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爷爷
2017-02-09李维明
李维明
01
我回家时爸爸妈妈正争执着什么事儿。
我不想介入，这二位都惹不起。我直接进书房，把门轻轻关上了。妈妈却不让我消停，敲门要我出来评理。我说：“我有一大堆作业要做呢。”
“这可是关系到你自己的事。”妈妈气呼呼地瞪着我，“就让你说个意见，又不耽误你多少时间。”
“说吧，愿闻其详。”我做聆听状。
原来，乡下的爷爷今天下午到村长家给爸爸打来了电话，说要来看看孙子。爸爸虽感意外，但一迭声说好。而妈妈的意思是，一家人现在都忙得团团转，没有时间接待他，干脆寄点钱过去，让爷爷就不要来了。
爸爸一反常态地与妈妈争吵了起来。
我说：“他愿意来，那就来呗。”
妈妈说：“爷爷来可是要住在你房间里的，那样的话你就只有睡客厅去了。”
这倒是个事儿，我们家两室一厅，让爷爷睡客厅显然不合适。我有些急了，问：“那我在哪儿做作业？”
爸爸说：“就在客厅里做吧。”
我没有再说话，拒绝爷爷来是没有道理的，但我为自己未来的日子担忧。在客厅里写作业、睡觉，我可是处于无死角的监督中了。
妈妈心有不甘，对爸爸说：“我们表决，家里也应该实行民主，不能一人说了算。大维，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该说什么。
爸爸发怒了，态度强硬地说：“这事儿还表决？说出去简直就是个笑话，爷爷来看一下他的孙子，还要你们表决同意不同意。告诉你王宛茹，少在这儿拉着儿子说事，你同意，他来；不同意，他也得来！”
“你狠什么狠？”妈妈说话有些心虚了。
爸爸说：“是你逼的。”
02
妈妈对爷爷的反感由来已久。
十八年前，妈妈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她认识了爸爸并相爱了。论家境，妈妈优越不少，外公外婆都是知识分子，分别在大学和机关工作。爸爸则是一个“凤凰男”，虽说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机关工作，但他的父母都在偏远的乡村。爷爷奶奶俩人识的字加起来，也抵不上外公的二十分之一。
让妈妈感到丢面子的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自己的父母，却意想不到地遭到了我爷爷的坚决反对。
爷爷反对的理由是：妈妈一副城里大小姐做派，穿高跟鞋、瘦腿裤，戴项链，说起话来嗲滴滴的。爷爷说：“李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吃的农民，伺候不了资本家大小姐。”爸爸分辩说：“王宛茹家不是资本家，是知识分子、大学教授。”
爷爷一拍桌子，说：“你别说了，我不同意。”
爷爷的意思是要给爸爸在乡下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
爸爸态度坚定，没有松口。
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爸爸的爱真诚而执着，他抵抗住了爷爷施予的强大压力，坚持与他心中的女神结了婚。
妈妈在乡下遭到了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屈辱”。多年后她讲给我听时，仍然是悲愤不已，说这事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是哭着回到城里的。
妈妈与爷爷的恩怨也就这么结下了。
妈妈从此没有去过乡下爷爷的家，爷爷也一度断绝了和儿子的来往，直到我来到世上，爷爷才允许爸爸回去探亲。
03
说实话，在这个问题上持什么立场我是矛盾的。平时我是站在妈妈一边的，认为当年爷爷的担忧纯属多虑，爸爸妈妈至今相亲相爱，我们这个家庭也经营得挺好；但是去一趟乡下，我的观点又会有所改变，爷爷当年的担忧自有他的道理。妈妈的不妥协反倒显得有点不近人情。
我曾试图在爷爷与妈妈之间做斡旋。没有用，妈妈一点让步的余地都没有。
“你不知道那次下乡我是怎么度过的。告诉你，儿子，我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妈妈如是说。
斡旋无法进行下去。
爷爷的到来会不会使原本趋于缓和的矛盾再次激化？
爸爸近来有了一些反常表现，比如时而对妈妈百依百顺近于谄媚，时而又极易动怒乱发脾气，这充分表明了他内心的紧张、焦虑。
我很担心。
04
爷爷老了许多。
他佝偻了身子，原来腰杆是笔直的。脸上皱纹又添了若干，愈发像是干巴巴的核桃，说话声音中气不足，远不似过去那般响亮。
他老人家在奶奶去世之后呈现出加速衰老的态势。
我心里一酸。
爷爷带来了许多农村的土产。爸爸去车站接他。走进家门，爷爷有些不知所措。爸爸递给他一双拖鞋让他穿上。换鞋时，他站不稳，差点踉跄摔倒，我一个箭步蹿了上去，及时扶住了他。
换好了鞋，他看了看我，高兴地说：“大维，你比爷爷高了。”
我过去和他比了比个子，确实高他不少。
妈妈走了上来，招呼了一声“爸”，是那种不冷不热的声音。但爷爷受宠若惊，连声说：“你好！你好！给你添麻烦来了。”
