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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书影憧憧的街与巷

2017-02-06沈胜衣

书城 2017年1期
关键词:书店伦敦

沈胜衣

书与电影(关于查令十字街84号)

在《查令十字街84号》作者海莲·汉芙诞辰一百周年的二○一六年,一部都市爱情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让这本“爱书人的圣经”走向更广泛的观众群体。剧中汤唯和吴秀波主演的角色以该书(及查令十字街84号的马克斯与科恩书店)为媒,以致敬(模仿)海莲与书店之间书信来往的情节,演绎现代人的孤独生存和温暖情感,令该书得到普及式传播,编剧、导演薛晓路可谓用心良苦,不过,其中有超越史实的改编。

更忠实于原著的电影,是近三十年前的同名作品《查令十字街84号》。大卫·休·琼斯导演,休·怀特摩编剧,通过安妮·班克罗夫特和安东尼·霍普金斯的精彩演出,重现了纽约女作家海莲·汉芙与那间伦敦旧书店、特别是与书店主管弗兰克·德尔之间,长达二十年的越洋通信,以购书寻书建立起来的隔空情谊;尤其是那份最终止于英国绅士式淡若无痕的微妙情感,原著文字无法完全展示,在该片中得到体现。

当然,最应该读的是原书。同样为向海莲·汉芙诞辰一百周年致意,译林出版社重新推出《查令十字街84号》的精装珍藏版,重读这册书信集,仍觉感人:两个通信者各自的可爱性情,共同的对书的热爱,彼此的淘书互动和生活关心,二十年间身边的各种变动和恒常不变的书来信往……直到忽然一日,她接获从未谋面的斯人死讯,回首长久岁月中,对英国、对伦敦的神往,与那书店、那个人的交往,却一直未能成行相会,时光蹉跎恍然方觉,悲从中来,说出那句后来成为爱书人暗号的名言:“如果你刚好路过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它良多……”

这句话我没有完全采用该中文版的陈建铭译文,但陈氏对此书的翻译传播,以及所做的大量注释,甚可一赞。附录陈氏本人和恺蒂、唐诺、张立宪的文章,亦写得很好。

唐诺那篇《有这一道街,它比整个世界还大》谈到,此书让他“鼓起余勇、生出远志”,要去看看查令十字街,因为对爱书人来说,如果有一处圣地,“短短人生说什么也都要想法子至少去它一次,那必定就是查令十字街,英国伦敦这道无与伦比的老书街”。我读完后也坚定了同样的信念,哪怕明知八十四号早非旧貌,而这样的探访又如何小资可笑。

爱与哀(关于查令十字街)

在伦敦心脏地带牛津街的林立名店如织人潮中疾行一段,终于来到查令十字街。这里的商业化已趋同于牛津街,但两旁红砖主调的老建筑更为古朴,且多了沿路英国梧桐大树浓荫,仿佛阻隔了些外面的繁华喧嚣。从路口抬眼看,两条云烟恰好在老房子屋顶构成蓝天上的白色十字架,天然的地名标志。

这是一个哀悼死亡、纪念爱情的十字架。陈建铭在《查令十字街84号》的译注中介绍了Charing Cross Road的路名来历:十三世纪末,英王爱德华一世为悼念爱妻埃莉诺王后,在其出殡行列沿途架设了十二座石造十字架。一八六五年,有人仿制了其中一座,矗立于这里新开业的火车站前庭,称为“查令十字”。因为铁路等交通汇集,此地成为近代伦敦的发展中枢,十八世纪时,大学者约翰逊就预言“人类生活的潮流尽在查令十字”。后来街上汇集了鳞次栉比的书店、出版社,是伦敦人的文娱重镇。到近代古旧书业萧条下来,但“依然是人们前往伦敦淘书的首选之地”。

珀西·H.波恩顿著《笔尖下的伦敦》(王京琼等译)则记载,这些十字架是为纪念送殡队伍在路上休息的十二个地方,查令十字架乃最后一个,即王后遗体送往威斯敏斯特教堂安葬前的最后休息之处。另据唐娜·戴利等著《伦敦文学地图》(张玉红等译),那十二座十字架在十七世纪英国内乱期间被反皇室的一方推倒,十九世纪仿古重制了查令十字车站外这一个(比原件位置稍有偏移)。

