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
2017-02-08杨庆龙
【内容提要】 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国际共生论在中国学界兴起,成为中国社会科学理论一个新的生长点。运用国际共生论探讨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构建,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在国际体系共生性日益增强的全球化时代,以结盟对抗为主要特征的传统大国关系已逐渐失去其合理性,走新型大国关系之路是大国之间的必然选择。目前,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具备一些有利条件,同时也面临不少制约因素。中美在经贸、全球治理等领域具有共生性。但双方在政治安全领域仍处于非共生状态,存在较多矛盾和冲突。双方尚未形成全面和足够紧密的共生关系。当前的国际体系中传统大国关系的现实主义逻辑仍占据主导地位,一个成熟的共生型国际体系尚未完全形成。因此,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建成需要一个长期、复杂的国际体系进化过程。在这一进化过程中,中国不能做一个消极的等待者,而要做一个积极的“施动者”,促进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早日成为现实。
【关键词】 中美新型大国关系 国际共生论 进化
【作者简介】 杨庆龙,中共中央党校博士研究生,中原工学院讲师
【中图分类号】 D822.371.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6-1568-(2017)01-0109-17
【DOI编号】 10.13851/j.cnki.gjzw.201701007
2012年5月,第四轮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以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作为主题,提出了“中美新型大国关系”这一概念。2013年中美两国元首“庄园会晤”时,习近平主席对新型大国关系作了精辟概括:一是不冲突、不对抗,就是要做伙伴、不作对手,以对话合作方式妥善处理矛盾和分歧。二是相互尊重,就是要尊重彼此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三是合作共赢,就是要兼顾双方利益,在合作中实现共同发展。 人类在战火与硝烟中已走过了几千年的历史,斗争与冲突似乎已成为国际政治的常态。在中美这两个分属东西方文明的大国之间建立新型大国关系的确是一个全新的国际政治实践。现有的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似乎都不足以提供合理的解释和理论指导。相反,这些理论大多认为中美之间的“修昔底德陷阱”是无法摆脱的历史宿命,在中美之间建立新型大国关系更是不可想象。显然,旧理论无法指导新实践,新的国际政治实践呼唤着新的理论。为此,需要有理论超越与思维创新,跳出现有的西方国际关系理论束缚,另辟蹊径,在中国的社会科学理论及传统文化中寻找新思路、新方案。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国际共生论在中国学界兴起。该理论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由中国学者提出的社会科学理论,体现了中国特色的哲学思维方式,如整体思维、关系思维,有着鲜明的中国传统文化特色,具有重大的理论潜力,在该理论视角下探讨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具有重大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一、国际共生论的演进路径
人应该如何生存、如何与世间万物共处是人类社会永恒的话题。因此,早在古代社会,人类就形成了朴素的共生思想。东西方古圣先贤们的学说以及宗教教义中都包含着丰富的共生思想。如孔子的“中和”思想,“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道家的人与自然关系思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基督教的博爱思想,佛教的慈悲思想等。1879年德国生物学家德贝里(Heinrich Anton deBary)首先提出“共生”这一概念,它是指共生单元之间在一定的共生环境中按照某种共生模式形成的关系。
