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牛中的歌声
2017-02-06李炜陈以侃
李炜++陈以侃
奇怪的标题。
不过,公元前五世纪确实有种刑具,据说是为希腊暴君法拉里斯(Phalaris)发明的。受刑者被锁在一座公牛形状的黄铜器械中,下面点上火,活活被烤死。
或许“铜牛”确实存在过。也可能只是一段不经之谈。无论如何,要把它变成艺术,还得借助一流作家的想象力。卢齐安(Lucian)在公元二世纪便想出了一招新花样:把牛鼻装上音管。这么一来,即使受刑者“在万分痛苦中”嚎叫,穿过音管也如同“最甜美的音乐”,“哀戚地演奏,呜咽声低徊”。
但要想点铁成金,把酷刑之下的哀声转化为诗歌,还得搅入几分那种只有被误解的天才才会有的自怜……
奇怪的配方。
“何为诗人?”克尔凯郭尔在《非此即彼》中开门见山地问道,然后给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定义:
一个把极度悲痛藏在心中的不幸之人,他形状特殊的嘴巴让叹息和哭泣听上去像优美的音乐。他和法拉里斯那头铜牛中的可怜虫一样,文火焚身,但呼号却无法传到暴君耳中,让他心生忌惮;在暴君听来,这都是甜美的音乐。而人们围住诗人,请他“赶紧再唱一段”—也就是说,希望新痛苦能折磨你的灵魂,你的嘴巴也能继续配合,因为尖叫只让我们心惊,但你的音乐倒是挺好听的。
从许多方面来看,这也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的命运。
奇怪的主张。
毕竟,有将近二十年,奥勒留的权势无人可及。在他的统治下,罗马帝国各个民族的百姓—用英国历史学家吉本(Edward Gibbon)的说法—“经历了一个精神和物质都极为富足的时代”。奥勒留的名字成了“仁治”的代名词。他的文字广受推崇。即使是眼光一向毒辣的吉本也挑不出他的毛病。
或许理应如此。从奥勒留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命运对他似乎就只有垂青。他不但出身于金门绣户,而且还生在一个财富能轻易转化为权势的时代。尽管年幼时父母双亡,但祖父始终对他关爱有加。尽管他和皇族的血缘关系疏远,但还是在十七岁时成了王位的继承人。尽管他还要等上二十二年才龙袍加身,但他当上古代第一强国的天子,也才三十九岁。
问题在于,他稀罕吗?
奇怪的疑问。
说实话,奥勒留对权力游戏的兴趣不大,甚至刻意漠视特权带来的各种好处。对他来说,无动于衷是最理想的状况,甚至堪称一种美德。
奇怪的想法。
那是因为奥勒留信奉的是斯多葛学派,诞生于两千三百年前的雅典。这门哲学的追随者把冷漠尊称为“?π?θεια”,换成罗马字母便是“apatheia”。要是这个词看起来眼熟,那是因为英语中的“apathy”就是从它演化而来的。但两个词指示的心态却颇有不同。英文的派生词说的是缺乏热情、漠不关心,所以内涵是消极的。希腊语词源则不然;它的字面意思为“毫无激情”,形容的是一个人挣脱了激烈情绪后的状况。一旦达到这种境界,就不会再被俗世侵扰。
可想而知,不是人人都看好冷漠无情的人生模式。希罗德(Herodes Atticus)绝非唯一把斯多葛派描绘成一群僵尸的古人:
这些迷信“不动感情”的教徒,不流露欲望或哀伤、愤怒或愉悦,希望别人就此以为他们平静、勇敢、坚定,实则抛弃了心灵之中所有积极的情绪,在麻木中老去,在迟钝中度完一生。
让这段辛辣文字更耐人寻味的是,希罗德不仅是公元二世纪最杰出的希腊语雄辩家,还是奥勒留的老师之一。他是否曾试图改变未来的帝王?
