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瓦甓—《书痴记》之三
2017-02-06张宪光
张宪光
叶恭绰《骨董琐记叙》云:“世之自命为豪俊者,穷智力以驰逐声利之会,或规为远大,中乃枵然无有,甚者稗贩异说,骛声气,树标的,而一言不智,祸且中于天下后世,则识小者之所为,岂果可谓之不贤哉!”叶氏之言,盖有感而发,所以认为这种“搜采残逸”、摩挲考订的小道“殆远胜于飞钳捭阖者之所为”。潜心于古董一道,是否真能如叶氏所说“利济之道,或转在此,不在彼也”姑且不论,“贤于博弈”倒是真的。自清代咸同以下,金石之学兴盛,加之地不爱宝,钟鼎彝器、甲骨文字纷纷涌现,自朝廷重臣、文人雅士,以至于画贾小贩,醉心于此、潜搜幽讨者颇为不少。究其原因,还是人们对已经逝去的时代、人物的兴趣使然,一种对知识的天然冲动使然,可以从中体验到痴狂的至乐。
铁云好古如好色
铁云好色,其现存为数不多的诗作中颇多艳语绮句。《忆丙子岁二十六韵》:“初聆弦索语,乍餍绮罗香。菱姐饶憨态,青儿爱淡妆。琵琶真荡魂,钗钏烂生光。”回忆二十岁时征歌选色的情景,绝似杜牧在扬州。再如《狭邪》《记得》《吉原》等篇,亦属香艳之作。狎妓冶游本是当时文人的一种生活方式,日记中翻牌子的记录很多,丝毫无避讳。如一九○五年三月七日、八月十二日所记皆是。不过刘鹗的好色,也不像人们想的那样不堪。刘大杰《刘铁云轶事》记录了一个老朋友眼中的刘鹗形象,其中说道:“他也喜欢叫姑娘,可是他自己说他从没有同姑娘们睡过。他叫起姑娘来,一次总是十几个,莺莺燕燕,坐满一房,唱的唱,闹的闹,到后来每人赏些钱就走了。”《老残游记》写老残和翠环的关系,也是这种做派。刘鹗对这些女性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同情。其《丁酉七月由燕赴晋,风尘竟日,苦不胜言,每夕必以弦歌解之》之二云:“客心正自悲寥廓,那堪更听莲花落。同是走天涯,相逢且吃茶。 芳年竟几许,报道刚三五;作妓在邯郸,于今第七年。”词后小注:“右调《菩萨蛮》,皆纪实也。男子以才媚人,妇人以色媚人,其理则一。含垢忍耻,以求生活,良可悲已!况媚人而贾用不售,不更可悲乎?白香山云:‘同是天涯沦落人。汤临川云:‘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我亦云然。”刘鹗的言行多有悲悯之心,其豪奢也未必全然为了自家享受,读者不可不知。
不过刘鹗好古比好色要厉害得多。《自嘲》诗云:“铁公好古如好色,鉴赏宽宏笑深刻。骨董鬼子雁行来,抱负牛腰横座侧。清晨舒卷至日昃,拣选精英论价值。低昂有时未即就,寤寐碌镞思必得。商彝周鼎秦汉碑,唐宋元明名翰墨。家藏精刊殿板书,横床插架势屴崱。昼日搜罗夜拂拭,精神疲敝囊橐啬。债主纷纭渐相逼,呜呼!心虽未餍力已穷,此时先生得少息!”又《遣兴》:“终日摩挲上古铜,有时闲坐味无穷。窗前树影偷遮月,屋里花香不借风。读画夜深鱼钥冷,校碑昼永蜡灯红。它年若享期颐寿,应有人呼老蛀虫。”《论泉绝句》云:“刀布肩来满一筐,苔花侵蚀古文章;湔涂自挹冰池水,铜臭销完剩土香。”“一握齐刀九府圜,安阳节墨字厘然;籀文筒率方尖布,都是东周列国泉。”皆活脱脱描画出一个古董痴人、老蛀虫的形象。