陆灏《东写西读》之《笺注·查林十字路》,引用上面的陈建铭注释后说,他查了英国人阿德里安·鲁姆编的《英国词典》,证实陈氏对街名起源的解释是对的,并指出“查令”(Charing)在古英语中乃“转弯处”的意思—我猜测,因为那是王后出殡路线的最后一个十字架,可能标识由此转弯前往落葬的教堂。

陆灏还谈到,埃莉诺王后九岁就嫁给国王爱德华一世,据说后来随同出征时,为英王吮吸伤口的毒液而身故,年仅五十四岁—怪不得身后得此十二座十字架的荣宠。

这个“转弯处十字架”所在地,可谓伦敦发展的一个节点。英人彼得·阿克罗伊德的《伦敦传》(翁海贞等译),就以查令十字街开头,这部浩瀚的城市传记,正文第一页第一行说:“你若伸手抚摸查令十字街查理一世骑马雕像的底座……”以此开始讲述伦敦的史前时期。该书提到了一些历史资料,而以文人为线索的伦敦城市生活简史《笔尖下的伦敦》,查令十字街更是几乎在各个重大时期都出现,等于伦敦历史进程的一个侧影,综合整理如下:

十二世纪到十五世纪,这里是老伦敦城郊的田野,曾得名猪巷(可以想见其农村气息),又曾做过麻风病医院、立过绞刑架(一直自带死亡气息)。到十六世纪,此处已遍布当时开始流行的酒馆;十八世纪,另一新兴的潮流咖啡馆也在此开设,是人们社交、讨论社会问题的公共生活重地之一。其间十七世纪,附近还重新开张了一度废弃的国王剧院(现代城市气息盎然)。十九世纪,查令十字街一带更变身为兰姆、拜伦、狄更斯等文人墨客居住、工作之地。

至于传统的伦敦书业,英人玛格丽特·威尔斯所著、以英国藏书史为主要内容的《读书为上—五百年图书发现史》(康慨译)介绍,从十六世纪开始,伦敦的图书交易点(及出版业、印刷业等)一直集中于圣保罗大教堂附近,持续了数百年,直到一九四○年遭受德军毁灭性空袭,这个书业中心才退出历史舞台。当然,除此之外伦敦还有多处书店街,书中就谈到,一八三一年,一个藏书家到过查令十字街的书店买书;二战之后,“更为实在的二手书交易中心位于查令十字路。一九二○年,有位地方议员曾将这条路形容为伦敦最丑的街道之一,但在圣井街的‘老书店路于十九世纪末拆迁……之后,查令十字路就变成了书店的圣地”。

关于查令十字街变成书街圣地,爱德华·纽顿《藏书之乐》的《海外得书记》有其兴起的第一手记述,他描写十九世纪晚期到伦敦访书的好去处,其中:“查令十字路则是另一处爱书人寻猎书籍的琅嬛福地。那是一条又脏又乱的街道,楼房全是新起的,没啥看头。但沿着马路两侧几乎每隔一间店面就是一爿书铺,有耐心的人一走进那座宝山鲜少空手而归。”(陈建铭译本《藏书之爱》。另赵台安等译本《聚书的乐趣》为:“最令爱书者快乐的收集书籍的基地是查林十字路……”)陈氏译注谓:查令十字路位于伦敦市中心,新旧书店大量聚集;但自十八世纪末至一八七七年查令十字路开通前,伦敦的书街是霍利韦尔街(Holywell Street)—因为城市扩展,此地由郊区而变为城央了。Holywell Street,即前述的圣井街。

从田野、村庄和猪巷,十字架、绞刑架和绝症医院,到酒馆、咖啡馆和剧院,再到文人区域、书业名街,查令十字街的升级转型由俗而雅,仿佛人类城市生活、文明进化的体现。那些当时丑陋、脏乱的新起楼房,经过时间的洗礼,慢慢成了有点看头的老建筑,里面开设的众多书店,声名远扬,在中国人文化圈也一代接一代口口相传。

蒋彝写于一九三○年代的《伦敦画记》(阮叔梅译),一篇“说到书,我对伦敦人只有无限敬意”的《谈书籍》记载:“很多人对伦敦的了解虽有限,可绝对知道书店的位置,特别是二手书店。福伊尔书店和查令十字街附近的书店……经常都看得到中国人的身影。”

