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译浅谈
2017-02-07荣立宇
荣立宇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
复译浅谈
荣立宇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
长期以来,学界对于重译与复译的概念虽偶有区分,但经常混用。事实上,重译与复译的含义并不相同。因此,厘清重译与复译的概念有助于翻译研究的细化与深化发展。本文在重申重译与复译概念分野、厘清两者差异的基础上重点讨论了复译现象中存在的一些理论问题,包括复译的娱乐功能、文本倾向性,并进一步提出翻译批评的新概念,即有效的复译与复译的有效性,以期引起学界对于重译与复译理论问题的关注、思考与探讨。
重译;复译;文本倾向;有效性
1.引言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艺术语言中,“重”与“复”语义相似,通常相互替换使用,然而科学语言却另当别论,需要严加区分。严格来说,“‘重译’是指同一译者对于自己过去曾翻译过的作品进行的再次翻译,包括对以往译文的修订、润色或补遗等;而‘复译’则是指译者对他人曾翻译过的作品进行的再次翻译”(许先文,2010:183)。
换言之,重译着重同一译者的重复操作,而复译强调不同译者的新鲜尝试,即有先出译本存在情况下的重新翻译。一般说来,同一译者的重复翻译远不如不同译者的多次尝试引人注目,这是因为前者译本之间的差异在人们的想象中远远不如后者译本彼此的差异大。人们总习惯性地认为,差异有限的重译只是锦上添花的润色和点缀而已,而差异彰显的复译更具有比较品评的必要性和张力。然而,事实未必如此,重译本之间同样具有类似复译本彼此比较品评的必要性和张力。
此外,在讨论重译与复译的概念时,有两个相关概念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即初译与原译。前者指译者对于某部作品的首次翻译,与重译概念相对;后者是指一部原创作品的首次被翻译以及由此产生的翻译结果——译本,与复译概念相对。原译是指一部作品在特定外语中产生的第一个译本,一般说来,考察一部原创作品的原译属于翻译研究的历史维度,对于一部作品的翻译研究来说具有厘清源头的文献学意义,对原译与后出译本之间源流、参照关系的考察也至关重要。
2.复译与重译的差别
首先来说,重译、复译具有共性,即都是在前出译本(原译或初译)存在的情况下进行的再次翻译操作,这也是长期以来重、复翻译概念经常混淆的原因。当然,两者之间也存在差别。尽管这种差别微小,但足以构成两者之间的翻译差异性,概言之,包括三个方面:
(一)概念差别方面。正如两者概念的定义,重译是在自己前出译本基础上的同一主体的再次翻译行为,复译则是在已有他人译本存在的前提下另一主体的翻译操作。
(二)参考前译方面。理论上说,无论重译还是复译,后出译本都要参考前出译本,这种参照或为求同,或为存异,或为提高,或为丰富。但实践上看,后出译本并非必然要参照前出译本。一般说来,重译时后出译本往往参照前出译本,但这种参照关系未必是有意的行为,也可能是无意的发生,即使没有直接从文本层面参照前出译文,也有可能在潜意识中发生。复译时,后出译本可能参照前译,如果参照,则必然是有意的行为,尽管现实中一些译者或是不愿承认这种参照,或在译本中忘记了声明——在对当下翻译的考察中,我们发现这种情况比较普遍,换言之,某些后出译本对于前出译本有明显的参照关系,却没有任何关于参照来源方面的说明——对此,翻译批评界有义务和责任指出问题,倡议说明,这无疑有利于前出译者版权的有效保护,有利于保护译者的积极性,打击仓促上马、率尔操觚的剽窃参照行为,进而保证翻译市场的秩序。当然,复译时不参照前出译本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三)翻译动机方面。就动机考察,重译与复译具有显著差别。一般说来,重译涉及的是自己的前译,因此发生动机比较单纯,或出于前出译文的改良,或出于翻译方法的改进,或出于翻译语言的更新,或出于多样手法的尝试,但一般情况下,重译都是自发的,即出于自己内心的考量和内在的推动力,而非外部的推动力。与之相对,复译的动机要复杂些,其中既有出于内部的考虑(如对于别人前出译本的不满意),也有外部因素的干预(意识形态、赞助人),翻译市场的盲从(出版社出于商业利益的迅速组稿)等。换言之,前者出于专业人士(professionals)的考量,而后者包罗诸多,涉及赞助力量(patronage)、意识形态(ideology)等因素。