《刘铁云轶事》说:“铁云无论到什么地方,身畔总要带几部宋版书,有一部宋版的《南华经》,他最欢喜,是他的随身宝。这本书他读得最熟,他一生的人生观,也受了这部书很大的影响。” 这话与《老残游记》所载一致。老残随身带着一本宋版张君房刻本的《庄子》,连季沧苇、黄丕烈也没见过,一本是东坡手写陶诗,是毛晋仿刻的祖本,两书均在旅店大火中烧毁了。刘鹗对书籍版本似乎不甚讲究,看他批注的《老子》《庄子》都是很一般的本子,在其他地方几乎也没谈到过书的版本问题。两部宋版书烧了也就烧了,并不显得特别悲伤,也可以看出庚子(1900)乱前他对古董版本并不曾倾心钻研,整天饥驱四方,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河工之类实际事务上。关于庚子以前收藏古籍书画的情况,其《山春雪融图跋》稍有涉及:“是帧余昔年购于大梁。以方环山布景之奇,满纸皆山,无露天空处,目所仅见,故甚爱之。后不知为何时为人窃去,亦付之无可如何而已。己亥夏日,京都隶古斋云:客从河南来,有画若干,请看之。而此幅黯然列于其间,苍蝇屎布列几满,急购以归。使良工细心洗刷括剔之,顿还旧观,如二十年故人他乡忽遇,喜可知也。因志其离合之情如此。己亥七月刘铁云。”后有“铁云求购”印,而“此印为赵穆甫所刻,已随庚子劫去矣”两句,则为后来补记无疑。题跋二又云:“此画己亥年复得固已奇矣,而庚子猝遭拳匪之乱,旧藏书画遗失殆尽,此画又复飞去。历辛丑、壬寅,至癸卯春又为厂肆所得。以有予跋,立即送至,大喜过望,岂真有缘分之说耶?甲辰夏日补志于此。”此画仍保存于刘氏后人手中,留存了丰富的个人和家族记忆。又《题唐诗三百首卷页》诗云:“二十年来数宦囊,古书名画百余箱;蛮烟瘴雨仓皇走,北望燕京泪几行。”“庚子之变”是近代文献一大厄难,很多世家收藏均毁于一旦。此诗作于庚子八月,刘鹗在上海,北望燕京,想起“牙签十万”很可能已经焚毁,不由得悲从中来,要靠《唐诗三百首》这本留存了姊弟之情的小书来发纾幽愤。不过,比起“愁看大泽龙蛇起,忍使颓波日夜流”的悲愤来,这些书画又显得微不足道了。现存《抱残守缺斋书画碑帖目》简单目录中,仅著录了十六种书,其中有六种宋版书,其详情亦不可知。总而言之,古籍在刘鹗的收藏中并不占有重要位置,公私目录中亦罕见著录。鄙见所及,唯《春秋经传集解》明刊本一种,后归邓邦述群碧楼。
刘鹗大力收购甲骨碑帖是庚子以后的事,现存金石题跋多作于一九○二年至一九○八年间。甲骨文的收藏以及《铁云藏龟》的版行,是近代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与此同步进行的还有其金石碑帖、秦砖汉瓦的收藏。据其日记所载,光绪二十七年(1901)刘鹗已开始重新收购碑帖,罗振玉从上海为他代买了北宋拓本《圣教序》,北平延庆阁也给他送上“展卷墨光如玉”的《澄清堂帖》。就其收藏而言,光绪二十八年(1902)是个关键年份,最重要的事件是倾全力收购了福山王懿荣的旧藏。王懿荣是可与潘祖荫、翁同龢、盛昱比肩的收藏家,庚子殉难后家人债务丛积,谋出售所藏。这一年的旧历六七月间,刘鹗与王懿荣次子汉甫多次接触,最后议定以二千金购其汉印、瓦头、古钱,计秦汉印五百余方,瓦头七十余件,古钱数量较大。