妈妈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厨房去了。
我注意了一下爸爸，他是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也认为妈妈虽然态度不算太好，但还算是有大局意识，毕竟历史上受过那么大的委屈嘛。
晚上，妈妈把一桌饭菜摆好了，爸爸开了一瓶好酒。
醇香的酒味弥漫开来，爷爷说：“不喝了吧？我不喝了。”
“爸爸来这儿，不喝几杯怎么行？到儿子家来，就跟在你自家一样。”爸爸给爷爷斟酒。
几杯酒下肚，爷爷话多了，声音也大了许多，对我说：“大维，你现在是男子汉了，也可以喝酒了。喝一杯吧！”
但妈妈不同意，对爷爷说：“爸，您别让他喝酒，他还是个孩子。再说，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喝多了会误事的。”
爷爷说：“十六岁就是男人了。男人不喝酒怎么行？那不会有出息的。大维你去拿酒杯，陪爷爷喝！”
“好嘞！”我就势拿来一只酒杯，并斟上了酒。
妈妈瞪了瞪我，我佯装没看见，于是她又用眼神示意爸爸。
爸爸犹豫了一下，低声对爷爷说：“还是不要让大维喝了吧。他还要做作业呢。再说现在也不提倡孩子喝酒。”
爷爷端着酒杯的手在空中僵住了。
我站起身，说：“爷爷我敬您！”然后一仰脖子把酒喝了。
“好！这才像是我的孙子！”爷爷也是一口把酒喝了。
我这还是第一次喝酒。那酒真的很辣，一点也不好喝，我呛得大声咳了起来。妈妈又瞪了瞪我，我仍是装作没有看见。
我怎么也得给爷爷这个面子呀！
05
晚上，妈妈替我在客厅打了地铺。
爷爷过来说：“别打地铺了，让大维和我睡一张床吧！我们爷孙也好说道说道呢！”
我其实不想和他睡一张床。当然，我不好拒绝爷爷。爷爷说：“你去乡下，总是和我睡一张床的，还缠着我讲故事。”
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时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现在我可是男子汉了。
上小学前，我去过乡下，但有不少事也记不清了。
爸爸让爷爷冲个澡，爷爷拒绝了，说：“不洗了，不浪费了，麻烦！上个星期我在家就已经洗过了。”
上个星期洗的？我们可是一天洗一个澡呀！我想。
爸爸犹豫了一下，没好再说什么。
我和爷爷抵足而眠。
他身上有一股香烟、酒精还有汗液混合在一起的气味，难闻得很。我屏住呼吸，强忍住了。爷爷兴致勃勃地和我聊了起来，问了我的学习情况，问了同学、爸爸和妈妈的状况，甚至还问了我有没有相好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相好的？”
“傻小子，相好的你都不懂，就是对象嘛！”爷爷在床那头笑了。
“爷爷，您酒喝多了吧？我今年虚岁才十六。”
“十六岁不小了，我十六岁时已经娶你奶奶了。”
“爷爷您不是吹牛吧？”我惊呼。
“我吹牛？那时可不讲什么晚婚晚育，你奶奶比我大三岁。我们结婚第二年就生你爸了。”
“哇，爷爷您真牛！”我夸奖道。
爷爷得意地笑了。
“奶奶年轻时漂亮么？”我问。
“漂亮！方圆几十里就数她最好看。”
“那爷爷您一定也很厉害。要不，奶奶也不会看上您呀。”
“那还用说！”他纵声大笑。
“大维，如果有相好的，一定要告诉我，让我替你把个关哟！长得漂亮并不重要，漂亮不能当饭吃是不是？最要紧的是人品好，身体好，能干活。”爷爷说得语重心长。
我想起了他当初看不上我妈的事。
似乎是有感应，爷爷又说：“哦，对了，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比如你妈妈，她其实是个好人，真的不错。大维，等我走了以后，你替我向她道个歉，就说爷爷认识提高了，知道自己错了，希望她不要再计较一个老头子的错误。”
我蛮感动，说：“您自己跟她说吧。那样效果岂不更好？”
“不行，不行！我老头子拉不下这个面子，还是你帮我说吧。还有，等我走了以后再说。对了，你还记得你奶奶去世的日子吗？”他问。
我嗫嚅着说记不得了。
他报了一组数字，让我记下，又说：“以后每年到了这一天，你给我和奶奶烧些纸钱。她年轻时爱漂亮，有钱了可以买几件好看的衣裳穿。我穿好穿坏倒无所谓，在阴间有钱买酒喝就行。你爷爷这一辈子就好喝个酒。”
“爷爷，不会的，您怎么说这话？”我不知该如何劝他，也不懂如何就生死与一个老人讨论。
“人总是要死的，阎王爷账上记着呢。到了时辰就会派牛头马面来带你走，躲不掉的。咱们爽快一点，痛痛快快地走，决不害怕。哎，我讲的话，你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那好，我就放心了……”
他那边没了声响，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夜色沉沉覆盖了一切，惟有钟的滴答声，还有爷爷的鼾声。
06
星期六早晨，爸爸说跟我商量一件事。他说：“刚接了电话，单位要加班。”他让我今天陪爷爷出去游玩几个本市的景点。
我犹豫了，本来已经和几个同学约好，到体育场痛痛快快踢一场球的。
我想说改天行不行，但看到爷爷期望的眼神，我只好说：“行，今天我陪爷爷好好玩一玩。”又问：“爷爷您能跑得动吗？”