就算有,也只是徒劳。如果可以选择,斯多葛派的智者都不会想过兴高采烈的日子,而是“在迟钝中度完一生”。
奇怪的偏好。
斯多葛派会排斥强烈的情绪,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使像爱这种乍看之下高尚无比的感觉也有可能造成灾难。斯多葛派希望用来指导人生的是原则,而非激情。
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奥勒留纵有顾虑,还是登上了皇位。他的决定可以用“行事正当”(καθ?κον)这一原则来解释。既然职责所在,哪怕危机四伏,也不能闪避:
别摆架子—不要被黄袍沾染。这绝非天方夜谭。继续做一个坦率、正直、虔诚、认真、朴素的人,站在正义那一边,敬重神明,行善积德,博得人缘,并奋力完成自己的职责。努力成为哲学教你做的那个人。
让这段自我告诫值得瞩目的是它八成出于作者的晚年。即使在王位上坐了十多年,奥勒留依然担心自己会被权力腐化。
奇怪的烦恼。
如果暴政引起畏惧,那仁爱想必会招来不敬。宫廷内外很快便猜到奥勒留不是那种随意让人脑袋搬家的君主。消息一旦传出,皇帝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毕竟,得寸进尺是人的本性。
“每天早上告诉自己,”奥勒留在笔记本里写道:
今天我会碰到一群好管闲事、粗蛮无礼、傲慢自大、阴险狡猾、蓄意为恶、自我中心的人。他们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不懂得善与恶。但我领会到善的本质,它很美;我也能领会恶的本质,它很丑……于是这些人就无法伤害我……我不该对别人感到愤怒,更不会与人为敌。因为我们来到世间就是为了一起工作。
奇怪的提醒。
说实话,《沉思录》—上述的笔记本—给人的印象往往不是一本出自帝王之手的作品,而是来自企业的中层领导。无疑这也是此书至今仍受欢迎的原因之一:一般人都觉得自己能理解他。
问题在于:奥勒留是否能理解一般人—甚至想要做到这一点?
仔细想想,人生大部分烦心事其实都是他人引起的。不一定是因为他们的思路和我们不一致,而是因为他们无法管理。借用哲人爱比克泰德(Epictetus)的说法,我们能采取的行动和作出的决定,可以分为两类,一类由我们做主,另一类则不是:
前一类包括我们的判断,我们的冲动行为,我们的欲望、反感及思维;后一类包括我们的身体*、物质财富、声名和地位:一切我们无法完全操纵的东西。前者都是与生俱来的,不受约束或阻碍;后者则受到种种限制,都经不起考验、不足挂齿,老实说与我们无关。
* 爱比克泰德认为我们的身体是宙斯“用泥土精巧打造出来的”,只让我们借用。这观点也能在《沉思录》中找到。奥勒留说人人“都由三部分构成:肉体、气和精神。其中两件暂时由你保管;只有第三件才完全归你所有”。
那些不明白这一点的人注定不会幸福。他们始终为那些自己难以左右的事白费心思。譬如,晋升失败或被说闲话。与其感到难过,他们该把焦点放在自己能管好的那些事情上,比方说,言行。唯有如此,人生才会充实。
这道理其实谁都明白,但奥勒留却无法运用,哪怕斯多葛派哲人当中,他最为欣赏的就是爱比克泰德。这只能怪他身为帝王。像个奴隶似的,日日夜夜他都困在自己不能掌控的事件之中。
奇怪的说法。
一个切实的例子。长久以来,最令罗马帝国头疼的是边界之外的“蛮族”。奥勒留在位期间,东边和北边的部落反复侵犯罗马疆土,百姓寝食难安。
所以,要说奥勒留最大的功业都发生在战场上,或许也不为过。他的确击退了一波又一波的侵略者。
如此一来,不是皆大欢喜?