这段时间除在家中考释古钱外,还往王家观看彝器古董,购买了尊一、觚四、古剑八、汉弩机二、秦汉古镜各一、汉永光灯一、簠鼎若干等等,还“好古近谬”地跑到王家拉回了一车残砖碎石。兴之所至,复用福公司股票易得宋拓六种:《圣教序》《九成宫》《皇甫君碑》《岳麓寺》《道因碑》《智永千字文》,“狂喜不禁”,以至于友人赞叹“穷得阔极了,阔得穷极了”。此外,王汉甫还将一部分器物卖给了李盛铎,包括商鼎六、鬲四、汉几燋斗六七件、陶器二十余件、零星汉器七八件、瓦头五片,共计二千二百金。刘鹗前去观看,两眼放绿光一样地感叹:“甚矣,富之可贵也。”到了旧历八九月间,陆续购入王懿荣所藏拓片一千八百三十余器,陈介祺所藏拓片、瓦当八百余纸,从而集两大藏家于一身。这一年最重要的收获,是将王氏所藏甲骨一千多片也整体购入,并从潍县商人赵执斋手中买入一千三百多件。旧历十一月初五日,“查龟板、牛骨,统共一千八百九十多片”。后来又收得三千多片,前后共计五千余片,为他出版《铁云藏龟》打下了基础。可惜的是,一九○三、一九○四两年日记残缺,其详情已不可知矣。除此以外,刘鹗于一九○五年还购入了沈韵初、唐鹪安两家的一部分藏品。沈氏藏品系从高仰之手中购入,计汉碑五十余种,六朝造象七八十种,唐石百余种,宋石三百余种,多为刘燕庭所藏旧拓本,仅费二百五十元。唐家藏品系从上海汲修斋老板程冰泉手中购入,计晋唐小楷十二种,包括宋拓《乐毅论》《画像赞》《曹娥碑》《黄庭经》《宣示表》《丙舍帖》《陀罗尼经》《心经》,以及《出水本十三行》《明拓麻姑仙坛记》《景君碑》《宝晋斋残帖》等。在短短的几年之间,刘鹗不惜巨资,将南北数家旧藏荟萃一处,成为当时海内甲骨碑帖收藏最富之人,居家之时,唯以检点藏品为事,坐拥百城,虽南面王不易也。但是他也深深知道这种快乐并不会很长久,其日记云:“镇日无一事,亦无一人来。清闲静逸,于是临帖数纸,读书数篇。觉此乐境得未曾有。盖人生世间高寿不过七八十岁,少年后志于功名,老来耳目手足俱不适用,中间三、四十年,家室之累,衣食之资,日奔走风尘,以求锱铢之利而不可必得,况有余资搜集古人书籍、文字、金石之美,岂不难哉!既集余资,而此类者非若黄金、白玉、越锦、吴绫之可立致之也。既集之矣,人事之烦搅,家室之丛杂,自朝至于深夜,又无寸晷之闲,俾得摩挲而玩赏之。然则如今日者,求之于一生之中,不知其有几次也。悲哉!”他越来越不像一个实业家,唯以临习《圣教序》《石鼓文》、检点金石古泉为乐。
这数年间,刘鹗与北京、上海的书贾们也保持了良好的关系,经常出入其门的北平书肆有宜古斋、论古斋、翰文斋、正文斋、茹古斋、澄云阁、肄雅堂、晋古斋、古钱刘家等,南方则有汲修斋程冰泉、常熟周谨生、苏州护龙街汉贞阁唐伯谦等。在这些商人中,潍县赵执斋、不知名的范贾以及宜古斋的李云从是特别的几位,赵、范是发现甲骨文的功臣,李则是光绪朝名拓工。《清代野记》卷下云:“有若李云从者,直隶故城人,幼习碑贾,长益肆力于考据。当光绪初年,各衙门派员恭送玉牒至盛京,盛伯兮侍郎、王莲生祭酒、端陶斋尚书,皆在其中。一日夜宿某站,盛与王纵谈碑版,端询之,王奋然曰:尔但知挟优饮酒耳,何足语此。端拍案曰:三年后再见!及归,遂访厂肆之精于碑版者,得李云从,朝夕讨论,购宋明拓本无数,又购碑碣亦无数。其第一次所购,即《郛休碑》也,以五百金得之,罗列满庭院,果不三年而遂负精鉴之名矣。云从为潘文勤所赏识,有所售辄如数以偿,故云从得以挥霍十余年,终以贫死。”刘鹗曾多次请云从鉴别钟鼎礼器,并在日记中说“闻其金石之学甚精,盖久与潘、王、盛诸君相周旋者”,其卒年或在一九○二年。古董交易中,刘鹗精于砍价,比如庚子乱中失去的黄大痴山水,有人索价三百,而刘鹗以三十金的低价得之;书贾携来吴平斋旧藏《东海庙残碑》《嵩山三阙》,索价二千金,刘鹗还价二百金,成交价未见记载,估计不会高出太多。