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里,随着共生理念的不断发展,共生的概念和理念逐渐走进社会科学各个学科并取得很大的发展。第一,在哲学领域出现了很多关于共生的研究成果。史莉洁认为,“共生”指人类社会互利共存的生存状态。共生理论主要包含以下要义:首先,“共生”是共生单元之间的良性循环与发展。“共生”不是一方消灭一方,而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共生单元之间实现互补、双赢;“共生”并不否认差异,否认竞争,但它不同于对立的、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共生”各方的竞争是和谐、融合的良性竞争,其结果是双方共同进步,共同发展。其次,弱势者往往更倾向于“共生”,而强势者则要求独享利益。若让强势者接受“共生”,就要使之具有整体视野和长远眼光,认识到只有共生才能更好地促进各方利益的实现。 袁年兴认为,共生是一个有着丰富内涵的哲学概念,它蕴涵着进化、共同、合作等理念。进化理念是指共生单元相互促进、相互激发可以促使共生单元及共生系统进化创新;共同理念是指异质共存的共生单元彼此之间具有互主体性,双方相互依赖、自由共在,保持自我;合作是指共生单元之间相互依存,在互惠、互补中激活双方,取得共同的发展和进化。 卢风认为,西方的主客二分思维模式使人的主体性过分张扬,人成了唯一的主体而非人的一切都成了客体,从而导致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紧张对峙。人类要走出生存的危机,必须培养人与人、人与万物之间的共生意识,抑制人的主体性。
第二,社会学领域也较早开始了共生理论研究。复旦大学教授胡守钧把共生理论运用到社会学领域,提出了“社会共生论”,认为共生是人的基本存在方式,人要生存必须与他人共生。人类社会的共生关系是普遍存在的,具有客观实在性,这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人类社会的共生关系有合理/积极的,也有不合理/消极的。人是有理性、有智慧的,因此人们可以通过自己的能动选择去建构或者优化合理/积极的共生关系。
第三,共生理论也逐渐被应用到国际关系研究领域。2012年,胡守钧又提出了“国际共生论”,认为国际体系是个共生系统,各个国际行为体之间存在共生关系。国际共生是一种客观存在,但同时这一共生系统也在不断演化,各国际行为体之间的互动是这一共生系统的演化机制。优化国内共生关系以及国际共生关系,使之和谐共生,可以促进人类社会的发展。
胡守钧的“社会共生论”以及“国际共生论”提出之后,在中国学界引起了很大反响。一批中国国际关系学者开始将国际共生理论应用在国际关系研究领域,并取得了相当多的研究成果,其中较为知名的有金应忠、任晓和苏长和等。
金应忠指出,共生是国际社会的基本存在方式与发展的基本途径。世界的多样化是共生型国际体系存在的前提。实现国际共生,归根到底就是要使国际行为体的主体性和共生性实现统一。各个国际行为体要在维护共生性的基础上寻求主体性的发展。国际行为体之间存在着相互必须容忍的利益临界点,这就是国际共生底线。各个国际行为体要遵守这一底线,互相包容,保持忍让与克制,照顾彼此的利益与关切。
关于如何构建共生型国际体系的路径,苏长和指出,要建立共生型国际体系,需要人类改造现有的文明观和世界观。中国要倡导多样文明和谐共处,摒弃西方文明的“普世主义”文明观与“主客”二分思维。以“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费孝通原则来处理多元文明间的关系。人类需要从西方中心论、文明冲突论的话语体系中解放出来,构建一个互相尊重、互相欣赏和互利共生的文明对话平台。
任晓在其《以共生思考世界秩序》一文中指出:共生的要义在于不同事物之间要保持互主体性,互不否定,在共生共存中相互促进,这样才能促使事物取得发展。要使事物不断获得生机,不断取得发展,就要保持多样性和多元共存的状态。共生秩序就是要使异质事物“各美其美,各安其分”,和谐共长。在共生秩序下,各个主体要摒弃主客二分思维和自我中心主义,尊重、欣赏和包容异己者。国家之间要相互尊重对方的文化传统和政治制度,在良性交往中实现共同发展。
从生物学领域的共生概念到社会科学领域的共生理论,从作为哲学思想的共生再到国际共生论,这表明人类对共生关系的认识逐渐深化,也表明人类逐渐认识到共生理念的潜在力量,想用这一理念来解决自己面临的困境。当今的国际社会面临着很多问题,既有气候变化、核扩散、国际恐怖主义等非传统安全问题,也有军备竞赛、战乱冲突等传统安全问题。人们要克服这些问题就得摒弃旧思维,践行共生思想,重塑人与人、人与自然以及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整体性的共生关系。
二、共生性日益增强的国际体系呼唤新型大国关系
