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专业舞蹈教育的创建与发展

张 毅

一、 耕 耘

1998年，正值回归前夕，受聘于澳门演艺学院舞蹈学校，笔者从香港来到澳门。

一踏上这块土地，笔者就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南国的小城。登上弥漫着浓郁的欧陆风情的主教山，放眼望去是一片宁静的海湾。海浪拍岸不起一点波澜却是涟漪荡漾，静得似一汪湖水。山脚下，小巷深处毫无陌生感的景物和人，蒸腾出醉人的中国气息和情怀。中西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文景观竟然如此奇妙和谐地融合在一起，成为澳门的一个独特的象征，令人好奇，激起笔者想了解她、亲近她的愿望。

笔者受聘的澳门演艺学院成立于1989年，隶属澳门文化局。下设音乐学校、戏剧学校和舞蹈学校。学院办学的宗旨是面向广大市民和学生提供艺术培训，普及艺术教育，推动澳门艺术发展。然而，当时舞蹈学校的状况与笔者心目中所熟悉的正规学校的状况大相径庭。连笔者一起总共三位教师，在一幢老旧的葡式建筑的狭小空间里，面对着四五十个从幼儿到成人的学生，用“门庭冷落车马稀”来形容绝不为过。与近邻的香港相比，澳门的舞蹈几乎是一片处女地。笔者清楚地记得那时澳门唯一的一座现代化剧场——文化中心，刚刚落成不久。为了吸引市民进剧场看演出，主办机构不但免费送票，还专门在各交通枢纽点安排车辆免费接送，令人觉得十分稀罕，羡慕不已。

1999年澳门回归，午夜时分，澳门市民举着国旗聚集在关口，欢迎解放军进驻澳门的热烈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澳门迎来了历史发展的新时期。澳门特别行政区政府成立后，澳门的经济、社会、民生等方面很快出现了一个快速发展的势头，文化也不例外。为了庆祝澳门回归，澳门特区政府文化局委约笔者的先生应萼定编创一部澳门题材的舞剧《澳门新娘》。排演一部舞剧起码要几十位受过训练的演员，寻遍澳门没有一支职业舞蹈团，只能用公开招募的方式，动员了澳门诸多社团和中学的舞蹈爱好者、发烧友一起参与了排练和演出。《澳门新娘》的成功演出在澳门掀起了一股舞蹈的热潮，应萼定也被澳门文化局聘请为艺术指导，进入舞蹈学校工作。应澳门社团舞蹈和中小学校际舞蹈比赛发展的需要，舞蹈学校连续开办了三届每届为期三年的“舞蹈编导培训班”和“舞蹈教师资格证书班”，大面积地覆盖了澳门社团的舞蹈骨干和中小学舞蹈老师。特区政府教育暨青年局提供培训经费，免费为他们做了一次轮训。培训的成果很快在校际舞蹈比赛中显现，学员们创作的节目不断崭露头角，改变了澳门舞蹈长久以来学习模仿内地舞蹈的局面。学舞的孩子越来越多，老师不够了，先后从香港、内地补充了老师。场地也不够了，那幢老旧狭小的葡式建筑实在容纳不了快速增长的学生人数。2004年，舞蹈学校搬进了拥有大、中、小十多间教室的新校舍，仍然无法满足学生逐年递增的趋势。受校舍空间和老师工作时间所限，学校把生源控制在1 000人之内，并逐渐规范了学制，设置了从启蒙、初级、中级至高级共12年制的芭蕾舞和中国舞的培训课程，以及不设年限的成人班课程，满足不同年龄段的舞蹈爱好者。为了吸引学生保持对舞蹈的兴趣爱好，学校建立了以“舞蹈伴随我成长”为主题的常年的演出制度。所有带班的老师都要为学生编排适合不同年龄段表演的节目，艺术指导给老师提出要求和具体指导，以保证演出质量。每年盛夏演出前，售票中心一开票，往往不到两个小时，所有门票全部卖完。对于才五十多万人口的澳门城市而言，我们培育了相当比例的舞蹈爱好者和舞蹈观众。更有一批从幼儿时就开始在舞蹈学校学舞的孩子已经小学毕业进入初中，有了人生自觉的意识，立志要将舞蹈作为他们毕生的追求，但以普及培训为宗旨的演艺学院舞蹈学校却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为他们提供专业的舞蹈教育。而要转变演艺学院舞蹈学校的办学职能，必须经由立法会修改相关的法律条文才能实行。回归祖国后，澳门迎来了经济、社会、文化全方位发展的黄金时刻；多年的培育发展，舞蹈已经成为最受广大市民喜爱的艺术之一；将澳门舞蹈从业余普及的层面向专业层面提升的需求已经显现，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已经具备。