刘鹗经商屡战屡败,却不能遮掩他锐利的眼光,收藏一道也是如此。他没有将自己的宝贝秘而不宣,而是一边考释,一边已经在想着石印出版了。他得到大量甲骨的时间是一九二○年底,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铁云藏龟》到次年八月份就已经基本石印完成,仅仅制作拓片就花费了半年的时间,而罗振玉、吴昌绶序言的写作时间要稍晚些。与此同时,《铁云藏陶》的出版已在规划之中,刘鹗命自己的御用拓工张茂将所藏陶器精拓五百余片,再加上自己所藏陈介祺旧拓七十余纸,后附泥封,于一九○四年初作为抱残守阙斋三代文字之二印行。关于这个问题的研究,刘鹗受诸城刘喜海影响甚大,每每与《长安获古编》相对照。有的学者依据拓片上的朱印指出,刘鹗所藏泉币拓片约来自鲍康、胡义赞、潘祖荫、王锡棨、杨继振、王懿荣六大藏家,据日记所言,应该还包括刘喜海的一部分藏品。刘鹗在部分拓片上做了批语,部分文字与他日记中的言论吻合,很有可能是一个未完稿,故而未能付印。刘鹗的古印玺的收藏,则有《铁云藏印》存世。刘鹗究竟藏了多少好玩的珍品,数量很难确定,他的丹徒老乡鲍鼎根据自己所见,编了一部《抱残守缺斋藏器目》,算是多少还原了一部分庐山真面。他的碑帖收藏精品亦不少,则选择了跟有正书局老板狄葆贤合作,出版了诸多碑帖印本,包括著名的宋拓本《圣教序》《崔敬邕墓志》等等。
刘鹗从王懿荣手中购得甲骨文,并把它首次公诸于世,是一个带有象征性的事件,意味着以潘祖荫、盛昱、王懿荣为代表的传统金石学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具有开风气的作用。在他身边,也形成了一个新的金石圈子,包括罗振玉、方若、王孝禹等人,并借罗振玉的影响力得以扩散。刘鹗的身上有一种现代商人气息,善于利用新的印刷技术和新媒介传播新发现,甚至把收购甲骨等视作一种投资行为。传统的收藏家一般不会在世时出卖所藏,刘鹗不然,早在一九○七年就已经拟定了《国粹求沽告白》的广告,刊登在《时报》上。收入《刘鹗集》的《国粹求沽告白》,原载一九一○年十月二十九日《时报》,委托赵鹤舫以及汲修斋程宝权经理其事,已在刘鹗去世以后,恐怕已经作过修改。根据这份告白,抱残守阙斋藏龟甲一万二千片,价银一万二千元;三代秦汉印章二千余方,价六千元;周秦汉三朝瓦当,价五百元;宋拓碑版四种,六千八百元;唐宋名人书画十二种,价一万一千六百元。大概刘鹗所藏菁华,尽在其中。刘鹗《道在瓦甓》诗云:“东华门外榷场开,无数英雄尽发财;只有痴人刘老铁,断砖残瓦拾将来。”毫无疑问,刘鹗是个好色复好古的痴人,只可惜“色”既不可长久,“古”也只能陪着他走上短短一程。
海上画贾记