在全球化时代,世界各国相互依存加深,利益高度融合,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在这种格局下,冲突对抗的成本极其高昂,世界各国和则两利,斗则俱伤。任何一个国家的发展都离不开与其他国家之间的共同发展,任何国家的权力实现都离不开其他国家协调与合作。各国只有和平合作才能共赢。全球化也在改变着国际政治,使其走向全球政治。在全球化推动下,大国正在发生“脱域化”转型,日益从领土国家变为全球化国家。国家的某些权力与功能将向全球范围内扩散,通过与其他国家相关部门或者全球相关部门以契约方式进行组合,构建起功能性的网络国家。 在这种全球共生网络中,每一个国家的行为都会受到他国的制约,使得国家之间的合作与协同性增强,对抗与冲突性减弱。
全球化还会带来严峻的全球性问题。由于各国的利益博弈,这些问题的治理相当复杂。在全球性问题的威胁面前,世界各国处于同一个命运共同体之中。“国家之间命运攸关造就一种利益的相互捆绑,甚至有时看似一国的问题实质暗含着全球危机的前奏,隔岸观火的最终结果只会惹火上身,这也不得不迫使大国加强国际合作。” 在这种情势下,各国处理国际事务就不能单打独斗、以邻为壑,而应秉持共生理念,共商、共治。只有国际社会同舟共济,才能更好地进行全球治理,有效应对全球性问题。
由于全球化、多极化以及信息化的发展,以结盟对抗为主要特征的传统大国关系虽然仍保持着历史惯性,但已渐失合理性。过去,国家靠战争手段确实有胜者“通吃”或者“多吃”的可能性,但是在世界各国相互依赖、利益交融的今天,战争只会两败俱伤,无利可图。如2003年美国发动的伊拉克战争虽然军事上获胜,但由于合法性不足而被拖入战争泥潭近8年之久。在全球化时代,国家之间的竞争方式已发生重大变化。过去国家可以通过非和平方式获取更多的土地、资源和市场来促进本国经济发展。但是当今世界已经进入知识经济与信息经济时代,其经济增长动力是内生的。
总之,在全球化时代,世界各国日益形成利益和命运共同体,国际体系的共生性日益增强。同时全球化导致的深度相互依存给世界各国带来诸多利好的同时,也使人类社会面临着空前的脆弱性和各种极端的可能性。大国之间和则世界共荣,若大国之间转入非和平相处状态,由于风险连带,其损失惨重将无法想象。这使得国家之间不得不共生。“共生关系对任何国家都具有行为的规范性、价值的导向性以及对制度建构提供创意的引领性”。 在这种情势下,大国必须践行共生规范,走新型大国关系之路,这符合时代发展要求和各国人民的根本利益。如果一个国家仍以“冷战”思维与霸权理论来处理当今国际关系,从长远看,必将损人损己。
三、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现实条件
在全球化时代,中美两个大国在诸多领域已经形成了紧密的共生关系。这是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有利因素。它抑制着中美关系向负面发展。同时中美关系中的消极因素也不容忽视。随着中国的快速崛起,双方在国际体系内的竞争加剧。“修昔底德陷阱”的历史阴影在美国仍挥之不去,美国的一些社会势力对日益崛起的中国充满敌意和警惕。换言之,中美在政治安全领域仍处于非共生状态,仍在相当程度上延续着传统大国关系之间的零和博弈。
(一)构建新型大国关系的有利条件:中美关系的共生性
全球化带来的相互依存使中美两国之间呈现利益交融的局面。同时,中美两国必须合作应对大量国际性和全球性问题。由此,两国近乎处于一个“利益和利害共同体”之中。此外,两国主体条件存在相似性,相互征服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使两国关系具有较强的共生性。
第一,中美之间在经济、金融、贸易领域紧密关联、相互依赖,已日益形成紧密的共生关系。当前,中美在经济上已形成了紧密的相互依赖关系。美国是中国第二大贸易伙伴,中国已经成为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中美双向投资保持增长。2015年,中美贸易额达5 583.9亿美元;截至2015年底,美国对华投资项目累计达6.6万个,实际投入774.7亿美元。中国在美国投资保持良好增势。至2015年底,中国企业在美累计直接投资466亿美元; 截至2016年9月,中国持有美国国债达1.16万亿美元。 巨大的贸易额和巨量国债使中美之间形成了一种类似于核威慑的“经济恐怖平衡”。中美两大经济体的互补性很强。中美两国的经济发达程度不同,处于国际产业链的不同位置,而且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仍将保持“合理梯度”。中国经济越发达,中国市场就越有能力消费美国产品。美国经济优势是产业资本雄厚,金融市场和服务业发达,高端人才优势和科技创新能力强。中国的经济优势主要表现在消费市场巨大,劳动密集型产品具有一定竞争力(尽管目前开始出现一定变化)。这种差异使得中美两国形成了事实上紧密的经济利益共同体。这是以往很多新兴大国和守成大国之间在利益一致性上所不具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