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宴》中的项羽形象与烘云托月法
2017-02-09刘卫东
刘卫东
关于《鸿门宴》中的项羽形象,《语文必修1·教师教学用书》中说:“项羽的性格特点是政治上无知,自大轻敌,刚愎自用,不善用人,又带有直率的赳赳武夫的性格。”而对刘邦的形象,则说:“刘邦的性格特点是善于用人,能言善辩,善于应变。”这种贬项羽褒刘邦的分析最大之误区就在于将《鸿门宴》独立于《项羽本纪》之外作人物形象分析,从而产生了片面解读人物形象和违背作者创作意图的偏颇理解。
其实,《语文必修1·教师教学用书·鸿门宴》的“教学建议”环节,已经给出了正确的阅读建议与策略引导:“就人物形象分析而言,重点应是项羽的形象。”“要帮助学生理解本文烘云托月的写法。在写法分析中,三言两语讲述其余人物,这些简略的点拨又都应与塑造项羽这个人物形象有关。”烘云托月法是《鸿门宴》的主要写作技巧。对烘云托月法的正确理解就成为解读《鸿门宴》人物形象的关键。
烘云托月法之于写作,是指对作品所描写的主要对象不作正面的刻画,而是通过写周围的人物和环境,使其鲜明突出的写作方法。运用烘云托月法要注意处理好“云”和“月”的关系。其中“月”是主,“云”是次。铺陈写云,须“意在月处”,笔笔绘“云”,实为字字画“月”。
一、烘云托月法并不是《项羽本纪》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法,却是《鸿门宴》中凸显项羽人物形象的主要手段。
《项羽本纪》篇名本纪但并非编年记事,而是像传体一样,选择人物一生行事中最典型的事迹来组织文章。项羽灭秦斗汉历战七十余次,司马迁只重点抓住了钜鹿之战、鸿门宴和垓下之战三个关键场面来塑造人物。比如,项羽一生中最得意的战斗钜鹿之战,司马迁就集中刻画了项羽的勇力和善战。战前,项羽杀卿子冠军,大义凛然;战时,项羽勇冠三军,身先士卒;战后,项羽召见诸侯,声威显赫: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於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於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文字始终以项羽为叙述主体,文法主要以直接描写来描绘形象。
在楚汉之争的记述中,文章也是以项羽为叙述主体的。垓下之围,项羽于四面楚歌声中离歌别姬,文字渲染了项羽的从容不迫与慷慨悲凉。至于,项羽在东城为部下表演的“溃围、斩将、刈旗”的快战画面,更是对英雄项羽悲剧形象的浓墨重彩:
“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今日固决死,原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於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
而在鸿门宴中,司马迁则淡化了对人物形象的直接刻画,突出了刘邦及其谋士们的言语行为,用烘云托月的章法来凸显项羽的人物形象。《鸿门宴》也是《项羽本纪》中唯一一处使用烘云托月章法来塑造人物的描写片段。
那么,司马迁为什么偏偏要在鸿门宴的相关场景中使用烘云托月法呢?我想可能主要是因为刘邦的身份及其在鸿门宴上的行为能够起到极富张力的反衬烘托作用。刘邦汉高祖的身份尽人皆知,用汉高祖及其谋士们的殚精竭虑、穷于应付来描摹一场并不光彩的狼狈逃窜,而这一切的混乱竟然只是刘邦惹恼项羽造成的,那么,鸿门宴的操纵者项羽的勇武自然彰显无遗了。另外,如果正面刻画鸿门宴中的项羽,那么就相当于在直接揭露对手汉高祖的怯懦奸诈无情甚至猥琐。这样的文字,在汉家统治的时代应该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司马迁变换人物塑造手法,以刘邦为主要描述对象,用曲笔去塑造项羽,极可能是出于自我保护的考虑。
二、《鸿门宴》的烘云托月法应该服从于《项羽本纪》的人物意蕴与写作题旨,即为塑造项羽的英雄形象而服务。
司马迁写人物传记,善于抓住人物性格特征作精雕细刻的描写,而这种性格特征又常常用一个字或几个字加以概括,并大都在论赞中表述出来,正如前人所论“子长作传,必有一主宰”(《史记评林》)、“盖史公之文,每篇各有一机轴,各有一主意。”(《史记论文》)。如是的写作特征,《项羽本纪》也不例外。关于项羽的悲剧性格,司马迁有这样的论赞:
“太史公曰:…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纵揽本纪全文,“力征”即以武力征伐,应该是《项羽本纪》人物形象的基本意蕴,也就是说,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塑造的项羽形象是围绕“力征”来选材并刻画的。那么,对于《鸿门宴》烘云托月法的理解就应该服从并符合项羽“力征”的性格与形象。
这种判断,从《项羽本纪》“互见法”的运用中也可以得到确证。项羽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物,他有许多缺点,也打过败仗,甚至在个性中有着极其凶残的一面。但对于项羽的这些短处,本传中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或略而不载,却在《高祖本纪》《陈丞相世家》《淮阴侯列传》《黥布列传》等篇中补叙出来。司马迁故意使用了“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的“互见法”,其实已经明确的告诉我们:《项羽本纪》的写作题旨就是围绕“力征”来刻画并称颂项羽英雄形象的。
三、关于《鸿门宴》中烘云托月法的正确解读。
《鸿门宴》在历史争斗角度拉开了楚汉相争的序幕,但究其故事情节,不过是刘邦集团想称霸关中而不得并上下一心合力哄骗化解项羽怒气的过程。《鸿门宴》其实就是项羽的“大怒”引来了刘邦的“大惊”,并迫使刘邦和他的谋士们苦心竭虑化解危机,比如张良对项伯的利用,刘邦对项伯的拉拢,樊哙的舍命闯帐;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比如刘邦对项伯的奉酒祝寿,刘邦在酒席宴的自降身份;拼命讨好以求自保,比如刘邦对项羽的虚陈忠心,张良的恭谨呈礼;如厕而逃狼狈不堪,比如刘邦的舍卒保车,间道独骑等。刘邦与谋士们的忙碌奔波也不外乎只是顺利逃跑并不获罪于项羽,究其原因,所有人畏惧如虎的正是项羽的“力征”,司马迁巧妙地通过历史事件的最终胜利者汉高祖刘邦及其谋士们的畏怯与狼狈来反衬传主项羽的勇武,这是解读《鸿门宴》场景烘云托月法的肯綮。
对于刘邦称王的野心与行为,项羽应该是清楚的,这点从项羽灭秦后大封天下时的行为可以得到证实:
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项羽本纪》)
“疑”在鸿门宴时,“解”在鸿门宴后,“距”在“业已讲解”,充分说明了项羽与范增一直就没有完全相信并放心过刘邦。那么,鸿门宴刘邦的安全脱身并不是得益于刘邦及其谋士的智谋,而是得益于项羽对自身“力征经营天下”的强烈自信,以及由此滋生的强者的武德与胸怀。所以,司马迁在《鸿门宴》场景描写中,传达的内容其实应该是项羽义释刘邦,集中刻画了项羽的仁爱诚笃和坦荡胸怀,从而突出了项羽不善于也不屑于使用计谋的悲剧性格。
总之,节选性篇目的解读,一定要放置到原文中并进行综合考察,以本为源,文本对接,才可能探得其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