可惜还是存在一个小问题:打仗似乎跟哲学扯不上什么关系。事实上,再也没比这更违背斯多葛派思想的事情了。
奇怪的困境。
至少在试图用哲理治国这件事上,奥勒留并不孤独。
众所周知,柏拉图提出过一种叫“哲人王”的完人:
若哲人不成为君王,或者所谓的君王和统治者不成为名副其实的哲人,国家的苦痛不会停止,人类的苦痛恐怕也将延续下去……
鲜有人知的是,古往今来不少野心家都试图实践柏拉图的理想。到了公元前三世纪,有如此抱负的人已经多到能让传记作家赫尔米普斯(Hermippus)写一部名为《论那些从哲学转向独裁暴政之人》的著作(可惜早已失传)。
没错,赫尔米普斯有夸大其词的毛病,但权力也确实会影响判断能力。哪怕是纸上谈兵都能令人神智不清。柏拉图本人就是力证。他构思出的理想国不但和人间天堂相去甚远,反倒更像一场极权主义噩梦。
这无疑让奥勒留成了最稀有的那种动物:心胸开阔的君主。他从不把自己的理念强加于世,甚至没取缔自己受不了的思想流派(例如诡辩派),虽然他很清楚这么做并不费事。不就是因为容易,他的两位前任维斯帕先(Vespasian)和图密善(Domitian)才把所有哲人逐出罗马,一口气消除了所有异见?
只可惜身为斯多葛派,奥勒留无法同时当暴君。两者显然互相抵触。问题在于,仁政似乎也不在斯多葛学的范围之内,这两种思想应该同样水火不容。就像爱比克泰德不厌其烦地指出,一个人真能掌控的,只有自己。这意味着人人都得关注自身—几乎到对其他人和事物不管不顾的程度。从以自我为中心发展到全面的利己主义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奥勒留才得替自己的斯多葛思想添加一项条款:
不要把你的余生虚度在替他人费心上—除非牵涉到公益。否则你自己就没空做些有用的事了。你满脑子想着某某某在干什么,说什么,策划什么,这只会让你心烦意乱,无法集中精神。
这段话的重点在于那七个字:“除非牵涉到公益”。只要做的事能给大众带来好处,即使是爱比克泰德最呆板的追随者也能虚度一生了。
但这一招并没有完全解决困局,反倒是揭露了难点所在。如何调试完善自我和对他人尽责之间的冲突:这依然是斯多葛派的核心问题。
奇怪的难题。
其实,一切都是犬儒主义惹来的祸。斯多葛派的创始人芝诺(Zeno)一度师从犬儒派的克拉特(Crates)。据说,芝诺年轻时来到雅典,在书摊上发现了一本专著,写的是逝世多年的苏格拉底。芝诺想知道世上是否还有像后者这样的伟人。就在那一刻克拉特走过。书摊老板举手一指,答道:“跟着他。”
不管这则轶闻是真是假,斯多葛派和犬儒主义的确有不少相互重合的想法。最重要的应该就是:人生中值得追求的只有德操。既然这样的信念自动排除了对财富、快乐、地位,甚至知识的贪图,积极的信徒要想不成为与世隔绝的苦行僧也难。
问题是,有些犬儒派成员并不甘心做被社会遗弃的贱民。他们会刻意“损毁货币”(παραχαρ?ττειν τ? ν?μισμα)。也就是说,他们想要推翻社会习俗,让后者像破损的钱币一样不再流通于世,因为这在他们眼里皆是些毫无价值的空洞仪式。他们希望整个社会能从沾沾自喜中惊醒过来。所以犬儒派最著名的思想家第欧根尼(Diogenes)才会在公众场合自慰,还真的破坏了货币,以此表示对当权者的鄙夷。
奇怪的战略。
一心想把世界规划得井然有序的罗马帝国,自然无法容忍如此激进的反社会行径。一向沉静持重的斯多葛派,更不可能采纳它。事实上,斯多葛派能席卷罗马,吸引各界人士,从社会最高层(奥勒留)到最底层(爱比克泰德早年是奴隶),也是因为它尊重法律和习俗。斯多葛派的追随者不会向政府抗议,更不可能造反。完全没这必要。哪怕洪水滔天,他们依然能够泰然自若,因为总是可以退回到自己的“内心城堡”。正如奥勒留所言:
没有激烈情绪的心灵就是一座堡垒。没有比它更安全的地方了。在那里避难永远不会受到伤害。不明白这一点是无知。明白它却依然在外涉险是自讨苦吃。
简言之,这就是斯多葛派最重要的想法。作为理论,说得通吗?