同一时期且还略早一点到英国的朱自清,后来在《伦敦杂记》第一篇《三家书店》第一段忆述:“伦敦卖旧书的铺子,集中在切林克拉斯路。”这是他对查令十字街的音译。他描写,那条路不宽也不长,“两旁不短的是书,玻璃窗里齐整排着的,门口摊儿上乱哄哄摆着的,都有”,购书者人头涌涌,以及他在此街“世界最大的新旧书店”福伊尔的见闻。

到一九七○年代,董桥《双城杂笔》之《觅书偶记》,讲他在查令十字街买到一本心仪之书的过程,并谈他音译为“菜零克劳斯路”的书店:“门面破破旧旧的”,“玻璃橱窗并不晶莹,可是里头摆的都是好书,好像都是绝版书。门口的屋檐下,还有几架子的旧书”。

在那之后、在《查令十字街84号》中译本引进之前,黑马《名家故居仰止》之《查灵克罗斯旧书店—伦敦淘书记》,也极力推荐“让人心眼踯躅”的这个淘旧书胜地。

以上,对Charing Cross Road的介绍出现了多个中文译名,除了“街”与“路”的区别(以我实地观感,称为“路”更合适,但姑且从俗),还有对“查令十字”的不同译法,这个问题不少人探究过。

钟芳玲《书天堂》之《查灵歌斯路84号》,谈到因这条路靠近中国城(伦敦唐人街),其市立图书馆有中文招牌,写作“查灵歌斯图书馆”,据此她认为,此街的英国官方定译应为“查灵歌斯路”。

“歌斯”,弦歌于斯,确属雅名,但不见得源自英国官方,也可能是注重传统文化的海外华人,以旧时文人腔调译来,好比香港有条路取音译作“歌诗赋街”,雅得一塌糊涂。

桑简流《西游散墨》之《伦敦起居》,记“一有空闲,我就去逛超灵过大街,访书。街名得自一位多情英王的法语,他哀悼所爱贵妃在这条街上出丧,呼这条街‘超灵过(Charing Cross)—意思是‘心上人由此过去。现在是英文版本旧书的‘公墓……”

桑氏喜欢自创文雅译名,同一篇中还将福伊尔书店(Foyles)译作“蜉蝣肆”。但这“超灵过”就有点过了,陆灏的《笺注·查林十字路》正是由此谈起,他讲了前面引述的“查令十字”的正确出处,指出虽然Cross有“经过”的意思,不过这里只能说是“十字架”,译成“超灵过”,“雅则雅矣,却不达”。

王强《书蠹牛津消夏记》之《香江猎书留踪》,记一位王礼锡写过几首“香港竹枝词”,其中咏从前的香港旧书摊,附注介绍各地旧书铺,有云“伦敦迦陵十字街”;王强认为:“伦敦这条著名书铺街,今人多译成查令十字街,音虽准,却太过直白硬冷,不如‘迦陵多了些文化的蕴藉和想象。其实,伦敦唐人街早将其译为‘查宁阁路。这一传神的翻译真是得其浓浓的书香,只是不得不遗憾放弃其‘十字架的缘起。”

这也同样是“雅则雅矣,却不达”。那十字架的缘起,关乎爱与死,哀与悼,我想还是不应该放弃,因为正可隐喻以查令十字街为背景的旧书和书店的命运。就像桑简流说的,这个“公墓”让人们“徘徊凭吊旧书”;就像海莲·汉芙和后人来凭吊八十四号书店;就像唐诺《有这一道街……》所云:《查令十字街84号》是“一本哀悼伤逝的书”。

昔与今(关于84号)

如今,我也加入了凭吊/朝圣的队列,英国之行最后一天,特地抽出小半日去逛查令十字街,寻访八十四号书店的旧迹。

走入这条长街没多远,是一个十字路口,迎面街角有一间灰调素雅的Koenig Books书店,对面古典豪华的大酒店则树立着哈利波特新书发布的大幅广告牌,一派书香气息。只是,那个“十字”也代表了错综交杂:明明看沿街的门牌已接近八十四号了,明明来之前做足了功课,可围着街口的建筑群兜兜转转好几圈,就是找不到。

当年《查令十字街84号》出版后,叫好叫座畅销走红,但却无法挽回马克斯与科恩书店的衰落,结业后原址多次易主,做过各种商铺,最新资料来自杨小洲《伦敦的书店》,二○一四年他也找了好久,才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一间餐馆,遂写了《寻访查令十字街84号》详记过程,附了照片。我据此寻觅,但因为那个十字路口的地形和建筑有点复杂,因为八十四号的门牌已经不见,更因为没想到不到两年该处又转了手,颇浪费了不少宝贵时间和脚力。