澳门不再是一片贫瘠荒芜的舞蹈土壤了，经过7年的耕耘，专业舞蹈教育播种的时节到了。

二、 播 种

2005年，在澳门特区政府文化局、澳门特区政府教育暨青年局和上海市教育委员会、上海戏剧学院、上海舞蹈学校的大力支持下，经过三年的筹备，“全日制舞蹈技术课程”开办，在澳门历史上舞蹈专业艺术教育第一次被纳入澳门正规教育体系之中，成为澳门艺术专才教育从无到有的一个里程碑。文化部教科司、上海市教育委员会、上海戏剧学院、上海舞蹈学校的各级领导和澳门原社会文化司司长、现任澳门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崔世安都出席了隆重的开班仪式。

“全日制舞蹈技术课程”在澳门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全新事物，不但澳门市民、学生家长全然陌生，就连舞蹈学校的老师和行政人员都还没有完全地、充分地做好从普及教育向专业教育转换的准备。特别是澳门地小人少，生源本来就少，身体条件好的更是少之又少。这看似我们的劣势，但也可能辩证地成为我们的优势。

澳门背靠内地、面向世界，是一个中西文化交融之地。内地几十年舞蹈教育丰富的成果和经验是我们取之不尽的可资借鉴的宝藏。上海舞蹈学校作为合作单位派出优秀老师给我们最直接的支援；面向世界，又为我们打开了了解世界舞蹈先进理念、发展趋向及最新成果的窗口。澳门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能有后发先至的优势。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结合自身学习舞蹈的背景、长年在海外从事舞蹈教育和舞蹈创作的经历，以及澳门的社会环境、文化生态等地区性特点，试图在办学模式、课程设置、教材选择等方面做一些改革与创新，探索一条适合澳门实际的专业舞蹈教育路向。

（一）办学理念

办学理念的定位是一个学校的灵魂所系。学校以学生为本，为学生服务。作为一所舞蹈学校当然要以传授舞蹈、培育舞蹈人才为宗旨。什么样的舞蹈人才才是适合当代舞蹈发展趋向和适应当今社会需要的人才？我们过去所接受的舞蹈教育体系，在培育出一批批顶尖的舞蹈家的同时，有什么偏颇之处、遗憾之处、不适合当今社会发展之处？我们自身的学舞经历，让我们痛感从小学舞蹈只注重技术技能的训练，注重模仿为主的教学模式，令学生舞蹈视野不广，思维单一；重舞轻文的课程设置令学生知识面狭隘，文化素养低下，直接影响日后舞蹈艺术发展的广度和深度；或者侧重尖子培养，拔一个尖子荒废一批苗子，浪费了教学资源。基于这样的思考，我们把办学的理念和目标设定为“培养知识型、创造型、新型的舞蹈人才”。澳门专业舞蹈教育刚刚起步，急需方方面面的舞蹈人才。这样的培养目标不仅仅限于芭蕾舞或中国舞的专门表演人才，而是要求每一位学生除了能掌握扎实的基本功和全面的舞蹈技能外，更能自信地认识自己的身体，自觉地开发身体潜能，将身体动作上升为艺术语言，进而学会用肢体语言去思考人生、思考社会，最终具备熟练地用舞蹈来表达自己的思考的能力。这样的舞蹈人才比专攻尖端的表演人才更适合当前澳门舞蹈发展阶段性需求和未来的发展趋向。同时也为学生未来舞蹈的职业选择开拓了更广阔、更多元的空间。

