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和我(中)
2017-02-09肖定丽
肖定丽
·雷雨天的三姐·
放学回家,妈没做饭,妈说三姐在池塘里摘菱角,晚饭就吃煮菱角。
“去接接你三姐,帮她抬着筐,一定摘了不少菱角。”妈说着,将一根扁担递给我。
我肩膀上扛着根枣红色、光滑滑的扁担,跑去菜园池塘找三姐。
三姐正坐在那只桐油刷过的大木盆里,漂在水上摘菱角,她的四周全是密密实实的菱角秧。这个围绕菜园子的池塘,每年都会长满菱角秧,从池塘中心一直绿到池边。翠鸟有时会落在菱角秧上,找虫子,注视着菱角秧上的小白花儿。菱角秧开过花后,才会结菱角,一只只菱角结在水中,被亮绿的叶秧覆盖住,如果不拎起秧子,就看不出哪棵下面有,哪棵下面没有。三姐的旁边还有多多的姐姐,她们俩在比赛谁摘的菱角多。只见她们左手准确地抓起菱角秧,右手快速地摘菱角,摘一把“唰啦”丢进木盆里。一棵接一棵,一把接一把,飞快飞快。嫩菱角要稍稍用点儿劲才摘得下来,老菱角碰到就会落进手中,如果动作慢了,还会掉落到水中,沉到塘底。
在三姐和多多的姐姐的身后,都有一道弯弯曲曲的木盆行走路线,两边的菱角秧被犁开了,露出窄窄的水面。
“三姐,妈让你快回家。肚子好饿啊!”我在岸上喊。
三姐回头看看我,又看看身后盆里堆的菱角,满意地笑笑,对多多的姐姐说:“回家吧,咱们!”
多多的姐姐应了一声,她们双双掉转头来,两手搭在木盆两边,像白鹅掌那样左一下右一下划着水到了岸边。多多的姐姐伸长脖子朝岸上看,她咧嘴笑起来,原来是多多拿着扁担来帮姐姐的忙了。
三姐把菱角倒进竹筐里,满满一筐。有少部分个头很大两头翘翘的家菱角,我们叫它大红袍,大多是两根尖刺的绿色野菱角,还有四根刺的牛头菱角。三姐把筐里的菱角浸在水里,摇啊晃啊,老菱角往下沉,嫩菱角都在最上层漂浮起来。我抓起一把嫩菱角剥开吃,水汪汪的,又脆又甜。
三姐把扁担伸进筐系子里,对我说:“来,你抬前头,小矮个儿。”
我蹲下去,把扁担放在肩上,使劲儿,起不来,再使劲儿,还起不来。
三姐哈哈地笑了。
“小妹妹,力气太小了吧,跟只蚂蚁似的!”
三姐说着,把扁担往我这边推过来。我看见她的手长时间地浸在水里,都泡出白白的皱皱来。她把我这头的扁担留得长长的,她那头的扁担留得短短的,这样筐离三姐很近,分量就会压在她的肩膀上。我再用力,筐抬起来了。嘿嘿,刚才三姐在逗我玩儿呢。她把木盆顶在头上,对我说:“一二三,往前走,越走快,越不累。”我歪东扭西地往前走,肩膀磨得生疼。扭头看看,多多姐妹紧跟在我们身后,多多像我一样,被扁担压得嘴巴歪斜着。
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吃煮菱角,咔嚓咔嚓一片响。有人被热菱角烫到,呼呼地吹着气。堂屋里的门开着,油灯的光照满整个庭院。
院子被爸扫得很干净。爸将木躺椅搬出来,让奶奶半躺在上面,奶奶偏瘫,很久都不能在地上走路了。她嘴里连一颗牙也没有,平常却总是嚼来嚼去。我问过奶奶“你吃什么呢”,奶奶张开嘴来让我看,什么也没有。一合上,又嚼来嚼去,像有什么好东西在嘴里。硬硬的菱角奶奶咬不动,三姐坐在奶奶的躺椅旁边,给奶奶咬菱角,把菱角肉咬出来放进瓷碗里,奶奶吃起来不用费劲儿。瓷碗是黑的,菱角肉是白的,奶奶一眼就能看见菱角肉。菱角煮得很面,即便奶奶没牙,也能嚼得动。我也像三姐一样,给奶奶咬菱角肉。如果咬得慢了,奶奶摸不到碗里的菱角肉,就会说:“光顾自个儿吃了吧?”
我跟三姐都赶快连咬几个菱角肉,放进奶奶的碗里。因为在咬菱角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把掉进嘴里的菱角肉嚼嚼自己吞下去。
“要孝顺啊!”奶奶嚼着菱角肉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我们都爱听故事,我比谁都爱听。
“好,奶奶,你快讲吧,快讲吧!”我催奶奶说。
“前年哪,东南庄有个小孩子……因为不孝顺,被雷劈了。”奶奶讲。
我吓得打了个哆嗦,赶快把菱角肉都放进奶奶的碗里。
恰在这时,天空炸起一道闪电,吓得我“呼”地扑到奶奶腿上,大叫:“奶奶!”