奇怪的问题。
黑格尔就觉得斯多葛派站不住脚。在他看来,“?π?θεια”的拥趸都在罔顾现实,还假装自己没有躯体。虽然这么做让他们可以拖着镣铐、带着病魔,声称自己依然自由快乐,实际上他们只是沉浸于“将人生抽象化之后的消极时刻”。换成大白话:斯多葛式的生活不叫生活。那叫自欺欺人。
对此,最容易的反驳应该是人生本就是一场梦。何为生活?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倘若真是如此,谁又知道该如何醒来?
奥勒留果然有办法。不像绝大多数哲人,他不怕弄脏袖口,和日常生活较量。难怪他能看透人生,对生命既不抱有期待,却也没有绝望:
时长:转瞬即逝。本性:诡谲多变。知觉:模糊不清。身体:腐化之中。灵魂:晕头转向。命运:深不可测。长久声名:一无所知。结论:身体是流走的河水,灵魂是梦中的大雾,生命是一场离家万里的战争,身后美誉是痴心妄想。所以,我们还能听从什么?唯有哲学。
奥勒留显然对哲学情有独钟。但他深信的斯多葛派却在理论上不堪一击—至少黑格尔如是说。若是实践起来,它依然行得通吗?
奇怪的悖论。
读过几天书的人都知道,在现实生活中,哲学并没有多少用武之地。黑格尔自己的那一套也不例外。至于斯多葛派,这则应该是真实的故事或许能说明一切。作者名叫革利乌斯(Aulus Gellius),是个道地的书虫,跟奥勒留差不多年纪。他乘船时碰到一个斯多葛派的哲人。途中狂风大起,惊涛骇浪让乘客都以为难以生还。连哲人都脸色煞白。
安全抵达后,革利乌斯忍不住质问哲人。既然哲人信奉斯多葛派,为何还表现得像其他船客那样?海上的风暴显然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他应该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哲人从包袱中拿出一本爱比克泰德的《语录》,指出其中一段。照后者的说法,我们无法阻挡周遭发生的事件对我们身心灵的冲击,不让它们在我们脑海里留下印象。我们能决定的,只有是否被这些印象影响。这么一来,遇到海上的风暴,即使是斯多葛派的智者也难免手足无措。他只能在慎思后驱散最初的惊慌,继续正直做人。
要是这借口听上去软弱无力,至少它历史悠久。再早一个世纪,声望一度盖天的斯多葛派哲学家塞内加(Seneca)也搬出过相似的托词:
“激情”这两个字,不该用来形容那些偶然扰动心灵的反应;与其说是心灵引发了它们,倒不如说是在承受它们。所以,激情并不是受到冲击后的反应,而是让自己屈服于脑海中最初浮出的印象。
这让塞内加可以进一步坚称:
失色、落泪、性冲动、叹息、怒视等等举动:谁要是把它们当作激情的现象—心灵的全方面投入—就大错特错了。他没有明白这些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奇怪的论点。
如果塞内加没说错,那么一个人对任何事的反应都无关紧要。不管他当下做了什么,都是出自本能,一些无意识也无意义的生理作用。硬要这么说的话,淫欲便不该列入七宗罪之中;真该惩罚的是爱意。前者不过是一转眼的念头,后者却需要心灵的配合。
就这一点而言,奥勒留并不认同塞内加。在《沉思录》中,他感谢自己的一位老师,因为后者让他知道最理想的状态是“不显露愤怒或其他情绪。摒除激情,却又充满了爱”。