（二）课程设置

确立了办学理念和培养目标，如何围绕这一理念和目标的实施科学地设置课程以及各课程间的相互比例和进入时段，成为我们教学改革的第一步。在专业课程设置上，我们开设芭蕾舞、西方舞、中国舞身韵、民间舞、现代舞和剧目排练，不刻意区分芭蕾舞专业和中国舞专业，所有学生在校六年期间都要学习这些课程。

每天都是以芭蕾基训开始他们一天的专业课程。为学生塑造一个直立挺拔的形体，训练身体各部位的协调能力和控制能力以及完成旋转、弹跳等各种技巧的能力，芭蕾基训是目前世界上被公认的最科学最系统的舞蹈基础训练体系。一举一动都要按规范，为舞蹈的身体立下最初的规矩。就好像练书法必须从正楷入门一样，然后行书、草书，最后才能随心所欲地狂草。

中国舞身韵、民间舞、西方舞，这些各具鲜明风格和强烈个性的中西舞蹈的学习，要求任课老师主要不在于精雕细刻地让学生成为某一舞种的行家里手，而是紧紧抓住每一个舞种的核心元素的领会，加大组合量的训练。通过这些变化繁复、反差极大的不同舞种的学习，训练学生对于身体运动规律精细的观察能力和敏锐的模仿能力，并通过不同的模仿，体悟到不同的体态、不同的运动轨迹、不同的气息和发力状态，会在身体内部引发出气质、精神、情感的不同反应。这种模仿不是简单的、机械的外部模仿，而是通过反差对比，诱导学生体悟动作语言由外到内的再由内到外的从发生到传送的路径。

中国舞身韵、西方舞、民间舞这些课程还是在相对严谨的规范中以模仿为主要的学习方式。而从二年级开始进入现代舞的训练，则完全打破所有舞种的规范约束，将身体运动的固有模式解构重组，引导学生直接进入身体结构和“力效”的训练和思考。作为中学生也许他们思想上心理上还不能真正体悟到肢体语言的奥秘，但经过几年的训练，他们的身体发生了类似化学反应式的变化，从量变到质变。他们具备了在这些不同课程之间自如转换的适应能力，具备了自信地掌控自己的身体，针对不同题目从容应对的能力，更不用说敏锐快速的模仿能力大大超过了同年龄层的中专生。

这些课程的设置和不同时段先后交叉，循序渐进地推进训练，始终以掌握全面的舞蹈技能为目标，并建立起将身体动作，作为一种艺术语言的自觉意识。同时，也兼顾到将课程与内地、港台及海外高等艺术院校舞蹈专业相衔接，让学生中专毕业后能够自主选择。历届学生中，选择芭蕾舞、中国舞（包括古典舞、民间舞）、现代舞的都有，专攻自己最喜爱的课程，考上大学继续深造。可见这样的课程设置和训练并没有刻意地划定一个模式，限定一个舞种，把所有学生强行按入一个统一的模具，倒出一模一样的成品，而是提供了多元的可能，给学生发现自己潜质和根据兴趣进行权利的选择。

（三）课堂训练和舞台实践相结合

课堂训练和舞台实践的结合是学生积累舞台经验、提高艺术素养，并能反馈课堂，让教学与表演相辅相成，促使学生成长、成熟的重要途径。每年一次的汇报演出从未中断。剧目排练课除了学习经典芭蕾舞剧目和内地优秀获奖作品外，绝大部分都是学校老师在艺术指导的指导下完成的原创剧目。年轻的老师个个能教、能编还能演，他们身体力行地给学生树立了最近、最直接、最生动的舞蹈人才的榜样。与现成剧目学习排练不同，原创剧目的排练，学生不是依葫芦画瓢，机械地复制原作，而是能动地与创作者一起经历了从原始素材的积累，经过反复试排修改，最后完成定稿的全过程，潜移默化地学习了舞蹈编舞知识，进一步开拓舞蹈视野。多年来学校积累了一大批包括小型剧目和大型舞剧在内的原创剧目，多次参加了本地、内地、海外的巡演和各类比赛以及澳门艺术节、回归庆典等盛大演出，频频获奖。学生们的表演呈现出超乎他们年龄和学龄的从容与成熟，获得海内外专家、学者一致的好评和高度肯定。