到最后,不死心多走几步,才终于在一栋维多利亚风情的红砖大楼侧门柱上,惊喜地瞥见那块镌刻着一段传奇的圆形铜牌:“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因海莲·汉芙的书而举世闻名的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原址。”—这原址,现在是,一间颇为阔气的,麦当劳。

站在英国梧桐斑驳枝叶筛下的秋阳中,看看带着岁月风霜的不起眼的铜牌(还好有这英国特色的纪念标志,保留唯一的小小痕迹),再看看旁边气派显眼的著名快餐店面和已成流行符号的店名标识,岂为无感。一方面,几经辛苦终可来到曾让海莲·汉芙和无数人梦魂牵绕的地方,且不是据他人指引而属自己觅得,自有一番欢喜。另一方面,今昔反差如此强烈,正好一个着装传统的老妇人蹒跚走过,那背景中的背影,仿佛海莲回魂的落寞。

且梳理一下这个梦魂的前世今生:

马克斯与科恩书店(Marks & Co.)一九二○年代创立,曾在多个地址落足,到一九三○年迁至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以经营古旧书籍为主。见《查令十字街84号》的陈建铭译注。

一九四九年秋,海莲·汉芙开始与该店建立通信联系。一九六八年底,书店主管弗兰克·德尔去世。一九六九年初,海莲接获消息。

一九七○年,海莲将通信结集,以邮址为书名出版《查令十字街84号》,广受欢迎,成为她毕生最有名的作品。董桥《绝色》之《珍版书,珍版人》评价说:“写书虫书事写得扎实精彩不容易”,“《查灵歌斯路84号》倒是异数,几封买书卖书的信札凑出了一本书缘绝品”。不过玛格丽特·威尔斯的《读书为上》指出,“很多人感觉(海莲书中反映的)不是马克斯书店的真实形象,它并不古板,而是个性鲜明”,并介绍了一九四○年代该店四层楼的布局、经营等具体情况,可参照对看。

一九七一年,受英国出版商的邀请,海莲第一次前往英国,首度拜会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电影《查令十字街84号》结尾就是这一幕,她踏入人散书空的书店,泪眼朦胧间,恍惚重现弗兰克还在书架间给她找书、寄书、写信的身影。董桥《旧时月色》之《悼念没有风景的书店》,也以抒情笔触再现海莲独对空店凭吊老友的感人场景。不过对照下一条,作者来时书店已倒闭的细节,似乎是时间前移的虚构。

一九七七年,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因主事者陆续亡故而结业,店面由柯芬园唱片行承接。此据《查令十字街84号》的陈建铭译注,但也有可能,海莲一九七一年前往时书店确曾歇业过,后来短暂重开至一九七七年。不过《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讲当代的男女主角还能透过书店传递情书,并最终在书店会面、见证书店的关门,则肯定是时间后推的虚构。

一九九四年,钟芳玲往访时看到的八十四号,还是那间柯芬园(见其所附照片)。到一九九五年她再次前去,这唱片店也倒闭了,她在清空的店里发现几本海莲的著作,因一直有很多书迷造访,所以该店兼售其书;更有缘的是,她碰巧看到了原在唱片店中、当时因关张卖给同街另一店家的马克斯与科恩书店招牌,拍下珍贵的照片,见其《查灵歌斯路84号》。

此后,初版于二○○一年的英国罗杰·塔厚尔著《漫步文学伦敦》(柔之译),说八十四号书店所在地“已经与隔壁的咖啡馆合并起来”。张立宪为译林出版社二○○五年初版《查令十字街84号》写的《爱情的另一种译法》,记其朋友前去发现,那里改成了酒吧。而蔡骏《我欠伦敦一个吻》一文,则说他二○○六年寻访到的八十四号是一间必胜客。再就是二○一四年杨小洲《伦敦的书店》之《寻访查令十字街84号》所记的餐馆。

二○一六年的我,面对的则是麦当劳。是越变越俗了,然而,正好已到中午肚子饿了,遂进去吃个午饭,也算是别致的走访。

店堂很宽敞,因是与旁边的店面打通合并而来,原本书店的位置,现为点餐区,英国人候餐的秩序令人刮目。随便点份快餐,将带来的《漫步文学伦敦》和《伦敦的书店》(笔记本)放在食物旁边拍张合影,讽刺的对照。再看看明亮开扬的店堂,脑里掠过《查令十字街84号》的片段,想象当年这间“活脱从狄更斯书里蹦出来的可爱铺子”、这里有过的密集高耸的古老书架和陈年旧书的扑鼻气味,春梦无痕矣,一腔文艺气换了一肚半饱的怀念。