奥勒留想必不觉得后面这句话有矛盾之处。在他看来,哪怕是不露情感的斯多葛派智者也能肆意妄为地爱。这无疑让奥勒留显得正常,不像一具斯多葛式的僵尸。但也正是这观点毁了他—更确切地说,是毁了他苦心维护将近二十载的王国。
可以这么说:从一开始,他的统治就注定会出问题。登上王位时,他坚持要和干弟卢基乌斯(Lucius Verus)共享君权。两人将一起统治帝国。
奇怪的安排。
一国两君的点子其实来自哈德良(Hadrian)大帝。他在奥勒留六岁时就被这孩童的各种优点打动,包括勤勉、诚实、认真、简朴,然后开始赐给他一个又一个荣誉。到了晚年,没有子孙的哈德良选择养子庇护(Antoninus Pius)作为继任者时,还特别要求同样没有男性后裔的庇护保证:后者不但会收养奥勒留,还会把皇位传给他。
不过,哈德良很可能也觉得奥勒留心肠太软又过于理想,恐怕不适合独自治国。他建议庇护再收养一名男孩,让这孩子与奥勒留享有同等权利。不消说,孩子的名字是卢基乌斯;他的父亲原本可以接哈德良的王位,但死得太早。年迈的皇帝没有办法,只好再挑一名继承人:庇护。
继位的算盘一开始是这么打的。等到奥勒留登基时,哈德良已离世二十多年,庇护也不在了,要把他们的计划抛在一边并不是难事。如果可以独霸天下,谁愿意分享权力?更何况,卢基乌斯比奥勒留要小将近十岁,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一天到晚在赛马会和角斗场里鬼混。
只可惜奥勒留不是个生意人,不懂得毁约。他通知元老院:除非卢基乌斯坐在他身旁,否则他不要皇位。
奇怪的要求。
要不是卢基乌斯提前退场,这样的安排只能以悲剧谢幕。退场的原因应该是中风。
毫无疑问,英年早逝是最老掉牙的情节,好在严格说来这出戏也没用到它。卢基乌斯在位八年,确实领军击退了大批从东方杀过来的部落(笼统地说,是如今伊朗人的祖先)。但那些胜利都是他手下的功劳。卢基乌斯只负责在前线找乐子。
年少的君王死后,边境上的战火依然猛烈。奥勒留只得自己出手。这个从小没见过战争甚至不明白为何非得用暴力解决问题的爱智者,率领千军前赴沙场,以抵御一波从北方杀过来的部落(大致是如今德国人的祖先)。谁也没料到的是,这位清谈客—不就是哲人的统称?—竟然是个出色的统帅。
奇怪的嘲弄。
虽然处理国家大事极有头脑,奥勒留的运气也一直不差。最不可思议的是一场“神雨”。大批士兵落入敌人埋伏,又累又渴,眼看就要惨遭屠杀,突然起了一阵暴风雨,自己人被淋了个透之外,闪电还击倒了敌军。
上天无疑支持奥勒留的统治。否则他怎能驾轻就熟地一次次打退罗马的劲敌?怎能不动一根手指就平息了一场叛乱(奥勒留还没来得及出兵,叛军首领就被刺杀了)?怎能看管好一个反复受到自然灾害袭击的泱泱大国,包括水灾、地震、饥荒,甚至一场让军队一下子瘫痪、首都一片狼藉的瘟疫,更别提这些灾害对经济造成的严重破坏?
奥勒留去世时还是个文艺青年的狄奥(Cassius Dio)就一直认为上苍没有好好照顾这位哲人王。在《罗马史》中,狄奥感叹道:
(奥勒留)本该配得上更好的运气……但他在位期间,各种灾难不断。这也是为什么我最为钦佩他,因为他在这样前所未见、无可比拟的艰难局面中,不但保全了自己,还让帝国安然无恙。
奥勒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但挽救了罗马,而且(借用狄奥的评价)“比历史上任何一个皇帝”都更懂得治国?