（四）文舞相融，平衡发展

有别于普通初中、高中的通才教育，舞蹈教育是艺术专才教育。学生从初一进校一直到高中毕业，六年间大部分时间消耗在练功房里。“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句话在旧戏班里以绝技、绝活安身立命的行当中似乎是金科玉律。“一招鲜，吃遍天”的独门秘籍是旧艺人保持江湖地位的看家本领。技术至上的观念在舞蹈教育领域里也一直占据上风。长期重舞轻文的倾向造成专业课与文化课的比例严重失调。文化知识的缺失，人文素养的低下，对学生个人而言，影响完善人格的塑造，也直接造成未来二次择业的危机；对舞蹈人才队伍而言，也必将造成文化素养整体性的滑坡。舞蹈界长期被人诟病“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正是重舞轻文的后果，最终也势必影响到舞蹈艺术发展的层次和高度。

有鉴于此，学校把文化课的课时分配以百分之五十的比例，与专业课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设有语文、英文、数学、地理、历史、电脑、音乐、公民教育及综合科学等课程。根据澳门政府教育暨青年局的规定，学生在六年的时间里必须完成与澳门普通中学同等学力的初中、高中文化课程，经考试合格，获得初中文凭和高中文凭方可毕业，才能获得参加高考的资格。如此，保证每一个学生都能获得完整的基础教育，培养学生成为德、智、体、群、美全面发展的舞蹈专才。

三、 收 获

2010年，“全日制舞蹈技术课程”第一届学生毕业。澳门有史以来第一批接受了系统、完整的专业舞蹈教育的中专生，将要离开学校。学校在过去的六年里为他们所设计、所授予的一切是否合理、是否有效，统统要接受高考的严格检验。他们有的通过内地统考考取了北京舞蹈学院，芭蕾舞专业、中国舞专业、现代舞专业都出现了来自澳门的新面孔；有的考入香港及台湾甚至远至奥地利的艺术名校；也有的改变了自己的志向，不再选择舞蹈。由于在舞蹈学校接受了与普通中学同等学力的文化课教育，他们都按照自己的志愿被澳门大学、科技大学、澳门理工学院或澳门旅游学院录取。升学率达到百分之百。

舞蹈学校作为一间全新的专业学校，在没有历史的传承，没有经验的积累，几乎是一张白纸的情况下，勇于改革，大胆创新，探索出一条符合澳门实际的舞蹈艺术教育路向，交出了我们兢兢业业完成的答卷。

2013年，在送走了第二届毕业生之后，笔者与应萼定因为身体的原因，先后辞去了舞蹈学校的任职。人虽然离开了学校，但内心一直像牵挂离家的孩子一样牵挂着在各地上大学的学生。时不时从各处传来令人欣慰的消息：谁谁是班里最受老师喜爱的学生；谁谁获得了学院最高级别的奖学金；谁谁进入著名芭蕾舞团实习；谁谁被芭蕾舞团录取；谁谁被现代舞团录取……每当听到这些消息，心头总会涌起一阵阵骄傲。

如今，第一届的学生都已大学毕业，有的留在北京加入职业舞团，舞台上常常可以看到他们以曼妙的舞姿圆着他们孜孜以求的梦想；有的在香港、台湾以独立制作人的身份，以充满活力的创作和高水准的演出活跃在港澳台三地文化艺术领域；有的回到澳门从事教育、编创或艺术行政工作。而其后的第二届、第三届……作为高学历的专业舞蹈人才学成归来，带回来的是扎实全面的舞蹈知识，开阔的舞蹈视野和相关舞蹈艺术方方面面的实际工作的能力，必将彻底改变澳门长期以来缺乏专业舞蹈人才的局面，给澳门舞蹈长远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对此我们充满期待，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