关于书商画贾及装裱工匠的记载,仅在名人日记、著作中偶一见之,且多语焉不详。今年春节前后,“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隆重开展,其中有幅《水槛遣心图》,与苏沪著名装裱大师刘定之有关,引起了我特别的注意。此图为郑慕康绘,叶恭绰题名,周鍊霞、冒鹤亭、谢稚柳、黄葆戉、沈尹默等人题跋累累,吴湖帆为之书引首。吴氏引首云:“老友勾曲刘先生定之,具精治书画之闲五十余年,经其妙手而还旧观者,不知几千百事。昔项墨林尊当时装潢名家曰书画神医,殆非虚誉。定之先生属郑君慕康造六十七岁象,索余补图,引书数言归之。”周鍊霞亦云:“……补得天衣无迹缝,装成云锦有神工。只今艺苑留真谱,先策君家第一功。”均高度赞美了刘氏的技艺。这幅画非常珍贵,是书画家与装裱艺人、书画商交往的一个活的证据。
刘定之(1888-1964),字春泉,或曰象如,句容人。黄葆戉题跋述其先世事迹:“定之祖卓堂先生,为邑诸生,于嘉庆十九年江南北奇荒,先生家本儒素,慨将所有田产变卖捐巨资,首为之倡,事达上闻,生奖有官,卒祀乡贤祠,垂诸史乘。定之父小山及诸兄,皆列庠序,惜不永其年。”定之幼耽书画,十五岁到苏州拜师学裱画,十年后开设了自己的装池店,后追随吴湖帆来到上海,在武胜路三百八十一号开设了“刘定之装池”,蜚声一时。定之擅交际,与当时吴中文人以及海上收藏家均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同时也擅长罗致一流的装裱师,如有“海上三生”美誉的周桂生(1901-1962)。《丑簃日记》云:“寿林主席画及二猫图均付桂生携去装裱。桂生(姓周)者,刘定之处装潢名手,可惜亦具名士气,以一手艺人所入几何而嗜烟落拓,不亦难乎!但以技术论,确乎亦一艺术家也。定之好尚门面,实力殊弱,故控制桂生亦颇不易也。”陈巨来记云:“据刘定之告余云:苏扬二派,迥然不同。苏州派擅精装,纸、绢画虽数百年不损也,但漂洗灰暗纸绢,及修补割裂等技术远逊于扬帮。扬帮能一经装治,洁白如新,但不及百年,画面或如粉屑,或均烂损不堪矣。故湖帆自藏之书画,均刘定之所裱,如得元、明、清名家破损灰黑色之画将以出售得巨价者,必交一马老五者装裱之。”桂生为常州人,苏裱名家,与他齐名的刘道生属于扬帮。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刘定之先后任职上海博物馆、故宫博物院,两地许多名画都由定之装治,其中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尤为巨观。定之亦兼营书画买卖,《丑簃日记》中的相关记载不少。
一个大收藏家的身后,往往站着一个或一群书贾画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既是富商大贾云集之地,亦是艺术史上豪杰会聚之地,新派画家、旧派文人、画贾掮客皆寄身于此,办画展,开学校,买古董,吸大烟,捧佳人,不亦乐乎。阅读吴湖帆的《丑簃日记》,就仿佛置身历史现场,看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于吴家客厅,除了庞莱臣、张珩、叶恭绰、王季千、徐邦达、潘博山等重要的收藏家、鉴赏家在这里赏画谈艺,烹茗煮酒,梅景书屋还活跃着一群眼光毒辣的书画商,包括孙伯渊、曹友卿、吴宾臣、吴壁城、刘定之等人。