答案,至少答案的开端,可以在《沉思录》中找到。其实这只是奥勒留的笔记本。所以书名—包括更早些时候用的《给他自己》—都不是出自作者本人,而是后来编辑的手笔。奥勒留还在世时,以及他去世后的两百年间,这本私人笔记似乎没有外人知晓。在文艺复兴时期终于出版之前,它得靠一个接一个抄写员伏案复写才流传下来。
奇怪的境遇。
不过,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沉思录》的真伪,虽然—或恰是因为—有些地方写得有点局促。
或许不流畅是因为奥勒留用的语言不是母语拉丁文,而是希腊语?
奇怪的选择。
确实不无讽刺:在罗马帝国最不可一世的时候,希腊语却霸占了它的文化。
这便是为什么给铜牛装上音管的卢齐安(跟奥勒留差不多岁数)也用希腊语写作,虽然他的母语应该是阿拉姆语。在那个年头,想要显得有文化,就必须吐几句希腊语。所以才有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的那句名言:“Graecia capta ferum victorem cepit.”(被征服的希腊征服了它粗野的征服者)
然而,要是无意矜世取宠的奥勒留也选择了希腊语,那仅是万不得已。哲学在古代西方可说是门希腊语学科。虽然那时的罗马人已经开始发展自己的想法,他们的哲学依然缺乏原创性,不过就是希腊思想披上托加袍。
鉴于奥勒留受的一流教育,他偶尔笨拙的希腊文字只有一种解释:他在捕捉一些尚未成形的想法。既然又是为自己而写,就更没必要精益求精了。
此外,他不想出书也极其自然。在《沉思录》中他就向一位老师表示感激,说后者助他打发掉了“写理论方面之著作”的愿望。他的偶像爱比克泰德也没提笔*。要想当斯多葛派的智者,不能靠读书写作,而是要身体力行。
* 如果世上还是有爱比克泰德署名的书,那是因为他的徒弟自作主张把讲课记录了下来,还编纂了一本大师的思想摘要。
这样的建议固然值得赞赏,但也造成了不幸。一旦重心移到了行动上,文字就变得多余。斯多葛派的思想越是风行,研读它书籍的人就越少。要是没有多少斯多葛文献能挺过岁月的摧残,那也是因为连信徒都懒得保存它们。
奇怪的转折。
那些千辛万苦保存了奥勒留笔记本的人显然觉得这么做值得。一个皇帝的私下想法无疑能激发好奇心,但应该不是唯一的理由。奥勒留不是帝王之中唯一的作家—也不是其中唯一对哲学抱有热情的。单枪匹马把罗马从一个共和国缔造成大帝国的奥古斯都(Augustus)也写过一本哲学专著,但似乎没有人想把它留给后世。所以,《沉思录》没有佚失还是要归功于它的内容,而不仅仅是作者的身份。
只不过,顺着这条思路走照样会遇到障碍:《沉思录》在今日大行其道。卖得这么好的书能好到哪里去?登上畅销榜的不都是些读起来毫不费力、写的时候可能也没花多少心思的消遣书吗?