(四)翻译批评方面。翻译批评是翻译实践与翻译理论的中间过渡环节,一方面有助于反观翻译实践,另一方面有助于翻译理论的提升。就目前国内的情况而论,翻译批评的现状不容乐观。在当下国内翻译批评语境下,听得赞许,听不得批评的现象比比皆是。这造就了翻译批评方面重译与复译的区别。一般说来,重译批评相对容易,因为这是对同一译者前后不同译本的批评,无论是抑此扬彼,还是抑彼扬此,对于同一译者而言,但凡有赞扬的声音,则不论彼此,容易接受,哪怕译者对批评者持有异议,也往往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对照之下,复译批评有些困难,特别是涉及前后出译本之比较。因为批评涉及不同的译者,那么无论是抑此扬彼,还是抑彼扬此,对于不同译者来说,受好评者欣然接受,遭差评者则难免愤愤。
3.复译的娱乐功能
在翻译历史和翻译市场上,复译的情况比比皆是。为什么前人翻译过的作品,后人还会进行复译?这个问题已经引起了学界的考量和探讨。奈达认为,复译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一个译本,不管它多么接近原作,多么成功,其寿命一般只有‘五十年’。”(转引自许钧,2014:89),翁显良指出,复译之所以必要,全在于“翻译的目的是向读者介绍原作,是要人家懂而不是要人家不懂,所以不能不现代化,而且要不断地现代化,过了一定时期又得把译过的作品重新再译。”(许钧,2014:89)许钧发现,复译本的不断出现,“有一些非文学方面的因素在起作用,特别是受经济利益的驱动。”(许钧,2014:89)
鲁迅对复译的观察与评价要明显早于上述几位学者,他更加强调的是复译的重要功能。在《非有复译不可》一文中他指出了复译的几种功能,全力为之说项,有言道:
而且复译还不止是击退乱译而已,即使已有好译本,复译也还是必要的。曾有文言译本的,现在当改译白话,不必说了。即使先出的白话译本已很可观,但倘使后来的译者自己觉得可以译得更好,就不妨再来译一遍,无须客气,更不必管那些无聊的唠叨。取旧译的长处,再加上自己的新心得,这才会成为一种近于完全的定本。但因言语跟着时代的变化,将来还可以有新的复译本的。
(鲁迅,1984:243)
对鲁迅的上述文字进行提炼,复译的功能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击退乱译,造就定本,适应语言变化,这些可以看作是复译所具有的普适价值。事实上,复译的情况并不止于此。例如,很多诗歌翻译爱好者初涉此领域时的练习和试笔以及闲暇时的推敲玩味,便与前面三种情况无涉。杨宪益负笈牛津时翻译《离骚》便是完全出于个人兴趣,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出于兴趣,我模仿了德莱顿的风格,对此我自己很得意。”(杨宪益,2001:76)在另外的场合,他在谈到《离骚》翻译的时候也说,当时完全“是翻着玩儿的”(范玮丽,2015:25)。在杨宪益之前《离骚》已有汉学家庄延龄等人的译本,他的复译只是自娱而已。这种情况似乎更应该归入翻译的审美娱乐功能。辜正坤教授曾经指出:
好在翻译虽则是难而终于仍然有许多人心甘情愿振笔为之者,虽一半或因生计所迫、工作所求,不得不为,而另一半则亦因翻译本身就是一种娱乐。尤其是译诗者,不辞字斟句酌之苦,不嫌稿酬润笔之微,所费时日虽倍胜于译他种文体,而仍乐此不疲,其原因就在于译诗过程本身能给予译诗者极大的审美快感。
(辜正坤,2010:335)
此论揭示了翻译第三大功能——娱乐功能的客观存在①翻译的其他功能包括:摹拟信息,揭示思维模式,丰富译入语和译入语国家文学与文化,缩小世界语言距离。(辜正坤,2010:332-338)。复译特别是诗歌的复译既然在翻译范畴,自然也具有此种功能,也常常体现出此种功能。目之所及,复译者不辞字斟句酌之苦、不嫌稿酬润笔之微,乐此不疲,恐怕有复译的审美功能在其中。
4.复译的文本倾向性
从理论上说,每一个文本都具有复译的无限可能性。然而,从实践中看,一些文本较之其他文本具有更高的复译几率与可能性。这颇有些类似于《圣经》引出的马太效应,即赢者通吃,而败者全无。换言之,复译越多的文本越受未来复译选择的青睐,复译越少的文本越受以后复译的冷落。这种文本复译几率上的优越性可以归纳为文本复译的理论倾向性。
德国学者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在翻译解构主义奠基之作《译者的任务》中谈到了原作的可译性问题,指出原作的可译性取决于两个方面:是否有合适的译者以及原作本质是否有翻译的需求(谢天振,2008:319)。本雅明谈的虽是可译性,但与文本复译密切相关,合适的译者及翻译的需求既然关系文本的可译性,就必然关系到文本的复译倾向性,毕竟倘若没有可译性的问题,就必然没有复译倾向性的问题。因此合适的译者和翻译的需求构成复译的基础和前提。