奶奶说:“要孝顺啊,要孝顺啊!”
“奶奶,我孝顺,我自己都没吃菱角,给你咬。”我大张着嘴,让奶奶看。
“嗯,是的,我看见了。”三姐为我说话。看得出来,她也害怕了。
我盯着天空,闪电在空中炸裂开,弯弯的,舒展着叉子,仿佛要用尖尖的、明晃晃的闪电剌尖扎不听话、不孝顺的孩子。
奶奶说:“嗯,孝顺,就不会有事的。”
“奶奶,我咬菱角给你吃,是不是孝顺啊?”
“是孝顺。别的也得孝顺啊!以后,奶奶喊你,你的两条小腿快不快点跑到奶奶身边来?”
“快。”我搂着奶奶的腿回答,因为空中又划出一道闪电。
“不听话的时候,奶奶用拐棍打你,你长着两条小快腿,还跑不跑?”
“不跑了,我站在奶奶旁边让奶奶打。”
“听奶奶的话不?”
“听。”
“好了,雷呀保护好孩子。别给奶奶咬菱角了,你们自个儿吃吧。”奶奶打了个饱嗝儿。
我不想再吃菱角,是因为不敢再吃菱角,天空老是有闪电,左一道,右一道。我盼着这会儿大家都回到屋子里,可爸爸妈妈都坐在院子里吃菱角,意犹未尽,边吃边拉着家常。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是三姐。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呢。有三姐拉着手,我不那么害怕了。
这时,爸淡淡地说了句:“天阴了,夜晚会下雨吧?”
话音刚落,外面起风了。
爸和妈马上把奶奶抬进屋里,收拾院子。我跟三姐搬着椅子,急急地跑进屋里去。我一头扎进被子里,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三姐推推我:“蒙头睡,闷得慌,快出来!”
我磨蹭着,只露出个鼻子。
因为三姐睡在外边,睡在里面的我虽然害怕,还是很快睡着了,连外面下雨都没听见。
早晨起来,天阴沉沉的。吃过早饭,我正准备背着书包上学,忽然响起一声炸雷,我“啊”地大叫一声,跑回屋子里。这会儿爸妈都去田里干活了,家里只有我、三姐、弟弟和妹妹,因为听了昨晚奶奶讲的故事,我们都很害怕,躲进了房里不敢出来。雷声越来越响,像大怪兽在磨牙,在天边转着圈儿,寻找着不孝顺的小孩儿。
“咔嚓!”
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吓得我、弟弟、妹妹和三姐都跑到床上,钻进被子里。我们四个挤在一起,可谁都不愿待在最外边,觉得最外边的那一个是最危险的。我们四个最后都背靠着墙,面朝窗户,蒙着被子,只露出眼睛来。
“你不孝顺吗?”三姐小声问我。
我摇摇头:“我孝顺啊。”
想起昨晚总是忘记先给奶奶咬菱角,咬着咬着就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让奶奶提醒,这算不算不孝顺呢?我有点拿不准,十分害怕。
“我孝顺。”妹妹含混不清地说。
她最小,什么都不懂呢。
“我也孝顺。”弟弟说。
弟弟是个捣蛋鬼,总是不听大人的话。
弟弟就算不孝顺,我们也不要让雷伤到他,我们家就一个男孩儿,我们都爱他。
我没有问三姐孝顺不孝顺。不用问的,我想三姐是最孝顺的了,她什么活儿都干,忙个不停。这个世界上,谁有她孝顺呢?可三姐为什么也这么怕打雷呢?
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三姐说:“你不上学了吗?”
忽然,又一个炸雷响起,我们四个“嗷”的一声全都钻进被子里,紧紧地蒙住,头碰着头,里面全是紧张的喘息声,热乎乎的气流喷到对方的脸上。我们一动不动,雷一定发现不了的。
一会儿,雷声终于小下来。
下雨了。
三姐第一个从被窝里探出头,跟着,我和弟弟也从被窝里探出头。忽然,三姐指着窗前说:“四妹,看,你的作业本!”
天哪,我的作业本摆在窗台上,外面的雨被风刮进来,正往上面敲打呢。我想去抢救我的作业本!
“不会打雷了吧?”我问三姐。
窗户可是离雷最近的。
三姐拿不准地摇摇头。
“真的不会了吧?”
三姐又摇摇头。
我钻出被子,小心翼翼地下了床,三姐忽然拉住我,她自己跳下床,飞快地朝窗户跑去。
我和弟弟眼睛都瞪大了,紧张得抓紧被子。
就在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正当三姐跑到窗户边,刚把我的本子拿到手里的时候,忽然“咔嚓”一声巨响,打雷了!
“啊——”
三姐大叫一声,立在那儿不动了。
完了,三姐被雷击中了!
怎么办?
我们都吓成了不会动的石头。
三姐慢慢转过身来,她的两手搂着我的作业本。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三姐说。
“哇——”
我带头大哭起来,弟弟和妹妹跟着我哭,一个比一个哭得响。
三姐被雷击到了呀!