至少在表面上,《沉思录》确实符合标准。书里到处都是让人宽心的篇章,和“鸡汤文”几乎毫无二致。比如:
当别人伤害你,先问问自己:在他们心目中,这会带来怎样的好处或坏处。如果想通了这一点,你感到的会是同情,而不是愤慨,甚至震怒。
还有更糟的:
万事都互相衔接,构成一个神圣的网;没有一个部分是孤立的。它们彼此融洽,共同构筑世界。一个世界:由万物构成。一个神:遍及万物。一种性质与一条法律:所有理性生物都遵从的宇宙之道(λ?γο?)。以及一条真理……
虽然这是《沉思录》中最重要的段落之一,不熟悉古代哲学的读者却无法抓到要领,很有可能还完全误解。它含糊地谈及灵性,马虎地挥洒科学术语,又声称在追求真理。
奇怪的指控。
鸡汤书的秘诀就在于:根本不管用。同一话题的玩意儿天天有新货上市,就是因为先前出版的那些没有达成效果。穷、苦、孤、呆的读者再怎么灌这种没有营养成分的洗碗汤也还是穷、苦、孤、呆。(肥的只会变得更肥)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至于“新时代”这个鸡汤分支,它特别讨人嫌是因为这系列的作者都在滥用一些科学、医学、心理学和哲学的理念,假装自己高深,追求的目标不但超越世俗,还超出自然。无一例外这些江湖郎中都把自己包装成心灵导师。
其实,在古代,这正是哲学家的角色。就像医学的职责是治愈生病的肉身,哲学的任务是解救困扰的心灵。至少在斯多葛派看来,疗法相当简单:清除所有情感,因为它们都起源于错误的判断或虚妄的期待。
要治好一个与理想状态脱轨的世界,同样得依靠哲学。这便能解释在上面引用的话里,奥勒留为何会突然拽进“λ?γο?”这一词。在希腊哲学中,它含义广泛,是出了名的难解和难译。奥勒留会用到它是为了引入赫拉克利特的想法。虽然后者比斯多葛派早了两百年,但他和苏格拉底一样,都是此派思想的关键人物。
奇怪的声明。
乍看之下,确实有天渊之别。斯多葛派的想法易懂,目标清晰。赫拉克利特则刚好相反。传闻说就连苏格拉底都搞不清楚他的学说。甚至出言一向温厚的亚里士多德也忍不住抱怨:赫拉克利特“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话虽如此,他的宇宙观还是影响了斯多葛派的思维,特别是他认为,即使在一个忐忑不安的世界里,生活依然不会太糟,因为宇宙间有股力量在观照大家。“所有人制的法律都受益于一条律法”—赫拉克利特宣布—“即神法”。“它的力量不可穷尽,足以支撑一切。”这种宇宙之道(λ?γο?)还能解释赫拉克利特最接近道家思想的一句名言:“一生万物,万物归一。”
奇怪的离题。
奥勒留的思想—他的一生—确实需要在这一背景下理解。正是因为赫拉克利特,他才会认为万物彼此相连,才坚称这世界只有一个神,而神的律法辖管着一切。就连他领兵出战也多少跟赫拉克利特有关。
依照传统说法,《沉思录》最起码有一部分是在遥远的北方—在“日耳曼”战争期间—写成的。奥勒留在那里打仗不只是为了保护罗马的利益,更是在修复宇宙间的平衡。这是他给自己设的“哲学”目标。不消说,他没有自以为是到看不出这目标有多狂妄:
世界的运转如同洪流,谁都束手无策。那些忙于国事、怀揣哲学的奴才,一个比一个蠢。尽是些口沫。
尽管如此,责任在肩,他照样埋头苦干:
按照大自然的吩咐行事。不要拖延—如果你可以的话—也不要担心是否会有人表扬。不用期待柏拉图的理想国;即使只前进一小步,也该心满意足了。别在意结果。
这便能说明为何在《沉思录》中,奥勒留从不谈及他正在参与的凶残战争。他刻意削减了兵戈的重要性;只要能尽到责任就够了。更何况,他是在用笔记本思考,用哲学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包括死亡。或许尤其是随处可见的死亡。这让他在血肉横飞之际也能保持理智。
奇怪的假设。
