,明确将新诗写作排除在语文能力的考察范围之外,这无疑极大地挫伤了青年学生们对于诗歌写作的兴趣,即使学生自己热爱,在高考指挥棒下也不得不有所舍弃。其二就是教材中为新诗设置的课后练习也存在一些偏颇,大部分问题设置仍然沿袭古典诗词的考察方式。从新诗的诗美特性来看,我们不能完全套用古诗解读的观念与方法解读现代诗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我们的基础教育工作者存在新诗知识结构陈旧和储备不足的问题。
高:您说的这些现象的确存在于我们基础语文的新诗教育中,那请问您对此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王:我们要在校园文化生活中,开展校园诗歌活动,让诗歌教育成为一种学校文化生活。激发学生爱诗、写诗的兴趣。我们的教育工作者要注意及时更新自己的知识。新诗具有自身的文体独立性和创作鉴赏规律,不能简单套用古典诗歌的教学方式,造成新诗教学中的偏颇,要从新诗自身的特点出发,制定教学方案,让学生充分感受到新诗的诗美特性。在考察方式上,要结合新诗的特点,制定合理的课后习题。高考中,可以适当增加有关新诗的考察内容,提高新诗教育在基础教育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