那时不少收藏家过着一种苏沪双城生活,吴湖帆尤其享受这一点。从现存日记看,他返苏度岁、访友、雅集、阅肆的记录很频繁,仅以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四至五月十四一个月的日记为例,就去了集宝斋、晋宜斋七八次。四月二十四日记云:“孙伯渊携先尚书公画册来,李平书旧物,余前年已见过,敬书观款一行。又顾若波山水册,乃寿张文达公八十岁者,杂仿宋元明清,在若波画中可算精品,然气息太新,终非上乘。又王石谷写唐六如诗意,‘愚一款,山水,狭立轴,作于癸亥,时年五十二岁,笔墨疏简有韵,爽利而雅,真是杰构,无奈知者太少,咸以非精目之。余乃以二百金购之,实较普通认真诸作高出万倍也。下午与戊吉同至晋宜斋观董香光仿宋四家书卷。”一次阅肆的收获,估计要让今天的实力藏家羡慕不已。晋宜斋的老板是刘定之,集宝斋的老板是孙伯渊(1898-1984)。伯渊,苏州人,出身寒微,其父念桥以镌刻碑石、拓裱碑帖为生,在护龙街开了家碑帖店,小本经营。父亲因病去世后,十三岁的伯渊便和母亲一起操持小店。凭着他的精明能干,立稳了脚跟,并与顾鹤逸、吴湖帆、潘博山、彭恭甫等苏州收藏家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在书画鉴定方面曾得到顾鹤逸的悉心指点。集宝斋总店设在苏州,“七七”事变后伯渊方携带所藏碑帖、书画来沪,设立分店,苏州店面则交其弟经营。他在上海的住所取名“石湖草堂”,与吴湖帆、冯超然密迩相邻,大大扩展了他的交游与眼界,渐渐成为了沪上最重要的书画商之一。
一九三七年下半年,是沪上书画家很难熬的一段日子,米价飞腾,交通断绝,人心惶惶。围城中的吴湖帆十分焦急,一边费尽力气打探故里消息,一边托伯渊卖画易米,托曹友卿买米。十一月二十五日日记云:“伯渊取去仇十洲《长门赋》卷、董文敏《升山湖图》二件,预备易米之需耳。”次年一月十九日日记云:“伯渊代余售去烟客《为奉山画》及陆师道、仇十洲、董文敏、王麓台小联,饶去邵宝字卷,共价贰仟元,真是李后主挥泪别宫娥,无可如何耳!此款专为度岁之资,计折亏五百元以上,亦即生平第一大蚀本事也。心殊闷损,然亦不能怪伯渊之不尽力,乃时势使然耳。”可见当时的窘境。即便如此,嗜古如命的吴湖帆依然继续购买书画,伯渊先后为他带来沈石田二卷、王烟客画等,并赠给他王玄照册页、吴飞卿画扇。每有妙品尤物,伯渊总是先请湖帆挑选,湖帆亦每每托他物色心仪之作,到伯渊店中走访亦是战乱中的赏心之事。俗话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孤岛”时期江浙世家及海上富商的藏书藏画纷纷出卖,故市场上不乏佳品。湖帆靠鬻扇作画为生,手头并不宽裕,有时还要变卖家藏,依然阅肆不倦,尽力购藏。
孙伯渊是吴湖帆最重要的书画供应商之一,也是吴中收藏世家售卖书画古籍的首选。常熟失守后,著名藏书家宗子戴“所藏尽付一炬”,年关将近,宗氏后人委托伯渊出卖先期携出的少量藏品便是一例。伯渊长袖善舞,资本雄厚,嗅觉灵敏,出手迅捷,手笔颇大。近代书史上还有三宗藏书的出卖跟他连在一起,一是暖红室刘氏藏书,一是群碧楼藏书中的一部分,还有一宗就是引起轰动的《也是园元明杂剧》,凭着他商人的机灵与手腕均大赚一笔。不过伯渊亦非一味好利之人,新中国建立后他将收藏的近四千件碑刻、画像石造像题记等捐献给各大图书馆,其中包括商周青铜器拓本、秦汉刻石、宋拓张旭郎官记碑册、宋拓米芾方圆庵记、宋刊《竹友集》等,也算是一桩了不起的功德。