除此之外,复译与源文文本层面的特征密切相关。换言之,有的原作受到了复译者的青睐,而其它的一些则受到他们的冷落。这样的客观实在与原文文本层面的特征关联甚大。考察翻译领域的复译现象,可以发现复译行为文本选择的倾向性特征,通过分析,我们将这些特征概括为以下几点:
(一)作品的文化价值、艺术水平高。一般说来,原创作品的文化、艺术价值与复译频率成正比例,作品的价值越高、影响越大,就越受复译的青睐,复译本越多,我国道家经典《道德经》的复译便是著例,其它语种译本不计,仅以英译本计,复译情况便已多到不胜枚举,这无疑与《道德经》在中华文化中的经典地位与社会影响密切相关。此外,《论语》等中国经典的频繁被复译,作品的文化价值、艺术水平构成了本体方面的前提条件。
(二)本体研究相对成熟、注释本较多的作品。这里面也存在一种正比例关系,作品的本体研究越成熟,注释本越多,复译的可能性就大,复译本就多,反之,复译就少。《道德经》、《论语》等中国经典的本体研究已经相对成熟,为它们的复译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三)文本易解、篇幅适中的作品。文本难度、篇幅与复译倾向性往往呈现出反比例关系。通常情况下,难读难懂,鸿篇巨制的作品“令人读而生畏,欲译而汗颜心虚”(王宏印,2011:82),这些文本常为复译者冷落。相反,那些篇幅适中、文本易解的作品,总是受到复译者的垂青,读之而欢喜,译之而快乐。
(四) 解读空间大的作品。一般说来,意义丰富可做多维度解读的文本容易被反复翻译,每一种解读都是一次新的阐释,每一回复译都构成对文本意义不同侧面的再现。例如唐诗的翻译,由于诗歌的模糊性为不同层面角度的解读提供了无限可能性,正如杜甫《秋兴》八首中的“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便是说不尽、意难言的显例,这必然会吸引后来者对此进行重复翻译。
5.有效的复译与复译的有效性
综观翻译实践领域的复译现象,我们发现其中一些复译本与其它译本具有明显的不同。其中有的复译构成了原译体式层面的翻新,有的复译构成文辞方面的尝试,有的复译以学术性独树,有的复译以文学性著名,当然,有的复译还试图兼顾学术性与文学性。然而,在此类译本之外,还存在着一类所谓的复译,它们只是在前出译本基础上稍作字面修改与变动而已,缺乏译诗理念、技法、体式,甚至是解读方面的创新。我们把前者称为有效的复译,把后者名为无效的复译。无效的复译无益于翻译质量的改进与提高,无益于解读的多样化,同时也是对于译者、读者时间的双重浪费。
有效复译与无效复译属于复译性质方面的判定,虽然容易操作评判,有时却不免失之武断。因为毫无意义的后出译本很少存在,它们至少提供了译者本人的一种解读原作的可能性,哪怕这种解读是十分粗浅的,只要不是错误的,我们也不能断然判定它为无效。这时我们需要引入一个客观、可量化进行区分的概念,即复译的有效性。这种有效性如何衡量呢?笔者以为可以通过考察后出译本对于前出译本的创新性来衡量。如果说针对原译,后出译本构成对于前出者的反动,具有巨大的创新意义,我们说它是有效的复译;相形之下,如果后出译本只是在形式、内容等方面沿袭了前译,那么,如此的复译其有效性也就大打折扣。
我们提出有效的复译与复译的有效性的概念,其判定的依据全在翻译理念、技法、体式、解读等诸多方面的创新意义。如果一个后出译本对前出译本丝毫没有创新,那么它就没有出现与存在的必要,也就不具有研究的意义,我们也可以将之忽略了。换言之,有效的复译与复译的有效性,一为定性判断,一为定量分析,它们互相支撑,构成新的翻译批评的话语体系。
6.结语
重译、复译对于改进译本质量、适应时代语言发展、增加翻译作品阐释的可能性、表现的多样性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在诸多文体中,诗歌重译、复译表现得更为活跃和积极。这与诗歌本身的文体特征关系密切。诗无达诂,不同译者必然带来迥异的解读;而且译诗难以面面俱到,常常因形失意,或者得意忘形,加之形美、音美因素的制约,不同译者的取舍等,诗歌重译、复译的大量涌现更加普遍,而诸多不同译本的并存又往往可以起到优势互补、多元共生的作用。看到复译之利在于多元互补,也不要忽视其中存在的问题。无效的、有效性低的复译对于多元互补的构建乏善可陈,我们呼吁那些有效的,最好是有效性高的复译本大量出现。这是译者的责任,也是翻译批评的义务。鲁迅曾言,非有复译不可,我们说非有有效性高的复译不可。