然而不管怎样,能在曾经的书香旧地稍作驻足,也就够了。世间万事万物,本质上都以变为恒,所以其实我并没有太伤春悲秋。在海莲·汉芙的百年诞辰,以这伦敦经典书店原址的美国经典快餐,致意当年她从美国到伦敦的书缘,正是时代变易的经典象征,也是从精神食粮到现实食粮的好象征。且将《查令十字街84号》结尾说的“献上一吻”,换成一啖汉堡薯条,补充体力,再上路前行。

大街与横巷(关于塞西尔弄堂)

离开八十四号旧址,继续漫步查令十字街。携于旅途的好书《漫步文学伦敦》里说:“查灵十字路依然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书店街。”不过,恺蒂二○一五年写了一篇《查令十字街—书店街的昨日与今天》,以最新的亲身见证,介绍该处曾经“一家连着一家”的书店盛况,如今却是一片凋零的景况,“这十多年的变迁,最惨的是那些(大型连锁新书店之外的)二手书店和独立书店”。原本两旁众多的旧书店、主题书店是查令十字街最为人称道的传统风情,今已星散寥落,原因全世界一样,周边商业发展导致铺租高升,二手书店只剩下三家在坚持。

这三家我都去了,招牌标注创始于一八五五年的Quinto & Francis Edwards,店面一蓝一绿紧挨着的Henry Pordes Books和Any Amount of Books,它们临街玻璃橱窗里琳琅满目的珍本美书,店中满架、内室满坑满谷的善本古籍,让人眼馋;即使门口传统书箱的折价书,也引人流连。开店和逛店的爱书人,共同撑起此地的文风余韵。

但终归,查令十字街是失却鼎盛时的遍地书香的辉煌了,好在,它的一条横巷塞西尔(Cecil Court)接上了棒。恺蒂文末也谈到这条短短的步行街,旧书店很成气象,只是她觉得那里的店面太新,“二手书店所特有的那种古老情怀还没被时间熏陶出来”。

然而,其实已很有历史渊源、很够时间熏陶的了。《漫步文学伦敦》就介绍了塞西尔短街两间不乏名人出没的小书店,董桥《今朝风日好》之《伦敦书坊记事》,更记载七十年代他常去逛,“那整条小巷的旧书店我熟极了”。他回忆在这里的书店会友、见客、看画、谈书、买旧明信片等往事情味,并引朋友的话说巷中两旁的书店,“就像山乡河边一簇簇的黄水仙那么迷人”—黄水仙,是因华兹华斯的诗而闻名的英国标志性花卉,以此来形容,足见推重。另外在《旧时月色》之《书店老板娘死了》和《时代太新太冷了》,他谈到旅居英国时从初期爱逛大书店福伊尔,到后来转而“迷上Cecil Court那条小巷里的两排旧书店”,与当地老书商混成朋友的购书乐事,有如“发人怀旧”的英国《琉璃厂史话》。

更详尽的记载来自钟芳玲《四季访书》的长文《西索弄堂猎书场》。这条她译作西索弄堂的塞西尔巷弄,在十七世纪末已经成形;一九三○年代起,出现了许多知名的古旧书店;二次大战后,发展为与查令十字街相抗衡的第二条书店街;到二十一世纪,查令十字街书店锐减,这里成了伦敦真正名副其实的书店街、古旧书与印刷品最集中的商业区,而且开设的都是有特色的小书店。皆因此巷业主西索家族历来雅好文艺,以便宜租金吸引形成密集的书店群。钟芳玲引用格雷厄姆·格林一九七三年的文字,这位英国著名小说家当时就哀叹查令十字街不再是他的猎书场,却欢呼“谢天谢地,西索弄堂还是西索弄堂”。她自己则说:“远道专程来访的爱书人或许会对风华不再的查灵歌斯路颇为怅惘,但只要拐进一旁的西索弄堂,心情肯定大好。”