“三姐呀——”
“妈,快回来啊!”我哭喊着。
忽然,我的肩膀被推了推。
是三姐。
我擦去眼泪,上上下下地看三姐,三姐哪儿也没缺少,她好好儿的。
“你刚才是……”我奇怪地问。
“刚才闪电跑进我眼睛里,啥也看不着了,比半夜还黑。我以为……”三姐停下不说了,揉着眼睛。
原来是这样啊!
三姐用袖子拭去本子上面的小雨点,递给我。
我接过本子,紧紧地搂住三姐的腰。
弟弟和妹妹也过来,学着我的样子,搂住三姐的腰。
她是我们最好的三姐,我们可不能没有三姐哟!
·三姐的药草·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爸的脸也拉得长长的。要缴学费了。
妈找爸要钱。
“没钱,不上了!”爸气冲冲地叫道,把烟头狠狠地扔到地上。
我哭起来,又不敢哭出声,呜呜咽咽的,身子靠在树上,脚尖在地上拧来拧去,饭也不想吃。
妈去借钱,借东家,借西家,才借到几毛钱。还差得远。
妈的眼睛盯到房顶上,房顶上满满地晾着晒得半干的蒲公英,还有猫爪草。她盯着,发着愣,不说话。三姐从妈身边一趟趟经过,忙这忙那,低着头,不看妈的眼睛。
等三姐又从妈身边经过时,妈叫住了她。
“把房顶上的蒲公英和猫爪草拿下来。”
三姐噘着嘴,不吭声儿。
“今天拿集上卖了,钱给四妹缴学费。”
三姐站着不动,轻声说:“我要卖了药草买线,织手套。”
“要手套干什么?天冷了,手插袖筒里就行了。”妈说,“四妹上学,不缴学费不让上啊!”
“家里不是有钱嘛,用家里的钱给四妹缴学费嘛!”三姐还是不甘心。
妈叹了口气:“是有点钱,前天你爸赶集不是买了灯油,买了盐,哪还有剩下的呢!”
三姐看看在一旁擦眼泪的我,不再说话,爬上梯子。房顶晒着的药草,是三姐顶着大太阳花了好多天,在野外挖回来的。她跟我说等把这些药草卖掉,就买毛线织一副手套,有了手套,冬天她的手干活就不长冻疮了。
“如果还不够买一副手套的线,我就把我的辫子剪了卖钱添上。”三姐拉过她的长辫子,让我看。
三姐太想有一副手套了。
她的辫子留了两三年,长长地垂在脑后,她很喜欢编它们,用各种颜色的头绳结在发梢。可是每年冬天,她的手总爱长冻疮。冬天的每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她就第一个打开家里的门,踏着厚厚的积雪,到外面去捡拾冻得硬邦邦的猪屎狗粪,掺和在土里沤沤,一起撒在庄稼地里,是不花钱又极好的肥料。每次拾粪回来,她的手都红通通的,僵得往上面哈气好久也缓不过来。她手上的冻疮就是这么被冻出来的。那些满手的冻疮又疼又痒,难受极了,常常手肿得如同发面馍馍。
如果有一双暖和的手套,在外面干什么活都不怕了。
三姐把蒲公英和猫爪草小心地放进筐里,是满满的一筐呢。
妈挎着药草筐去集市上卖掉了药草,凑够了我的学费,我领到了新书。
晚上,三姐坐在灯下纳鞋底儿,“哧棱哧棱”,又白又结实的长线,跟着光肚子的大针在鞋底上钻过来,钻过去。
我碰碰三姐,说:“三姐,我念语文书给你听。”
“听过了。”三姐低头纳着鞋底儿。
“是我借的三年级的书呀,好不容易才借到的。专门为你借的呢!”
三姐看看我手里的书,朝我点点头。
我念完几篇课文,三姐才高兴起来。她放下鞋底,拿过书问我:“这三年级书里的字你也认得呀?”
“嗯,差不多都认得。不认得的,我都问老师了。现在,我全认得!”
三姐翻着书,也认出几个字,还问我对不对。
“你全认对了。”我对三姐说。
“嗯,还是上学好。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呢。你这么用心才对。”三姐抬起头,黑黑的眼睛望着我说,“你好好上学吧,明年我多挖点蒲公英和猫爪草,学费的事儿三姐包了。”
“明年我跟你一起挖药草!”
我躺在床上,看着三姐“哧棱哧棱”纳鞋底,看着三姐圆乎乎的脸,怎么看都看不够。三姐的手多灵巧啊,能把针从那么厚的鞋底上扎过去,再扎过来,在平展展的鞋底上,留下一行行小小的、细细的、密密的针脚印儿。横着看成排,竖着看成行,怎么看都好看,像我写在本子上的字那样整齐。看着看着,眼睛就睁不开了。那“哧棱哧棱”扯线的声音,像催眠曲,让我安心地入睡。我闭着眼睛,脑子里愉快地想着:这世界有条最美的路,就是上学的路;这世界有个最亲的姐,就是三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