[1] 范玮丽.2015.金丝小巷忘年交[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
[2] 辜正坤.2010.中西诗比较鉴赏与翻译理论(第二版)[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
[3] 鲁迅.1984.非有复译不可[A].翻译通讯编辑部.翻译研究论文集[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4] 许钧.2014.翻译论(修订本)[M].南京:译林出版社.
[5] 许先文.2010.话语语言学视角下的科学名著重译和复译[J].江苏社会科学,(2):183-188.
[6] 王宏印.2011.新译学论稿[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7] 谢天振.2008.当代国外翻译理论导读[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
[8] 杨宪益.2001.漏船载酒忆当年[M].薛鸿时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On Re-translation
For a long time re-translation by oneself and re-rendition by others are dealt with under the name of re-translation and differentiated by fewscholars.As a matter of fact,the differentiation of those two concepts would facilitate the translation studies towards finer and deeper level.This article re-claims the necessity of differentiating re-translation by oneself and re-rendition by others,clarifies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m,especially puts emphasis on theoretical issues existing in re-rendition by others—its entertainment function,textual inclination,and at last puts forward newconcepts in terms of translation criticism—valid rerendition by others and validity of re-rendition by others,in the expectation that the above-mentioned questions could arouse an upsurge of discussions about relevant theoretical issues.
re-translation by oneself;re-rendition by others;textual inclination;validity
H059
A
2095-4891(2017)01-0072-04
本文系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仓央嘉措诗歌研究:译介、传播与比较”(项目编号:14YJC740075)、天津市2015年度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重点项目“汉诗英译风格流派研究”(项目编号:TJWW15-006)和天津师范大学2015年度博士基金项目“《人间词话》英译对比研究”(项目编号:52WW150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荣立宇,博士,讲师,兼职研究员;研究方向:典籍翻译、诗歌翻译
通讯地址:300387 天津市西青区宾水西道393号 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