确是如此,从已略嫌热闹的查令十字大街,走入古意盎然的塞西尔横巷,顿觉清气扑面:小路中间是一排老式煤气街灯,两边维多利亚时代的楼房密布书店,约有二十间,是广义的旧书铺子,即包括售卖老明信片、老照片、老地图、老版画、老海报等;但专门的二手书店也不少,且多电影、音乐等分类主题,接续了查令十字街的传统古风。这弄堂虽然人气也很足,汇集了不少爱书者和淘宝客,却显得安静优雅,比起外面大街尚余撑场面的几间正儿八经旧书店,如此“玲珑小巷”的玲珑小铺,更合我心。

将这些墨绿色主调门面的小店一家一家看过去,从门口的书摊到橱窗,从店堂到里间,大饱眼福。很多店中珍藏的旧书美籍,就像董桥《伦敦书坊记事》描写的:“摆得又饱满又整齐,皮革烫金的书脊灯光一照照出清贵的沧桑。”可惜英文不好,只能过过眼瘾,但光是参观书店本身,已是很好的感觉。比如逛了以神秘玄学为主题的Watkins书店,那是钟芳玲介绍过的此巷历史最悠久的书店、一八九六年在此落脚;又比如一家忘了店名的,看到店主有事出去,只是锁上玻璃门,顺手理一理门前摆放的折价书就洒然步远,全不怕外面没人照看的书被顺手牵羊,是温暖的细节。

当然,有愉快的逛店也还是要有愉快的收获。流连盘桓久之,最后在巷头巷尾各买了点书画:一间专卖版画和地图、如同小型博物馆的史多利(Storeys Ltd),选购两张读书女郎旧画;一间专卖珍版童书与绘本、布置得如同童话奇幻世界的玛奇翩(Marchpane),选购几幅英伦传统风格的花果儿童画,和一本童话小书The Garden Of Live Flowers。

那几幅童画,绘长着翅膀的男女孩儿在各种花木间嬉戏,是英国女画家Cicely Barker的花仙子精灵系列,出自一九五○年的一版印品,非常漂亮。那一册童话,是英国刘易斯·卡罗尔名著《爱丽丝镜中奇缘》的一章,配有插图,小巧可爱。它们既是该店的主题,也与我沿路购书主题相呼应—这趟英国行旅,之前已机缘巧合体验了英伦书肆的多种形态:曾在黑池和普雷斯顿两地,一天之间恰好接连逛了两间偶遇的水石书店(欧洲最大连锁书店);也曾在剑桥大学逛过剑大出版社书店(英格兰现存最古老的书店)和露天集市上的旧书摊(亦是颇有历史的校园一景);还曾在伦敦大英博物馆逛了其圆环阅览室改建的中庭纪念品书店(吉辛把这个无数名人使用过的阅览室形容为“书影憧憧之谷”),所购书物,多与植物、园艺有关,正是那些精致小画小书所示的花和花园。

更惊喜的是,原来这间主打爱丽丝童话的玛奇翩书店,背后还很有故事。归来后重读钟芳玲的《西索弄堂猎书场》,在回味中再次了解自己行踪所及,从中得知:塞西尔弄堂在成为取代查令十字街的“书巷”之前,曾是“电影巷”,第一部改编自《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电影就于当时巷中十七号的电影公司发行(该址现为Travis & Emery音乐书店,我也逛了);而它对面的十六号,现为玛奇翩童话书店的所在,乃福伊尔书店早期的店面,一九○四至一九○六年在此营业,后来才搬出查令十字街。福伊尔名声显赫,其发家、经营、两代主人都颇富传奇谈资,前面已引蒋彝、朱自清、桑简流、董桥提到过,此外辛笛、恺蒂、杨小洲等人以及《读书为上》《漫步文学伦敦》等书都写过其逸事,是伦敦乃至欧洲乃至全球都规模首屈一指的书店,也是查令十字街的新书店之幸存代表,这次我不够时间往访,没想到可顺便逛其起步点原址,且买到与该巷背景相关的爱丽丝童书,亦属奇缘—伦敦历史深厚、处处古迹,是让人随时有意外喜获的。

如此,虽则我的查令十字街漫步和访书未可尽窥全豹,但也很可意酣满足了:

在众多珍品佳籍中携回那薄薄的掌上小书和一些画片,已是此巷、此街、此城、此国度的压轴好留念。

而从大街上的八十四号旧址到书影憧憧的横巷,仿佛见证了英伦书史的一场生灭轮回:查令十字街这棵大树的老干苍颓,却得赏塞西尔里弄这一枝横生逸出的新花—此亦变幻人世的一个好意象了。

二○一六年十一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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