关于这些书画商的事迹零碎而稀少,除香港印过一本介绍孙伯渊生平事迹及捐赠目录的《满地香泥旧有痕—碑帖专家孙伯渊》外,其他人仅散见于《丑簃日记》《张葱玉日记》而已。经常出入梅景书屋、木雁斋的古董商,还有汲古阁主曹友卿(或作友庆),吴宾臣、吴壁城兄弟,以及苏州刻碑名手黄慰萱、黄怀觉叔侄等人。曹友卿的汲古阁装池,位于凤阳路五百四十四号,雇用了被称为“书画神医”的苏裱名家洪秋声,常为湖帆裱画,著名的《董美人墓志》《七姬志》即经曹氏装裱。“八一三”抗战后,刘定之大病一场,故这段时间吴湖帆所收诸画基本上由汲古阁装裱。当时的装池店似一例兼营书画买卖,曹氏尤精此道,梅景书屋最有名的藏品之一《富春山居图》残卷即由其经手,郑所南画兰卷亦由曹氏收来。至于清初“四王”的画作,由汲古阁经手的更不在少数。郑重先生说:“曹友庆经营的书画不在量大,而在质高,经他手售于吴湖帆、张葱玉及其他收藏家的都是重要藏品,在书画收藏史上都占有一席地位的。”确实如此。吴宾臣兄弟为安徽泾县人,也是很有办法的画贾,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这么多好东西。《丑簃日记》载:“吴宾臣携来石谷八十四岁仿叔明山水,四尺整幅,生辣苍练,洵晚年杰构也。索价八百元,未免太贵,舍之则不忍,因留玩数日。”最后湖帆还是以四百元的价格买下,像这样的记录很多。吴宾臣卖画与其他人略有不同,常以低价售之,而索湖帆画作或题跋,让曹友卿艳羡不已。此外,当时还有一位有个性的古董商人陈渭泉。吴湖帆一九三九年五月七日日记云:“午后至陈渭泉处观画,晤葱玉、石园、友卿、昌伯诸人。所见东丹王画马卷,有宋高宗书‘此东丹王所画也一行七字,并无他款,绢本,至精。后有皇甫弟兄跋。皇甫四弟兄皆知为沖汸涍濂,今于卷后又发现濂跋自称兄,又堂弟云云,又得漉、澹、浣、潢四弟兄,可知漉等皆沖之堂弟。今知有八皇甫矣,奇哉快也。又黄鹤山樵《太白峰峦》长卷,有乾隆御题,山樵无款而只钤一印,观此卷尚非全璧,其后盖已截去半卷矣。” 渭泉从事书画买卖数十年,所见尤物不少,曾影印王石谷《溪山晴霭图》卷,钟繇《宣示表》的贾似道刻本原石也曾由其收藏。据张珩言,渭泉有个“臭豆腐干”的外号,虽为贾人,“颇知宝重前人遗墨,非以重值即可致者,非其人且不获见,故时多恶之”。
叶景葵曾说:“夫鬻书与藏书,皆有功于书者也。吾以为鬻之功或高于藏,山岩壤壁之珍本,苟无人辗转贩卖,焉能为世人所共赏?”书画买卖又何尝不是如此。画贾奔走射利,本无可厚非,在此过程中耍一些惯常的小伎俩也是人之常情,要之不能专以欺人为目的。吴湖帆对此持一种宽厚态度,从未大加挞伐。以吴湖帆、张珩为代表的这一批收藏家,之所以能在乱世中过着一种传统、文雅的精致生活,遍观佳藏,经眼之富,罕见敌手,离不开这些画贾们;我们今天能在博物馆欣赏那些铭心妙品,也离不开这些画贾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