《沉思录》确实满溢着死亡的阴霾。一般认为,这代表作者年事已高。无论是奥勒留自己的选择,还是来自编辑,一段有关这话题的文字恰如其分地总结了全书:
你在一个伟大的城市里住了一些日子。五年或一百年—真有区别吗?法律总是一视同仁的。当你被送出这座城市,而且下令的不是一名暴君或腐官,而是一开始邀你入城的大自然—这为何可怕?就像舞台总监请演员下台。演员抗议道:“可我只演了三幕戏啊!”没错,这就成了一场三幕剧。决定它有多长的力量曾主导你从无到有,现在又指挥着你从有到无。两件事都由不得你做主。所以,就优雅地退出吧—世界也曾以同样的优雅欢迎你上台。
既然谈论的是死亡,思索阴沉的段落也在所难免:
你现在就能照着自己的意愿生活。如果别人不允许,就算你放弃人生,也不会大败亏输。要是被烟熏得咳嗽,我可以离开。这有什么难的?事情发展到那地步之前,我都无拘无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我想做的,无非就是一个讲理又合群的人会做的那些事情。
这样的一条笔记有两种拆解的方式。关注后半段,那么奥勒留就是在敦促自己为世界奉献。把注意力放在前半段,那么他就是在为自杀辩护。咳嗽的比方来自爱比克泰德:
屋子里有烟吗?如果不是透不过气,我就待在屋内;如果实在受不了,我便离开。永远记住—门是开着的。
换言之,苦难来临时,一个人可以接受,也能拒绝。这是他自己的决定,谁也没有权利批评。
奇怪的建议。
在绝境中自行了断,斯多葛派向来是认可的。当肉身的痛苦实在承受不住了,他们不觉得自杀怯懦,反而觉得它睿智。因为生命的价值在于德行,而不是长短(“五年或一百年—真有区别吗?”),所以如何死去并不重要。唯一值得思考的是在离世之前,有何作为。
正是因为奥勒留怀疑自己不能完成生命中的使命,才不断地用一针针哲学药剂来强固自己的信念。这些药剂的不少配方可以在他的笔记本中找到。但它们见证的并不是一个畏惧生命的瘾君子,而是一个喜欢行思坐想的好学生,认真地在实践苏格拉底口中的“自省人生”。
就这样,奥勒留的自我怀疑让他显得和蔼可亲。他不加修饰的文风让他容易接近。再加上他的智慧、他的谦虚,更别提他的地位……无怪不计其数的读者会认为《沉思录》是最佳的人生指南,能够提供生活中大小问题的快捷解决办法。
奇怪的命运。
所以说他像铜牛中的受刑者。一个想要让世界有序、天下太平的帝王却成了一名励志歌手,被迫哼唱着那些连鸡汤粉丝都能听懂的歌谣。对一个崇拜哲学、尊重思考的人而言,还有比这更痛苦的折磨吗?
恐怕还真有。那就是斯多葛派最畏惧的下场:被激情征服,导致感性胜过理性,作出错误的决定。
这不正是后来发生的事?奥勒留把儿子定为继承人,还先封他为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共治皇帝”,虽然他明白这么做充其量也只是徒劳:
奥古斯都的宫廷: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的孙子、他的继子、他的姐姐、(他的副手),他那些亲戚、仆人、(朋友)、医生、祭司……整个宫廷,一去不返。再想想其他人……那句刻在不少墓碑上的话:“最后一个后裔”。想到他们祖先的焦虑—怕没有继承人。但总会有人是最后的那一个。
这样看来,奥勒留的宝贝接班会成为罗马史上最不成器的皇帝之一,也只能说是报应—赫拉克利特的“神法”奏效。在儿子的掌管之下,黄金时代无可挽回地结束了;帝国开始漫长的瓦解过程。都是因为奥勒留没有效法庇护,没有效法哈德良,以及他们之前的两代帝王:他没有依照才能,而不纯粹是血缘,挑选后继。
就像那句拉丁谚语所说:“Amare et sapere vix deo conceditur”,即使是神也无法在爱的同时保持睿智。
奥勒留的斯多葛梦毁就毁在他心目中唯一高尚的激情。
奇怪的悲剧。