“跑得动，跑得动。我这身筋骨结实着呢。”爷爷擂了擂胸脯，又亮了亮两个拳头，样子似个老顽童。
我打电话向同学请假，那边把我痛骂了一顿，说我不仗义，把人约好了自己却不参加。无论我如何解释，那边都懒得听。
不管那么多了，我挂了机。
我和爷爷准备了一下，然后出门。
想不到几个同学在街口迎面拦截了我，硬拽着我去和他们踢球。我说今天我得陪爷爷，实在是不能和你们玩了，但那几个家伙硬是不听，还上来和爷爷敬礼，请他行个好。
爷爷爽朗地笑了，挥手道：“大维，你去跟他们踢吧。我们改天。”
没容我多说，几个人就把我架走了。
说实话，如果在两者中选择，我当然更愿意和同学们一起踢球。“被绑架”或许只能算是我的半推半就吧。
后来，我越想越后悔。
07
爷爷说走就要走。
爸爸再留也不行，妈妈也说了让他多住些日子，但爷爷惦记着家里的猪、鸡和鸭。“虽然来时请邻居帮忙照顾，但也不能老是麻烦人家呀！人家会说我不自觉的，还要图下一回呢！”他这样说。
我说：“爷爷，我还没来得及陪您去逛景点呢。说定了，就在这个周末。您现在不要走。”
爷爷笑了，说：“看到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看风景有的是日子，还是以后再说吧。家里真的有很多事。”
再说也是多余了。
在爸爸的陪同下，爷爷佝偻着身子走出了家门。
这个背影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08
晚上我写作业，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存折。
开户是我的名字。存款额三万四千八百元。我惊呼：“我发财了！”
妈妈赶过来看，想了想，说：“一定是你爷爷给你的。”
闻声赶来的爸爸看了看存折，问：“爷爷没有和你说什么吗？这老爷子也真是的！”
我摇摇头，突然又想起了那晚他让我记下奶奶去世的日子，问：“这会不会是这个存折的密码？”
爸爸点头。
我又说了爷爷让我代他向妈妈道歉的事。
妈妈愣了一下，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潸然落下。
爸爸伸出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站着。
后来，妈妈对我说：“大维，你爷爷积攒一点钱不容易，让爸爸先保存着，以后有机会再还给他吧。”
“我没有意见。”我举起了双手，“对啦！我还有个建议不知该不该说？”
妈妈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爸爸说：“大维你就说吧，不要卖关子好不好？”
“我的建议是咱们把爷爷接到这里来住。行吗？”
爸爸眼睛一亮，看了看妈妈。
妈妈擦了擦眼泪，说：“我没有意见。他这个年纪一人待在乡下实在是不方便了。我们是该把他接来了。”
“他可是倔得很呢，就怕不愿意来。”爸爸叹了一口气。
我说：“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
“那就这么定了。”妈妈看了看爸爸，“等到放暑期，咱们一家人去乡下，专门接他爷爷。住嘛，问题也不大。我们请人来把客厅改造一下，再隔出一个小间来。”
“一切听你的。”爸爸笑得是那么开心。
09
一切周而复始。
爸爸、妈妈忙着工作。我也不闲，两点一线，学校与家之间穿梭不已。每天的作业依旧多，压得人抬不起头。
那天晚上，爸爸出差不在家，妈妈在单位加班要迟一些回来，我一人在楼下快餐店吃了晚饭，然后回家做作业。
不知为什么，整个晚上我坐立不安，莫名慌张，书根本看不进去。
电话铃声响了。
是那种陌生又熟悉的乡音。
打电话的人是村长。
他问：“李家富在吗？”
我说：“他出差在外地，我是他儿子。”
“你妈呢？”
“还没有下班，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讲。”
对方在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下，说：“娃，你快跟你爸爸联系，让他打电话给我。”
我有些不耐烦了，说：“您跟我讲，不行么？”
他停顿了一会儿，说：“你爷爷走了。”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追问：“爷爷走了？他去哪里了？”
“唉，直说吧，他去世了。邻居发现时，他已经没有气了。你赶紧通知你爸爸，快点回来，要快，一定要快！”
我拿着话筒说不出话来，手也颤抖个不停。
“喂，喂！你在吗？”
我哽咽着说：“在。”
“那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
放下电话，屋里凝固了一样静。灯光氤氲出一片朦胧。我似乎是看见了爷爷。他看着我，不说话，笑意却是挂在脸上。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决堤一样从眼眶里漫出，在脸上肆意流淌。
爷爷，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